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冰夜显然没听够,一直追问:“那雁双姑娘为什么要寻死?先帝不难过吗?这书里写得可都是真的?”
“这书里的事确实大部分都是真的,至于雁双的死,先帝怎么会不难过,只不过也是身不由己……”
“你怎么知道身不由己,你又没有亲眼看见。”柳冰夜拽拽玉凌素的袖子,“我觉得是先帝把她推下去的,反正雁双人死了,他怎么说都行。”
浮雪的脚步顿住,风裹着雪吹来,彻骨的寒。四周都安静下来,只有山谷里怒吼的风传来的回响。片刻她顺了顺吹乱的发丝,轻声说:“走吧,就要到了。”
凌霄宫后山的山谷,是禁地。这个山谷里长着一种深蓝色的花,是名贵的药,名为苍蓝。外人都以为,因为这种花太珍贵,所以才把山谷视为除了国巫和宫主外都不能入内的禁地。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这里有座雁双陵,葬着先帝最宠爱的舞姬。
墓门嵌在石壁上,一行人走上前,玉凌素挥剑割断干枯的软藤,乍看像一所屋的门,落了精巧的小锁,上面落了厚厚的灰和蜘蛛网。是样式非常简单的锁,简单到用一把剑就可以劈开。柳冰夜借着光用毛刷仔细地将锁上的尘埃扫干净,面色凝重起来。
玉凌素每次见她都是嘴里塞着吃的,明亮的眼珠滚来滚去,透着痞痞的机灵劲儿。
“怎么了?”
“……是阴阳锁。”
云琢嘀咕着:“听名字就不是个好摆弄的东西。”
“嗯。”柳冰夜掏出自制的尖尖的长短粗细不同的玄铁针,慢慢捣鼓起来,“所谓的阴阳锁,就是隔着一道门,一把在明处一把在暗处。明处的锁看似简单极易被破坏,可是一旦破坏暗处的锁失去了依托,会引发机关。看来这陵墓里装的不是一般的东西呢。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把阴阳锁的后头,还有无数道门,每道门上都有一把奇妙的锁。”
正说着,只听见细微的“啪嗒”声,锁落地的声音。
“不愧是神匠姑娘,这陵墓,从开始的一道门到最后的墓室,有四十九道门。”浮雪懒洋洋地,“听说这第一道门是最好开的,不会进了这道门,后面的锁只要开错一枚就等着活埋在里头吧。”
柳冰夜露出碎贝壳般的齿吃吃笑:“这活儿我喜欢,能开了这四十九道门,我死也值了。”
那笑容如此灿烂单纯,让玉凌素模模糊糊想起一个人,隐约的,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温柔的单纯的善意的一个人,只是脸模糊得看不出模样。
浮雪点头,云琢执着灯笼走在前头,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素素,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陪你。”
“……你也听浮雪小姐说了,稍有差池就会有危险。”
他推开门,引着灯笼进去:“那你就谨慎些。”
那朵光很暖,更暖的是那个性子寡淡清冷的男人。
那日后,柳冰夜就在墓穴里住了下来,身边有个把性命就交托与她的人,所以她更谨慎。大多数时候,她哼着小调开锁,他就在旁边打坐,谁都不影响谁。一日三餐,都是宫主云琢亲自放在墓门前。有什么需要,玉凌素会留个条子在第一道门上,自会有人布置。
就这样转眼到了除夕夜,若不是远远听见热闹的炮竹声,晚饭里多了两块写着“平安喜乐”的红枣年糕,柳冰夜都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这些锁她已经开了大多半,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险恶,可这么多年,她从未如此踏实过。
玉凌素亦是如此。
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有个女孩每天都咧着嘴冲你笑,无忧无虑天下太平的日子,好像真的就天下天平,没有了饥饿,仇恨和死亡。
“今天是除夕夜,我父亲说过,只要站在门口,握着一枚铜钱喊,‘衰神老爷走好’,扔出门去,那钱谁捡走,谁就是把霉运捡走了。新的一年就会顺顺当当的。”柳冰夜自己扔了一枚,又递给玉凌素一枚,“素素,你也来。”
“我不相信。”
“那我帮你扔!衰神老爷,素素也请你走好,他晚上没吃饱,手脚没力气,连铜钱都拿不动。”她补上一句,“别跟废物一般见识。”说完叉着腰对他怪笑,“要不是看你长得还不赖,我才懒得帮你。”
那泼辣模样,怎么看都像个只张牙舞爪的猫儿,他没忍住,眼角一挑,嘴角弯起来,忙用手掩住。
她跳过去扭来扭去,色眯眯地乐:“衰神老爷果然走了,再笑再笑。”
他不自然地别过头,哼一声闭眼假寐。
柳冰夜叹口气,拖着下巴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雪地,雪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被月光静静渲染出银色的光点。儿时每回下雪总有人咒骂,父亲却搂着她,笑着说,真美啊,柳儿,美得要人命。要人命的东西,父亲却是喜欢到心坎里。她到底是跟父亲一样不知死活贪图美色。
“素素,陪我说话。”
他想了一会儿,才松口:“说什么?”
“你小时候下雪高兴吗?”
“不高兴。”
“我也不高兴,因为很冷,你是为什么?”
“我也是。”
“以前我见过富家的公子们都是在下雪时披着皮裘抱着手炉,坐着马车去山上的寺庙里赏红梅花。”柳冰夜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你小时候玉老板总逼你学舞和武功,就像当时我父亲逼我那样?”
“不,我是个孤儿,玉老板并不是我的亲哥哥,他只是把我从奴隶场买走,给我好吃好喝,还请了幻舞师教我学舞,亲自教我武功。在遇见他之前,我四处流浪,被人伢子倒卖了无数次,有一次还被送进一个喜食白玉宴的官老爷府上……唔,你知道什么是白玉宴吧,就是把还未成年的身体白嫩干净的孩子像杀猪那样开膛破肚后,在肚子里塞满名贵的煲汤食材,用早就做好的汤头文火焖到烂熟。”玉凌素眼神冰冷,“知道我怎么逃出来的么?我假装昏迷,趁厨子不留神将他磨好的刀戳进他的眼睛里,当时他叫得像杀猪一样,血溅了我一身……”
柳冰夜怔怔的:“你一定很害怕。”
“嗯,我害怕他没死,又拿起菜刀补了一刀。”
柳冰夜咬着唇把身子蜷缩成一团。
“还想知道什么?”他嗤笑一声,“想不想知道我偷东西被差点儿打死的那一回?”
她摇摇头:“素素,你是怎么变成孤儿的?”
“忘了。”
“哈?”
“忘了比较快乐。”
玉凌素没再理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门口,闭着眼,白狐裘和如云长发落在脚边,好似落入凡间的纤尘不染的仙人。只是疲了,等休息好了,就离开这纷纷扰扰的尘世。
炮竹声越来越多,平安喜乐。
不止平安,还要喜乐。
【师父说过,幻舞师的最高境界,幻人所想,随心所欲,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正月初六,诸事皆宜。
国巫浮雪的生辰宴在遇龙江上举行。说来也奇怪。这遇龙江云国流域从未结过冰,如今还立了春,除夕夜后,江面上却开始结冰,一日厚过一日。待到初六,那江面已经冻实。江中央停着一艘华丽的大船,是赤松安家船厂为了这次宴会特意准备的,宫人们在冰面上铺了红毯,引着宾客们上船。
浮雪今日换上那件只有重大场合才穿的白色礼服,黑眼红唇,高贵不可侵犯。
“小姐,宫主那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客到齐了,步辇已经备好了。”执事来回话。
“走吧。”浮雪对着缩在榻上只有眼珠子在转的孩子说,“你身子还撑得住么?”
柳冰夜已经开完了四十八道门,只剩下最后一道门。这些日子她寝食难安,最后一道门锁她研究了两日都寻不到头绪,急得生了病,咳得连竹片都削不好,瘦了一大圈,引以为傲的食量也小了。不过晚宴上有玉凌素跳幻舞,她再难受也吵着要跟着。一登上那华丽到夸张的大船,船肚子里都是坐着各国有身份有脸面的人,她冲两边都在各自寒暄的客人们找了一圈,就望见玉凌素正跟玉老板坐在一起正轻声交谈着,身后还跟着三个侍人。
她好不容易看见个认识的人,走过去兴高采烈地喊:“素素……”
“噗……”玉老板把口里的茶喷了。
“喂喂,脏老头子,这是小琢姐姐叫人给我做的新衣裳啊!”
玉老板指着弟弟坦然的脸孔:“这是第一回听人这么叫他,他竟不翻脸,真是新鲜。小柳儿,我可不是什么脏老头子,我也长得很漂亮的哟。”
她刚要翻白眼,脖子却被勒住了,有个清脆的男声在耳边恶狠狠地压低声音:“你这臭小鬼,你还记得我吧,多亏你的什么鸳鸯锁,我被那变态女人关了一年多……”还未说完,映蓝就被人揪着耳朵拽回去,紫离手里下着狠劲儿,面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不好意思,小柳儿,他现在脑子有些毛病,你不要理会他说的话,多谢你救他,以后他一定会帮你杀个人作为感谢的礼物。”
吓破胆子的小柳儿拼命摆手,杀人?算了吧,她能要杀谁啊,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哭死去的!
玉凌素问:“你怎么来了?身子好些了?”
“我要看彼岸花和萤火虫。”
“那就老实坐着,这里人多眼杂。”
玉老板几个人面面相觑,映蓝和繁茵颇有些郁闷,连同他们央求凌素跳一支舞,他都冷着脸不搭理。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难道在凌素的眼里,他们反而还不如这个神匠姑娘来得亲近。玉老板突然扑到凌素怀里,还捶了两下胸。漂亮的人撒娇惹人怜爱,丑人扭来扭去就是多作怪,口中还念叨着:“凌儿,我的凌儿长大了,要被女娃娃拐跑了,不要哥哥了,哥哥好难过……”
四周顿时铺天盖地一片作呕声。
玉凌素就是在这时,感受到一束目光,窥视的锐利的,不加丝毫掩饰的。
是坐在墙角里的一个青衣公子,端正的眉目,眉峰微微下垂,一副认人捏圆搓扁的好脾气模样。这张脸虽稍作了修整,但玉凌素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那陵飞羽身边随行的总管,柳冰夜一口咬定的“狗男女”中之一的沈空。
既然他在这里,那么那陵飞羽必定也在。
容不得玉凌素细想,宴会的主角已经到了,由一群粉衣宫人引着走进宴厅。这是国巫浮雪的三十岁生辰,众人虽都恭敬地行着半礼,眼角却忍不住一睹国巫芳容,眼睛里带着点笑意,看起来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般清纯亮丽。待她落座,恭喜声一片,礼物一茬接一茬地送上来。而后,传菜的宫人们鱼贯而入,乐师轻轻拨动琴弦,玉凌素起身走到中央,用扇子遮了半张脸,露出勾魂摄魄的丹凤眼。
众人顿时置身于红色的彼岸花海,淡绿的流萤飞舞,聚集在一起,又分开。
凄美,悲切,又真实到令人恐惧的幻境。
师父说过,幻舞师的最高境界,幻人所想,随心所欲,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放不下,他的手上已经染满鲜血的他,再也回不了头。
这就是杀手的宿命,杀人或者被杀。
——
柳冰夜就是在这时,感觉到那花海里隐隐透着绝望的气息,她举目四望,所有人都在为了美景震惊喝彩。玉凌素在哪里?这良辰美景都是他的化身,可是他的灵魂却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暗自饮泣,他藏在哪里?
“素素,如果你没办法放过自己,那能不能换我来惩罚你?”柳冰夜执起一朵花瓣妖娆着上翘的花朵,嘴唇落在花蕊上,“——就惩罚你一辈子跟我在一起吧。
刹那间,有人惊叹起来,满眼潋滟妖冶的红色骤然褪色,突如其来的风吹得洁白如雪的花海摇曳着,带着咸味的香气袅袅而至。就在柳冰夜张大嘴巴不知所措时,突然不知哪里传来脆生生的驼铃声,“叮呤……叮呤……”,柳冰夜怔了一下,向外面跑去。
那铃像是能召去她的魂魄,引着她没命地往外跑。
很多年前,父亲腰里挂着一只驼铃。在雁丘沙漠里,最悦耳的声音便是骆驼脖子上的阵阵驼铃声,迷失方向的旅人听见驼铃声,便能循着铃声找到商队,从而得救。对于的父亲的记忆里也充斥着这种铃声。
她着了魔似的,随着铃声一直走到最上层的观景台上,铃声嘎然而停。
一个穿着青衣的男人施施然地立在风里,手指上挂着一只驼铃,那陌生的脸上透着诡异的熟悉。他施了个礼:“神匠姑娘,别来无恙?”
她退后一步:“空管家?”
他微笑:“自从上次一别,小姐一直惦念着姑娘,所以这回备好了酒水等姑娘去小叙。”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上你的当?”
空管家晃了晃手指上挂的驼铃,叮呤,叮呤,又好脾气地笑了笑。
柳冰夜爬了爬头发,无奈地叹口气,他笃定她会去,所以才这么明目张胆么。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好吧,我跟你走。”
【而那红色,对于浮雪来说是红色祥云,对那娇客来说,却是踩着尸骨鲜血而来,是大凶。】
在他幻化出大片白色的彼岸花时,玉凌素确定自己听见了驼铃声。在记忆的最深处,好似突然涌进大脑的记忆。太久了。这么多年,他也只记得两天。只有那两天。可是听见那铃声,那么熟悉,熟悉到令他不敢去深想。
一曲终了,玉凌素回到自己的案前,舞姬们涌进来翩翩起舞,在众人的觥筹交错间,他只盯着那散着浓香的酒发怔。
玉老板指使侍女繁茵换了一袋烟,幽幽地吸了一口:“凌儿,你什么时候能幻出白色彼岸花的?”
他低下头:“就刚刚。”
朦胧间玉凌素听见有人在胡言乱语,是的,那疯丫头又在胡言乱语。而自己竟把真身幻到她脚边的一朵花里,对着她那双纯真无垢的充满爱怜的眼,还有嘴唇,热乎乎的,仿佛落在耳际。那个好色又奇怪的疯丫头。可他——却在那一瞬间看见了一盏灯,橘黄色的温暖的光,为他而燃着,在黑暗的尽头,已等了他几千年。
“刚刚宫主云琢匆匆离开了这艘船,映蓝也跟去了。”玉老板的脸隐藏在烟雾里,“小柳儿不见了。”
“不见了?”
“嗯,那个青衣管家带走了她哟。”
“……你看见了。”玉凌素眼风扫过,有了杀意,“你让那个人带走了她。”
那胡子邋遢的嘴角扬起来,若不是糟乱的头发遮着眼,一定能看出他此刻的得意:“是呀,若她不愿意去,那沈空也带不走她,她是自己要去的哟。”话音刚落,扇风凌厉地扫过来,玉老板微微一侧脸,几根断发和脸颊上浅浅的一道血印。繁茵摸着腿上的短刀,被老板按住,他沉沉地笑,“凌儿,你心里也开始有牵挂的人了吗?”
玉凌素转身离开喧闹的大船。
他在炽日城里无头苍蝇般寻了半夜,天快亮时回到凌霄宫。宫主云琢出去寻人还没有回来,浮雪正逗弄檐下那只巧嘴的八哥,哼着云国的小调,后脑勺像长了眼睛:“玉公子回来得可真是时候,我要去后山,正好劳烦你帮我提食盒掌灯带路。”
“难道那陵飞羽和柳冰夜在后山?”
浮雪眨眼微笑:“是呀,我亲眼看见那陵神女的管家把她带走的呀。”
玉凌素没想到会听见浮雪与自家哥哥说出同样的话,脑子稍稍冷静下来,望着这张爽朗异常的笑脸,闷声说:“原来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啧啧,这么冰雪聪明的人,怎么在你哥哥面前就犯糊涂呢?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了他那一个扇刀,真是直直捅进他的心头肉里去了。若是小柳儿不愿意,谁都带不走她,想必那陵神女的口中也有小柳儿豁出性命也想要知晓的事吧?”浮雪颇幸灾乐祸,“其实记性不好,也挺可怜的,不快乐的事都忘记,可是那些温暖快乐的事也没记住,什么都没有,这一场人生,也是白活了。”
玉凌素不明白浮雪那伤感的情绪是从何而来。
他也从不多事,擎着灯笼走在前面。
这一路他们都没再多言语,进了后山谷,在雁双陵门前,披着黑色毛皮斗篷的那陵飞羽坐在毛皮垫子上,忠心的空管家在她身边生起火,烧得很旺,用铜壶温着酒。这世人都知道,赤松神女与云国巫女是天敌,可谁知她们今夜会在陵墓前把酒言欢?
浮雪坐下拿起酒杯:“这生辰宴办起来事情就多,来晚了,先自罚一杯。”
“都说云国国巫能掐会算,奇门遁甲无所不精,如今一见才知名不虚传。是我不请自来,叫管家擅自请了你的客人来叙旧,而后又擅入你这凌霄宫的禁地,你还不计较地寻过来,这肚量便是我也比不上的。我在这里先自罚一杯,陪个不是。”那陵飞羽一饮而尽后,笑着问,“我说了这么多,国巫就没什么想问的么?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来找你?”
浮雪敛下眼:“我知道。”
那陵飞羽点头:“如今你一魂一魄还锁在这雁双陵里,就能算出我的来意,云国有你在,怪不得能在九国之内立于不败之地。”
“神女言过其实,是浮雪没用,所以当年那陵军才会攻陷我都城炽日。”
“如果那时你已经找到了能打开这陵墓的人,找回你所有的神力,一切就不会发生。”
浮雪去年冬落第一场雪得到了玉老板的消息,玉凌素已经找到了神匠姑娘,她立即卜卦,发现东南方有娇客踏着红色祥云而来,是吉兆,必能成事。
而那红色,对于浮雪来说是红色祥云,对那娇客来说,却是踩着尸骨鲜血而来,是大凶。
她无奈地吐口气:“没错,这雁双陵,确实封印着我一魂一魄……这四十九道锁,是十几年老凌霄宫主仙去前,怕我年幼保不好这地方,请了位锁匠加上的。我是带着上一辈子雁双的记忆出生的……若是仔细算来,我大约也有六十岁了吧。"
玉凌素忍不住抬起眼,打量着面前容貌秀美的国巫,那眼睛里仿佛再也掩饰不住沧桑似的。
若不是那陵飞羽戳透,浮雪还能当成自己是个不太懂事整天给宫里的人找麻烦的国巫。从小在凌霄宫里长大,娇里娇气的,不知道人间疾苦。可戳透了,上辈子的事,就是眼前的事。
尤记得与先帝云丞凤第一次在街头遇到,他以体察民情的名义带着一个吓破了胆子的小内侍出来逛青楼。那时他刚即位不久,还算快乐单纯。此时雁双已是都城里小有名气的舞姬,不少富家公子一掷千金为博她一笑,她却正跟青楼里打杂的长工爱得如火如荼。
刚开始不大懂事的先帝也只是图新鲜,其实宫里要什么样的舞姬没有,家花不如野花香,跟那些富家公子们拼着砸银子,一直拼到那些公子哥们的爹娘媳妇火冒三丈的来到青楼揪着耳朵回家去。每次瞧那些公子灰头土脸的样子,他就全身舒坦,连平时不大爱看的奏折都批得爽快利落。
后来雁双跟青楼里的妈妈赎了身,要跟长工去乡下盖房子过日子,不大懂事的先帝知道后龙颜大怒,把人抓进宫里,指着鼻子控诉她“不守妇道”。雁双气得跳脚,跟不大懂事的先帝有理又说不清,就那么耗着。不懂事的先帝为了讨好她在城内造了个阁楼,叫雁双阁,既然她不愿做他的妃嫔,就养在外面。慢慢的气归气,先帝还算痴情,日久见人心,她也便移了情。
浮雪拿眼斜着玉凌素,似笑非笑的:“这两情相悦最是动人。”
玉凌素难得有好奇的时候:“那雁双姑娘为何跳楼而死?”
是了,其实还是有后话的。
那几年他们的确过得很愉快,直到有一日,不大懂事的先帝拽着他的国巫献宝似的来雁双阁赏舞。云国历来都是国巫仙去前指引出下一个国巫的出生地,而那有灵气的金手杖,遇见主人会发出嗡嗡的蜂鸣声,从未出错。那金手杖遇见雁双竟嗡嗡作响,国巫掐指一算,面如死灰。
浮雪想起那一天,还觉得荒唐,世事弄人,可不是荒唐。
“国巫大人说,我应该在三年后才出生,星象乱了,这是亡国之兆。”
“所以,你必须死。”那陵飞羽翘起嘴角,听这种生离死别的故事,对她来说是莫大的享受,“所以国巫为了改变星象与国运,让你在月食那夜跳下雁双阁,国巫作法将你的一魂一魄和身为的国巫的灵力封印在陵墓里。而你少了一魂一魄,命格不完整,生来便有一个死劫,这劫也是云国的劫数。你若能过了,那么便找人打开陵墓……而后,你便是云国开国以来灵力最强的国巫。”
浮雪点头:“不愧是赤松神女,既然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为何又把神匠姑娘送回来呢?”
那陵飞羽莞尔一笑:“我是有事相求。”
“请讲。”
“……招魂。”
浮雪微微一怔,低头不语。
“我知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借尸还魂是逆天,不会有好结果。可是……”那陵飞羽坚定地说,“他必须活着,在我身边。”
浮雪摇头:“神女,你执念太深,死者已矣,让他入土为安轮回转世,才是正途。”
“何为正途?他许我有生之年必死与我后,为我摔盆送终。以前我不信,他非要我信。如今我信了,他却先我而去。是我亲手斩下他的首级,他还要我好好活下去?……哈哈!这万丈红尘里的芸芸众生,谁生谁死,我都不在意,唯有那一人,我不会让他安生,除非他遵守诺言!”那陵飞羽凄然一笑,对着面无表情的浮雪缓缓开口,“国巫你心系苍生,若用我七弟一命,换你云国百姓十年安乐,如何?”
——
突然墓穴内传出兴高采烈的声音:“啊啊啊啊,开了开了!”
说完便是“嘭”的一声,玉凌素跑进狭长的墓穴,见那疯丫头一头扎在地上,竟累昏了过去。
【有个目若悬珠,齿若编贝,笑起来带点痞气,发怒起来像猫儿的女娃娃闹着陪他看花,这一看,就是八百辈子。】
两天后,柳冰夜幽幽转醒,耳边有水声,正是在船舱里。她腾腾跑到船板上,春水潺潺,有熟悉的“叮呤……叮呤……”声从身后慢慢逼近。她紧张地回头,天仙正端着一碗粥,他腰里正挂着一只驼铃。
那驼铃跟空总管手中的那只不同,铃身已经被磨得光滑圆润,铃铛上系着黑与金色编织的穗子,非常的好看。她揉了揉眼,又揉了揉,接着哇啦啦叫着往后退,背抵到船杆上,突然脱力地跪下来,嗷嚎大哭。
“那是我父亲的驼铃,我认得那穗子!我认得!化成灰我都认得!”柳冰夜把脸埋在膝盖里瑟瑟发抖,“素素,难道是你丢掉我的吗?素素……是你吗?”
“阿爹说过,妹妹听见驼铃声就不会哭了。”玉凌素说,“现在想起来,也许有些晚了。”
“那你还为什么要把驼铃绑腰上?摘下来!”她叫着,“讨厌!讨厌!”
“你讨厌看见我,我就离开。”
柳冰夜惊慌失措起来,可怜巴巴地拽着他哭:“素素,你又要扔掉我吗?!”
他怔了半晌,咬住唇,红着眼拥住她。
很多年前,在还没被哥哥收养前,他偷包子差点被打死,被丢进破庙里,遇见一个男人。那男人乍看起来不过是个眼睛圆圆的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怀里搂着个女娃娃。出来躲避战乱的人本来就够穷了,有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却心肠太好,用仅有的碎银子买了草药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