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在他就苦恼地每天抱着瘦巴巴的女娃娃,忍受着她流着口水和鼻涕,想着怎么杀掉她。
那个男人小心翼翼的带着他们在小城镇里辗转度日,像惊弓之鸟般,连外面孩童放个鞭炮,他都能左手拉起他,右手抱起女娃娃,不要命地跑。
他一直不明白男人在怕什么,直到有一天,男人抱着女娃娃哭个没完,而后把熟睡的女娃娃塞到他怀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带小柳儿离开这里,以后妹妹就靠你照顾了,她听见驼铃声就不会哭了,你把它系在腰上,爹走了,你们就安全了。他不知道那男人为什么要走,他知道男人走后,留下的银子只够他们过很短的日子,所以他给女娃娃买了块梅花糕,将她放在糕饼铺门口,叫她等着。
他从记事起就流浪,尝尽人间疾苦,没读过书,不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所以丢掉那娃娃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不忍,反而很轻松愉快,像丢了一件大包袱。直到后来锦衣玉食读书识字,懂得什么叫“恩将仇报”、“狼心狗肺”,他第一次做了噩梦,梦里那个男人用哭得通红如厉鬼的眼睛瞪着他。
他才知道错了。
可是也晚了,只能选择忘了。
若不是那晚听见驼铃声,他怕真是忘记了。
柳冰夜放声大哭,当年爹不见了,而他把她扔了。
这些年,她一直没放弃寻找父亲的下落,直到她被那陵飞羽的管家绑去赤松都城。要她把昏迷的蓝衣少年锁在玄铁笼子里,本来柳冰夜是不肯的,可是那个空管家拎着驼铃说:你只要帮我们办事,我就告诉你,你爹死前去了哪里。
“素素,我并不想害映蓝,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父亲死了,而我却逃过被血洗的命运。”
玉凌素心里一痛:“我知道。”
“雁双陵的那四十九道锁是我父亲加上的,我是他的女儿,我知道的!那陵飞羽告诉我,我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老宫主答应父亲,只要他做完活儿,凌霄宫就消除一切我存在的痕迹,北夜对叛国皇子后裔的血洗完成,我可以不必被追杀,好好长大。也只有神匠的后人才能将打开这些锁,所以,父亲才应下他们。”柳冰夜痛哭起来,“我姓夜,我叫夜冰柳!”
世人只知道夜长留叛离北夜,为雁丘女皇筑起金定情。殊不知,夜长留与女皇的子嗣,在雁丘是不被皇族所承认的。不止北夜血洗军,连雁丘皇族都容不下这敌国血脉存于皇室。于是夜长留的后人一直在逃亡中度过,他们隐姓埋名,继承祖上精湛犹如神助的手艺。柳冰夜还不会说话时,就已经会薄薄的竹片开锁,这或许是天性,也是她的承载的命运。
那晚柳冰夜一直在哭,絮絮叨叨哭到天边露出鱼肚白,而后抽噎地赖皮着凑过来。初春的晨光落在她红苹果的脸蛋,镶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儿。船工开始吆喝起号子,两岸的麦苗绿得喜人,好色粗鲁的丫头正搂着他的腰不放。
即使被扔过一次,她依旧什么都不怕。
也许,这一回,他真的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还有,上回你说惩罚我一辈子……”
“上回说的不作数了!”
“嗯。”
“太混账了,非要罚你八百辈子不行!”
那夜玉凌素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望无际的白色彼岸花。
有个目若悬珠,齿若编贝,笑起来带点儿痞气,发起怒来像猫儿的女娃娃闹着陪他看花,这一看,就是八百辈子。
松六大杀手之明若秋湖 上
赤松六大杀手传之明若秋湖(上)
文/水阡墨
题记:臣只求在盖棺之日,这一生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中无愧于君,便能拥着一席黄土安然长眠。百世流芳如何,遗臭万年又如何?世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
楔子
除夕夜,流苍国,霜天都城。
年年岁岁花相似,都城百姓用过年夜饭便涌到城外的江边,放炮竹,燃烟火。一年到头,也只有仲秋夜和除夕夜两日不设宵禁,炮竹声在深夜尤为喧闹喜庆。
宫里照例是皇族的家宴,茜纱宫灯将殿顶的绿琉璃瓦映得美轮美奂。入冬后宫女们裁了新衣,清一色的桃红襦裙,捧着珍馐佳肴笑盈盈地鱼贯而入,众皇族人放下宫廷繁复礼数,推杯换盏间,一派和睦祥乐。
年仅三岁的皇嫡长子吩咐内侍在庭前折了一根竹枝,为太后献上刚学会的剑舞,招式之间颇为娇憨稚嫩,逗得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而此时一个年约十二三的小内侍面露喜色地随布菜的宫人们走进宴厅,悄悄地走到绿衣白发的内侍总管徐塘身边,踮脚附耳过去:“师傅,那位大人找到了……”
那位大人已经被驱逐出流苍十二年,其间搜罗了无数人脉去寻那人,甚至还动用了杀手行里专门探听消息的黑刃,只说寻不到,无功而返。这些年,任谁都在猜想,所谓的“寻不到”或许是“不在了”。
不过,既是御座上高高在上的那位记挂了十几年的人,即使他的心腹想仗义执言说“不在”这两个字,怕是满族的身家性命也要受到牵连。
那位大人,是埋在陛下心头肉里的一根刺。
家宴正是热闹时,徐塘回了秋湖殿。
冯太医刚为陛下请过了脉,在殿门口打了个照面,互道了声万喜,便低首匆匆离开,一副不敢多言的模样。
徐塘进了殿门,见陛下正披着雪狐皮的裘衣执笔批示奏折,冰雪含翠的圣颜,淡淡的病态像拢了一抹烟。
“陛下。”
“家宴散了?”
“回陛下!”徐塘苍老的颤音在深夜尤为真切,“那位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凤帝终于停下笔,漆黑无波的眸子闪了闪,面上无比平静,只是御笔从手中掉落,滚过折子,留下噪杂的一团污黑。
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秋湖苑还叫秋水轩的时候。
那是花朝节后,仁德皇后嫡长子的满月宴,邀请皇族重臣女眷们来宫里的秋水轩赏花看戏。秋水轩因轩内的秋水湖而得名,湖水澄澈幽深,散着柔和宁静的波光。几个皇子从太学下学后,便由宫人引着穿过繁花累累的游廊,远远就望见秋水轩的金丝楠木水榭里一派衣香鬓影。
那年他九岁,祖宗规矩,立嫡不立长。嫡皇子不过呱呱落地一个月,朝中异口同声拥护皇长子的臣子便迅速分为两派,皇后外戚一族迅速崛起,一荣俱荣。
那金枝玉叶的娇儿,被十几个宫人簇拥在纱帘后。女眷们在廊前赏那盛放的白梨花。他掀开纱帘,见那小小的楠木床上前伏着个淡金色的稚嫩身影,一袭如云般柔软的墨发散到脚边。听到纱帘掀开的琉璃碰撞声,那孩子回头,与他年龄相仿。长得极好的一张脸,唇角犹存着甜蜜的笑意,眸子好比那秋阳下泛着碧玉粼光的秋水,乍看下,倒是个偷下凡间的仙童。
双目相遇,那孩子徐徐拜下:“殿下玉安。”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小人姓玉,玉今颜。”
谁知道日后,他会成为他的伴读,会成为他谋夺储君之位的工具,会染上弑主的罪名发配千里。
从此,君不君,臣不臣。
曾惊才绝艳,明若秋湖的玉家小公子,彻底消失在乱世之中,万丈红尘,不过是那无根的浮萍,只剩下那街市陋巷里的说书人似真似假的传说。
【小老板我经营个巴掌大的首饰铺子,养着几个伙计,勉强能糊口,怎能进这一餐饭千两银的鸳鸯楼?你一个月几钱银子,拿什么请我?你当你是船厂安家没过门的少夫人么?】
新年伊始,向来刀枪不入的赤松国葬月都城颇为热闹。
先是元宵节那夜,太子寻迦带着护卫在街市上看花灯,姑娘们乘着花车在街上投掷红枣蜜饯,掉在地上的是不能吃的,要吃接到手里的,一年的日子都过得甜美红火。太子接到手里的是插了一根牛毛西针的枣子,只露出细小的针尖浅浅的刺进掌心,那霸道的毒便趁机而入,太子寻迦面色发青昏迷不醒。
虽说太子生死未卜,可是安家船厂的公子安素欢的婚礼,也没有丝毫逾期之意,订在四月,春花盛放时。朝里的文臣直骂安家不懂得轻重缓急,安家老爷不在朝廷为官,却也是为皇族效力。于是这天早朝,赤松王宣了安家老爷进殿,一堆人等着看笑话,却听那御座上的人赏了一堆金银玉器,和颜悦色地对安家老爷说,安家的婚事不仅要办,而且要大办,让那些个想趁虚而入的鼠辈们看看,我们赤松的根基稳固,都城内太平和乐,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群臣动荡。
在宫里当差的小内侍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群臣惶恐地跪成一片直称陛下英明。
有人的地方就有嘴,不几天口口相传,朝上发生事便传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百姓们也交口称赞陛下的英明体恤,自发涌到城中祭坛为生死未卜的太子上香祈福。
于是安家公子的婚礼便有条不紊的开始筹备,执事们各司其职乘船去各国采办,油水肥了一层又一层,更不要提葬月都城内承接了婚礼宴席的鸳鸯楼。承接下宴席的第二日,鸳鸯楼重金聘厨子的金榜便沾满了九国的大街小巷。年轻的老板人称云雀公子,走到哪里都抱着个金算盘,身形单薄细皮嫩肉,眉宇间藏着浅而易见的病态与阴沉,对客人也不热切,惜言如命。
总之,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怪人。
可鸳鸯楼却云集了各国手艺精湛的厨子,即使经商求学在外的游子也能吃到地道的家乡菜。所以鸳鸯楼一桌的宴席顶寻常人家半年的开销,也是供不应求。
城北首饰铺子的玉老板带着伙计紫离经过鸳鸯楼,抬眼一看,好一个只羡慕鸳鸯不羡仙的鸳鸯楼,遂摇头长叹:“……吃不起啊!”
紫离连忙说:“反正我不用存棺材本,你若想吃,我请你便是。”
玉老板吧嗒吧嗒烟袋,眯起细长的眼睛,笑道:“小老板我经营个巴掌大的首饰铺子,养着几个伙计,勉强能糊口,怎能进这一餐饭千两银的鸳鸯楼?你一个月几钱银子,拿什么请我?你当你是船厂安家没过门的少夫人么?”
紫离心中微微一惊,在鸳鸯楼二楼的竹窗帘后,刻意敛起的气息,若有似无。他们在被人窥视,而像她这样的高手竟然没有分毫察觉。原来这葬月都城里还有这样的高手,她心里雀跃不已,也笑起来:“嘻嘻,我要能嫁进安家,就把这鸳鸯楼买下来送给你。”
“你这丫头就是长了一张好嘴,好啦,买肉包子去吧。”
眼看着那邋里邋遢的老板带着伙计走远,年迈的白发老者掀开竹帘,皱起了眉。
“虽然这人也姓玉,可跟那位大人相差太远,你确定没弄错?”
云雀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珠,头也没抬:“徐塘,你跟以前一样,还是只会用皮相来看人,所以终究只能是个伺候人的没用的老内侍。恐怕玉今颜早就发觉这边有人,故意说出那席话来,你也能信?”
徐塘像个宽厚的长者般微微一笑:“云雀,你也跟以前一样爱逞口舌之快。若是以前你懂得‘物过刚则易折’的道理,也不至于吃那么大的苦头。我这个只会伺候人的老内侍,蒙受两代凤帝的皇恩,不懂得你们这些个年轻人的尊严与抱负,穷其一生也只愿为那御座上的人分忧解愁,只要博圣颜一笑,也就足矣”
云雀冷哼一声:“真是个好奴才。”
“承蒙夸奖,荣幸之至。”
“陛下还找他做什么?若是真心放他一条生路,也是让他离得远远的,终生不要踏进流苍半步吧?”云雀停下拨算珠的手,“难道那千里流放之行,根本不足以解陛下心头之恨?”
徐塘朝北方一拱手:“御座上那位的心思,哪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猜透的。陛下要我来,老奴便来了,没有召回的口谕,老奴自然是留在这里。”
片刻,噼里啪啦的算珠又响起来:“……我已不是流苍的臣民,也不会为流苍效力,这是我最后一次为陛下做事,就当他当年为丹素殿下流过眼泪的谢礼。”
“老奴替陛下谢过公子了。”
徐塘丢下一包金叶子做茶资,起身出了鸳鸯楼。
几天后,城北首饰铺对面招租了几个月的店面租了出去,开了家糕饼铺子。看铺子的是个活泼伶俐的小伙计,叫阿福,约摸十三四岁,闲了就跑来跟坐在门口晒暖的玉老板唠嗑磨牙。
“玉老板,听您口音是北方人呐?阿福小时候跟大伯在流苍国倒卖过茶叶呢!”
“玉老板,您不喜欢吃甜食吗?我们店里的桃酥可是宫廷御制秘方哟。阿福小时候有个姐姐在流苍的皇宫里做宫女,吃过一次,一模一样的哟。”
“玉老板,您从生下来洗过澡吗?您为什么不剃胡子不梳头呢?呃……其实男人长得丑点也没关系啦。阿福小时候就有个叔叔长得很丑,后来还是娶到漂亮的婶婶了呀。”
“玉老板……玉老板……你怎么不理阿福呀?”
——
屋里,紫离阴郁地磨着匕首:“好想杀人。”
映蓝雀跃地附和:“我也是!”
繁茵扫过来一个无比温柔完全没杀伤力的眼风:“老板说了,若你们若敢乱来就家法处置。”
“玉氏家法?”两个凑在一起就惹是生非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对望一眼,同时打了个寒战。
呃,还是算了。除了那个吵闹的小鬼,日子过得还算安生。
是啊,屈指可数的安生日子,还是惜福吧。
【明若,你知道父皇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意思吗?你要记住,父皇的江山是那人用自己的名节和性命换来的,父皇只希望你像那人一样有勇有谋,在这重重宫闱里,好好活下去。】
已经三月了,秋湖苑的梨树上长满了圆圆的珍珠般的花苞。
一湖春水如璃如玉,好比美人的眼波。
秋湖殿里涌进一阵化成水的春风,将御案上的纸吹落在子母石的地板上。批示了整夜奏折的凤帝支着下巴打盹,这风就直直地吹进他的梦里。
梦里他还是个天真温和的少年人,还是十几年前,在太学第二次碰见玉今颜。他面上看不出悲喜,先生叫他拜他便拜。再次在宫里看见玉今颜,他是有些意外的,先生说:“这是翰林院大学士玉大人家的小公子玉今颜,是来给殿下做伴读的,殿下若是不满意就再另择人选。”
凤丹青忙说:“满意满意,我与今颜相识,再好不过。”
玉今颜又恭恭敬敬地拜谢,这才抱着他的小包袱,住进他的寝宫里。虽然玉今颜嘴上什么都不说,可凤丹青总觉得他是不愿意做他的伴读的。因为从住进他的寝宫那天起,无论是喝拉撒或读书写字,他都没见过玉今颜再露出第一次遇见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总是一副意兴阑珊,进退适宜的圆滑做派,叫人挑不出错,却也喜欢不起来。
凤丹青虽说性子好,却也是被人前呼后拥惯了的,竟也能耐着性子去讨好他,今颜长今颜短。本来太学院的先生只觉得宫里与大殿下同龄的少,有了玩伴,他觉得新鲜。可一晃两年过去了,他倒连半分主子的架子都没摆过。那年太学院的梨花开得特别早,午休时,玉今颜喜欢在回廊的梨树下铺个竹席子,把书盖在脸上,睡觉。凤丹青就坐在一旁画画,没什么天分,好在勤勉也能补拙。春日暖阳,他被晒得乏了,也靠着墙打盹。
一阵春风梨花落,有片花瓣落在凤丹青的鼻翼间,他打了个喷嚏,醒了。
那竹席上除了玉今颜,还有个挂着长命锁和玉麒麟的小仙童,正往他怀里拱。
“丹素,谁带你来这里的?”丹青把小仙童抱过来,擦掉他嘴角的口水,柔声说,“你又乱跑了吧?奶娘和宫女又要急得哭着到处找你了,上回是跑进花园里去了,还没芍药花丛高呢,你这个顽皮的家伙……”
还不到三岁的凤丹素往他怀里拱:“大皇兄,带我出宫看花。”
“宫里也有花,大皇兄带你去花园里看花。”
小皇子嘟嘴撒娇:“大皇兄,阿香说最南边的紫国的花最好看,丹素要去看花。”
丹青笑着点他的鼻尖:“以后等你继承皇位,把这流苍的天下治理好,这大好的江山还不够你看么?紫国的花再好看,也没有我们流苍的山水富饶壮丽啊。”
小皇子似懂非懂地点头,一会儿又去扑那飞来的蝴蝶。凤丹青一抬头见今颜不知何时醒了,正撑着脑袋,嘴角挂着闲散的笑意,却像是心底透出来的愉悦。
他奇怪:“笑什么?”
今颜笑得更为绚烂,片刻后,他起身撩起衣摆,郑重地拜下去。
凤丹青一愣,被跪得措手不及,仿佛看见玉今颜的眼睛里仿佛有波光荡漾起来,澄澈如水,他伸出右手朝天起誓:“我玉今颜对天起誓,有生之年,愿倾尽所有为殿下分忧,绝不背叛殿下,若有违背此誓,定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那些誓言还言犹在耳,那时他们都只有十二岁,都太过天真。
——
“陛下,陛下……”
凤帝掀开眼,看见案上的画纸被吹落满地。
小内侍边捡边手忙脚乱地禀奏:“陛下,小殿下来给您请安,在殿外候着呢。”
“叫他进来。”
刚满三岁的孩子,粉团子捏成的骨肉,由乳娘领着进来磕了个头,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父皇,爬上了膝,抱着脖子不撒手:“父皇,你画的什么?这是个什么人?”
犹记得那年在盛夏在秋水轩,他与几个皇弟们摘熟透的梨子尝鲜。今颜坐在湖边偷懒,双眸映着一池秋水,毫不逊色,他笑嘻嘻地说:今颜,你还没字吧,本殿下倒是想了一个,就叫秋湖吧,玉秋湖。
“这人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过,他已经死了。”
孩子再小,也懂得“死”是不好的,连忙说:“儿臣不会死,儿臣永远陪着父皇。”
凤帝瞧着儿子天真的笑颜,心下一涩:“明若,这世上谁都不能伴谁一辈子的。父皇终究还是会离开你的,谁都会离开你的,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父皇离开孩儿要去哪里?”
“……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那时候,你便要自己学会生存。虽说父皇只有你一个儿子,可你还有各自在封地的皇叔。这宫闱内有多少双眼睛窥视你的一举一动,你虽坐在那御座上,想保护好你的江山和臣民,首先就要保护好自己。明若,这皇位人人都想要,可是坐在这皇位上的人,却是最寂寞的。”凤帝望着窗外那树开得洁白胜雪的梨花,久久没回过神,“明若,你知道父皇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意思吗?你要记住,父皇的江山是那人用自己的名节和性命换来的,父皇只希望你像那人一样有勇有谋,在这重重宫闱里,好好活下去。”
凤明若似懂非懂,父皇要他记住,他便记住了。
晚膳凤帝留他在秋湖殿一起用晚膳,要回寝殿时,他亲手给儿子系紧衣带,将头发重新绑了一遍,这才让奶娘领走了。
直到深夜,守秋湖殿的宫女换了班,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辗转进了皇后寝宫,向皇后禀奏下午在秋湖殿里,陛下搂着小殿下一起画画看花,还有那莫名惆怅的教导。
那淡金宫装的美人茶手一抖,心下一凛,扫落那棋盘上杀得穷途末路的棋子,眼泪如珠子般碎落下来。她再也不顾上什么威仪,什么礼数,赤着一双玉足,跌跌撞撞地往秋湖殿跑。
因为夜深宵禁,本来宽阔的宫道上更是静得厉害。
等皇后跑到秋湖殿,门口值夜的宫人早已被遣退。凤帝已经换下了御袍,玉白衣,青蓝腰带,本来黯淡的眸子多了一丝光亮。好似头一次见他,他眼睛明亮,笑容温暖,拱手拜下去:初次相见,丹青给姐姐见礼了。
皇后满脸泪痕,早已没有那母仪天下的容姿,狼狈跪倒在他面前。
“陛下,您要出宫?”
“是。”
“臣妾能不能问陛下一件事?”
“你说。”
“这些年陛下只留下明若这一个皇嗣,待臣妾一直很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流苍国的陛下只爱他的皇后,可陛下能不能告诉臣妾,您现在心里有没有原谅臣妾?”
凤帝走近几步,抬起那张脸,与玉今颜相似异常的一张脸。
皇后玉氏,父亲是前翰林院玉大人,双胞胎弟弟是凤帝幼时的伴读。十几年前弟弟玉今颜犯了诛连同族的大罪,好在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玉今颜被流放,上头的两位兄长都被贬为庶民,驱逐出霜天都城。
“殊颜,我从没怪过你,我只怪我自己。”
皇后玉氏呆呆望着那张脸,这么多年在宫闱中艰难生存,被命运逼迫着一步步登上御座的凤丹青。而她的存在,就是一只无形的手,弃卒保帅,放弃了弟弟的生命,扼杀了他最后的天真。
她重重地叩下头:“臣妾一定每日在佛堂为陛下祈福诵经,保佑陛下早日平安归来。”
凤帝没任何许诺,在侍卫的簇拥下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而,皇后玉氏在殿前久久跪着没有离去,眼泪淋湿了大殿前的白玉地砖。
【他们背着光,玉老板远远看着他们,金童玉女般执手立在夕阳的残辉下,笑得天真烂漫,心下微微伤感。】
昨晚赤松国葬月都城下了一晚的牛毛细雨,只湿了地皮,第二天太阳暖得让人发懒,玉老板带着紫离懒洋洋地走在街上。
“玉老板,这一大早您是去哪里?”
跟随在身边的紫离望了望已经晒到正中的日头,翻了个白眼。玉老板也望了望已经晒到头顶的日头,这才回头去看那穿着层层叠叠绿裙的赤松神女那陵飞羽,咳了一咳:“原来是神女呀,听闻您病了,小老板身份卑微不敢去探病,如今见您好端端的,真是我赤松之福啊。”
那陵飞羽笑眯眯的:“不过是偶染风寒而已,不碍事,倒是玉老板这一大早去哪里?”
“不过是你表弟安公子看得起小老板的手艺,给没过门的新娘子打了几根簪子,小老板正要过去商量其中一根簪子的图样而已。”
“听闻素欢这些日子都没在府上住,吃住都在船厂,据说是要为迎娶的新娘亲自设计一艘鸳鸯喜船。”那陵飞羽瞅着紫离的脸,笑意更浓,“我这个表弟啊,品貌家世还有这份深情,在这九国之中也挑不出一个半个的。而那没过门的紫国郡主也是为了素欢苦守了几年,真是天造地设的般配,紫离姑娘,你说是不是?”
这个那陵飞羽最喜欢看的就是他们有情不能相守,紫离淡淡一笑:“我们原本就是云泥之别,如今公子只是忘记前尘,与我相隔不过是半座城,可神女牵挂的人却已隔着阴阳,紫离还有什么不满的?”
玉老板苦闷地吧嗒吧嗒抽着烟。
女人啊,真是让人搞不懂的生物,最擅长的便是笑里藏刀,兵不血刃。而这一场,显然是紫离完胜,不过那陵飞羽可是个参差必报的人,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这样匆匆会面,那陵飞羽便去了太子府。原来今天太子府要做一场法事,她是要去镇场的。玉老板直觉地太子寻迦昏迷得不太对劲儿,这么些天了,太子府和宫里都没传出丝毫动静。而发生这么大的事,赤松王却要安家大办婚事,好像是故意要把百姓们的目光分散开一样。
而城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的确是安家公子的婚事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