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哪儿去了,”我说,“我是助理厅长,又不是铁匠。来,抽支雪茄。”
他接过雪茄,娴熟地咬掉了茄头,然后继续说道:“我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赫伯特爵士。虽然我不收回,或者说不想收回我昨晚那封信上的任何说法,但我真诚地希望纠正您的错误看法,您千万不要认为我提到的那起命案与我——一句话,不要以为人是我杀的。虽然我一直在努力培养敏锐的思维方式和精练的写作风格,但我还是担心自己在昨晚那乱了方寸的状态下,可能给您留下了一个错误的印象,还请您多多包涵!”
他结束得还真是时候。为啥这么说呢,首先嘛,你瞧,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火柴,想拽出一根来,结果把整个火柴盒都拽散架了,天女散花似的撒了我一脸火柴。这倒也没多大关系。其次呢,他捡起了一根火柴,划着了给我点烟。也是巧了,他说“还请您多多包涵!”的时候,哆嗦得厉害,手一松,划着了的火柴便掉进了我的衬衫和马甲之间。他说真是意想不到自己会这样,这一点我倒也同意。不过我还是捶胸顿足,说了些万不该在一个牧师面前说的话。有那么一会儿,我气得直想叫人把他给我扔出去,但我还是忍住了,只给了他一个冷眼。
“伊林沃斯博士,”我喘过气来后说道,“伊林沃斯博士,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是铁匠。套用你的说话风格,我可以说我也不是他娘的一飞冲天的火箭。这是火柴,看清楚点。用对了地方,是个有用的东西,但肯定不能用在我这个人身上。好了,我来给你点支雪茄,如果你能拿稳的话。还有,管他警察条例不警察条例的,你都得给我喝一杯。你得来上一杯了。”
“谢谢,”他回道,“虽然我,不用说,没有这一国民性的癖好,而且我本人对戒酒运动还满腔热忱,不过,真戒起来……总之,来一杯吧。”
我给他倒了一大杯,没加冰;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一饮而尽了,而且脸上毫无表情。
“这玩意儿很提神,”伊林沃斯博士一边说,一边庄重地将杯子丢进了废纸篓,“而且会让我坚定信心,把该说的,哎呀,都说出来。还有,赫伯特爵士,谢谢您不拘礼节,让我在令人不安的处境下自在了许多:这样的处境,我焦虑地发现,对于约翰·诺克斯长老会的长老们来说不会有丝毫的安慰作用。不过,不管多么痛苦,我一定会不离题地谈这些问题的。在从爱丁堡坐火车过来的旅途中,我的大半时间都用来写原定于今晚在伦敦的联合长老会主日学校演讲的演讲稿;还有一部分时间,听我说,就消磨在一本叫《末日之刃》的警察手册上了,是同车厢的一名旅行推销员好心借给我的。我的牧师工作和我对古文明史的研究工作一样繁重,所以我没多少工夫去读探讨我们所处的现代世界的书;不过我可以说,我发现这本书写得生动感人,甚至让人着迷,令人耳目一新、大开眼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确切说来,书中主角的身份虽然尚未披露,但他的恶行看得我是大为惊骇——不,赫伯特爵士,甭管您怎么说,我都没有跑题。我想说的是:就算我从《末日之刃》中没有学到你们什么办案方法,我至少也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绝不能隐瞒或放过任何细节,不管它看上去多么微不足道,都遗漏不得。在讲述自己的经历时,我将努力把这一点牢记在心,同时尽可能满足你们的要求,在法律上精炼简洁。”
诸位,我都快中风了,可这头彬彬有礼的老蠢驴却摆出那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害得我没办法,只好给了速记员一个手势。他清了几下嗓子,抽了一口雪茄,接着就又眉飞色舞、口沫四溅起来了。
“我叫威廉·奥古斯塔斯·伊林沃斯,”他像降神会上的鬼魂一样突然大声说道,“和先父一样,我也是爱丁堡约翰·诺克斯长老会的牧师;我和内人伊林沃斯夫人及犬子伊恩寓居在该教会的牧师住宅,犬子目前正在加紧修习,准备接班当牧师。6月13日(就是前天),星期四晚上,我抵达伦敦,然后坐车从国王十字街到达位于肯辛顿高街的奥克尼酒店。正如前面所言,我此次伦敦之行,一半是为了在联合长老会主日学校于阿尔伯特大厅举办的一个会议上发表演讲,但让我对此行非常期待的却是另一个目的,恐怕也是更自私的目的。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非常关注那些因为太过普及而不受重视的有趣历史文献,热衷于考察其渊源与演变,譬如《天方夜谭》。有一位令人敬重的学者,杰弗里·韦德先生,最近很幸运地得到了该书首个译本的两百页手稿……”
“等一下,”我说,“这部分让我来说吧,然后咱们看看能否一击命中要害。你昨晚应邀去韦德博物馆,目的是查验一份手稿,这份手稿出自一个叫安托万·加朗的人之手。然后你们打算再泛泛地闲聊一番。我说得对吗?”
他并未感到惊讶,一点都没有,我想他认定了我是推论出来的。而且他还随声附和了一大堆,意思是说我说的没错。
我说:“你认识杰夫·韦德吗?我的意思是说,你见过他本人吗?”
看样子他并不认识。他俩有长期的通信往来,相互恭维有加,还决定一有机会就见个面:博物馆的这次聚会是伊林沃斯从爱丁堡动身前,双方就在信中商量好了的。
“还有,”伊林沃斯继续说道,由于快说到紧要处了,他更加眉飞色舞起来,“让人相当失望的是,昨天正午,我在下榻的酒店接到了韦德先生的助理兼合伙人罗纳德·霍姆斯先生打来的电话。他表达了深深的歉意之后,解释说韦德先生很意外地被人叫出城了,所以很遗憾,我们的聚会只能推迟到一个更合适的时间了。我表达了失望之情,不过真没觉得惊讶。我偶尔也听到过一些说法(从我们共同的朋友那里,我相信他们都是在夸大其词),说韦德先生是一个有主见的人,行事果断,但也是个很任性的反复无常的主儿,有的人甚至管他叫怪胎。实不相瞒,我还听到过一个可靠的消息,说韦德先生有一次向大不列颠中亚协会宣读一篇原创论文,其间有人对他的观点提出了质疑,他居然用‘小呆子’这样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字眼来称呼打断他的那个人。有的人甚至认为他这是在暗示,因为协会主席汉弗莱·巴林格-戈尔爵士的面相像个呆子。
“所以,昨天下午5点,当我发现他又一次改变了计划时,我一点儿也不吃惊。我在南肯辛顿博物馆(就我而言,我并没有发现它像某些人宣传的那样,是一个很不务正业的机构)度过了振奋人心的两个钟头之后,一回到酒店,就接到了韦德先生不久之前从南安普顿发来的一封电报。请您过目。”
他把一封电报放到了桌子上,上面写着:
我可早回 不必取消聚会 晚10:30博物馆见
杰弗里·韦德
“至于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博士冲着电报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已努力按照从《末日之刃》中获得的可贵启发,仔细查看了这份电文,试图从中推断出一些重要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举到灯下,看看有没有水印。可是,由于我对‘水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没有把握,所以我担心自己肯定忽视了有无水印可能代表的阴险意义。
“请允许我接着往下说。尽管我承认,对于韦德先生的又一次变卦,以及有些不把我的时间当回事,我是有一点点不耐烦,但我丝毫没有不想去的意思。我用心打扮了一番,还带上了一本很少离身的书——是十分珍稀的阿拉伯文版《天方夜谭》的头一百夜的初本,如您所知,是1814年在加尔各答出版的——好让韦德先生饱饱眼福,这件事我已经答应他有一段时间了。”
他从大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本皮面的大部头著作,并把它作为另一件物证放到了桌上的那封电报旁。
“我接着说吧,”他说(此时他已变得非常激动),“大约10点20分吧,我在酒店外面上了一辆出租车,前往韦德博物馆,到那儿正好是10点35分——或者说,差25分钟到11点。这一点我确定无疑,因为我付车费时,说来有些不可思议,我的怀表被手指或者口袋里的银币带了出来,掉到了人行道上。这一摔把它给摔停了,而且我到现在也拿它没辙,还停着呢。”
怀表也被掏出来了,挨着电报和书放在了桌上。感觉就像是我跟他玩起了“剥猪猡”扑克牌游戏2。
“我承认,”这位老兄把下巴一缩,接着说道,“我没能经受住诱惑,在这栋建筑的门口逗留了一会儿,凝视着壮观的青铜大门,一时间陷入了沉思:这些仿制的青铜大门——据说原型是阿拔斯大帝3的哈什特贝斯特,或曰八大天园的入口——非常逼真,惟妙惟肖。所以,我可能站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还划燃了一两根火柴,仔细看了看刻在上面的伊朗文字,直到听见街上两个过路人不堪入耳的话后才猛然醒过神来,他们看样子是误会我了,以为我是刚从附近的‘狗与鸭’酒馆喝完酒回来,醉醺醺的,找不到锁眼了。
“这些难听的话,我默然以对,没有理会,等这两个过路人过去后,我照之前得到的指示按响了门铃。门打开了,借着里面的灯光,我看到了开门的人。他必然是韦德先生偶尔提及的那个人:一个跟随韦德多年的忠诚侍从,夜间身兼二职,既是接待员,又是守夜人。他的名字,我相信,是普鲁恩。”
“所以,嗬!”我说,“他当时归根结底还是在那里。”
这位老兄似乎没听见我说的话。相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盯得我都开始心里不安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说,“我只能这么来形容,是这该死的博物馆里将要发生的咄咄怪事中的头一件,也是程度最轻微的一件。一句话,普鲁恩当面嘲笑了我。”
我问道:“什么?”
“他嘲笑了我,”伊林沃斯严肃地点了点头,正色说道,“当着我的面。他先是神秘兮兮地示意我进去,接着聚精会神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便扑哧一下,爆发出一阵咯咯笑声,我只能这么形容,那笑容似乎都快把他的脸撑破了。接着他又说了下面这句我都不想复述的黑话:‘喂!你是干什么吃的?’
“他这种行为太不像话,实在出人意料,我不恼火才怪了呢,于是我的回答也带有一股酸味儿。
“‘我是威廉·奥古斯塔斯·伊林沃斯博士,我的好兄弟,’我告诉他,‘而且我相信韦德先生正等着我呢。能劳驾你带我去见他吗?’
“令我完全没想到的是,他的笑声非但没有减小,反而越来越大,大到了令人惊恐的程度。他好像笑得整个人都跟着咯吱作响,腰也直不起来了。他双手交叉,捂着肚子,左右摇晃,样子很诡秘,但动静却非常小。
“‘哦,你还是个角儿,真的,’他大喘了几口气,又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后,对我说,‘我不明白你为啥在大厅上没能大红大紫,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想不通。’(我后来才知道,‘在大厅上’的是那些在音乐厅舞台上唱歌、骑自行车、玩杂技之类的演员;用到一个传福音的牧师身上,就叫人完全不知所云了。)‘你是我见过的演得最传神的家伙,’这个言行令人匪夷所思的老头子补充道,‘这次谋杀,你会帮上大忙的。’
“说完这个,赫伯特爵士,他在一阵让人不堪忍受的笑声中,伸出一根长长的食指,戳了我的肋骨一下。”
第10章 魔法上演:伊林沃斯博士当了一回阿拉丁
“我只好认定他是喝醉了,一时之间我也得不出别的结论,不过除了他怪异的言行外,并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他喝醉了。我环顾了一下置身其间的大厅,期望能看到韦德先生早就准备好了,正等着欢迎我。大厅里的一切无不庄严气派、富丽堂皇,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一道柔和的白光从天花板檐口倾泻下来,仿佛幽幽的月光,对一个气质沉静的人来说,倒也不令人讨厌。这光甚至在这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脸上蒙了一层怪异的色彩,他穿着蓝色制服,正在我身边蹦蹦跳跳。随后,他对我开口了。
“‘你想去见老板。老兄,你来晚了,因为——呃。’赫伯特爵士,我这是在竭力模仿他的原话,‘但你会得到原谅的,而且凭你这身行头,只要你提出来,甚至会事先拿到报酬。’
“我可以向您保证,长官,我的高顶礼帽和双排扣长礼服都丝毫没有奇特之处(样式很普通,甚至有点儿过于简朴),因此,我觉得他一准儿是疯了,要不就是认错了人。接着他又补了一句:‘馆长室——直走,再右转,第一个门;他现在就在里面。’逼得我不得不说话了。
“‘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我说,‘我总觉得你好像不相信我是伊林沃斯博士。既然你不信,那就劳驾看看我的名片吧。既然你不信,那就请你看看这本初版的《天方夜谭》头一百夜吧,我是带来让韦德先生过目的。如果这真是一场误会,我会很乐意原谅你的;但如果这只是你个人无端的无礼行为,那我就会毫不含糊地跟韦德先生说清楚。’
“我注意到了,在我说这一席话时,他的神情变得充满疑虑;而且,他虽说半个能听见的词都没说出来,嘴却张开了。不管怎样,由于断定自己不需要人帮忙也可以找到馆长室,我继续极尽可能地摆出一副极有尊严的样子——直到被眼前更为奇特的景象所吸引。
“尽管您对韦德博物馆馆内的情况无疑非常熟悉,但我还是应该解释一下。当你面朝后方时,右侧墙上离正门二十多英尺远的地方有一道大型拱门,上面标有‘东方集市展厅’几个大字。仿建这么一个东方城市中的集市或者说商品街,是一件很有趣却毫无意义的事情(从考古学和历史学的角度看)。可以说,它对东方集市的再现还算是精确的;另外,巧妙的灯光布置赋予了它一种戏剧般的真实感,营造出了一个奇异街道上洒满斑驳阴影的场景。我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一下子就惊呆了:不仅是因为脑子里一闪而过了一种幻觉,以为自己眼前的是伊斯法罕4暮色将近时的一条街道,更是因为我看到那儿站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