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眼下我们都在说这事呢,最近她常来造访,尊者也肯见她,往常他可从没对哪个仙子这般另眼相待,更别说自由上下紫竹峰,想必是有些意思了,方才听慕首座说,过些日子,云仙子还要到紫竹峰小住呢。”
重紫喃喃道:“小住么……”
“说不定小住过后,就变长住了,”燕真珠笑道,“男女生情,少不了亲亲我我,他老人家不好叫你看见,所以借口让你搬出来,你不与师父方便,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我先走了。”
重紫匆匆起身就走,不慎碰翻桌子,燕真珠连忙赶去扶她,发现她脸色煞白,双目失神,不由拧紧了眉。
“你……”
“没事,我回去了。”
重紫拂开她的手,勉强扯了下嘴角,快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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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真珠原是猜测的话,重紫却当了真,连星璨也不用,一路走下小峰,只觉脚底软绵绵轻飘飘的,如同踩在棉花上,心头也开始迷糊。
茫茫云海,竟不知往何处去才好,许久,重紫终于记起该回紫竹峰。
重华宫一片寂静,四海水冒着寒烟。
他是她的师父,高高在上,不容亵渎,她对他又敬又爱,从不敢生出污秽的想法,对卓云姬的敌意,故意受伤,不肯离开,是她太小孩子心性?
秦珂遇险,她尚能急着设计搭救,可是他遇险,她什么都不敢想。
他要娶卓云姬?
没有嫉妒,没有不平,没有痛苦,一只无形大手已经牢牢将她的心握住,再毫不留情地捏碎。
他给了她五年宠爱,却只有五年。理智告诉她,绝对不能对他产生那样的感情,否则必定下场凄惨,可惜,倘若人人都能依从理智,世上便不会有这么多错误了。
重紫失神地站了许久,忽然飞快朝对面大殿跑。
她要告诉他,不要娶卓云姬,不要这样!他只需要徒弟就可以了,虞度他们不也没有娶妻吗,她可以留在紫竹峰,陪伴他到永远。
踏上石桥,脚底踩空,反应迟钝得来不及自救,整个人“扑通”落入水里。
彻骨的冷,让重紫清醒了点。
做什么!想什么!她喜欢的是秦师兄!师徒有别,败坏伦常,那是错的!仙门不允许发生那样的丑事,他更不可能!他再疼爱她,纵容她,都是以师徒关系为前提,让他知道她存了这样丑恶的心思,只会吃惊,失望,恼怒,唾弃,哪里还会让她留下,她分明就要变成第二个阴水仙!
冰寒之气如锋利的刀刃,割破皮肤,钻入全身筋脉,腐蚀着骨头。
是了,这伤要忌寒的,病了会令师父担心。
重紫哆嗦着攀住岸沿,想要爬起来,忽然间全身骨头似化掉了般,力气消失,缓缓地、重新沉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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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儿?”迷糊中,有人紧紧抱着她,温暖她,心疼地唤她。
“师父……”她想要抓住,浑身却僵硬得动不了一分。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源源渡来灵力。
明珠光芒幽幽,原本美丽的眼睛肿得可怕,双唇无血色,发青发紫,手指冻得变了形,她整个人就是个大冰块,在他怀里颤抖,口里反复唤着他,每唤一声,他便多一分后悔。
只是个孩子,糊涂的孩子,单纯地依恋着他,怎比得卓云姬她们,不该逼紧了她。
洛音凡心急如焚,催动灵力护住她的心脉,替她疏通血脉。
他回到重华宫时,重紫已失去意识,这四海水至寒,修得仙骨的弟子也未必能忍受,何况她连半仙之体都没有,加上旧伤在身,寒气引动伤势复发,失足落水之后稍有耽误,起不来也不稀奇,平日紫竹峰少有人来,谁想到会有这种意外,此刻他只后悔没在桥边设置栏杆与结界。
仙门弟子岂会轻易落水?分明是她精神恍惚,心里害怕的缘故。
幸好,四海水原是南华一宝,行玄深知治疗的办法。
见她无甚好转,洛音凡想了想,将她放平到床上,仔细盖好被子,快步出门,打算再去天机峰问行玄。
重紫昏沉沉,猛然察觉他离开,心急。
“师父!师父!”
“阿紫永远留在紫竹峰,别赶我走……”
虞度已走到门口,正要进来看她病情,闻言立即止步,缓缓拧紧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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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身是备受关注的人物,这件事闹得着实不小,不过也没人怀疑到别的上面,在众人看来,她是被洛音凡宠惯了,突然被遣离紫竹峰,接受不了,小孩子闹委屈。
整整两日,重紫才自昏迷中醒来,洛音凡既没骂她,也没像前些日子那么冷淡,白天几乎都寸步不离,亲自照料她,督促她吃药,灵鹤将所有书信送到她的房间,他就在案前处理事务,直到深夜才回房休息,毕竟四海水之寒非同小可,疏忽不得。
回忆昏迷时那双紧紧抱着自己的手,重紫幸福着,又担心着,让他着急,她心中内疚得不得了,可是当她发现,原来师父依然惦记她的时候,她简直快要被喜悦溺死,这种矛盾的心理,让重紫坐卧不安,忽愁忽喜。
房间火盆里燃起九天神凤火,以极炎之火驱除极寒之气。
洛音凡将药汁端到她面前,重紫尝了尝,皱眉。
“苦?”
“没有。”
日理万机,他天天在这里陪她已经足够,还要费心照顾她,替她配药,就算再不懂事,她也不该撒娇嫌苦了。
看她一口一口满脸痛苦地喝药,洛音凡忍不住一笑:“下次放几粒甜枣。”
重紫喝完药,抬眼看他:“师父。”
“恩。”
“我不想离开紫竹峰,我不会扰着你……和云仙子的。”
洛音凡没有回答,站起身。
虞度自门外走进来,看着师徒二人笑道:“总算醒了,可还需要什么药?”
知道昏迷时他曾来探望过,重紫连忙作礼道谢。
“病了,就不必多礼,师伯原不是外人,”虞度示意她躺下,看洛音凡,“我看她现在气色好些了,你二师兄怎么说?”
洛音凡搁了药碗:“旧伤复发,病险,先将养半个月再看。”
“如此,我叫他们再送些温和去寒的药来,岂有调理不好的,”虞度停了停,忽然又微笑,“前日珂儿知道她病了,十分担心,我看不如让她早些去玉晨峰,那边清净,正好养伤。”
洛音凡看看旁边煞白的小脸,没有表示。
“莫嫌我多事,都知道你护着徒弟,但孩子如今也大了,你照顾起来多有不便,”虞度意味深长道,“到了那边,我让真珠过去照料,师兄妹们也能随时探望作伴,免得扰了你,你这重华宫里的事件件紧要,关系仙门,出不得错,倘若人多嘴杂传出什么,恐怕会有麻烦。”
二人对视片刻,洛音凡淡淡道:“也罢,待她病好些就过去,眼下我还有些不放心。”
虞度暗暗松了口气:“师弟说的是,我正有这意思。”
师徒有别,原本没人会想到这层,可是自从仙门出过一个阴水仙,也就怪不得自己多心了,毕竟防患于未然的好,女徒弟和师父原不该太亲密,连闲话也不能生出半点,说得这么明显,想来他已明白。
再说笑几句,虞度便回主峰去了,洛音凡也取了药碗出门。
重紫独自躺在床上,闭眼。
残留的药味在嘴里扩散,真的很苦。
“怎么样了?”一只手伸来试她的额头。
睁眼看见来人,重紫忙起身:“秦师兄。”
“方才师父让我送了几味药过来,顺便看看你,”秦珂往床前坐下,绷着脸责备,“跟尊者学了几年,到头来连路都走不好了,怎会无缘无故掉水里去?”
重紫赧然:“是我不小心。”
“师父已经与我说了,玉晨峰那边,你喜欢哪一处便住哪里。”
“师兄,”重紫垂首,半晌低声道,“我不想离开紫竹峰。”
秦珂眼底有了笑意:“岂有一辈子跟着师父住的,长大了更该自立,尊者这样也是为你好,仔细养着,病好了我就来接你,听话。”
重紫头垂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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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行玄意料,重紫这一病,别说半个月,一连三四个月都没见痊愈,而且病情时好时坏,反复无常,难得好了点,没两天又转重,治起来棘手得很,行玄说可能是冰魔旧伤发作的缘故,让她静养,洛音凡索性推掉试剑会不令她参加,他疼爱徒弟是出名的,上下弟子们都不觉得意外,期间卓云姬也来过几次,为她诊治,对这古怪的病情也捉摸不定,惟有皱眉,洛音凡如今着急万分,自然没有工夫陪客,往往说两句便送她走了。
夜半,重华宫竹影婆娑。
重紫披着单衣,悄悄溜出门,走下石阶,来到四海水畔。
烟沉水静,尚未痊愈的身体感应到寒气,开始哆嗦。
是她不对,是她太任性太不懂事,她也不想看他担心着急的,可是不这样的话,她就要离开这里了。
尽力驱散愧疚与理智,重紫往水畔坐下,咬紧牙关,双手颤抖着捧起冷得沁人的水,闭着眼睛往身上浇去。
一捧又一捧,衣衫很快湿透,身体也几乎变得僵硬了。
“要做什么。”淡淡的声音。
重紫惊得站起身,回头看。
廊柱旁,白衣仙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师父!”
脚底一滑,眼见就要掉进水里,忽有一只手伸来,将她整个人拉起,带回,然后狠狠往地上一丢。
重紫尚未来得及站起身,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重新跌倒。
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更不知道该怎么求他原谅,重紫惊惶着,羞愧着,哆嗦着跪在他面前。
“孽障!”看着心爱的小徒弟,洛音凡直气得双手颤抖。
这孽障!懂事的时候让他牵挂,担心她逞能出错,不懂事的时候又能把他气死,竟然想到用这样的法子来骗他!孽障!前世不珍惜自己,今世还是这样!没有一天不让他操心的!她以为自己是什么,连半仙之体都没有,禁得起几次折腾,再这样下去肉身迟早毁掉!掩饰煞气,一手栽培,日日悬心,他用尽心思想要保护她,替她筹划,她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他!
“孽障!”盛怒之下想要再骂,却依旧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轻飘飘无着落。
“弟子知错,知错了!师父!”平生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此,重紫不停叩首,碰地有声,“别赶我走,我听话,我再也不这样!师父别生气……”
是她糊涂!是她错了!他对她百般呵护,百般纵容,苦心教导,他这个师父当得尽职尽责,可是她做了什么?伤害自己,害他着急,害他担心,又惹他生气,都是她不懂事,是她任性的错!她……她就是被他宠坏了!
湿漉漉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原本玲珑有致的身体,因为久病,单薄得可怜,此刻不敌四海水寒气,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牙齿碰撞,连声音都含糊不清。
洛音凡终于还是俯身抱起她,用宽大衣袖紧紧裹住。
快步走进房间,火盆自动燃起,他迅速将她放到床上,扯过厚厚的被子替她盖好,然后起身,丢给她一件干的衣裳。
“师父……”她挣扎着爬起来拉住他。
“再胡闹,就给我滚出南华。”
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第一次听他骂“滚”,重紫灰白着脸,迅速放开他。
她原就是师姐的替身吧,他在意她,大半是因为师姐的缘故,在他眼里,那个师姐很好很美,而她,现在却做出这样的事,他还会喜欢她?
浓重的睡意袭来,重紫只觉视线陡然变得模糊,整个身子软软地倒了回去。
见她昏迷,洛音凡一惊,立即往床沿坐下,迟疑着,最终还是作法替她将衣裳弄干,连同被子裹好抱在怀里,抬手将火盆移近了些,又恐她身体虚弱,寒热夹攻会受不住,再移远了点。
火光映小脸,颜色始终不见好转,眉间犹有绝望之色,可知心里害怕至极,前额碰得发青,左边脸颊上几道指印格外清晰,已渐肿涨。
太在意,才会失了分寸。
洛音凡低头看看右手,又疼又气,抱着她发愣。
五年,他将她当作孩子般疼爱保护,悉心教导,要骂,舍不得,要罚,也舍不得,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别的。她不记前世,终于照他的意愿长大,善良,聪明,谨慎,坚强,深得仙门认可,他原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可是如今,眼睁睁看她犯上同样的错,他竟不知所措,除了趁早警醒她,让她彻底死心,他又能做什么?
是他,将她再次带上南华,带回身边。
是她,引得他一次次心疼、内疚,想要对她好,想要弥补她。
他错了?还是她错了?
庆幸,庆幸她身中欲毒,早早被他察觉,否则后果难测。故意受伤,为的不过是让他紧张关切,故意受寒,是想留在他身边,天生煞气转世不灭,她性格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偏执的一面,是前世所没有的,他也曾留意,也曾引导,却没料到她会执著至此,叫他怎么办才好!
最纯真的爱恋,无奈错得彻底,正如前世那个卑微的少女,为了他甘受委屈,甘受欲魔污辱,弄得满身伤害,下场凄惨。
她不知道,其实她一直都陪伴着他,一直都在,在他内疚的心里。
倘若她记起前世,还会这样爱他?
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蔓延,在放大膨胀,心神逐渐恍惚,洛音凡低头看那憔悴的小脸,忽然想起仙门大会那夜,娇艳似梅花的笑。
奇异的诱惑,引发最深处的怜惜,他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去触摸。
那夜她倚在他身上,呵出热气将雪花融化,此刻的她却浑身冰凉,肌肤散发着重重寒气,透过被子侵入他怀里,如海潮初涨,荡漾着,一寸寸前进,一步步侵占他理智的沙滩。
冷与热,急切地想要碰撞、交融,以求平衡。这一刻,他几乎要立即掀开被子,将她紧紧贴在胸前,压在身下,用尽所有温暖她……
到底仙性未失,念头刚起,洛音凡便猛然清醒,仓促地缩回手,将她和着被子一道推开,起身踉跄后退,直到扶住桌子才站稳。
喘息片刻,遍体热意被压下,胸口有点疼痛。
再多的震惊,都及不上此刻内心的恐惧、羞惭与自责。
他洛音凡修行多年,够凡人活十几世了,早已将这天地间万事万物都看透悟透,内心清静如死水,谁知到头来事实告诉他不是这样,他居然还留有这样可怕的念头,更不可原谅的是,对象是自己的徒弟!作为师父,他一直尽力教导她,保护她,却不想如今竟会对着她生出这般肮脏无耻的……
洛音凡白着脸摇头,闭目长叹。
这些年赶着修炼镜心术,太过急进,竟有走火入魔之兆。
夜半,重紫伤势果然发作,冷汗将头发和衣衫浸湿,梦中喃喃呓语,含糊不清,隐约能听出“师父”二字。
寒毒外泄,化作虚火,她挣扎着掀开被子。
隔着薄薄衣衫,可以感受到烫热,肌肤细致,带着病态的白,好似一片晶莹无力的白色花瓣。
洛音凡没有动,任那小手抓上胸前衣襟,抱住他。
云姬之死
虽然重紫这回受了惊吓,又提心吊胆怕他责怪,比往常病得更重,可是她再不敢乱来,南华有的是妙药灵丹,细细调养,最终还是一日比一日好转,两个月后行玄再来看过,欣喜万分,与洛音凡说没事了。
那夜的事,洛音凡没有再提,更没有责怪,确定重紫已无大碍之后,第二日便命燕真珠接她去玉晨峰。重紫不敢违拗,让燕真珠先走,自己出门去殿上辞行,却见两个小女童站在外面,十分眼熟。
慕玉也在阶前,见了她含笑点头示意,又提醒:“里面有客人,掌教也在,谨慎些。”
认出药童,那位客人是谁不难猜到,重紫低声道谢。
殿内,洛音凡、虞度与卓云姬正坐着说话。
重紫先与虞度作礼问好,又走到洛音凡面前听他训话,洛音凡只说了句“仔细修行,不可懒惰”,便令她下去。
“弟子得闲,还能上紫竹峰走动吗?”
“修行之人在哪里都是一样,你既到了玉晨峰,当以修炼术法为重,凡事有你师兄照看,不可再像先前那般任性,为师会定期去查你功课。”
连最后一丝念头也断了?重紫垂眸,答应着就要走,谁知旁边虞度忽然叫住她,笑道:“怎的只顾师父,云仙子今后要在紫竹峰住下,她也该算是你的长辈,还不来拜过她再去。”
重紫答了声“是”,上前作礼。
卓云姬忙起身扶住她:“免了吧,不过是小住的客人而已。”
虞度道:“小住久了,或许就变长住了。”
卓云姬微笑:“虞掌教惯会说笑话。”
洛音凡终于皱眉,开口:“既已拜过,就不要耽误了,让她去吧。”
虞度笑,果然不说了。
见重紫脸色雪白,神情木然,卓云姬看了眼洛音凡,轻声:“去吧,你师父会去玉晨峰看你,授你功课。”
重紫默默转身,再与洛音凡拜别,身形摇晃不稳。
洛音凡不动声色扶住她的手臂,起身道:“为师还有话嘱咐。”说完带着她隐去。
刚出门,重紫便觉胸中闷痛,喉头甜腥,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吐出来。
肩上有道沉缓柔和的力量注入,难受的感觉逐渐减轻。
重紫抬起脸:“师父。”
“仔细养伤,不得再任性胡闹,”洛音凡收回手,淡淡道,“用心修行,下次试剑会,莫叫为师失望。”
重紫绝望地看着他走进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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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房间灯火冷清,但闻参天古木随风呼啸,不似紫竹峰的低吟浅唱,令人倍觉陌生。
一路走上玉晨峰,慕玉与燕真珠将她送到房间安顿妥当,可巧早起秦珂接了任务出去,要明日才回来,燕真珠与几个要好的女弟子便主动留下来陪她,此刻夜深,几个女弟子都先去睡下了,惟独重紫倚着床头发愣。
黄黄灯光,竟无端透着一丝阴冷。
“重紫?”燕真珠看着她半晌,忽然低声叹气,“不要犯傻,快趁早断了那念头。”
重紫扑在她怀里,眼泪似珠子般滚落下来。
原来她看出来了,可是怎么断,真的断不了!
燕真珠强行将她自怀中拉起,双手扳着她的肩,正色道:“你向来是个明白的孩子,怎的这回就犯糊涂了?此事你不能单顾着自己,你想,倘若掌教他们知道,你不想活也就罢了,那时尊者他老人家面上有多难堪,你就不为他想想?”
听了她这一席话,重紫如梦初醒,伤心被恐惧取代。
这些年她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失了谨慎,养成了这种任性的、顾前不顾后的脾气,一直以来只道自己委屈,却从没想过,此事一旦被发现,会害他落到何等尴尬的境地!她爱他,就更不能让他的名声受半点伤害。
此刻再仔细回味虞度的话,竟句句有深意,难道他已经察觉什么了!
简单的师徒二字,就注定她是妄想。
重紫又悔又怕,再想到他与卓云姬此刻如何亲密,心口就阵阵揪痛,要放又放不下,更加悲凉,羞愧伤心交迸一处,终于昏昏沉沉睡去。
等她睡熟,燕真珠仔细替她掖好被角,也自去隔壁歇息了。
门关上,房间寂然,灯影无声摇曳。
重紫睁开眼,翻身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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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珠光犹亮,卓云姬捧着盏热茶走过来,轻轻搁至案上。
洛音凡记挂着重紫伤势,恐她受不了又要做什么傻事,本就心绪不宁,搁笔,随手端起,愣了下又重新放回去:“时候不早,你且歇息吧。”
“我只看书,不打扰你。”
“多谢你。”
“那孩子,我也很喜欢,”卓云姬莞尔,轻声,“去看看吧。”
洛音凡没说什么,起身出殿。
卓云姬目送他离去,转身整理几案物品,忽见靠墙架上有只素色茶杯,杯身杯盖满是尘埃,不知多少年没用了,不由伸手取过来看。
一直执著地追随着那个遥远的背影,几乎快要失去信心,孰料有一日竟然可以走近他身旁,那女孩子,她是真的喜欢,更感激。
同样的名字,到底不是同一个,谁能想到,他这么明白通透的人也会因为内疚犯傻,果真把这孩子当作了替身,他的在意,他的关切,又有谁能抗拒?以致于引出今日的局面。白天她看得清楚,那双美丽凤眼里全是令人心疼的绝望,却不知道,能得他这样紧张,她其实也在羡慕呢……
心内酸涩,卓云姬轻轻拭净茶杯,放回原处。
“云仙子。”身后忽然有人低唤。
那声音听得不多,却很容易判断,卓云姬吃惊,转身微笑:“夜里不好生歇着,怎么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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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公认的第一美女,第一医仙,平生救人无数的最善良的女子,突然殒命,成为南华继净化魔剑失败后的第二件大事,轰动仙界,皆因她丧命之处,和那个糊涂的凶手,都与仙门最有名的一个人有关,在他居住的地方出事,已经不可思议,更令人称奇的是,天机尊者行玄仍测不出事实。
卓云姬遗体送回青华,青华宫宫主卓耀大恸,葬之于海底。
引人议论已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此事直接影响到南华派与青华宫的交情,两派关系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尴尬的局面,通常遇上这种事,最好的最常见的办法,就是将那孽徒捆了交与对方处置,以示道歉的诚意,偏偏这次那女孩又不是普通的南华弟子。
睥睨六界,绝世风华,慈悲心怀,仙门至高无上的尊者,平生只收了两个徒弟,却都相继出事,未免令人生出天意之感慨,仙界人人都在叹息,或许正是因为他太强太好,所以才收不了好徒弟。
青华宫那边一直未开口提任何要求,这并不意味着南华就不用主动给交代,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南华。
在议论声最紧的时候,洛音凡一句“交与青华处置”,成为最终的结果,也是最妥善的处理方式。
这分明是将徒弟的性命双手送了出去。
可是见过那女孩子的人,都不相信她会是凶手,南华本门上下也不信,甚至包括司马妙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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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内,闵云中断然道:“其中必有内情,那孩子的品行是信得过的,这回的事,我看又是与那奸细有关,青华固然不能得罪,可也不能冤枉了我们自己人,卓宫主乃是位得道真仙,只要我们南华说声详查此事,他也不至于苦苦相逼!”
虞度道:“这么多年都没线索,一时如何查得出来?”
自万劫事出,仙门有奸细已经确定,这些年各派暗中盘查,也清理出不少九幽魔宫的人,谁知如今又出古怪,可见那奸细还在南华,只是这节骨眼上,许多眼睛都盯着,必须给人家交代,一时哪里查得出来?
“两次出事都是音凡的徒弟,我看那人有心得很,”闵云中冷笑,又有些急躁,“音凡平日也很护着徒弟,怎的出事就如此轻率!”
行玄迟疑道:“当初那孩子的事,怕是真的冤枉,他这么做莫不是……”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闵云中沉着脸,“何况他也知道,我们当时是不得已,天生煞气,留着她成魔,谁担得起这个责任?照音凡的性子,绝不可能拿徒弟性命与我们赌气。”
行玄点头不再作声。
闵云中无奈道:“先前那孽障就罢了,事隔多年,难得他又有收徒弟的念头,如今再出事,我只怕他灰了心,今后……无论如何,此事不能轻易了结,定要查个明白!”
虞度叹了口气,道:“那孩子不肯解释,说什么都是枉然,从何入手?”
几次用刑,重紫都不认罪,却也不肯申辩,这可是谁也帮不了,闵云中更气:“他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叫他去问,难道在他跟前也敢不说?”
他不肯亲自去问,莫非果真……虞度一惊。
“有件事我竟不好说,”行玄忽然开口,“师兄可记得,当日师弟原不打算收徒弟,避了出去,后来匆匆赶回南华收了这孩子,我在那之前曾替他卜了一卦,想知道他命中有无师徒缘分,谁知竟是个极凶之兆,但其中又含变数,是以不敢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