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将那伞移到他的头顶。
“是不是料想朕不来,就连晚膳都不给准备了?”他修眉微挑,将伞接到手里,严严实实地裹住她的肩。
方才走进前殿,里头竟然连个接驾的人都没有,更遑论是晚膳吃食,还是让小禄子去招呼承禧殿的宫人,在铜鼎内加了火炭,又备了热酒羹汤。这会儿大概都齐全了。
“臣妾接驾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她煞有介事地将手交挽在身前,欲见礼,柔荑却被他一把握住。黑眸眯了眯,眼底碎波荡漾,“还知道迟,朕真应该罚你。”
“是小禄子该死,明知道雪天路滑,也不拦着万岁爷。”
大雪封门,她以为他定会留宿在乾清宫,所以才会打发了秋静冬漠她们去歇着,就连正殿内的火炉都熄了,只留两个火盆在寝殿内熏着。谁知,他还是来了。
“就这么不待见朕?”微挑的眉,带了三分戏谑。他不来,她倒是一点都不紧张,反而自得其乐。这后宫妃嫔,她可算是出奇的了。
景宁腮边染了一抹笑靥,抬脸,眸亮如星,“臣妾岂敢。臣妾满心的牵挂,可都是皇上的…”
他到底还是来了。
在这宫里,没有哪个妃嫔是特别的,品阶与家世出身,相得益彰,他给的宠爱也是恰到好处的亲密、恰到好处的疏离,雨露均占,赏罚公允,很好的维持了宫闱表面上的升平。可这后宫女子,最大的依仗便是恩宠,雨露均占固然好,谁不想博得情有独钟?
沾了宠,便不怕没有势,若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就是扶摇直上,步步高升。她既无家世,也并非名花倾国,若要得宠,便是看那时间,那机缘…
承禧殿内,炭火熏暖。
将厚重的殿门关上,隔了外面漫天的风雪,满室温暖似春。
火盆一侧,摆了酒樽和珍馐,景宁将烫好的酒盛了一杯在荷叶樽里,淳厚酒香,涩涩青梅,勾人津液,“这青梅酒烫的火候正好,皇上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青梅煮酒,你这是要与朕论英雄?”他接过来,黑眸中染了恣意的笑,微微仰起脸,一饮而尽,口中回味无穷。
景宁着手添了第二杯,又将盘中的精致小菜一一夹了,布到他面前的盏中,“古人青梅煮酒,是帷幄天下;臣妾煮酒,却是红炉点雪,化解漫天寒气。皇上踏雪走了一路,要小心身子才是。”
镂空铜鼎里,噼里啪啦烧着火炭,热气灼灼,熏得她脸颊微微泛红。他喝罢青梅酒,身上渐暖,便将衣襟上的盘扣解开,松了松箍在脖子周围的狐裘绒毛。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倒是应景!”
凝碧涵翠的荷叶樽,精致通透,是前段日子他才赏的;她这儿也实在没有太好的器具,为了不委屈自己,只好将平日惯用的器物都照样子赏赐过来,倒与这宽敞却简单的寝殿格格不入。
“皇上…有心事么?”景宁微低着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了出来。
从一进门,她就见他的眉头蹙着,此时几杯烈酒入腹,那鬓间的寒气散了,可眉头还是微微锁着的。
目光有几分烫意地望过来,他黑眸深邃,却只是看着她,半晌不语;片刻,景宁转眸一笑,“是臣妾多言了。”
庙堂之事哪里是她能置喙的,况且,能让他为之忧思,定是家国大事,后宫妃嫔决不可僭越身份…她略微自嘲地笑笑,再抬首,眸中再次满含恭顺婉转,却正对上了他目光深深,那如墨的黑眸更甚雾霭寒潭,片刻让她晃神。
“朕确实有心事,你…愿为朕分忧么?”
喑哑的声音带了几分性感,被他灼灼的视线直直地凝视,景宁霎时脸颊一热,抿了下唇,垂首,轻语,“不知皇上被何事所扰,家国大事,还是心结愁绪?”
修眉微挑,他唇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家国大事如何,心结愁绪又如何?”
“若是家国大事,臣妾可不懂,”她说罢,微微顿了一下,须臾,笑意潺潺地抬眸,眸中几分清亮,几许柔光,,“可若是皇上心中有愁绪难平,妾愿作一朵解语花。”
近在咫尺的脸,嫣然如花;他黑眸转深,看着看着,眼底渐渐浓郁出了一丝玩味,“是不懂,还是不敢…”
“后宫不得干政。家国大事属于金銮殿,是皇上的事,是众位肱骨大臣的事,并不需要女子来筹谋。”眉黛弯弯,她说得细语轻声。
他却笑了,笑得恣意优容,放下流连在她脸颊上的手,又实在看不得她这一本假正经的模样,使劲捏了一下她微翘的鼻尖。直到捏红了,才放开手。
“庙堂与后宫焦不离孟,你倒是忙着将自己摘干净!”
外面的天色逐渐昏了下来。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落了满满一院子。
景宁放下手中酒盏,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走到窗棂边,随手将支窗木杆搭起,撬开了窗户一角,透进来几许凉意。
“是不是平叛的事情不顺利?”望着他笼在迷离光晕中的侧脸,景宁还是轻轻问了出来。
玄烨负手站在窗前,深邃的目光落在外面的桔树上,闻言,微微侧眸,“你倒是通透。”
未等她开口,他复又望向窗外,“现下朝廷分成了两派。强硬的几个贝勒亲王纷纷请战出兵,荡除祸乱;可兵部和户部的官员,皆是一味上书要朕遵从组训,安抚南疆诸王为主,动用武力为辅。说好听了,是萧规曹随,朕看来却是贪生怕死,苟且偷安。”
“那,皇上决定招安?”
顺应人心总不会有错,起码不会在开战之前,就在内朝引起内讧。
对那些主和的朝臣,她倒也能理解几分,贪生怕死也罢,苟且偷安也罢,这后面牵扯了多少人家的身家利益。三藩远在边疆,势力却渗入朝廷各处,否则,岂敢犯上作乱?朝廷不出兵则罢,动,则有断臂之痛,那脉络各处连着的人,绝不会坐视不理。萧规曹随是轻的,怕就怕,是内外勾结…
“留下来的积弊,总要规制的。”扶着窗棂,他摩挲了几下那严丝合缝的窗纸,眼中笑意敛了,却多了几分深邃幽远,“三藩功高兵强,长年来不断做大,势压朝廷,长此以往,朝廷就真的还不如一个封国了。既然祸根早晚要除,与其拖下去,不如快刀斩乱麻…”
后面的话,他没说。
但景宁明白,长痛,不如短痛,就像太皇太后说的,脓包捅破了,心里也就消停了。可出兵毕竟不是小事,就如南疆诸王造反,说到底,也是被撤藩所逼;早先决定撤藩的大臣们,如今人人自危,生怕成为安抚南疆的牺牲品。可他们毕竟都想错了,皇上想撤藩久矣,动手与否,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是时机问题,如今南疆反了,是正中下怀。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一旦兵戎相见,便是持久之战。届时繁华不再,怕是连南疆的百姓都会被祸及。”
“朕早就做好了准备。”兵祸起,必然焦土蔓延,可他既有心撤藩,便定要将藩王的势力牢牢钉死在南疆;不打碎那些瓶瓶罐罐,何来盛世升平…
“看来,皇上是势在必得。”
景宁静静地望着他,那黑眸,潋如雪,深如海,眼底碎芒离合,难掩风华。
他哪里用得上谁来宽慰呢?他早有了必胜的信心,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看得远,看得透彻。足下江山,秀丽如画,倾尽了三代帝王毕生的心血,他只会让它更加繁华。
雪整整下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雪后初霁,碧空如洗,天气寒了几分,呼入肺里,彻骨的凉。
昨日,是姜珥来长春宫看她。今日,景宁早早地就起了,梳了旗髻,带了青缎面的旗头,便穿着紫貂裘鹤氅出了门,取道千秋亭,去了延禧宫。
地上的雪被扫得大半,青灰色的方砖从雪里冒了头,露出斑斑驳驳的痕迹。越往延禧宫走,道两边堆积的残雪越厚,姜珥就住在延禧宫西侧殿的静怡轩,地方不算大,也是两进院的规制,同往的还有一个常在方氏。
内院的路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冰,景宁刚迈进门槛,花盆底儿的旗鞋踏在石阶上,脚下就是一滑,好在秋静眼尖手快,从后面扶住了她。
“主子小心,”揽住她的胳膊,秋静的目光落在景宁的绣鞋上,尖巧的鞋头上沾了黑泥雪屑,连红锦缎面上都湿了,“路这么远,主子为何不坐轿子呢?”
景宁回首,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笑。
宫里,品阶低的妃嫔没资格坐轿子,唯有嫔以上的宫人才有内务府专配的软轿,她亦有一顶,虽是素帷小轿,在寒冷的天气却格外受用。换做平时,她定是要坐的,否则踩着旗鞋走在这湿滑的路上,只会刻薄了自己,旁人还会说她故作姿态。
可今日,却不适合…
不甚宽敞的小院,院子里栽了两株松树,虬枝苍劲,落满了残雪,孤零零的立在寒风里。墙角还有一块已经荒芜了的苗圃,残留着水腊球的根,灰褐色的一团,光秃秃的。
静怡轩里只有一个伺候的婢子,名唤珠儿,景宁和秋静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天井边提水。
“我家主子来看姜常在,怎就你一个人?”
秋静走上前,帮她将木桶提了上来。
“宁…宁贵嫔…奴婢拜见宁贵嫔…”小丫头吓了一跳,片刻,才蓦地想起来见礼。景宁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让她起身。
“你家主子呢?”
“回禀宁贵嫔,我家主子刚去了钟粹宫,大概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宁贵嫔请屋里坐!”往日过来走动的宫人极少,姜常在喜静,又不擅长与其他妃嫔拉关系,久而久之,就越发冷清了;却不想,今日来了位贵嫔。
静怡轩内殿放了三个火盆,炭火是刚烧的,姜珥从储秀宫回来,踏进院子,就看见景宁坐在暖席上,双手缩在手操里,一张脸冻得嫣红。
“宁贵嫔驾临,有失远迎,贱妾知罪。”
她忙快走几步,进了门,还未将手中食盒放下,就朝着景宁躬身揖礼,却被她给轻轻扶了起来,“姜姐姐无须多礼,我来得突然,事先也没有知会姐姐一声,倒是唐突了。姐姐方才去了钟粹宫?”
姜珥见景宁盯着自己手上的食盒瞧,心里直怪珠儿多嘴,手忙脚乱地将盒子用红泥子布料遮了,扯唇笑了一下,掩饰眸中几许尴尬,“我去探望一个亲近的嬷嬷,最近她身子不好,便想说送些东西过去。”
“是储秀宫新提拔上来的沅嬷嬷吧!”景宁了然地调开目光,眸中笑意却冷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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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点
皇后娘娘怀孕期间,为了不松散后宫规制,也提防着钟粹官那帮秀女不老实,特地将宫正司典正沅颐卓拔了上来。手段倒是有的,只是新官上任,排挤,盘剥,尽做些个欺负宫人的勾当,入钟粹官时日不长,刻薄的名声倒是传得很远。
这么大冷的天,谁会一大早跑那么远去探望呢?想她当初特地交代那些宫人不准找姜珥的茬,这沅颐居然不买她的面子,不知是否受了那李雅的挑唆。
“妹妹闲暇无事,便来了姐姐这儿,不知姐姐可否赏脸,与妹妹一同去御花园赏梅?”缓下神色,景宁不再往深处问,以免勾起她苦闷的情绪。
皎皎如月的脸,浅浅笑靥,眼鹿柔光几许,宛若荡漾起的涟掎,姜珥抬眸看她,一时竟有些失神。
“承蒙宁贵嫔赏识,贱妾恭敬不如从命…”
冬日的御花园,少了往日姹紫嫣红的绚烂,多了一分寂静萧索,步之所及,一片白雪皑皑。枯枝上挂满了晶莹的冰挂,被阳光一晃,闪耀着动人的光泽。景宁和姜珥一前一后,从藤木石桥上过,在厚厚的积雪里踩出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前面不远,是绛雪轩。
绛雪轩外,穿过红墙碧瓦的前院敞殿,就是一片绯色如雾的梅花海。
景宁一袭紫貂裘鹤氅,姜珥穿的依然是那件凫靥裘斗篷,风吹起镶滚绒毛,一白一褐,绒绒的荡漾过去,如同搔在人心上。
“昨日,若是换做旁人,一定会借机亲近皇上,而不是仓促逃走,姜姐姐真是出乎妹妹的预料了!”景宁随手折下一枝红蕊梅花,未开的花苞是胭脂红,绽放却是一抹雪瓣红蕊,衬着落雪,相映成趣。
姜珥淡淡地笑了笑,“不受宠的你人,往往会活得更长久。”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宫里头的女子谁不渴望得到那宠爱?为得宠,什么都能放弃,什么都可以牺牲。姜姐姐觉得?”景宁凝着她的脸,眸光辗转,眼底一抹探究闪过。
“宁嫔也是如此么?”
姜珥不答反问,静慈的目光,波澜恒华,静水如泉。
景宁怔了怔,须臾,扯唇笑笑,“也许吧…”
百花齐放固然好,一枝独秀却才是每个后宫女子最大的期冀。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谁人不想三千宠爱于一身呢?可宠冠后宫又怎样,唯一顶凰冠难求得,这品阶,这地位,并不是“宠”之一字就能决定了的。
“入宫四年,姐姐就从未想过为自己争一个位置么?”景宁低声问她,心里却是越发好奇了起来。
姜珥轻轻笑了笑,“贱妾亦是身在红尘中,不能免俗,岂会从未想过?只是现在不想了。这辈子,得了,便是得了;不得,就是妾的命,与人无尤,与天无尤,再不想与旁人争什么 …”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抬首去看那一株梅花傲雪,下颚微微扬着,勾勒出了尖悄的轮廓,映着明媚的阳光,花光满眼,人面迷醉。
景宁看着,越发觉得她就像那空谷风岚,清幽静好,让人看上一眼便再难掉开视线。
这样的女子,倘若果真是存了争夺之心,今日在宫中的地位怕是远不至此吧。可,真的不想争么,真的就甘心一生卑贱?既入这宫门,注定了与阴谋诡计为伍,如何能做到独善其身…她不争,世事偏由不得她来做主;不沉沧,被拉着也要沉沧;不去算计旁人,旁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更何况,如今的延禧宫,已成了众矢之的,她身在静怡轩,怎能够置身事外…
冻得微微泛红的手指揉捏在那花枝上,轻轻一折,枝干立即发出了脆裂的断响。枝亡,花亡。
景宁缓步走过去,一步一个脚印,每走一步,眸光便淡下来一分,等走到姜珥身畔,本不带一丝感情的脸上,却蓦地绽开一抹笑颜,“依妹妹看,姐姐怕不是不能免俗,而是这满满的心思早就都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心有所属,才}会在这宫里头当真动真情!”
心有所属!姜珥只觉心头被狠狠一撞,惊愕地转眸看她,“宁贵嫔 …”
景宁果断地扬手,止住了她的话,弯弯唇角,滑落了三分了然,“姐姐莫急,妹妹对姐姐并无恶意。只是看姐姐终日为情所苦,想渡姐姐与那有人缘到被岸罢了。”
只这么望着,见了面,连句体己话都不成说,有什么意思呢…虽说在这官里对待红杏出墙的宫人是绝不姑息,可发乎情止乎礼的感情,谁人能去置喙,有什么证据置喙?她就不想百足竿头,更进一步么…
景宁笑意浅浅,姜珥的脸却是白了一分又一分,“妾不懂宁贵嫔的意思。”
是她做得太明显了…她不该那么频繁地去承禧殿,不该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如令这心思被她看穿看透,不仅是会害了自己,更会害了他!
不想承认么…
景宁扯了扯唇角,不理会她复杂懊悔地神色,却是漫声轻语,娓娓道来,“姐姐与那赵侍卫,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恋人,两家家世相当,本来是顶了亲的。可后来,姐姐入官当了秀女,辗转被晋封为了常在;赵侍卫也放弃了前程,放弃了入京畿营的资格,在第二年也进了官,当了一个小小的守城兵丁。”
她与他的故事很老套,老套得几乎让人耳熟能详;
不是负心汉,而是薄情女,攀了高枝,嫁入天家,从此宫门深似海,萧郎是路人。
姜珥入官四年,赵简就在城门口窝了四年,其间并不是无升迁,却被他一口拒绝,旁人以为他一根筋,不思进取,却不知,他一直在用生命守着一个人。
“姐姐既然入了宫,何必再执着过往呢?前路漫漫,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位置,不是好过如先下这般屈居人下,任人欺凌?”
姜珥满脸复杂地抬眼,却仿佛散尽了浑身的力气,虚扶的步子,单薄,伶仃,在寒风中簌簌颤抖。
“贱妾命贱福薄,不敢奢望平步青云,只求安身立命,在静怡轩度此残生…”
“姐姐不在乎自己,难道也不在乎他么?”景宁上前一步,眸光犀利如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堪堪一个八旗子弟,却一辈子当个守城卒。姐姐还说自己福薄,依妹妹看,姐姐何其幸甚,遇到了这么一个死心塌地的男人!可姐姐进了宫门,封了常在,却要旁人为姐姐守定终身么?”
“不是这样的…姜珥急急抬头,眼捷上沾了盈盈一泪珠,簌簌颤动。
当年,她家中突逢变故,父亲便想将她送进宫,想着若能飞上枝头,就可帮家中化险为夷。于是,退了婚,绝了情意;再后来,侍过寝,家中人连着被封荫,灾劫不解自化。如今,她能守着一份心思过那寥寥余生,已知足。可这宁贵嫔为何要苦苦相逼…
眼前女子,满眼哀戚,那是一种任人欺凌的软弱;景宁微蹙了眉,忽然觉得气闷,抿唇,索性进一步道:“相知相许,只能相望,却不能长相守…姐姐就这么甘心?”
两相缱绻的恋人,分开一会儿,便是抓心侥肝的思念,恨不能日日腻在一处,日日相好。倘若,她当真与那赵简互有真情,又岂会甘愿眼见萧郎,不得亲近…
姜珥微微怔忪,凝滞了目光,片刻,咬唇,话到嘴边,只剩下了摇头,“我愿意等。”
等?
景宁愕然,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她要等什么呢,若是宫士,还可以等到二十五岁出宫;可她是妃嫔啊,莫说已经侍过寝,即便还是冰清玉洁之身,也是一辈子献身皇帝。进了官,她就是皇上的女人,是这宫里的女人。
“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姐姐也要等?”景宁看不透。
姜珥垂下眼捷,颔首,声音越发的轻,仿佛雾霭流云,“能远远地望着他,看他安好,对我来说,已经是福气…我愿意就这么等着,等一辈子。”
仿佛当胸一撞,景宁怔怔地定住。梅林里的风早就停了,阳光淡淡地照下来,满地的雪尘如烟。
等一辈子…
值得么?赔上一世的情,赔上所有的前程,唯有相望而已…
见她满眼莫名地看着自己,姜珥平静地笑了一下,清澈的眸中映出了一蓑烟雨蒙蒙,“宁贵嫔大概从未动过真情吧?”
不}懂情,却是因未识情之一字。
心头,苏苏麻麻地震了一下,她从未动过情?那对他,又 什么呢…
她永远记得在如意馆外初遇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后初霁的晌午,他踏雪而来,惊鸿一瞥的惶雅恣意,和他微笑如水的模样;可她也同样记得,在乾清宫的第一次侍寝,他自手伫立在窗前,冷漠疏离的笑,眉梢眼底都是凉薄。
隐在鹤氅内的手缓缓收紧,捏成了拳,她看着姜珥满眸缱绻的波光,目光却是淡了,半晌,垂下眼捷,笑得哂然。东西六宫满庭芳,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不过是争那一个位置,夺那一份尊荣,谁会傻到付出真心?她是这万紫千红中的一朵,身为棋子,是不需要动情的
“姐姐去吧,花海的尽头,他在等着你。”
景宁将怀中的手炉递到姜珥手上,说罢,再不去看她,裙角一旋,便翩然离开了梅林。
身后,留下了一雾的花海,一地的白雪;
雪地上的女子,青黛色的斗篷,婷婷静立,望眼欲穿地看过来,却是满眼的怔松和复杂。
回去的路,还是从那藤木石桥上过。
景宁紧了紧身上的貂裘鹤氅,雪白的镶滚蹭在脸上,熨帖得很温暖。风吹来一片梅花瓣,落在她的如墨的鬓间,她摘下,揉捏在掌中,如丝绸般的菲薄。
来延禧宫她没坐轿子,是不想带多余的官人。昨日,他便与赵简交代好了,今日巳时在绛雪轩的梅林外等着,只是她并未告诉他姜珥会来。如今,他在这漫天花海中看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是否会感激她这个红娘呢?
但,她可不是出于好心哪…
站在桥上风掀动鹤氅,裙摆如云飞扬。
景宁松开手,任那瓣菲薄的花瓣随风轻轻地飞落,目光随之辗转,正望见桥下,相偎依的两个人。
其实有可以等的人,也是种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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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日便是除夕。
过了腊月二十三的祭灶,内务府开始准备过年事宜。早有李德全奏明了太皇太后,得旨按宫中旧例后,便传告了各府第的福晋、命妇、格格,及一二品大员的女儿于腊月二十五入官。
二十五的这天,辰时未到,各府福晋和内命妇便早早地到了苍震门前。苍震门外,是东筒子长街,街道干净宽敞,不时地有四台小轿被抬着,顺着长街徐徐而来,在影壁一侧停了,掀开轿帘,却是一个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皆是朝中要员的闰阁千金,应太皇太后的邀请,进宫来过年。
琉璃门微启,一身蟒袍补卦的李德全从门中走出,身后跟了十余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众人见了,纷纷行礼,道一声“总管大人百福”。
李德全笑咪咪地回礼,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下,才从一顶顶的软轿中认出了那银舆顶绿帷轿,忙走上前。
绿呢子轿帘挡得严严实实,里头的人未下轿子,只有两个伶俐乖巧的侍婢站在外面,看到李德全朝这边走过来,才掀开帘子一角,轻声禀报。
“主子,李公公来了。”
“嗯。”
轿子里,传出一声端雅的应答。
半晌,轿帘被一双柔软纤细的手撩开,从里面蛙步走出了一位宫装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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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
三十有二的年纪,因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依然桃李芳菲,姿韵犹存。一袭大红缎五爪金龙绣的吉服褂,四合如意行龙云肩,金线滚边,袖口和裙摆是石青妆缎,绣了团团莲瓣;胸前带了由九颗大东珠串成的朝珠,熏貂朝冠上街孔雀石,金瓒玉珥,而雪红妆,举手头足间极尽端庄。
四周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注视着甫从轿中走出的宫装女子。
足下,踩着月白锻绣花石花盆鹿旗鞋,她双手轻挽,看见李德全,随即露出了一个足够高贵的笑容,“李公公,别来无恙。”
李德全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双袖一掸,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在她身前,单手撑地行礼:
“奴才给公主请安!”
众人远远的看着,都识得,这是皇十四女,当今皇上的姑母,和颐纯长公主图佳。住在西城的建宁公主府,额驸正是平西王之子吴应熊。
妇人不懂政事,自然不知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三藩之乱,只看那图佳公主出入排场气派,又有内务府总管亲自迎接,不禁又羡又妒。
李德全行了礼,就将图佳迎进了苍震门,其他福晋内命妇等皆由内务府管事太监领着,从西华门鱼贯而入,至慈宁宫宁寿殿候着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
车辙滚滚,舆鼙一路顺着朱红的官墙,经过隆宗门,便停在了慈荫搂前。图佳由李德全扶着,下了车,缓步走进了慈宁官正殿。
殿内早有侍婢烧了火炭,门外錾铜勾上悬着红呢子烫金软帘,进了垂花门,就看见太皇太后坐在南窗下的炕上,枕着缎子靠背,身前红漆云腿桌上摆了白釉炖盅,还散着热气。
“佳儿,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
太皇太后还穿着常服,看见她,满脸慈和地招了招手,“免礼免礼,佳儿是有日子不进宫了,哀家可是想念得紧!”
图佳再次敛了敛身,然后,一并坐到那金绿闪缎坐褥上,太皇太后叫人抓些果子与她吃,几粒板儿下了腹,图佳拿着巾绢抹了抹嘴,也不看旁人,只自顾自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