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人证披着温载墨的面皮,却不停哭喊他是倪郿,厉煊再笨也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那张面皮犹如真实长在倪郿脸上般,忙翻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也没找着能分开方法,仅能抱着那张因失去血流供应而干扁的脸皮,窝在殿外一隅呼天抢地的哭着,偏偏什么也说不出口。
几天下来,问他能否绘出温载墨的面貌,又说没看清,问他是否能辨认偷吃的宫人,嘴上说可以,却认了几天也没找到人。
什么也没办成,只有一股脑儿地哭,哭得厉煊心烦意乱,只能命人塞住了他的嘴,不在场的祭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全然没人知道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朕让你看紧温家最后的余孽,你就是这样看的?”即便眼前的老者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厉煊也没能忍下满腔怒火。
“温得熊的死讯都书案上躺了大半个月了,就等着南境的烟硝缓和些,就可以处理掉那个余孽,到底在祭酒手底下教的都是什么学子?连一个失怙的学子也无法容忍?”
平日里这些人如何对待温载墨,为了不得罪越城的士族,他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人在命在一切好说……
谁曾想会是这样的结果!
厉煊起身烦躁地在桌案旁来回踱步,忽地他怔怔地回身,瞟向一旁的禁卫统领,半瞇着墨眸问道:“我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师兄人在何处?”
他怎就忘了那对好事的男女!
东越宫禁才重新恢复多久,这么快就有宫人找对食?
“启禀圣上,船…船…被烧了就没消息了啊!”统领回答得颤颤巍巍,深怕自个儿会是下一个被砚台砸的人。
不对劲!几次海难都没弄死他们,怎么可能死在江水里?
“找——”对答案感到无力的烦闷,厉煊耐不住脾气咆哮,“他一定躲在哪儿,打算看我的笑话,把整个四国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出人来!”
“遵命。”
统领三步并两步地退离了金凤阁,留下焦虑的内监与害怕的祭酒,虽早已习惯喜怒无常的主子,还是担心会不会下一刻就遭了毒手。
伴君如伴虎没错,但是喜怒无常的主,也是着实令人头疼……
他们可以预料温家那小子早跑了,而那个该死的倪郿把人给欺负跑了,居然连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满脑子只顾着什么偷吃的宫人,怕又是看上了人家吧!
他日前对宫里几个姿色上乘的侍女上下其手之事,早已闹得整个越城人尽皆知,要不是顾忌皇后的近亲,颈项那颗头只怕早就被圣上给摘了,那可能留他还在外面乱嚎一通。
就在两人以为得替倪郿背锅之时,梁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风凉的笑声。
“二师弟这么想找我?”
这声问候令在场三人全都愣了愣,抬眼瞬间全都吃了一惊,才说要翻遍四国找寻的男人,竟就在他们头顶上……
那悠哉的长腿恣意地摇晃,健硕的身躯斜躺在殿阁上最大的横柱,手里的酒壶悬空,玉液一口接一口地没入薄唇,潇洒畅快神情不知停留了多久,那双孤冷倨傲的眸光里尽是轻蔑。
“你宫里的酒,比起你嫂子的郁离醉差多了。”
“大…大…胆…来…”人。
内监紧张得想大喊刺客,话都没说完便被凌空而来的风针给点了哑穴,突然喊不出声地抓着颈项,吓得一旁不懂武的祭酒跌坐在地,不停地大口喘着粗气。
身着明黄龙袍的厉煊最先找回气场,清清嗓子,沉声笑道:“师兄这是怎么了?放着好好的椅子不坐,偏要上梁去。”
“嘶——”承昀坐起身,弓着背不解地回望,似醉非醉应道,“师弟看起来不是挺欢迎,师兄只能躲着点。”
“师兄说这什么话?好容易远道而来,怎么可能不欢迎?”厉煊朝着内监挥手示意,内监明白了过来连忙领着祭酒离开。
一出殿阁就连忙呼喊着有刺客,没一会儿所有的禁军侍卫已里三圈外三圈地包围了金凤阁,黑压压的戍卫人人举着兵刃严阵以待。
主子想弄死梁上的男人不是秘密,好容易人家自动送上门,不把握机会难道还要让人跑了?
“看来师弟并不欢迎我啊!”承昀唇边的轻蔑不减,将手中空酒瓶一扔随手便响亮地磕破地面的金砖。
“师兄说的什么话?身边的人不懂我们的交情,太过担心朕的安危,这才喊了禁卫,瞧瞧朕不就在跟师兄闲话家常?”
“师兄本来没想打扰你,可是你吼我的声音真的大了些,人在宫门外都给你喊回来了,这不特意来见见师弟。”承昀似笑非笑的垂眸,那居高临下的威势,根本没将门外的包围放在眼里。
原本,两人见温载墨的踪迹没有被抓住,正打算离开皇城,谁曾想倪郿的哭声着实太过宏亮,接着又来厉煊响彻云霄的嘶吼声,他不回来看个好歹怎么对得起他?
厉煊讪讪地回避了梁上的眸光,外头的蠢材想要承昀的性命?
那简直是个笑话!
多半还是得要他亲自动手,都说他这个师兄是个练武的奇才,然而谁不知道他是靠着勤练来的?
当时也不就欺负他尚未熟悉硬气功,切磋武艺输了一招半式,就让所有人笑话至今,彼时动手还得靠那小嫂子借了几分内息,才能跟他打个平手。
现在没有人可以借他内息,还能赢过他吗?
几次三番叫他侥幸逃过刺杀,叫他养出了傲气,居然敢这么对他说话?
他哪里来的勇气胆敢对东越之主这般态度?外臣又如何?给他安上个大不敬的罪名也是恰好而已!
“师兄来的方式不对,手底下的人总会害怕啊!你就下来好生的道个歉,事儿也就揭过了可好?”

第978章 剑势
不提还好,这一提,承昀反倒慵懒地瘫在脊瓜柱上不动了,轻蔑的眸光斜睨殿内的男人,那月牙白缎靴格外刺眼地继续晃悠着,身上反骨几斤,那话听起来就有几斤反骨地说道:“师弟让下我就下,那多没面子?”
对于要抬眼看人这事儿,厉煊心里着实不悦,偏偏男人躲在房梁间没办法一举拿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来人醉酒放肆。
若说谁有能力让温载墨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他这个碍事儿的师兄,还能有谁?因此这口气他得忍,能把温家那兔崽子的行踪套出来是最好,不能也得把他在这儿给拿下,好容易盼到的机会,不能就这么飞了,是以,厉煊只能摆出和善的笑意道。
“这是怎么了?是哪儿招待得不好惹师兄生气了?”
承昀星眸里尽是不耐烦,假借醉意染上薄怒,故意挑明问道:“师弟嘴里那一堆烦人的混账,一路跟着不是师弟的意思?”
“师兄这话…朕就不懂了。”也不知道承昀到底听了多少,厉煊只能佯装不解地抬眼问道,“师兄从何而来,要去何方,朕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派人一路跟着师兄?这一定是误会啊!”
“你敢发誓,派人放火烧船的忘八德不是你?”
承昀佯装恼怒地又扔下酒瓶,准准地砸在厉煊脚边,吓得他不得不连退了好几步,心知不能承认那派人烧船的忘八德是他啊!
一直以来他都没想过,为什么父王交代,不论用什么方法也要除掉承昀,一个远在西北的穷乡僻壤出来的王府世子,到底有什么好在意?
本以为是父王因为求不得而心生怨念,非得要除之后快,如今惊见金砖上碎裂的痕迹,他着实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遣人杀上西尧……
不…他做了,彻彻底底的帮了忠勇侯府一把,除了南楚的协助,把他留在西尧的暗卫也借了。
本以为碎裂的酒瓶碎片会伤到他,却没想到,这些碎片竟全都深深地扎进了金砖里,别说伤到他了,就连靴子都没能刺穿!
什么时候他的内力竟长进到这种程度?就算他站在这儿也无法肯定能办到!
没有半个碎片四散在外,那得要多好的控制力?
那是如同父王那般已臻化境的硬气功……
不过在西尧陪着他练了几年粗浅的功法,没有心法的他如何将硬气功练至化境?连他都没办法达到的境界,他怎么可以?这怎么可能?!
历代的东越君王继位,都是得要有臻至化境的硬气功,到了他们这一代根本没人得以有这番的造化,为什么他可以?
厉煊的心里涌上了许多不确定,难道这就是父王一定要承昀性命的原因?
父王知道了什么?
“师兄……”一时间厉煊慌了,不知该如何问起,心里更不知该不该问起,身为东越帝王都没有的能耐,他却有?
要是传出去,他的脸面何在?
深邃的墨眸冷冷垂眸,轮到承昀佯装不解地瞅着,面露惊慌的男人,“师弟怎么了?想知道什么?”
纯纯的血脉压制产生的恐慌感,令厉煊陡然地退抵在御案上,奏折经不起猛然一撞而散落在地,那种威压…与他犯错时,被父王摔他的气势一模一样。
不过是提气凝望,他就已感知那无法忽视的威势,此刻他心中无比庆幸,第一时间驱离了殿内所有人,否则被瞧见了眼下的屈服,他脸面何在?
不!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此刻,他心里已经种下了非杀承昀不可的理由,东越必须以他为尊,怎可以让他凌虐身为帝王尊严!
不论什么缘由令他有今日的造化,都不能让他有命走出这里!
杀心一起,明黄衣袖内的长臂一转,掌心倏地出现三枚染上墨绿的银针,迅即提气挥向梁上的男人。
早有准备的男人,薄唇噙着轻蔑的弧度,迅即驭气成甲,腰际上的绵锦剑也随着强力的内息退离腰鞘,剑气腾转之间,三枚银针已遭护身罡气折了方向,迅即飞向来处。
厉煊退无可退的仅能腾空后翻越过书案,来不及逃开的衣袖衣摆,全被返还的银针给钉死在书案上,厉煊狼狈地跌落在紫檀雕琢的龙椅上,压垮了雕功精绝且造价不斐的龙椅,也随之跌落在地。
厉煊避无可避地呕出了一口黑血,惊觉被银针划破了上臂,连忙从腰际里取出一枚解药服下。
“圣上?”
面对门外焦心的问询,厉煊捂着胸口踉跄地起身,眼底尽是不可思议,只得沉下紊乱心绪,安抚门外来人道:“无妨,朕与师兄切磋过招。”
“是啊!摔坏了一些东西,可以去信西尧摄政王府索赔,再不济城中也有蓝江漕运,报上我的名字也能要个几千两银子。”
承昀眼底戏谑不减,如谪仙般爽朗清俊地飘然落地,掌中利落续力,绵锦剑划破金砖掘地而起,剑未至却已剑鸣铮铮而至,划破了厉煊发上金冠。
顷刻间,整齐的鬓发四下披散,生命感受到了威胁,令男人眼底的厉色不再,慌乱的眸光里尽是颤畏之色,已然分不清那抹恐惧从何而来。
自幼陪着父王练武,如何不知被硬气功碾压有多惊恐……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本硬气功根本上不了台面,只不过花拳绣腿的男人,究竟如何在短时间内突破的?
那是他这辈子如何苦练也没机会达成的巅峰……
“恳请世子高抬贵手……”
着急得已经顾不了什么端庄仪态的萧楠,一把推开了殿阁的大门,想也没想地就这么跪在承昀面前,“妾已经屏退了左右,绝没有人妨碍世子离开越宫。”
不说儿子慌了,连萧楠也慌了,作为陪在梁王身边最久的女子,就算再不懂武也能懂得,方才那摄人的剑势是什么……
一直以为儿子是当之无愧的东越之主,现在她竟不确定了……
母亲的到来,不知缘何地为厉煊增添了一股底气,狼狈地捂着胸臆起身,吓止道:“母后,父皇说过,绝对不能放过他?”
萧楠恨铁不成钢地噙着满是泪光的眼眸回望,“现在的你有资格这么说?早些你怎就没办法跟承世子对上两招?”

第979章 祸国
厉煊猛地一噎:……怎突然忘了母亲不懂武?
哪来的勇气说出那番话?
现在不论谁出现在这里都不恰当,他要是喊刺客更不合适,身为东越天子竟被西尧摄政王世子打得哭爹喊娘,他的脸面何在?
似乎明白了儿子眼底的在意,萧楠心急地瞥了眼,都已经跪着求人了,还能想着怎么取人性命?他儿子莫不是皇帝当傻了?
如若知道儿子一登位,就搞得东越鸡飞狗跳,北境民不聊生,当初她也不会执意要为儿子谋得大位……
可是,如果不求呢?如今他们母子俩又会是什么下场?
萧楠当真想都不敢想……
三王斗争的局面,不论王位落在谁手里,谁也不会放过对方,不争的下场最后也是落了个惨字,如同现在的厉耿与厉峥……
握着男人直缀衣摆,不敢再凑上前,为了儿子她可以连尊严都不要了,只愿求得一线生机……
承昀退开了半步,扶起鬓发微乱,眼眶泛红的美妇,淡定的眸光示意安心后,缓步来到桌案前,沉着嗓音里有掩不住的失望,“你竟堕落到使用暗器?师门训诫全都不顾了?”
马上男儿光明磊落,以诚待人,以信为本,怎能使用这类阴损手段?
“明明是你欺人太甚!在朕的地盘欺朕、辱朕,难道还要容你张狂?”厉煊眼里闪烁着颠狂,母亲的求饶没有令他感到愧疚,反倒觉得没了面子。
尤其当着承昀训斥他的不是,不就正代表根本没将他放在东越的第一位,他可是东越之主,怎能落得这番难堪处境?又怎能容得了这般羞辱?
对,都是承昀的错,他是被逼无奈的……
“如果不是你觊觎不该觊觎的,我们怎会有今日的结果?”顾忌多年的同门情谊,他始终无法洒脱地无视于厉煊的颠狂,只要有机会令他即时醒悟,要拉扯几把都可以啊!
正当想他再次出口劝诫,后背忽地一阵刺痛,讶然垂眸,惊见左胸冒出了一截带着尖勾的金簪,殷红血色缓缓晕散在月牙白的直缀襟口。
承昀不解地回身凝望双手染上血红,因逞凶而吓得连连倒退,最后跌坐在地的萧楠,她眼中尽是惊恐,嘴里喃喃细语着同一句话。
“是你逼我们母子的……”
随后厉煊猛地飞身来到他身后,极尽全力地在他后背又补上一掌,没来得及驭气成甲的男人,硬实地接下了一击,飞落在萧楠身旁。
“哈哈——”厉煊接踵而来的漫天狂笑回荡在殿阁内,看着染上血红的掌心,仿佛已经赢得胜利般的张狂,“我赢了!哈哈!我终于赢大师兄一次了。”
没忍住腹内翻搅,承昀呕出了一口血脉,半点不在意地抬手抹去薄唇的血色,苦笑问道:“这是妳想要的结果?”
面对承昀的询问,萧楠已察觉不对劲,不禁仓皇地频频摇头,面对儿子颠狂的笑声,她黛眉也紧紧纠结,内心天人交战。
两人的相互指责,令她陷入了魔怔,清醒时用来防身的金簪已穿透他的胸口,她真的不是有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