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脑子是没有理性可言的。哪怕是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哪怕我嘴上粘着那些白色的络腮胡,头上的帽子也戴得歪歪的,没有一个牧师应有的风范,但我还是禁不住想知道——怀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自豪感——星期二晚间妇女援助会的成员们要是见到了她们的牧师此刻的模样,会作何感想。更令我豪气倍增的是看到盖博博士脸上出现了一副青蛙般的表情,在那两大撇白色八字胡的上方,他的两只眼睛变得和镜片差不多大,似乎流露出一种恐惧与内疚参半的神情。
“他说道:
“‘听我说,老兄,你是不是疯了啊?’
“‘这些花招帮不了你半点忙,盖博博士,’我严肃地告诉他,‘等你进了牢房,就有机会思考是什么样的天意让你的阴谋未能得逞了。你要是敢乱动一步,或是乱出一声,我就让你脑袋开花!’
“‘神经病!’盖博博士一边喝道,一边疯狂地挥舞拳头,‘那把枪里装的只是空包弹,你这头蠢驴。还不快放下!’
“‘这一套不灵了,朋友,’我鄙夷地告诉他,‘太老套了。从电话旁边走开。我要给苏格兰场打电话,请求快速特警队增援,我是——’
“‘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盖博博士大声宣称,语气令人愕然,且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恶意,‘你是个疯子,不知怎么就从疯人院溜了出来,跑到这里闲逛,告诉你,就算你是派拉蒙影业公司的人,你也休想毁了一出恶搞格雷戈·曼纳林的好戏。’
“虽然我本该对他的行动有所防备,因为警察手册里也写到了一件非常类似的事情,但让人追悔莫及的事实是,我并无防备。没记错的话,我当时站在一张那种会铺在地毯上面的小毯子上。盖博博士的动作像魔鬼一般敏捷,他弯腰向前,抓住小毯子的一端,然后猛地用力一拽……
“我觉得,在脚后跟飞起来一瞬间后,我的头肯定是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桌沿上。我的脑袋里一阵嗡嗡响:房间里的场景暗了一点,有如巨大的涟漪,一会儿扩大,一会儿缩小,就像在水中看到的景象一般;虽然我还能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周围发生的一切,但却只能静静地半躺着,无法动弹。
“这样的姿势很丢人,我虚弱不堪的身体对此也没办法,但我说过了,我非常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所以说,当我看到盖博博士举起一条胳膊,听到他激动地对着天花板脱口喊出那句‘我该拿这个疯子如何是好啊?’时,我甚至还能冷静地跟上他的思路。他看了一眼卫生间,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电梯——我隐隐约约记得,电梯外面有一个铁制的门闩。上哪里去找,我嗡嗡的脑子里在想,上哪里去找比一部出了故障,还可以从外面锁住的钢壁电梯还好的临时囚室啊?正当我想要无力地挣扎,口齿不清地说话时,我感觉到有人在把我往后拖,背上的小毯子也被一起拽走了;盖博博士打开电梯门之后,就把我塞到里面去了。门‘砰’的一声关上并锁住后,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的不堪。我感到不舒服,头昏眼花,但还是勉强挣扎着站了起来:我的脚踝在黑咕隆咚的电梯里碰到了一口空木箱子,被擦伤了,所带来的疼痛却有利于让我疼痛的脑袋更加清醒。
“电梯的两扇门上各有一个厚厚的玻璃窗,或许有一英尺见方。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整个房间就可以一览无余。如果出现了最最坏的情况,我可以尽力用拳头把那块厚玻璃打碎,不过当时我想还是先养精蓄锐,等我不恶心反胃了再说。所以,我就来了个按兵不动。盖博博士把我锁起来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冲向那扇被我锁住的通往大厅的门,打开了它。门一开,那个戴眼镜的一头浅色头发的小伙子就急急忙忙地进来了,盖博博士跟他激动地聊起来了,两人都好几次指着电梯,还做了一些我无法理解的手势。遗憾的是,电梯厚厚的钢壁让我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我只能干瞪眼生闷气,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从这个让人无地自容的地方向外张望。据我猜测,戴眼镜的小伙子似乎是在力劝盖博博士出去,去跟大厅里的什么人谈谈。接着,他们俩就开始朝门口走去,这时我脑袋里灵光一现,想出了一个主意。
“在电梯的后壁上——换句话说,外面就是大厅的那面壁上——我发现了黑暗中的一线亮光,还注意到了亮光来自电梯上方某处的铁丝网通风口或纱窗。啊,有了!如果可以够到那个通风口,我应该就不仅可以听到外面大厅的动静,还可以把那里的情况尽收眼底了。虽说我的个子算是相当高的了,但还是不足以让视线与通风口齐平。不过,有那口木箱子帮忙,不论是谁站上去,事情都会变得轻而易举。
“一转眼,我就站在箱子上面了,鼻子紧贴着通风口或者说纱窗,我稍稍伸长脖子来回移动,就几乎把整个大厅一览无余了。”
说到这里,伊林沃斯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老兄自开口以来,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古怪的神色。
“从那个绝佳的位置,赫伯特爵士,”他告诉我,“我目睹了谋杀的全过程。”
第12章 电梯中所见:伊林沃斯博士当了一回魔鬼
现在终于——终于,我们终于——到了不能再绕弯子的时候了。已经到了这桩该死的案子的关键之处了。我不想打断这位老兄的讲述,也不想在他啰啰唆唆说了那么多废话之后要他简明扼要一点,因为他有个癖好,喜欢面面俱到。连他本人似乎都感觉到自己周围的氛围已经变了,但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对于为什么会这样,他绝对是一头雾水。
这可不是儿戏,而是人命关天的谋杀案。伊林沃斯一直以为这是一次谋杀,于是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像拍电影一样,一点不落地记了下来。
他坐在我办公桌旁,手上的雪茄已经抽得只剩下烟屁股了,可他抽烟的动作还是一直没停。他脸色苍白,看起来有些疲倦。尽管如此,他还是接着往下讲,声音像乌鸦一样嘶哑刺耳。
“我知道在这个特别紧要的关头,您会希望我讲得至为精确,”他擦了擦额头,说道,“所以,我会尽力而为。从我所处的有利位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理石柱,这些柱子的间距大约为十英尺,顺着我这边的墙一字排开。越过柱子,我可以看到大厅中央的一大片开阔空间,然后是对面的另一排柱子,过了这排柱子,便是一排马车。往右看,我可以看到位于大厅后方的楼梯;把脸紧贴在通风口上努力往左看,我甚至可以看到青铜正门的一角。正门附近,已经聚起了一群人,正在交头接耳。其中有背信弃义的看门人普鲁恩,之前我见过的那个丰满的红衣姑娘,还有一个我未见过的身材苗条、一头浅发的姑娘——其中一个肯定就是出卖自己的恋人,忍心看着心爱之人挨刀子的米利亚姆,另一个则是盖博博士说起过的那个哈丽雅特。和他们一起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反派主角了,他要扮演的是米赫兰家族的公子,依旧穿着他那一身偷来的华丽服饰,不停地在那儿比画,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这个地方本来就因为月光一般朦胧的灯光而显得阴森空旷,他们的耳语声在大厅里回荡,愈发让人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感。
“馆长室的门开了,盖博博士和那个浅色头发的男子走了出来,所以我头一次听见了他们的交谈。我觉得他们所谈的内容有些突兀,甚至让人困惑不解;不过我可以一字不差地背给您听,而且可以为其准确性出庭作证,因为我离他们最多也就十几英尺远。
“‘——可他不可能真是伊林沃斯!’盖博博士低声断言道,不过声音听着像尖叫,‘真该死,罗恩,我跟你说,这家伙就是个疯子!他说他是苏格兰场的华莱士·比里,还脱口而出,背诵了一大段关于苏格兰人跟随威廉·华莱士浴血奋战的诗句!’(顺便补充一点,人的脑子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我当时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背诵过罗伯特·彭斯那些铿锵有力的诗句。)
“‘我们捅大娄子了。’他的同伴断言道,我已认定他就是那个十足的大坏蛋霍姆斯,那个把自己老板都出卖了的秘书,‘你去跟普鲁恩谈谈,他一直都守在门口。那家伙一进来,普鲁恩就觉得他有点儿不对劲。接着,伊林沃斯——姑且假定是他吧——到这儿还不到十分钟,演艺经纪公司派来的真演员就进来了——!’
“盖博博士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
“‘哎呀,普鲁恩为什么不给我们提个醒呢?’他问道,‘演艺经纪公司派来的真演员呢?他现在人在哪里?他没进来见我。他在哪里?’
“‘不知道!好像谁也不知道!’霍姆斯回答说,‘普鲁恩不敢离开正门,以防曼纳林出人意料地突然现身;而那个演员大约五分钟前才来到这里,普鲁恩也是见到他后才恍然大悟的。可普鲁恩当时不敢擅离正门,刚好没过多久我就下楼了,普鲁恩跟我说了,我就跑回来见你……听着,杰里,我们干吗要在这里干等呢?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回去把伊林沃斯从电梯里拉出来,跟他赔个不是,想办法消消他的气吧!我真希望我们没捅这个娄子。老爷子要听说了这事,会让我丢了饭碗的,萨姆也会遭人嘲笑,没办法在公使馆待下去——阿布斯利那老东西是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而且你也会被一脚踢出家门,更别说米利亚姆会落个什么下场了。总之,得想办法把这事瞒过去。’
“说真的,这帮人当中居然有一个人能以这么冷静而又清醒的口吻,说出这样一番不同凡响的话来,听得我心里都犯嘀咕了。是这家伙不像他的同伙那样残忍呢,还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但我没时间去推测这番话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因为身着波斯服饰的巴克斯特已经离开正门附近的那群人,急匆匆地朝通风口下面的那两个家伙奔过来了。途中他路过了那排玻璃展柜,里面陈列着五花八门的武器,随后还经过了停在馆长室对面的那五辆四轮马车。他从一辆样式我不熟悉的大型黑色封闭马车边上经过时,似乎查看了一下马车后部的地面。他弯下身来,猫着腰在马车下面迂回地前进,由于那儿正好有一根柱子,所以有几秒钟我看不到他。之后,再次现身时,他的手上已经拿着一样黑乎乎的小东西了。距离实在太远,所以尽管我视力超常,还是没能看清具体是什么东西。如我所说,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的那两个同伙在一起聊得正欢;补充一点,盖博博士提到我时的语气,丝毫没有缓解我的头痛,也丝毫没有平复我心灵的创伤,减轻我所遭到的羞辱。
“‘说得对,我想我们是得取消整个计划,’盖博博士说,‘快11点了,我们乱成了一锅粥不说,电梯里还关了一个疯子,而现在布雷纳德经纪公司派来的人似乎已经进来了,还有——啊,老天!’
“这时,身穿蓝色绣花外衣的巴克斯特也语无伦次地掺和进来了。他的脸色阴沉,我推断,肯定是装出来的(事实上,他很喜欢用双手在脸上抹来抹去,动作很像猫),而且从他蓬乱的头发可以看出来,在羊皮帽下面,他一准儿还戴着黑色假发。他说起话来,老是一副牢骚满腹的语气,眼下又在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说同样的话,不是‘我说’,就是‘真是活见鬼’。我承认,我感到一阵诧异,因为当时的情形本身非常恐怖,但这帮人充满血腥味地交谈时语气却很怪异,完全是一副学生腔。
“‘不,不能取消,’巴克斯特咆哮道,‘谁说要取消的?眼下我们可不能打退堂鼓。’盖博博士刚要解释,巴克斯特就打断了他,‘你说这话就像个娘们儿!那个讨厌鬼,管他是谁,都得在电梯里待会儿。这样岂不是会让剧情更精彩吗?我们可以在恰当的时机把他放出来,然后在曼纳林面前掐住他的脖子,以收到额外的效果……我想知道的是,我们雇来的那个演员躲哪儿去了?普鲁恩说他进来了,他不可能像个该死的幽灵一样消失不见,除非是从后面出去了。这个地方是怎么啦,这出的都是哪门子怪事啊?瞧这儿!’
“他亮出了手中那个捡到的小玩意儿,我提心吊胆地抓着通风口下面的横档,看到那是一团黑色的头发或者羊毛,剪成了一副假胡子的形状。
“‘我一直在到处找这玩意儿,’他说,‘林基硬说我应该戴在脸上。他特别喜欢用头发帮人乔装打扮。现在,这玩意儿被我在地上找到了。但是,我的匕首跑哪儿去了?这个我也找不到了。没有匕首,你他娘的指望我怎么演?这可是这出戏中最重要的东西啊。罗恩,你是管道具的——我的匕首呢?’
“‘你的匕首在哪里,我一点也不清楚,’霍姆斯闭着嘴巴答道,就跟我的朋友默多克先生在教会节日庆典上表演口技一样,‘我打开展柜,把它拿出来放在楼梯上你看得见的地方了。你可不可以动动脑子,搞明白有比找到你的破匕首更重要的事情啊?此刻——萨姆!’
“巴克斯特骂了一句,转过身去,再次朝博物馆前端冲去。另外两个家伙忙不迭地一边劝,一边跟了过去,我也伸长了脖子,尽力盯紧他们的脚步。我是怎么失去平衡的,我说不上来;有人对我说过(特别是我那位家里坏了一点东西都会抱怨个没完的夫人),只要陷入沉思,我的动作就会有些不协调,但我不能不认为这一说法实在是夸大了事实。不管怎么说,当时我的身体倾斜得太厉害,把下面的箱子弄翻了,幸亏我抓住了通风口下面的横档,接着又松手从那儿落了下来,这才没有摔着。长官,我又要强调——箱子被弄倒真是天意。就在我手忙脚乱地想把箱子正过来时,我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直接说吧,碰到了掉在电梯地板上的一把斧子的斧头。这一发现让我差点儿高兴得叫起来,因为擦伤、羞辱和紧张所带来的痛苦,我血脉偾张到了极点,恨不得跟这帮歹徒拼了;而且我一点也不羞愧地承认,当时我几乎都要热泪盈眶了。有了这把斧子,我就可以像迈阿密街头的美洲印第安武士一样,向我的敌人挑战,并以桀骜不驯的塞米诺尔人16的语言来回敬他们:
任你们集结而来的军团气势汹汹!——我也不会屈服!
镣铐休想再度铐住我的手臂,它已挣脱了束缚;
暴风雨低声隆隆之际,我已给它披上了雷电盔甲,
大雨落下之处,也会让你领教闪电出击的可怕!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