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答应。”
在玉凌素十九年的岁月里,任何人事都是匆匆而过,唯有两日,他记得。
十二年前,在奴隶贩卖场里,有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从过街的金车里走出来,买了年迈的卖花婆婆整篮的栀子花。他和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被锁在笼子里,供买奴的人观赏。有些穿青衫的管家是来买壮丁回去做奴才,而有些穿金戴银的富商和小倌院的爹爹来这儿,是来买长得漂亮的孩子做娈童的。那美丽的少年长发披着及小腿边的长发直接走到他面前,隔着笼子问他:“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一年前,有个没羞没臊的姑娘骑在墙头,瞪着明亮的大眼,格外有气势地说:“你娶我,以后我只听你的。”
这两天都是他记得的。
也只有这两天,没有血雨腥风。
【荻花城女壮士,姓柳名冰夜,力大无穷,食量深不可测,觅夫婿一名,要求,活的。】
这年深冬,腊月初八,是紫国荻花城年前第一个逢集之日。
天还未亮,城门口就挤满了从乡下挑着担子进城抢摊位的贩子,卖手工补贴家用的姑娘媳妇们。又逢好年景,收成好征税与往年一般,家家有余粮,连叫花子身上都养出两只肥虱,街巷自然一派繁荣昌盛之景。
相比其他铺子掌柜看着账本笑得合不拢嘴的,城中铁铺的生意明显冷清了不少。铺子里活儿不多,乡下过年宰牛杀猪,离不了男人,铁匠宋师傅早早给俩徒弟派了工钱,打发他们回家帮忙置办年货,身边只留了个小柳儿做些闲活。
今日逢集,宋师傅吃过早饭就去街上看热闹,留下小柳儿在店铺里守着炉火打铁锨。没想到过了半个时辰阴沉的天就落了雪,风把门帘吹得“噗啦噗啦”响。
柳冰夜小胳膊小腿倒是挺有劲,穿着单衣拎着铁锤站在汗流浃背地站在炉火前,映着卷进来的风雪颇有些可怜的味道。
“小柳儿!快吃,刚出炉的,还热着呢!”邻居家的阿哥从集市上回来,从怀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烧饼。
柳冰夜咧嘴一笑,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抓过烧饼就往嘴里塞:“你娘呢?”
“城北头卖鸡呢,快卖完了。娘留了一只晚上炖,你来一起吃。”阿哥眼珠子转了一圈,害羞地搓了搓脚尖,“那个,小柳儿,过了年你就十五了哦。我娘叫我问问你有没有心仪的对象。”
柳冰夜边吃边指了指布帘上隔壁学堂上的才子题的龙飞凤舞的大字:荻花城女壮士,姓柳名冰夜,力大无穷,食量深不可测,觅夫婿一名,要求,活的。
这才子倒没什么恶毒心思,就是被从小被当个金蛋蛋养着,宠坏了。柳冰夜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凡是识字的,看见了总要笑一回,而宋师傅这个不识字的又不舍得花银子换门帘,就那么挂着。
偏偏邻居家的阿哥也不识字,对着布帘大眼瞪小眼的空当,有淡淡的香气随风而来。他一转身,面前站着个白衣男子,玉带束着黑色的长发,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朱唇轻启,真是傲雪欺霜的一张脸,披着白狐裘,好似从云彩里走出来的天外飞仙。
他一时看傻了:“你……你找谁?”
天仙看着那门帘,眉皱起来,冷哼了一声,推开他就往里走。柳冰夜吃完烧饼正打算继续干活,却见那天仙面色不善。不过半年没见,他瞅着她跟瞅冤家似的,真叫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柳冰夜双眼一亮,扑上去往那天仙怀里扎:“素素,你来接我啦?”这一扑却扑了个空,天仙灵巧地一转身,柳冰夜跌了个狗吃屎,额头摔了个大包,昏昏悠悠地坐在地上。天仙走过去踢了踢她的尊臀,“哎,装死我可要走了。”
“好着好着。”柳冰夜生龙活虎地跳起来,瞪着大眼指控,“玉凌素,你那么凶干什么?上回把人利用完就打发了点银子给我,我没骂你负心就不错了,你还踢我,你你……”对着天仙的脸,她实在骂不出什么,只能愤愤转头去照顾炉火。
玉凌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就去了对面的酒楼里,坐在二楼的雅座,温了壶桂花酿。
从窗口正好能看见柳冰夜那家伙心不在焉地摆弄了一会儿剑,又跑到门口东张西望,望了半天就泄气地坐在门口低着头,把手背放自己嘴里发狠地咬。把人撵走了又后悔,真是傻气。他忍不住勾起唇角,桂花酒甜腻的香气好像突然变得可口起来。
入夜后,玉凌素带了一包蜜饯,到了城北破落的小院。她正在坐在小木凳上,捧着碗地瓜稀饭,往嘴里塞。
“且不说我上回给你的银票,以往你做的那些锁,价钱定然不低,你何苦为难自己?”
柳冰夜抹了下嘴,转身走进屋子,里面翻箱倒柜半晌,她拿着一摞银票出来,直接塞到玉凌素怀里:“这些都给你,我用不着,你去给别人吧,反正在我这里也是被老鼠咬坏了。”
“你……”
“你这回来找我,是叫我去开锁,还是去造锁?”
“开锁。”
“去哪里?”
“云国炽日城。”
对,就是这样,利用与被利用,交易与被交易的关系。
柳冰夜伸了个懒腰,“什么时候动身?”
“最好今夜就走。”
“好,我去准备下。”
她要带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上回去赤松葬月都城,她一去就是半年,回来后才发觉宋师傅已经到衙门里报了失踪。她大晚上活蹦乱跳的回来去爬宋师傅家的院墙,把宋师傅的俩徒弟差点没吓出毛病。
不过柳冰夜有种预感,这回一走,怕是山高水长,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么多年,恩人,主仆,姐妹?即使有过挣扎和痛苦,而羁绊却早已是牢不可破。】
此时云国炽日城外的凌霄宫,也在簌簌落着雪。
几年前赤松人侵占凌霄宫时,在偏院种下的赤松树已经长了房檐那么高。听闻别国人去赤松时也挖过幼苗回国栽种,可离了那一捧赤松的红土都活不成,如今这些娇客能在云国扎根也算个怪事。原来是老凌霄宫主得闲了就来摆弄这些树,可自从她往年冬天去世后,接管这个差使的就变成了国巫浮雪,还有现任的宫主——云琢。
昨夜落了一场大雪,压得枝头都弯了,她正拿着鸡毛掸扫去赤松树红叶上落的雪,屋内走出水红衣的侍女:“宫主,小姐说外面风大,您身子不好,叫您进屋暖着,这雪就让奴来扫吧。”
云琢瞪了瞪眼,进屋见浮雪正捧着手炉,案边落了一只浅灰色的鸢。
“瞪什么瞪,歇着,你要是冻出毛病来,这凌霄宫谁管?”浮雪没抬头,看着手中的密信,神秘一笑,“你猜,这密信是什么风吹来的?”
云琢往炉边一坐,烤着火,香炉里熏的是苍蓝花,她手边备好的茶也是苍蓝花茶,根本还是把她当个病秧子养着。她没好气,不愿意跟坏心眼的国巫小姐打哑谜:“哼,不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风。”
“嘻嘻,是墨鸢来的信,我下个月的生辰宴,没想到陛下还给玉老板发了帖子,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这回该见的,不该见的,大约都能见着了,我们云国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小琢翻个白眼:“反正我负责布置宴会,您负责看热闹,要真看出什么事来,您就自己担着。到时候人多眼杂,雁双陵的事可不能出什么纰漏。”
“嗯,我们要找的神匠就在来的路上了。”浮雪装作叹息一下,眼风往小宫主的脸上瞄,“不知道那爱笑的小映蓝会不会跟来,我还记得几年前他那乖巧可爱的模样,我们秉烛夜谈,饮酒赏月,他还赞我貌似天仙呢,不知还念不念着我,真叫我想得紧。”
这凌霄宫上下都知道,刚继任的年轻宫主有个不能踩的尾巴的,可是浮雪小姐恶趣味的紧,每次都踩着取乐,把一直很爱护宫内财物的宫主气得都踹坏了两扇雕花描金门。来传膳的青衣侍女刚走到院门前又听见熟悉的“啪啦”一声,无比淡定地转身对身边跟着的人说:“上回木匠备好的门,赶紧叫人抬来换上。”
身后的宫人应了声便去了,侍女进了屋,见浮雪小姐正眉开眼笑地饮茶,宫主已经不见了人。
“小姐,您都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收收性子,不要总惹宫主生气嘛。”青衣侍女嗔怪着,“现在宫主冠了皇姓,连云暄殿下每次过来,都要亲热地唤声姐姐,你倒好,还把她当个小孩子来逗弄。小心宫主一生气扔下凌霄宫去找那个映蓝去,你哭都来不及呢。”
“她从小就老神在在的装老成,没个小孩样子,现在倒越活越回去了,踩到尾巴也会咬人了。此时不玩,以后怕是就没得玩了。”浮雪渐渐收敛了笑,眼角都是温柔,“这凌霄宫她终究待不长。她从小被当成替身养着,我告诉她这便是命,待到她第一次出宫即是死期,可她从不信命,她还活了下来,连那么多年的顽疾都大好了。你说得对,她不再是那个为我挡灾的软弱无力的孩子,她如今是陛下亲封的公主,还愿意留在这云霄宫为我效命,对我曾经给她带来的一切灾难从无怨言,你说,这样的孩子,我怎么舍得不叫她幸福呢?等映蓝来了,我就让琢儿跟他走。”
在凌霄宫里,普通的女宫人穿粉衣男宫人穿灰衣,着青衣的侍女不过十个,是宫里的执事。她从小就负责小姐的膳食,在她的记忆里,在宫主还是个小孩时就很自闭,话不多,身子不好还拼命练武,最后成为小姐的影卫之一。她有点儿理解小姐的心情,如今束缚着宫主的不再是命运,而是情谊。这么多年,恩人,主仆,姐妹?即使有过挣扎和痛苦,而羁绊却早已是牢不可破。
外面风雪交加,檐下结了晶莹剔透的冰凌,浮雪的生辰宴会是年初六,立春,在遇龙江上。
而此时的遇龙江上,正有很多人,因为不同的目的纷涌而至。每个人面上波澜不惊,心里都藏着不同的秘密,财富,仇恨,或者爱。而此刻等待他们的人,已经扫净了门前的雪,云国已经不是那个被蹂躏践踏如同婴儿般孱弱的云国,属于国巫浮雪的时代已经到来。
【东离幻舞名动九国,她自然知道。听闻幻舞师能用舞蹈幻出天地万物来——虚构的幻象并不稀奇,奇得是:所幻一切皆是触手可及,确有其物。】
柳冰夜被窗口吹进的寒风冻醒,玉凌素不在舱内,白狐裘的斗篷正盖在她的身上。这客船挺大,有十几间舱房,是有钱人坐的。普通老百姓只能挤那破落的不能遮风挡雨的小船,近了还好,若是远路去云国,近十日的行程真能折腾人半条命。他们已经随着船走了六日,船工说,天亮就到了云国境内。
她走到甲板上,风雪渐缓,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肩上,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船头劈开夹杂着薄冰的水面,除了橘黄色的光能照到的地方,都是茫茫的黑夜。
“看什么?”她用狐裘裹住他,“这么好看的人冻死了就不好了。”
他拢紧领口:“多谢。”
她撇撇嘴,从船檐上掰下两条冰凌,给他一根,自己拿着一根:“请你吃。”
冰凌的味道带着沉沉的雪气,微微甜味。这味道似曾相识,以往玉凌素还在流浪时,冬天也拿过这种东西充饥。看见他沉思的样子,柳冰夜笑着说:“我记得小时候爹带着我逃命,兵荒马乱的,到处在打仗。田里的稻谷都被军队给抢收光了,到了冬天当地人都没粮食吃,更别说像我跟我爹这种逃难过去的。我爹很聪明,总能找到冬天藏在地下的老鼠和蛇。人饿了真的什么都能吃,什么都敢吃。我还吃过虫子,连羊粪蛋子也吃,当然都是瞒着我爹吃的,他看见又会哭的……哈哈,我爹他啊,真的很爱哭。”说完看见玉凌素凤眼里都是复杂的神色,又摆摆手,“咳咳,其实我也没觉得很惨,当然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会觉得很奇怪,你不必可怜我……”
“不。”玉凌素打断她,转头半磕着眼,“我不觉得奇怪,一点儿都不,你说得很对。”
柳冰夜怔怔地看着他,手心里冰冷,她埋下头将脸藏在膝盖里,有水珠落在船板上。一滴两滴。耳边是风响,还有玉凌素呼出的微微的热气。是善意的气息。片刻后,她抬起头大笑起来:“我真是越长大越回去了,如果我父亲看见我这个样子,又会哭的。你如果见到他,就会知道了,没有人会愿意伤害他那样的人,如果他在你面前落一次眼泪,你会记一辈子的……所以,我不会做让父亲哭泣的事,不会惹他伤心,好好保护他……我要保护他……”她声音颤抖着,那脸上的笑容却纯净到不忍亵渎。他相信她所说的话,因为她哭泣的样子,他见了一次就能记住一辈子。可是他宁愿看她带着点儿痞气的无忧无虑的笑脸,那会让人觉得温暖。
所以,这一刻,他愿意倾尽所能讨她欢心。
玉凌素将白狐裘扔在她的头上,女孩生气地呜哩哇啦地叫着拿下斗篷,一睁眼,却呆住。她揉了揉眼,又揉了揉。那天仙正单足站在船檐上,白色的衣袖融到烟烟雪色里,他如同要随风飞起般,右手抽出腰上缠绕的软剑,剑身锋利泛着冷冷的光滑,左手执描金扇,在雪中起舞。
天仙就是天仙,身体柔韧修长,优美如骄傲的鹤。扇风扫过之处,开出一朵朵红色的彼岸花,剑锋划破夜色,飞出点点流萤……柳冰夜静静看着,看他缓步走过来,经过的地方,红色的彼岸花也蔓延开来。他眼角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漠,走到她面前,身子好似在消失,正慢慢融进薄薄的光影里。
他带着笑意朝她伸出手。
“素素!”柳冰夜高兴地伸手想抓住他,手指碰到衣角的刹那,他却像破碎的泡沫,身体幻成无数的萤火虫围绕着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船,没有水面,没有风,也没有了玉凌素。只有四周接连天际的彼岸花,围绕她悠闲飞舞的萤火虫,还有静静飘落的雪,落在火红的花上,积得越来越厚,美不胜收。
他是幻舞师。
东离幻舞名动九国,她自然知道。听闻幻舞师能用舞蹈幻出天地万物来——虚构的幻象并不稀奇,奇得是:所幻一切皆是触手可及,确有其物。譬如此刻,她摘下一朵潋滟的红色,那花朵如同像天空伸出的小爪子,泛滥着悲伤的气息。
她又笑又闹地在花丛里打滚,口中叫着素素,像个贪玩的无忧无虑的孩子。
玉凌素无数次用幻舞杀人,在某个英雄会上,当别人沉浸在他制造的幻境里时,他置身其外,将流萤幻成无数绣花针。等幻境散去,满眼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师父说过,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剧毒无比,就像你啊,凌素,相信有一天当你能幻出白色的彼岸花,便能得到原谅。可你杀念太重,执念也重,所以你天资过人却无法参透如何随心所欲的幻出任何东西。对你来说,杀人和救人,是一念之间,很容易,但是,你无法放下你的屠刀。也许有一天,你运气好,你会遇见一个人,那人能唤醒你的心底最美好的记忆。或许那时,你将超越我,超越陛下亲封的“天下无双”的素无双,成为迄今为止最伟大的幻舞师。
待那幻境散去,他站在船板上,依旧是那副冷漠高傲的表情如同俯视尘土般看着她。
“素素,谢谢你,很美。”
“很美?”玉凌素笑了笑,“你有没有听说过曼陀地狱的传说?”
“哦,是赤松的古老传说。说在地府深处有一座曼陀地狱,杀戮太重的人死后会进入曼陀地狱。若是在地狱里看见白色的彼岸花,那么就能洗清罪孽重新轮回。若是看到红色的彼岸花,便堕入无垠地狱永不超生。”柳冰夜皱眉,“真是迷信的传说,假的。”
“嗯,假的。”
“可那花是真的,我看见了。”
“那也是假的。”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现在看见的就是真的?”
玉凌素答不上话。
“我的眼睛看见了,我的心记住了,对我来说就是真的。我很喜欢,也很高兴。素素,你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得的,即使……”
“即使?”
“即使或许有一天,我们反目成仇。”
“即使反目成仇?”
“对,因为发生过的这一切都不会改变。”
师父,难道这就是您想让我领悟的,愚蠢,盲目,又幼稚的,美好吗?
两日后,客船到了云国清州渡口。
玉凌素买了一匹好马,带着柳冰夜直奔炽日都城。
【若真是血洗,她一个娃娃如何得以幸存?若真是幸存,那她又缘何被血洗?】
“嘿,紫离,又下雪了!”
“我又不瞎,下雪你激动什么?”
正在添柴火的紫离觉得莫名其妙。自从进了云国境内,映蓝就开始神经兮兮的,一个人会莫名其妙的脸红或生气,整天忧心忡忡。大约是被那陵飞羽关了一年之久,脑袋不大正常了,害了疯病。玉老板却磕着烟袋锅子,根本没当回事。
半月前,玉老板接到云国皇帝的拜贴,就带着首饰店的伙计繁茵,杀手紫离和映蓝,赶往炽日都城。他们脚程快,错过了夜里歇脚的城镇,就在乡村野外的找了个背风的土坡子休息。
“你你……你懂什么叫情趣风雅吗?”映蓝的脸被火映得通红,转头对抱着剑的赭红衣的男子道,“玉老板,你知道吧?书上说女子在下雨或下雪时,更容易相思什么的……”
玉老板无比诚恳地点头:“坊间流传的一些艳书里,的确是有这么一出的。”
他脸皮薄,听玉老板这么一说,有些恼羞成怒,火光都烧到脸上,红得滴出血来:“什么艳书,你少胡说,我才没看过,太下流了!”
玉老板乱蓬蓬的头发下,胡须拉杂的嘴角扯起个欠揍的笑:“哟哟,生气了,还真是纯情呐。”
火上的兔子和蛇肉烤得刺啦刺啦冒油,玉老板的伙计繁茵用火棍把红薯从火堆里扒拉出来,顺便一脚踹在正打算朝玉老板扔暗器的映蓝的屁股上。紫离幸灾乐祸地直笑。繁茵指着他的鼻子:“刚收到灵猫传来的信,凌素跟小柳儿已经到了凌霄宫了。赤松也有消息,宫里传出神女那陵飞羽年前在月神殿里辟谷祈福。可我们的杀手进宫暗查,发现月神殿里蒙着面纱的女人并不是那陵飞羽。”
“我就知道那变态女人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赤松老家的。”映蓝兴冲冲地推了推紫离,“我们杀掉她怎么样?”
紫离捧着烤红薯摇头:“不能杀。且不说我们不知道她的目的。就算知道,她也不能死在云国。我们是接了浮雪小姐的拜贴,去祝寿的,可不能给添乱。上回炽日城沦陷,其他国家许多的人去祝贺。浮雪小姐这一招耍的可狠,如今云国已经不同往昔,那帮见风使舵的家伙若敢来就开罪了赤松,若不来,便明摆着与云国为敌,看来墙头草们麻烦了。听起来就很有意思呢。”
映蓝垂头丧气的:“多谢提醒啊,白痴!”
“不客气,蠢蛋。”
两个人好得要命,在一起还打嘴仗,繁茵觉得他们真是两小无猜,天真烂漫得很。她刚接了三个密信,还有一封信来自东离的黑刃。作为杀手,了解目标人物的背景很大程度上影响买卖的成败。在杀手行当里,除了作为买卖中间人露在明处的白刃,还有一个就是调查人物的黑刃,他们人脉极广,就连深宫里皇帝身上有几颗痣都能查到。
玉老板这次要查的人是神匠柳冰夜。
繁茵有些奇怪:“上回不是查过了,父母不详,在战乱中死去,小柳儿那一身精湛的技艺来自父亲,后来流浪到荻花城被铁匠收留。这回也差不多。”
“是啊,你不觉得这个有些奇怪么?”
“确实有些奇怪,不过当时到处都在打仗,有些东西查不到也是正常,黑刃再厉害也有人力所不能及之事。”繁茵叹口气,“若是遇见好时候,小柳儿父亲的那一身本身,可能真会有所作为。”
玉老板抽了口烟,吐进雪气里:“作为?你觉得小柳儿除了落下个神匠的名声,还能有什么作为?以前也遇见过黑刃什么都查不到的情况,开始小老板我也只当是人力不能所及。后来偶尔有一回,小老板我路过北夜的风云庄,被贺庄主请去做客,夜里偷逛了他们的藏书阁时,发现在藏书阁底下还有一层暗室藏书阁。里面的藏书都是些关于各国皇族一些肮脏的,不为人知的秘事。我找到一本叫《血洗军秘史》的书册。里面记载了一百多年前北夜皇族的二皇子夜长留,为了一个雁丘女皇远走雁丘,并为了那女皇耗时二十余年建造了沙漠下的地下宫殿——长留宫。那长留宫真是神秘异常,除了花了银子的客人,这么多年竟没人能找到。这长留殿下真是一个奇人。”
这个长留宫,繁茵年小时曾随赤松太子去过一回,如今还记得那金碧辉煌的十里长街,美人如云仙乐绕梁,享不尽的珍馐美食,赏不尽的奇珍异宝。那是个让你一夜之间从腰缠万贯的富商变成乞丐的销金窟。
“那这血洗军又是怎么回事?”
“北夜皇族的长留殿下出走后,视为叛国。而后皇帝挑了群高手组成血洗军,追杀长留殿下。不过他们并没有找到夜长留,那时他应该在地下建造宫殿,无处可寻。于是那支血洗军便成了皇族消灭一些不为人知秘密的暗军,他们心狠手辣,若是要除掉一个人,便是将这人周围所有的人,一个不漏的血洗得干干净净,所以黑刃根本查不到什么。”玉老板感叹一声,“说起来,这群人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繁茵恍然大悟:“老板你怀疑小柳儿是被血洗过的幸存者?”
玉老板磕了磕烟袋锅子,烟灰很快被雪掩盖。
若真是血洗,她一个娃娃如何得以幸存?
若真是幸存,那她又缘何被血洗?
——
而此时的柳冰夜正站在凌霄宫的偏院里,帮着宫人扫那赤松红叶上的雪。本来她是在屋里烤火,只是玉凌素与国巫,凌霄宫主谈论的话题,她根本听不懂,看外面有个青衣宫人在忙和,便跑出去玩。
浮雪看着门外跳来跳去给执事添乱的神匠姑娘,觉得十分有趣:“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呢。”
玉凌素点头:“过了年就十五了,挺孩子心性,倒也不是不懂事,只是想法有些……与众不同。”
“不愧是神匠姑娘,你也不愧是东离幻舞师‘天下无双’的传人。”
“小姐过奖了,我不过是个杀手。”
浮雪打量了一下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倒跟玉老板在信上说得差不多,性子冷淡了些,却是温文有礼,只要不惹到他,把他摆在屋子里是非常赏心悦目的。——长得漂亮的男女,摆在屋里光看着就身心舒畅,所以玉老板的这个说法她最为认同。
玉凌素直直地望过去:“什么时候开始干活?”
浮雪把眼神落在宫主云琢身上,她沉吟一下:“即使在凌霄宫的后山谷里,也需避人耳目,谨慎些总是好的,就今夜宵禁后吧。”
【如今流传于街市不知谁杜撰来的《雁双传》,还写着当年雁双姑娘如何让皇帝一舞倾情,痴缠旖旎的情事细细描过,先帝的痴情独宠,雁双的国色天香,让人艳羡不已。】
云国都城的百姓都知晓,城中有个雁双阁,是城内最高的建筑,顶上四面敞开,只挂着了在风中荡漾的白纱。雁双阁是几十年前先帝为舞姬雁双所修葺,如今流传于街市不知谁杜撰来的《雁双传》,还写着当年雁双姑娘如何让皇帝一舞倾情,痴缠旖旎的情事细细描过,先帝的痴情独宠,雁双的国色天香,让人艳羡不已。可故事的最后,雁双为了先帝跳了最后一支《离别夜》,而后纵身从雁双阁上跳下。美人香消玉殒令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