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娧丝毫没将众人私语放在心上,随着陶苏步入内堂,莫绍见状怎么也不敢落下主子,仅能亦步亦趋跟上脚步。
一入内堂身后几人随后关上数道精雕山水百态的铁力木实门,赌坊纷扰喧嚣全然隔绝在外,穿过悠然惬意挂着数道竹帘半遮荫的红木廊道。
愈走愈发觉得郑恺约莫是几个师兄弟过得最适意之人,背着下九流的名号,过着人上人的生活吶!
她归武山宅子还没这么风雅诗意呢!
“请。”停驻在百合花雕长窗前,陶苏再次折腰恭请。
颜娧偷偷窥看了正堂内雕琢细致的胭脂木家私,处处被桐油推拭得光泽透亮,直叫人舍不得坐上啊!
“怎么?敢砸我场子,不敢坐我椅子?”郑恺凉薄的问候冷冷传来,分不清是气得抑是笑得。
真没料到会被小师妹砸场吶!
也没听说懂得赌,见面便要了六万两,她多待会,赌坊还开是不开?
不置可否勾起浅笑,陶苏没有多言默默揖礼退下。
颜娧扬着自认可人的浅笑,问候道:“师兄。”
“知道妳闲不下来,怎么?来得这么急,担心师兄藏私了不成?。”郑恺没好气抬眼睨了来人,终究仍没忍心苛责而招招手。
挡也挡不了,拦也拦不住,也只能尽力保下这胆大包天的小师妹了。
瞧瞧现下成什么样子了?
未婚夫婿一病倒,半点不担心自身安危,立即换上厉耿脸面往郜县来,哪有小姑娘胆儿肥成如此?
难道他们这群大老爷们还能叫她烦心不成?
“非也,非也,师兄高明得很,瞧瞧扶家半句话都不敢坑,只能旧地重游哭告先祖。”颜娧三句不离称赞,没想过惹师兄不悦。
郑恺宁可大隐于东越浮华最底层,多人无法办到?
亦正亦邪的思维与不符赌坊低俗的浊世佳公子之貌,不正是游走东越几个王孙贵族间利器?
多半都是散了家财,仍不知为何至此?
更别说郑恺之名,在几人刻意营造下,人人以为陶苏仅是虚名,鲜少有人知晓另有其人。
为颜娧递上敛口酒盏,郑恺凝眉不解问道:“既知晓地籍已得手,为何还走这遭?”
别说不爱她到郜县,若非还记得喊上牛鼻老道一同前来,几人根本不希望她踏入事端混杂的东越!
“什么时候学的听骰?”郑恺好奇了,小姑娘有什么不会能不能给他说说?这一丁点一丁点的挖掘,实在费事!
“真不会。”颜娧只差没举手起誓,勾着耐人寻味浅笑,老实说道,“更别说现下内息尚未完全恢复,怎可能听得了骰?”
也不是她不爱赌,而是没人愿意同她赌,没到异世前便是如此,对赌似乎是种无法解释的不解之缘,真真如此而已。
记得求学时年节无家可返,室友提议打发时间而搓了盘麻将,谁能相信她第一局便将室友逼得下岗不打?
开局梅兰竹菊、春夏秋冬全都来,花牌抓完来地胡,自此没人敢邀她再玩上任何一局,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吶!
举杯之手停在半空,郑恺不禁低头笑了笑,打趣说道:“难不成还真遇上赌徒克星了不成?”
“我乖着呢!不赌!不赌!”被呛得连忙抬手回拒,颜娧不受恭维地说道,“我就想把这茶盏变得更漂亮些,师兄觉得如何?”

第408章 心脏
“妳还真连烧窑也不肯放过吶!”郑恺摇头失笑。
“师兄该说,关于能更美的任何事物,我都喜欢。”颜娧乐呵应答。
想当初不是因此一头栽入了能走遍山林田野的水利工程?
曾奋斗、曾努力,问心无愧也不虚此行不就得了?
人生于她求的不过一个绚烂历程,结局是否美好又有何妨?
“妳消停些,少拿这张脸对我笑,隔应得很。”郑恺没能适应小师妹换了娇俏面容,手肘轻靠在桌沿扶着双眉,忍下心里想出手打人的冲动。
颜娧收起嘻笑,抿抿了唇瓣,偏头觑了伫立在长花窗外,如松竹挺立,雅致清韵般的清减肥影,抬眼狐疑问道:“师兄找这么一个人看门,好像过了些。”
郑恺没好气收回茶盏,示意陶苏添上茶水,瞥了眼压低嗓音问道:“手边人还不够?主意打到我头上来?”
“我哪敢打师兄身边人的主意?”颜娧闻言连忙摇头,眼神倒是老实地随着陶苏背影转悠,许久才咧了咧嘴角解释道,“如此闲静淡雅的性子,跟着我都浪费了,更何况师兄用来看门。”
“妳坐了他的地儿自然得站,难不成叫妳坐他腿上?”郑恺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本来不愿提及竟不自觉透露了。
赌场营收能运用的本就不多,更别说这一梁一柱都透这细腻典雅的宅子,如若没点特殊陈设彰显自身气韵,如何赢得东越世家公子青睐?
师门三戒四律首戒娇奢淫佚啊!若非亟需门面,也不至于将银钱耗费在细琢风雅的宅子里,这可是寻了东越皇族世家御用工匠啊!
不说郜县人口高达二三十万人,又是距离临辉城最近的县城,单单因奕王父子为制宜晓夷城长年停住此处,得吸引多少亟欲攀权附贵世家定居于此?
起个能叫人信服身份的宅子,没几万两银子如何成事?
几个师兄弟初来东越哪来阔绰银两?
还没来得及挣钱,又遇上差点因赌债被亲爹卖入小倌馆的陶苏,几个大老爷们自是无法见得如此令人心醉神驰的小娃儿真被卖了。
自是哪儿去的银钱哪儿找回来吶!
师兄们趁夜荡平了赌坊,领了人马埋了人手,聂谦清算赌坊借条,吴昕为戏服逐户讨债,一夜间赌坊无声无息地易主亦无人知晓。
把人救了总不能叫人自生自灭,几个师兄弟决议他留于郜县照料陶苏,而他也真与陶苏相依为命苦练赌技。
荏弱无依的陶苏当时尚未弱冠,立志改名换姓不再为赌所困,誓言必要叫郜县曾欺辱他之人付出代价,自此时刻勤练抛骰手法,如今终能脱胎换骨。
虽位处三教九流之末又如何?,作风特立如他也不敢有人看轻,无人可在他手下安然走过三盅,谁人能不敬三分?
加上老天给了他张看似生来尊贵不凡的英挺脸庞,怎能不好好善加利用?
是以陶苏游走赌坊撑起赌坊,由他结交游走世家,时不时哄来几位纨绔子弟入场尽兴,否则如何捞到能起宅子银两?
这五进宅子看似与赌坊在不同街道,实则以楼台廊道作为遮掩前后相连,数道厚重实木门隔绝了赌坊喧闹。
仅仅那几道铁力木门与红木廊道便要价几万两,俩人耗费多少时日努力挣得如今光景?
思及此,也不得不说人比人气死人,没有小师妹赚钱运道啊!
只能再喝两盅自我安慰吶!
“对啊!我的酒呢?”郑恺倏地惊觉小师妹的郁离醉没跟着到?
“逃家还能带酒?”颜娧解下腰际锦袋取出小玉瓶递上,不禁笑问,“只有这样要不要?”
不情愿地接过不足一口的佳酿,郑恺温文俊逸脸庞也无奈泛起心酸之色,心塞问道:“耗费了不少口舌才哄得扶家家主来赌坊给陶苏伺候呢!”
颜娧佯装了解地频频颔首,恍然大悟作势夺走玉瓶,偏头问道:“所以这酒该给陶苏?”
郑恺一连三个躲避逃开掠夺,急忙说道:“陶苏不饮酒。”
门外陶苏扬着浅薄淡笑,揖礼应答:“看顾赌坊,陶苏不沾酒。”
“听清没?”郑恺如若至宝般抱着小玉瓶不放,东越本就以茶品居多,能入口的酒类少之又少,更别说小师妹带上的定是至少三年的陈酒。
“师兄真是小气,椅子也不多几把,堂内两张太师椅,不嫌空旷了些?”颜娧瞧着满室浮华雕琢直觉可惜了。
“太贵买不了。”郑恺脸上明显肉疼之色。
“也不就几把椅子,贵到哪儿去?”颜娧不解问道。
同样红木座椅应该不至于贵得买不起,怎么能心疼得面有难色?
“小师妹可别看不起这两把椅子,若非得哄骗那些识货纨绔,椅子得沾惹人气,我连坐都舍不得。”郑恺起身挪动太师椅,露出雕刻者染尘之名。
当初可花了不少银子疏通买来的呢!
寻常百姓都见不着这椅子了,何况如同他们这般身处末流之人。
“染尘?很有名?”颜娧嘴角尴尬地抽了抽。
“东越人人得跪着拜见,病了好几年不知道何时驾崩。”郑恺晶灿眼眸不经意透露难掩欣喜。
可不是?雕刻者若真驾崩,遗作不都一番大卖?
“你才驾崩!你全家都驾崩!”还没来得及问哪路高手,外头便传来厉耀不悦念叨。
郑恺陶苏:......
这人怎么进的?自始自终都不只师妹一行人?
回头窥看红木廊道,陶苏也全然不解这老伯怎么突然出现在正堂?
“皇祖父怎么跟来了?”颜娧也无法理解,为何已将他系在承昀手上,仍能来到此处?
朝晖渐盛的映照下,厉耀全身透着金黄光辉伫足于红木廊道上,言不由衷地问道:“我不该四处巡察百姓?”
“皇祖父这哪是巡察百姓?分明是吓唬百姓。”颜娧没料到竟被不作声的跟随了,虽说东越术法风靡,也鲜少见人堂而皇之地表演吶!
更别说如同游魂般的表演,有几个百姓心脏受得了?

第409章 明路
“牵丝引人死灯灭,妳在哪我就能在哪。”厉耀挑挑英挺白眉,捻着花白胡捻自信笑道,“再说了,虚影想上哪有什么困难?”
托腮轻靠在红木四角桌上,心思百转千回了几圈,颜娧静默回望,淡漠得厉耀忽地不着痕迹地颤了颤。
瞧着颜娧波澜不惊的冷漠神情,莫绍亦是见怪不怪耸肩,大白天怎能见鬼不成?
小师妹不仅没不怕又叫了声皇祖父,好容易爬回师兄的角色怎能在此失了颜面?
是以无视门外勾着淡笑陶苏,郑恺清了清嗓子,咽下惊恐,淡定问道:“这位是?”
“师兄才推论可能驾崩之人。”
颜娧唇际勾起了一抹坏笑,又从腰际锦袋取出另一个玉瓶,倒出磷粉在茶水上吸收些许热气往厉耀所在扔去。
众人:......
瞧见厉耀身上幽幽磷火,不得不嘴角抽了抽。
怎么也挥不走那抹冷翠色,厉耀蹙着眉宇,心塞问道:“丫头这是打算......”
没死成被这么一衬也像死成了......
“我可没打算还上扶家田籍,正好想想怎么让这个千年世家不至陨落。”颜娧晶透的慧黠眼眸散发着兴味,打趣问道:“师兄究竟赢了多少?”
“估计再两日该断炊了。”门外陶苏抬眼应答。
可惜没那好福气见识真实面貌,原先觉着郑恺单单因为师父喜欢而喜欢,颇有自家人不嫌弃之味,一直觉着是高看了皮相底下的人儿。
未曾想会是个淡然自若又心细胆大,将赌桌分寸也捏得恰恰好处,令人一眼难忘的小姑娘。
“算得这么清楚?”如此清楚精算的答案叫颜娧吃惊吶!
“爷要的陶苏都会竭力奉上。”陶苏唇际笑颜一现而逝,又恢复成冷情自恃的漠然。
那日未免影响卖价仅剩清丽俊雅的脸庞无碍,浑身伤奄奄一息,爹亲依然不停拳打脚踢,只为以柔弱之相卖往小倌馆,换得下一季度的秧苗银子。
诸如此类的寒门惨事在贫瘠东越岂会少见?如若不是郑恺在那冬日清夜里动了恻隐之心,这辈子恐已沦为郜县世家间的玩物。
为此能为郑恺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汗亦是值得。
“人都断炊了,那祖宗祠堂里的香火是否早断了?”颜娧偏头再问。
“呃——”被问得一愣,陶苏再抬眼回望透着玩味的眼眸,觑了眼映着幽幽磷火的虚影,似乎意会了什么......
颜娧已从陶苏惊愕眼神里明白,俩人思维达成了共识,他收回惊愕换上知根知底的浅笑,依然躬身应答。
“除非当家主母愿意变卖陪嫁,否则应当无法维系香火。”
扶家每个月供给家祠的灯油香烛,如若再着重点店铺制程与名气,可不是一般人家能供得起,自栩千年家业的扶家不在意?
“那么扶家主母?”颜娧十分好奇家道一夕中落的扶家主母们如何了。
“在所有田产地籍交与赌坊后,如今唯有扶诚即将论及婚嫁的青梅竹马仍愿与扶家结亲,原先家主卸任便和离了。”陶苏唇际掩不去讪笑,丝毫未有隐瞒。
千年世家因博奕败光家业,有多少世家愿意女儿吃苦?
“师兄,拆了人家夫妻良缘,这可怎么好?”颜娧撮着下颌思索着。
“做绝的也是我,二师兄得空做两场法事消灾便是。”突如其来涌上一抹浅笑,郑恺看不出来师妹会在意这事儿啊!
“还能这样啊?那师兄为何安排扶诚与我一见?”颜娧不禁尴尬地苦笑,谋夺他人家产也是头一回呢!
如若不在意怎可能叫扶诚前去与祖宗家业道别一番?
没好气睨了一旁憨笑的莫绍,郑恺咧出了个被拆穿的不自在笑意,差点扯破了尔雅面具。
“谁让我家主子聪明,我真没上什么事儿!”莫绍难掩羞涩的搔头。
“就你宠她!”郑恺如何不知师妹身边之人有多顺着?
谁不知道只差没摘星取月?
莫绍挺起健硕胸腹,硬气反驳道:“说得好似只有我宠,你就不宠?”
被燃着惨绿的厉耀不由得跟着爽朗笑了,瞧瞧一屋子被小丫头牵着走的大男人,愉快地觉着自个儿初见面便为她治伤也不冤,原来不只有他吶!
伫立在外的陶苏也难掩笑意而将头垂得更低,深怕冲撞郑恺疼惜之人。
见师妹仍等着答案,郑恺蹙着眉宇想着该如何说出口,左思右想对于丢脸的过往实在说不出口,仍是门外的陶苏,不咸不淡地缓缓说道:
“初到郜县无法立足,靠的是年幼的扶诚每日一个肉包子养活,救下小的之后扶诚变成每日两个包子。”
颜娧抹了额际的冷汗:......
几个师兄来到东越究竟过得是什么惨日子?
厉耀拧起眉宇,指责道:“你吃人包子哄人赌光家产,这算恩将仇报啊!”
“我哪儿知道给包子的人是他?当时光想着怎么弄到师妹要的地皮,那顾得了那么多?他从京城回来接任家主,到赌坊来对帐才认出的人。”
话毕,郑恺无奈地悠悠叹息,恩将仇报的滋味不好过啊!
“所以,师兄要借我之手,予以扶家明路?”颜娧算是明白了。
本想着给活路,现下要的可是一条明路,还得再思维吶!
“还钱还地势必不可能,能有条明路自然最好。”郑恺也曾想还些银钱给扶家,然而入了袋的银钱早就全交与晁焕打点晓夷山事宜,哪还能还出什么?
正凯赌坊至今还没遇上控骰能力超越陶苏之人,没有人能逃过想赢得一局的诱惑,否则怎么会有传言,入了后堂银钱不还?
明白男人脸面重要,自然不会当面问,银钱不够为何不找她要?更何况师兄们不辞辛劳四处收集打探消息,重建晓夷山更需要大量人、物、财力,若是错估在前,怎可能有那脸面同她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