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虞度表示,闵云中先驳道:“未必就应在这件事,何况暗含变数,或许正该有救,要害云仙子,她总得有个理由,那云仙子性格极好,几时招惹了她?”
虞度苦笑,欲言又止。
行玄察觉:“掌教师兄莫非知道什么内情?”
这里都不是外人,虞度沉吟半晌,终究不好再瞒,将自己所见重紫的异常含蓄地提了下。
闵云中与行玄都惊得呆住。
“事关重大,我只冷眼揣测,未必是真,”虞度摇头,“但如此一来,云仙子之死便有了解释,那孩子向来被师弟护着,又是个性情从不外露的,恐怕她一时糊涂招至心魔,趁云仙子不备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殿立时陷入沉寂。
浮屠节闷响,整张小几无声而塌,顷刻化作粉尘。
“孽障!她……竟然起了这心思!”闵云中青着脸低骂,片刻之后又冷静了点,“这种事不能光凭臆断,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虞度道:“若非她心中有难言之事,为何不肯申辩?我看师弟自己是明白的,不肯去问,必定有他的理由,无论如何,他既然决定交与青华宫处置,此事我们还是不要再多追究的好。”
行玄劝道:“毕竟他们师徒一场,那孩子年轻,不过一时糊涂,我看她原本还好。”
闵云中断然道:“再好也纵容不得!”
事实果真如虞度所料的话,牵涉的问题就不仅仅在于冤枉不冤枉了,而是关乎伦常的大事,一旦传扬出去,非但南华颜面无存,连洛音凡的名声也会受影响,仙门不能再出第二个阴水仙,否则必将沦为六界笑柄,原有心保她一命,但倘若因此影响到更重要的人,也只得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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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潮翻,天地青蓝一片,亡月站在海边。
“主人,他这么快就动手了。”身旁传来粗重的声音,却看不见人。
亡月道:“两生师徒,这原是他的安排,妄图激发她体内煞气,总不能真让她长成个规规矩矩的仙门弟子。”
“他太性急,未必能如愿。”
“这个险的确冒得太大。”
“转世之身,便失去先知能力,主人会有很多事不知道,会不会头疼?”
“无所不知,才会头疼。”
“洛音凡将她送与青华处置,主人不担心?”
“不肯亲手处置,已生不忍之心,”亡月长长地“恩”了声,“这就足够了,我不信洛音凡还会让她死。”
“可他是洛音凡,一切都有可能。”
“一切也都有变数。”
“是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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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南华的仙狱,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什么老鼠蟑螂毒虫全都没有,惟有无尽的黑暗,当然夜中视物,对仙门弟子来讲并不难,如果不是有那么可怕的刑讯,重紫此时应该还能站起来走动两圈。
周围的墙都设了仙咒,外侧是拇指粗细看似寻常的铁栏,作为暂时关押罪徒妖魔的地方,再厉害的魔头进来,也是逃不掉的。
重紫精神好了许多,挣扎着挪到墙边。
近几日,他们似乎没有再继续审她的意思,大约是前几次刑讯下来都没有结果的缘故吧,幸好,师父至始至终都没有来看,否则她不能保证撑得下来,为了让她说实话,他们不惜扰乱她的神智,而她,必须要保持绝对清醒。
“重紫。”有人低声唤她。
“慕师叔?”重紫眯了眼睛,半晌才认出来人,“秦师兄!”
秦珂蹲下,探一只手进去。
重紫尽量直起身,半跪着拉住他的手,强忍眼泪:“师兄怎么进来了,闵仙尊他们知道么?”
秦珂反握住那小手,只觉瘦骨嶙峋,心里一紧,连忙度了些灵力过去:“可支撑得住?”
重紫低声:“多谢师兄惦记,我没事的,慕师叔已经送了药。”
秦珂默然片刻,问:“此事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我没想杀她!”重紫头疼欲裂,“我真的不知道。”
自从被关进来,所有人都在反复问她这些问题,为什么会上紫竹峰?云仙子是不是她杀的?为什么她会在现场?她到底做过什么?
而她,始终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不知道。
没有说谎,她是真的不记得,记忆从在燕真珠怀里睡着的那一刻起就中止了,醒来时,她已经不在玉晨峰房间里,而是回到了紫竹峰,站在重华殿上,卓云姬横尸面前,死于仙门最寻常的一式杀招之下。
唯一记得的,是那个蛊惑人心的声音。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的,”重紫扯住一缕头发,喃喃道,“我只知道,有人在梦里对我说话,然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秦珂立即追问:“他对你说了什么?”
那古怪的声音说了什么?重紫紧紧咬住唇,不吭声。
它挑拨她:“若不是卓云姬,他怎会赶你走……”
它引诱她:“伦常是什么,师徒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听我的,他就会喜欢你。”
它怂恿她:“去找卓云姬,去杀了她,他就是你的!”
……
她当然没想照做,云仙子对她有救命之恩,她重紫若连这点良心都没有,那就是辜负师父多年教诲,根本不配做他的徒弟了!何况云仙子是他喜欢的人,就凭这个,她也断不会下手。
问题是,她能保证自己清醒的时候不会做,却不能保证自己不清醒的时候会怎样。
这是笔糊涂帐,要求彻查也容易,可当着闵云中他们的面,这些事怎么能说出去?
燕真珠那夜一番话已经点醒了她,她的确想得太简单了,单纯地喜欢,单纯地任性,单纯地认为自己愿意承担后果,却不知会给师父带来多大的难堪,别人会怎么看师父?叫师父知道,他辛辛苦苦维护栽培出来的徒弟,是个罔顾伦常不知廉耻的东西?
重紫垂眸:“我不记得了。”
“再仔细想想,或许会是条线索,好还你清白,”秦珂握紧她的手,鼓励,“闵仙尊对你用刑是迫不得已,想要救你性命,你若肯说出真话,他们必会信你。”
重紫只是含泪摇头。
师父说过修行中一旦产生心结,都可能导致心魔出现,她对师父有邪念,对云仙子有嫉妒,那个声音很可能是她的心魔,怎么查?杀云仙子的可能真的是她。
秦珂盯着她半晌,道:“这里并无旁人,你若相信师兄,就原原本本照实说来,果真不记得?”
被他看得发慌,重紫别过脸:“不记得。”
脉象有变,分明是紧张说谎,秦珂难得发怒了:“事到如今还要隐瞒,后果不是你承担得起的!尊者已将你交与青华宫处置,你能指望他来救么!”
“对不起,秦师兄!对不起……”重紫双手抓紧他,哭求,“你不必为我费心了,我……不怕的。”
秦珂丢开她,起身走了几步又停住:“可需要什么?”
“师兄能用净水咒么?”术法暂时不能施展,浑身上下都已脏了,将来总不能这样去见师父最后一面。
有冤不去诉,反顾着这些!秦珂绷紧脸,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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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洛音凡既已表态,所有人都把视线转投向青华宫。
南华主动交出人,道理上面子上都过得去了,可是说到底,做起来仍有伤和气,毕竟那女孩子身份特别,若要就此罢休,又对不起无辜丧命的妹妹,此事实在敏感,因此宫主卓耀并未亲自出面,只让其子卓昊代为前往南华,至于到底要如何处置,大家都心知肚明。
洛音凡立于紫竹峰前,面朝悬崖,看不到他脸上神情,背影透着一片孤绝冷寂。
“秦珂拜见尊者。”
“若是求情,不必多说。”
“我只问一句,尊者当真相信是她做的?”
洛音凡淡淡道:“事实,与信不信无关。”
“所以尊者就将她交与青华?”
“她是重华宫弟子,自然由我发落。”
“错杀了一个,连这一个也不放过么,放眼仙界,除了尊者,秦珂还从未见过为交情拿徒弟顶罪的师父。”秦珂微微握拳,转身离去。
洛音凡依旧没有回身,仿佛成了一座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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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晨峰,卓昊含笑合拢折扇,大步走到石桌前。
石桌上摆着仙果与酒,秦珂早已等在对面,起身让坐。
卓昊亦不推辞,坐下:“秦师兄此番请客,甚是有心。”
秦珂没说什么,提壶替他倒满酒。
“那是我姑姑,”卓昊看着那杯酒,缓缓道,“她的为人你也知道,平生行医济世,慈悲为怀,仙界人间无不称赞,如今不白而死,我不能不给她一个交代。”
“我明白,此事叫你为难,”秦珂沉默半晌,有惭愧之色,“只希望师兄能手下留情,留她一缕魂魄。”
卓昊搁了酒壶,直视他:“我姑姑却是魂魄无存。”
“她没有理由害云仙子,何况云仙子是她的救命恩人,你阅人无数,也曾见过她一面,该有些了解。”
“这件事我也奇怪,但很多人只凭眼睛是看不出来的,你的意思是,尊者会冤枉徒弟?”
“这种事不是没有过。”
卓昊看着他许久,推开酒杯:“你难得开口,就凭这份交情我也不该拒绝,但你知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也有我的难处。”
秦珂默然。
“或许,她确实有点像,可惜始终不是,”卓昊站起身,拍了下他的肩,“你已经尽力。”
“她的品行我很清楚,仙门有奸细,南华已经冤屈了一个,不能再有第二个。”
“这世上冤案还少么,岂只仙门,你多看看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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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玉晨峰,卓昊径直朝主峰走,转上游廊,终于还是停了脚步,侧身望那坐长满紫竹的山峰。
容貌言行截然不同,不经意间流露的东西,偏又那么神似。
天山雪夜,梅花树下,那女孩子轻声对他说“对不起”,竟让他生出是她在道歉的错觉……秦珂的紧张,也是来于此吧。
或许,该查一查?
卓昊移回视线,继续朝前走。
查什么,就算查到什么,消失的人能再回来?堂堂尊者舍得徒弟,一个亲手杀了,他会去救第二个?别人的徒弟与他有什么干系,救她对他有什么好处,自寻麻烦!
不知不觉中,脚底原本通向主峰的路竟改了方向,向着摩云峰延伸。
卓昊吃惊,接着忍不住一笑。
能在南华施展幻术不被人察觉,还能困住他,会是谁?
“当年又何曾为徒弟这般费心,”他打开折扇轻摇,悠然踏上小路,“如此,晚辈遵命去看看就是。”
仙狱这边地方较僻静,恰巧闵云中有事出去了,守仙狱的两个女弟子都认得他,并没拦阻,毕竟重紫本就是要交给青华宫处置的,早迟一样。
步步石级延伸而下,直达黑暗的牢房,少女趴在铁栏边,似在沉睡。
卓昊看清之后,有点吃惊。
不是因那瘦美的脸,不是因那深深的鞭痕,而是这少女单薄的身体上,此刻竟呈现着一副奇异景象。
五色光华浮动,分明是金仙封印。
寻常人需要什么封印?下面掩盖着什么?
原以为引他来此,目的是想借徒弟惨状引他怜悯,如今看来,让他知道这封印下的秘密,才是那人的真正用意。
卓昊定下神,迅速合拢折扇,走近栏杆,皱眉查看。
天目顿开,少女体内灵气已不那么充沛,极其虚弱,想是受刑所致,令人意外的是,她全身筋脉里,除了天地灵气,竟还有另一股青黑浊气在流动!
瞬间,封印与黑气重新隐没。
那是什么!卓昊倒抽一口冷气,退后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浑身僵硬,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煞气!是煞气!
小脸颜色很差,几道伤痕清晰,依稀有着当年的倔强。
是她,是她!他飞快走上前,半蹲了身,急切地伸手想要去触摸,然而就在即将碰到她的前一刻,那手又倏地缩了回来,改为紧扣铁栏。
所有的狂喜,转眼之间化作不尽悲凉,他几乎想要立刻逃走。
重紫,星璨,第二个徒弟,尊者护犊,一切都有了解释!
告诉他这个秘密,算什么?
求他放过她?
可是这一切对他来说,又算什么!
十几年前,他眼睁睁看她赴死,却无力回天;
十几年后,在他的生活因此变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有人突然来告诉他,告诉他所有的事都是一场游戏,告诉他死了的人没有死,活着的人都被骗了,告诉他面前少女就是当初那个女孩子,是他少年时最真挚的爱恋,是他曾经一心想要保护的人,是他的“小娘子”?
他宁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
这所有的一切,是谁造成的?
手握紧折扇,仙力控制不住,折扇瞬间化为灰烬。
原来,那样的人,仙界至尊无上的、最公正最无情的人,为了救徒弟,竟也对仙门撒下了弥天大谎!传扬出去有谁会相信,他玩弄了整个仙界!
天生煞气,魔剑宿主,多么危险,他亲手杀死她的时候,许多人都松了口气,可有谁会想到今日呢?
泄露秘密,不惜放下身份相求,仙界最受瞩目最受拥戴的人,总是自以为料定一切,算准父亲不会出面,算准他没有忘记,可是心里所承受的,也不会少吧。
转世煞气不灭,还敢让她活着,替她掩饰,当真就不怕三世成魔的预言?有朝一日天魔重现,浩劫再起,他便是头一个帮凶!出事后选择沉默,不愿详查,让她蒙冤,是怕被人发现她天生煞气,还是害怕自己真的犯错,要借机作另外的打算?
卓昊缓缓站起身,缓缓后退,轻笑着,踉跄着,一步步走出仙狱。
行刑
一片飒飒声里,灵钟的声音不再清晰,南华遇上罕见的雷雨天气,雷鸣电闪,大雨滂沱,冲洗着十二峰,却始终到不了通天门。
雨被无形屏障阻隔在外,通天门石台上,中间坐着请来作见证的长生宫明宫主,南华掌教虞度坐在左手边第一位,几位尊者依次过去,最后是慕玉陪座,秦珂佩剑而立。青华宫这边,卓昊因代父亲而来,坐在明宫主右边第一位,第二位便是夫人闵素秋,再过去是青华两位长老仙尊,石台底下,数千弟子屏息而立。
虞度与明宫主解释两句,又叹息一番,在场几乎所有眼睛都看着洛音凡,见他端坐不语,谁也不好先开口。
卓昊手里换了柄新扇子,左右看看,道:“时候差不多了,还是尽快了结吧。”
“也罢,现就将这孽障交与少宫主发落。”虞度点头,看了眼闵云中。
闵云中立即下令:“带那孽障上来!”
须臾,两名女弟子带重紫驾云而至。
不再受刑,重紫精神略有好转,已能自己走动,只是颜色憔悴,瘦得可怜,虽然术法被封,但为了对青华表示诚意,依旧给她手脚上了仙枷。
至刑台前,她默默跪下。
虞度有惭愧之色:“发生这等事,南华无颜见卓宫主,如今孽障已带到,任凭少宫主处置。”
卓昊收起折扇搁至面前几上,平静地打量刑台上的少女。
容颜虽改,却照样的傻,竟不知开口申辩,还是果真与她有关?
“你有何话说?”
重紫垂首摇头。
闵云中暗暗松了口气,松开握着浮屠节的手,照他的主意,倘若这孽障果真当众说出不合适的话,是顾不得什么的,先解决了再说:“人就在这里,少宫主何必多问,行刑便是。”
“姑姑死得蹊跷,我受父亲之命而来,不该问个明白么?”卓昊皱眉,眼睛看着他的手,“莫非闵仙尊不想让我知道?”
傻子都听得出这话不单纯,闵云中一张老脸顿时变得铁青。
闵素秋先怒:“你对堂祖父出言不逊,是什么意思!”
卓昊脸一沉:“我代父亲而来,这里并没什么堂祖父,如今掌教仙尊都在,岂有你一个女人说话的地方,叫人笑我青华门风,还不给我闭嘴!”
闵素秋涨红脸:“你!”
最疼爱的侄孙女受气,闵云中待要发作,又恐惹得他夫妻关系更加恶化,无奈之下只得叹了口气,抬手制止闵素秋,冷笑道:“我堂堂南华督教,平生磊落,还怕了晚辈不成,少宫主要问什么,尽管问。”
“如此,甚好,”卓昊直了身,看重紫,“你为何要害人?”
重紫摇头。
“是你杀了她。”
“我不知道。”
卓昊离开座位,走到她面前,拿扇柄托起她的下巴,轻佻的动作引得众人纷纷摇头,这位少宫主名不虚传,风流本性难改。
重紫也意外,当然众目睽睽之下,用不着担心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遂低声劝道:“重紫乃将死之人无妨,少宫主却是代令尊而来,身份不同,如今一言一行都关系到青华宫,理当谨慎些,以免招人闲话。”
“难得你肯为我着想一回,”卓昊剑眉微扬,有一丝嘲弄之色,“死的是我姑姑,我理应找真凶报仇,究竟是不是你?”
重紫立即望向秦珂,迟疑。
虞度忽然开口,语气温和不失严厉:“你师父苦心栽培你多年,纵然你犯下大罪,他也并未将你逐出师门,你若良知未泯,就要仔细回话,不可妄言,辱没师门。”
重紫心中一凛:“掌教放心,重紫明白。”接着,她镇定地转向卓昊:“重紫无话可说,但凭少宫主处置。”
卓昊不语。
果然还是那样,为个师门就可以忍受一切委屈,怎会狠心杀人?
闵素秋见状,暗暗捏紧双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因为丈夫的缘故,她对前一个重紫痛恨至极,对这一个长得更漂亮的自然无好感,于是忍了气,朝旁边两位青华长老使眼色。
两位长老也觉得自家少宫主丢脸,互视一眼,其中一位咳嗽了声,道:“她既已认罪,少宫主何须再问,不如快些处置吧。”
闵素秋亦柔声劝道:“你是心软,怕她冤枉,但她自己都无话可说了,想是不假,何不尽快料理完此事,你我也好回去禀报父亲。”
卓昊点头,后退几步:“也罢。”
闵素秋立即转向另一位长老:“就请长老代为行刑吧。”
那长老起身离座,走到邢台前,拔剑。
卓昊转脸看座上洛音凡,见他依旧纹丝不动,神色淡然,不由笑了笑,回身用扇柄将拔出一半的剑推回鞘内:“还是由我动手最妥,退下吧。”
长老依言退回座中,地上重紫却忽然道:“少宫主可否稍等片刻,重紫还有两句话说。”
卓昊示意她讲。
“求师父回紫竹峰。”重紫叩首,伏地。
五年呵护,五年教导,师姐之死已让他内疚至今,她又怎能再让他亲眼看这一幕?对他,对她,都太残忍。
经她一提,明宫主连忙也转脸劝道:“尊者是不是先……回避?”
洛音凡不答,亦不动,用行为表了态。
虞度叹道:“行刑吧。”
“尊者收的好徒弟。”卓昊笑着后退两步,抬左手。
海之焰,青华杀招,漫天细小蓝光撒下,在场众人却感觉不到半点杀气,美丽,伤心,如暮春时节纷飞零落的柳絮,又如夏夜里即将消逝的萤火虫。
仙枷脱落,浑身剧痛,重紫终于趁机抬脸望了眼座中人。
黑眸无悲无喜,淡漠的神情,就像初次见她时一样。
但她不会被骗,他肯定失望,也伤心。为卓云姬之死伤心,那是他喜欢的仙子,无辜命丧南华;至于她这个徒弟,他应该是失望又气愤,或许,会有一点伤心,他曾经那样疼爱她,如今却要眼睁睁看她被处死。
她不怕死,只是有点不甘,卓云姬之死,她连一个确切的答案也给不了他,他肯定也很想知道。
幸好,能够这样美丽地死去,不至太难看,重紫转脸望卓昊,想要谢他,视线所及,却只见他满眼落寞的笑。
只一瞬,美丽的一瞬。
蓝光散尽,刑台死寂。
少女歪倒在台上,极度虚弱,元神迟迟未散。底下众弟子犹在发愣,旁边秦珂已面露感激之色,握着八荒剑的手逐渐放松。
察觉不对,两名长老试探:“少宫主?”
卓昊没有回答,眼睛看着地上人。
魂魄有损,几欲昏死,可这明显不是预料中的结果,重紫惊讶,费力地抬脸望他。
“青华已处置过了,”他不再看她了,移开视线,轻拂衣袖,“余下的,就交与重华尊者吧。”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包括作证的长生宫明宫主,都再次呆住。
闵素秋倏地站起来,厉声:“你糊涂了么!那是你亲姑姑,回去如何与父亲交代!”
折扇展开,卓昊竟再也不理会众人,大步走下阶,朝山下而去。
一道萧条背影,隐没在外面狂风暴雨中。
身后是纷纷议论声。
长辈丧命,他却如此草率了结,轻易放过凶手,未免太混帐,不过更多人以为,他这么做,其实是在卖洛音凡的面子,虽然这女孩子名义上是南华弟子,比起两派交情来说不足为惜,但那毕竟是洛音凡的徒弟,而且人人都知道他对这徒弟曾经有多重视多爱护,主动交出来处置,必是不得已。
卓昊留情,闵素秋越发认定他二人有不可告人之事,恨得咬牙,待要再说什么,无意间对上洛音凡的视线,黑眸平静无波,仿佛洞悉一切,看得她心头发凉,忙闭了嘴,又惦记卓昊,怕他去找织姬那些女人,于是匆匆与闵云中道别就追上去了。
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虞度与闵云中等都有些措手不及。
明宫主轻咳了声,道:“既然青华已处置过,少宫主又将她交与尊者,如此,还是由尊者带回去吧。”
这句“带回去”说得极巧妙,众人都看洛音凡。
闵云中立即道:“青华放过她,是卓宫主慈悲,这孽障到底是南华罪徒,祖师教规在上,死罪虽免,但就这么让她回紫竹峰,定难服众!”
她既有那样的心思,的确是不能继续留在紫竹峰了,虞度看着洛音凡,意味深长:“师弟。”
“送回仙狱。”洛音凡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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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被丢进黑暗的仙狱,重紫伤重昏迷,幸亏有秦珂燕真珠等人送来的药,连躺了两个月才逐渐好转,这期间慕玉没来,后来才听说闵云中不许他探望,反倒是秦珂得以允许,其实也是闵云中对重紫还留有一分欣赏的缘故,只当她年轻,一时糊涂才生妄念,见秦珂待她格外不同,便借此机会,有心想要让她移情改过,也算是惜才之意。
重紫当然不知道这些,以为那日刑台死里逃生,必是秦珂求情了,想他生性骄傲,头一次这么拉下脸求人,重紫越发不安和惭愧。
至于卓昊,自己跟他只见过几面而已,为什么他会有那样的眼神,恐怕也是因为师姐的缘故,倘若师姐喜欢的是他,其实会幸福的吧?
可惜,被那样一个人宠过护过的女孩子,又怎会喜欢别人?
师姐喜欢谁,阴水仙那番话是真的。
重紫倚着墙出神。
事情过去,仙狱看守没有先前那么严了,加上她术法受制,不用担心逃跑,再有秦珂说情,困仙的铁栏也被撤去,尽管这点自由仍然很有限。
耳畔响起脚步声,须臾,有人顺着石级走下来。
看清是谁,重紫也猜到她来做什么,不过面上礼节要做到,遂起身叫了声“师姐”。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伤好了么?”司马妙元假意关切两句,又望望四周,抱怨,“师妹受了重伤,怎能住这种地方,尊者也太狠心了。”
她原本就是来看笑话的,重紫冷眼不搭理。
司马妙元上前拉住她的手臂,叹气:“当日师妹拜入紫竹峰,又得尊者看重,多少人羡慕,谁料到会出这种事呢!”
手腕剧痛,全身筋脉奇烫,似要爆裂,难受至极,重紫心知她在使阴招,无奈术法受制,反抗不得,只得咬紧牙关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