桃叶飞舞中陈非在笑,笑声里有种说不出的孤傲味道:“那只不过因为你不是简聆溪。”
“我是简聆溪。”漫天的桃叶攻击更激烈。
陈非的身法快得已非目力能及,他拈住一片桃叶,然后桃叶在指间碾成粉碎:“只要世上有其它的桃叶存在,桃叶就证明不了你是任何人。”
“那么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漫天的桃叶忽然消失,“清绝剑。”
陈非继续笑:“你没有清绝剑。”
“是么?”一道红光从天而落,屋子中间的地上突然多了一把剑,一把跟我眼中取出的清绝剑一模一样的剑,只除了,它的颜色是红色的,血般的红。
血红色的光芒下,清晰印出陈非和另一个人的脸,分明一样的容颜,却有完全不同的气质和神态。
“这把才是真正的叱咤天下的清绝剑。而你手里的,不过是它当年在一夕眼中的一个倒影罢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几乎是话音刚落,我便眼前一花,红光中白光闪了一下,再定下来时,那把血红的清绝剑已握在陈非的左手中。
“你!”影子震惊。而陈非则冷冷道:“你中计了,你不该把它拿出来的。”他双手各持一剑,然后慢慢贴合,水晶剑与血色剑慢慢交融,并为其所吞噬。
白光淡去,红光更盛,这把剑的光泽、光华、光彩,甚至盖过了握剑的主人!
我感到脸上湿湿冷冷的,伸手一摸,摸到了眼泪。
只至看到这一幕,我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种真实。以前的我不过是从别人的描述和脑海里的影象中获知过去的事情,而这一刻,种种感官来自自身,异常鲜明。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清绝剑,那把封印了我整整九年的天之剑!
* * *
清绝剑的光芒不可思议的流转,剑尖指向影子。
影子在瑟缩:“你好狡猾,居然用激将法……”
陈非扬眉:“你不是说你是简聆溪吗?十二季曾评价简聆溪‘多智近妖’,你竟会不知道?”他一剑劈落,黑影、黑暗,尽数撕破——
第八殿塌了。
沙土飞扬中一只手拉住我,带我飞了出去。那是先生的手——不,不是,那不是先生的手。陈非的手永远很温暖,让人觉得只要被那么一双手握住,就会安安稳稳顺顺利利的一直走下去。而这双手,虽有同样的宽厚和轮廓,却是冷的,带着天性薄凉。
依稀间又回想起来,其实对这双手我也应该不陌生才对,因为——这是简聆溪的手。
在上一世,曾经抱过我救过我最后还封了我的一双手。
我在空中抬头,看见他的长发随风向后飘去,鬓角处已有几缕银白。十六年,原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昔日风华绝代的简聆溪,也终归是老了……
可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指尖他的一切一切,看在我眼中却永如十六年前般完美,没有丝毫的毁损黯淡。
简聆溪。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简聆溪……
双足接触到地面,简聆溪带我平稳落地,低头道:“小溪,没事……”一个了字未出口,眼神却蓦然一惊,挽在我腰际的那只手,也触电般的收了回去,惊乍道:“不,你是一夕!”
我静静的看着他,看他脸上闪过的种种表情,然后一个个的解读出来,哦,有惊讶、有悸颤、有慌乱、有迷茫……
为什么没有欣喜?为什么没有?
“见到我你不高兴么?”我低问出声。而他的表情则更复杂,急声道:“小溪呢?”
我垂下头去:“我难道不是么?”
他久久没再出声,站在当地一动不动,像被僵化。
“你分不出了吗?”我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慢吞吞道,“你分不出小溪和一夕了,是吗?”
“你……”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果然分不出了。
我看向他的手,问道:“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你可以毫无顾虑的抱小溪,却不可以抱一夕?”我伸手出去拉住他的右手,果然,他的手比先前又冷了几分,“你不敢碰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连碰都不敢碰我吗?”
他想要挣脱,我却用力抓住,这一次、这一次不再让你逃了!不让你逃!
我想我的眼睛很明白的流露出了我的想法,因为简聆溪不再挣扎,同样静静的回视着我,眼神复杂的我无法再解读。
不知过了多久,这样的两两相望、瞳眸相映、呼吸相对,我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然而,却不肯将目光先自收回。这一次、这一次不让你逃,绝不!
简聆溪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松懈,整个人看起来便有了柔光,他低声道:“你是小溪。”然后上前一步将我带入怀中。
无法描述那一刹那的感受,虽然我一直在全神贯注的与他抗衡,执意要握住他的手,但是我没想过他最后会真的不逃,不但不逃,反而更进一步的抱住我。
他说我是小溪,是因为他真的认定了我的小溪,所以心安理得的拥抱我;还是故意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放任这一刻的沦落?
一念至此,我不禁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很紧很紧的抓住,然后放声哭了出来,哭得无法遏止,哭得浑身哆嗦,哭得满是委屈,哭得痛不欲生。
不想了,不多想了,不去想了。无论我现在是一夕还是小溪,我都当自己是小溪。因为,我是那么贪恋他的拥抱和体温啊,那么那么的贪恋,明知是奢侈明知会有报应,但只要有了这一刻,便觉得万物殆尽灰飞烟灭也都无所谓了。
简聆溪……我爱过、在爱、并且永爱的简聆溪啊……一直一直无法靠近的你,此时此刻就在怀抱,这算不算是老天给我的最后一点垂惜?
而垂惜,果然都很短暂。
天地忽然旋转,本是月明星稀的室外,黑壁突然从四处包抄,眼前的景象换得又急又快,九盏水晶灯在空中飘浮成一个圆,灯光摇曳不定,竟又回到了屋内。
简聆溪放开了我,看着那九盏灯,沉声道:“第九殿到了。”
最后一殿,这一殿里等待我们的,又会是什么?

 


正文 第十三章 魔镜

空气中一道符咒飞闪而过,我只觉左手中指一痛,九滴血珠笔直飞出,分别落进九盏灯里。
我连忙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上却没有任何伤口,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疼痛只不过是出于错觉。
灯火突然蹿起,圆心中一面镜子慢慢浮现,像是纠集了所有的光亮,一时间,只看的见那面镜子,再也看不到房里的其他东西。
魔镜!
十六年后,又见魔镜!
可它却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了。
十六年前初见时,它看上去与一面普通镜子没什么区别,而此刻,却带上了很明显的魔性,散发着似红非红、似绿非绿的奇光。
九滴血自灯里飞出,吸入魔镜之中。魔镜强光顿敛,一点点的黯淡下去,在空中绕了三圈,停住不动。
然后我便听到了一声呻吟,像是痛苦,又像是解脱。
魔镜的镜面翻了过来,面对着我和简聆溪,镜里有个淡淡的白影,轮廓不清,并未成形,但却感觉的到那白影在注视简聆溪,一直一直看着他。
她就是一夕吗?就是当年灵猫用魔力将她留在镜子里的最后一个倒影?这个影子长年累月吸收九殿的灵气,慢慢成形,只需以我灵祭,便能使她复活。
然而我却没想到,她竟会有这么温柔的气息,这气息如温暖的水,一波波的在空气里散开,让我的四肢八脉都感到说不出的舒畅。
“十六年了……”那白影道,“你过的好不好?聆溪,你过的好不好?”
我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又掉了出来。
与我原先所想的魔族宫主该有的冷傲华丽的音质截然不同,她的声音非常非常淡然,却能直接印入听者的心中,还带了那么一点点清稚的味道。但凡听过,就永生都无法忘记,不依不饶的追随一世,在每个散碎于生命的小间隙里,翩然而至。
这就是天籁魔音吧?当年的一夕,就是用这样的声音哀求简聆溪救她的吧?
我扭头看简聆溪,他的眼中悲凉浓浓,看似比我更加难受。
十六年了,终于再相见。
镜中的白影再次重复:“你过的好不好?告诉我,你过的好不好?”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一夕。”简聆溪的声音像在叹息。
“把这些年来在你身上发生的每件事都告诉我,就像当年我被封入清绝剑里时一样。你看,我一直呆在镜子里,哪也不能去,外面的事情都无从知晓,也没有人肯说给我听。这十六年,每天数着日子度过,实在是太寂寞了……告诉我吧,就从我消散的那一天说起,告诉我这些年,你都是怎么度过的。”
我隐隐然的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镜子里的那个白影真的是一夕吗?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会这么温柔的说话?难道还有什么记忆,是被遗漏了、至今都没有想起来的?
“好。”简聆溪开口,表情复杂的近乎平静,“你消失后,诅咒灵验了,镜夕湖干涸了。”
白影哦了一声。
“于是我离开南冥,到了一处叫做原城的地方,那里的城主是我曾经的好友,他允诺我在那里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搅的生活。三个月后,三娘找到了我。”
白影又哦了一声。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要知道除非是有十二季或阿音那样的灵力,才能突破原城千年以来独有的结界,可她就是那么神奇的找到了……我想这也许是天意,天意安排她第一个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白影不可思议的善解人意。
“她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却病了很久。有一天晚上,她来拍我的房门,说十二季托梦给她,叫我们快去溪边。我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依言而行,在溪边我们找到一个女婴,看见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她是你的转世。”
原来我是这样到了他们身边的……
白影朝我看了一眼,轻轻道:“十二季不愧是当今世上最神奇的智者,竟然会安排转世的我成为你的养女。”
“我希望你做个普通快乐的孩子,所以没有告诉你你的身世;我认为你应该有个母亲,所以我娶了三娘。”
我倒抽口冷气,下意识的伸手捂住嘴巴,万万没想到他娶三娘竟然是为了我!为了我?天啊……我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和由来啊!
白影却好象早就猜到了似的,柔声道:“但当然也因为她是个好女人,而且她的真诚和执著打动了你,所以你才会最终接受她,跟她在一起的,不是么?”
“我们经营了一家茶寮,我则当了个说书先生,就这样,一晃十六年。我教你走路,教你认字,教你一切其他女孩儿们都会的东西,你一天比一天的长大,那么开朗,那么善良,那么阳光,我经常想,这才是真正的一夕吧?如果你当初不是出生在魔族而是出生在人间,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简聆溪说到这里,唇角浮起一抹微笑道,“所以,我心里其实是感激十二季的,他给了我这样一个宝贵的机会,可以弥补对你曾经的亏欠。”
“亏欠……”白影的声音低低的萦绕在镜中。
“所以,”简聆溪脸上那种恍惚迷茫的表情忽然不见了,瞳目变得异常清明,“我不会让小溪死的。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让她死!”
在白影的摇曳中,他的声音越发坚定,一字一字道:“即使,你因此而不能复活。”
白影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咯咯的笑,越笑越大声,随着她的笑,空气中那股温柔的气息一下子散掉了,整个房间开始变得说不出的寒冷,如在冰窖里一样。
“一夕!”简聆溪重重喊了一声。
白影没有理会,继续放声大笑,屋子里尽是她的回音,在耳边荡来荡去,听的我好生心酸。十六年了,杀你,救你;救你,封你;封你,放你;放你,捉你……那么多的纠缠牵扯,直至如今,又要再次面对绝裂……
谁能承受的了这样的折磨?镜里的一夕不是在笑,那分明是最最痛苦的哀嚎啊!
有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我很想走过去说没关系,杀了我吧,用我来让你复活吧,因为我不要你这么痛苦!一夕,我不要你这么这么痛苦……
你就是我啊,我怎么舍得让你这么难过,这么这么难过啊……
“一夕!”简聆溪忽然上前伸手抓住魔镜凄声道,“不要因为我没有眼泪,就以为我不会哭……”
镜子里的笑声顿止。
一阵寂静。
许久之后,白影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我明白了。”
简聆溪的手松了开去。
“但是,”白影沉声道,“我要复活。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复活!”她学简聆溪先前的口吻停了一下,冷冰冰的道:“即使,杀了你。”
四面无窗的房间忽然刮起了狂风,风中一片白羽从魔镜里飘了出来。风很急,但白羽却飘得很慢,看上去没有丝毫杀伤力,与我原先在第八殿遇到的完全不一样。但是简聆溪面色顿变,如临大敌,飞快将我扯到身后,挡在我前。
“你以为你能抵挡我?”镜中的一夕在笑,“别忘了,这里是魔宫,你的力量发挥不到十分之一。”
简聆溪手持清绝剑,分明没怎么争斗,但额头已开始冒汗,细密的汗珠一点点的凝聚,然后慢慢的流下来。
狂风突停,白羽却如电般开始闪烁,快得我根本看不清楚,只听见呲呲呲呲的声音,到最后,便连这声音也听不见了,只知道简聆溪正带着我在不停的转动跳跃。饶是如此,我还是站也站不住。
风再次刮了起来,这一回,比先前更急,而且还非常非常的冷,浑身血液如被冻结,手指一松,立刻脱离简聆溪的保护向后栽倒。
“小溪!”他一个纵身飞过来抓住我,但却被我拖得也站立不住。我咬住下唇,哽咽道:“先生,放了我吧……”
“说什么胡话!”手上传来更大的力度,他将清绝剑往地上一插,籍此定住身形,与强风对抗。
我的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这一刻,周遭的一切都看不见,只有手上传来紧紧相握的感觉,炙热有力。就在不久前,我还以为自己永远都失去他了……
先生,先生!我不要和你分开!我不想跟你分开啊!
我反身抱住他,像抱住自己最后的生命。
强风忽然消失,我和简聆溪一起朝前跌倒。身体刚接触到地面,就感觉地面起了层层波动,越来越剧烈,到最后开始一块块的裂开。
一时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停无可停!
简聆溪的声音异常悲痛的响起:“必须要死一个才能停止么?”
“是。”魔镜里,语音没有丝毫温度。
简聆溪忽然笑,笑得温和温文温柔温暖,我想不到这个时候了他脸上还会有这样的笑容,只听他道:“那好,先杀了我。”
他说的很慢,语气很平静,我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在那时他忽然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轻声道:“小溪,再见。”
我一怔,未来的及有任何反应,他已突然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的身子直线向后飞倒,鼻中闻到了血腥味,再定眸看时,简聆溪已纵身跳进了魔镜之中!
右手空空,握紧,依旧空空。
这种空洞感像是幻觉,我无法相信,就在前一刹那还紧握着的手,为什么这一刹那忽然就没有了。
先生!先生!简聆溪!简聆溪!
我飞快跑到魔镜前,看见镜中地动山摇、巨石翻滚,简聆溪在肆虐凌厉的尘沙中笔直而立,手里的清绝剑散发出浓郁的几近压抑的血光,隐隐然有黑色的影子在血光中飞舞。
“清绝,本属凡铁。幸得际遇,在镜夕湖中独享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千年余,得其寒气;以三十六万鲜血喂浸,得其煞气。最后得剑者简聆溪以奇术锁江湖高手七十九名魂魄于其中,得其无法轮回不得自由的怨恨。” 他缓缓的道,虽然还是同样的音质,却已全无那种温润似水的味道。
虽然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但是我就是知道,这才是真正属于简聆溪的声音。独属于南冥镜夕湖边那个多情的无情、无情的多情的主人简聆溪的声音。
“不……不要……先生不要……”我忽然开始哭,哭得一塌糊涂。刚才的那句话一直在脑海里回响个不停——小溪,再见。
——小溪,再见。
再见,即是永诀?
再见,即是永诀!
“千年的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三十六万鲜血、七十九名高手,才有这样一柄剑。我不信它毁灭不了这面魔镜!”
最后一个字优雅的在简聆溪唇边消失,我看见清绝剑上黑色的影子已近狂乱的飞舞,剑的血光与镜外的天色相连,逐渐模糊起来。
不!不要!不让你死,不能死,不允许你死!我不允许!!
突然间,我的眉心似乎也有什么东西爆炸开了,迸发出一片明月般皎洁的清光,清光所到之处,血色顿减,而魔镜上似绿非绿似红非红的奇光,也慢慢的消弭了……
这本是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脑海中过程却绝对漫长,漫长的足够让我把另一些事情回想起来——
* * *
我被封在清绝剑中,整整九年。那九年里,与简聆溪朝夕相对。
他总是静静的坐在湖边,视线投放到很遥远的地方,而清绝剑就放在他的身边不到三寸处。我每天都用最最恶毒的话语骂他嘲笑他讽刺他,他从来不回应,仿佛听不见。
然后有一天,人迹罕至的南冥,来了两个人。简聆溪转身,见到来人显得有些惊讶。
那是一个很老很老了的老头,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只在想:这么老的人类,为什么他还不死?后来我才知道,那老头居然就是简聆溪的师父——无名子。
而跟在他身边的,却是个妙龄少女。无名子道:“三娘,过来见过聆溪。”
那少女抬起头,红扑扑的脸,一双眼睛非常非常的腼腆温柔,她看了简聆溪一眼,立刻又垂下头去,几不可闻的行礼道:“见过师兄。”
“她是秦老的独生女儿,秦老临终托孤,让她拜我为师,我有要事在身,所以带她先来你这住几天,等我回来再决定如何安置她。”
简聆溪没说话。于是无名子就飞快的走了,他离去的样子简直就像在逃难。就这样,这个叫三娘的秦氏少女便在南冥住了下来。
简聆溪几乎很少跟她说话,她也自得其乐,每天做饭打扫,将所有的家事都往身上揽。简聆溪虽然不说,但我想这姑娘的厨艺肯定很不错,因为无论她盛多少饭,他都吃完了。
只有一次,秦三娘问他道:“师父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
“啊?”她很惊讶,而他笑笑,没再说下去。
在湖边静坐时我忍不住道:“你那个老不死的师父其实是把她当个大包袱一样扔给你吧?”
我没指望他会回答,谁知他却点点头道:“嗯。”
“你知道他打的是那个主意,还由着他这么胡来?”
“无所谓。我跟着他二十年,已经习惯了。”
“不愧是老怪物教出的小怪物!好一对怪物师徒!”我冷哼了一声,不想却听他唤道:“一夕。”
“干吗?”
他望着湖那边的晚霞,表情很和颜悦色:“你不觉得像现在这样,能够每天静静的看日出日落、朝霞晚霞,是件很幸福的事么?二十年了,人间终于迎来了太平。”
我呆了一下,复又震怒,尖声道:“那是以我的自由换来的!见鬼,觉得幸福的只是你一个人吧!如果你和我对换一下,你被封在剑里试试?还有那样的闲情逸致看日出日落么?”
简聆溪对着剑凝视了许久,最后轻叹一声,没有再说话。
我不安起来,分明很生气,可在内心深处竟还夹杂着几许欢喜,像吃了梅子一样,酸酸甜甜的。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只是那天的夕阳在我心中已变得全然不同——颜色绚丽的彤云层层叠叠的铺在天边,晚风从湖的那头吹过来,的确是个很悠闲美丽的黄昏呢……
如此又过了很多很多天。
那天,简聆溪将剑放在桌上,进内室沐浴。不知是不是因为避讳我的缘故,他沐浴时从不带剑。我待在桌上正觉无聊,忽见秦三娘拿着一套新衣走了进来,将衣服放在他的枕边。
平时她放好东西都会很快离开,然而那天她却鬼使神差般的在房间里流连不走,最后还从怀里取出一条编织得非常精致的腰带轻轻的放到桌上,她望着那条腰带,脸红红的,又是欢喜又是羞涩。
我心中徒然一震,有种莫名的东西自胸口膨胀升起,很想放声尖叫,几乎是一瞬间,我便做了个决定。甚至在事后回想起来时,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当时会选择那样做。
虽被封在剑里,但小施法术还是可以的,我让她在转身时袖子碰到了桌上的茶杯,茶水顿时流出来,把长剑打湿。
她当然很吃惊,连忙取手帕来擦,但越擦上面的污渍却越大。我再用法力让一个念头跳入她脑中——拿去镜夕湖边洗,就可以洗干净了。
于是她果然中计,蹑手蹑脚的取了剑去镜夕湖边洗。
长剑一入水中,我便如获神力将折震断,自断口处逃了出来,身体重新接触到空气,那种重得自由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放声哈哈大笑。笑声传遍南冥,秦三娘的脸惨白如纸。
看着自屋中匆匆披衣而出的简聆溪,我冷笑道:“别以为你能永远关住我,我要走了!简聆溪,再见了!”
他站在门口出乎意料的没有追上来,我边逃边回头,只见夕阳映在他身上,周身如镀金边。那个场景我永远不会忘记,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心痛之色。
是的,是心痛。那眼神分明是失去了至爱之物,顿失所依。
简聆溪,或者你认为把我封在剑里,从此天下得以太平,而我们又可以永在一起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你却不知,尽管我有了人心,人心脆软,柔肠百折,但我的骨血之中还深深印藏着属于魔族公主的骄傲。
我要自由!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剥夺我的自由!即使是——
以爱为名。
那一天,剑折断了,我逃掉了。
谁知刚逃到南冥与人世的边界处,就碰到了相伴而来的七阕、阿幽和柳恕。
他们先是一怔,继而很快动手,将我一步步的逼回镜夕湖边。为救秦三娘,简聆溪以身相抵,我的手先我的意识自行停下,阿幽七阕趁机刺我两剑,我跌落于地,看见自己透明的身体。
想逃的欲望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悸颤的看着自己的身体,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就算得了自由又如何?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原来我已经回不去了!
天地浩淼,却为何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仰天大喊,喊出自己九年的愤怒与委屈,嘶声道:“我做错什么了?为何天要亡我?为何天要亡我——”
从此,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 * *
寒光驱散血雾,吞噬掉脑海中的回忆,将眼前的一切重新映亮。
我缓缓撑开眼睑。
入目处,是简聆溪极度震惊的脸,他急声道:“小溪!小溪!”
“先生……”我抓住他的手,多好,是真的手,温暖的、永远干燥的一双手,他没有消失在魔镜之中,他还活着。
“小溪,小溪……”他捧着我的头,语音暗哑。
我从他肩上望后看,看见彻底碎掉了的魔镜,我又伸手摸摸自己的眉心,果然,那颗叫做麝月珠的珠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