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倒是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今晚被你们取消了的‘预展’,原本要展出的是什么?你们打算打开哈伦·拉希德妻子的棺柩,这说法是真的,对不对?”
“哦,天——!”没等巴克斯特叹息完,霍姆斯就打断了他。后者似乎大吃了一惊,但说话的语气却很平静。
“不,不是真的。敢问您到底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个说法?是从曼纳林那里吗?”
“有一部分吧。首先,他说你们准备去‘盗墓’。”
“别紧张,老兄……”霍姆斯看着天花板,“这是为什么呀?他干吗要跟您这么说呢?不,我没发昏;是这道深奥的难题激起了我的兴趣。哈伦·拉希德妻子的棺柩!”
“先别管这道深奥的难题。你说这不是真的。我劝你再好好想想,霍姆斯先生。”
他转过身来,面带苍白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怀疑,看着就像是在做鬼脸。“咱俩都再好好想想吧,”他建议道,“告诉我,您了解巴格达吗?”
“不了解。”
“哈伦·拉希德最宠爱的妻子祖拜妲23——我猜您指的是这一位——她的陵墓就在旧城的这片墓地里,距离马鲁夫教长的墓穴不远。这是巴格达的主要遗迹之一,修建于一千多年前,好几任穆斯林统治者还小心翼翼地修复过。谁都没见过祖拜妲的棺柩。穆斯林很少允许人直观其面目;人们拜谒麦地那的穆罕默德陵时必须隔着栅栏瞻仰,而且只能看到这位先知陵墓的外围。关于祖拜妲,除了她被安放在一口外面套着金棺的铅棺里之外,就没人知道更多情况了。至于认为有人可以——不,不,断不可能!”
他更猛烈地摇了摇头。
“试想一下某个人从圣保罗大教堂偷走纳尔逊24的棺柩,或者从任何一个公共纪念馆偷走任何一个公众人物的棺柩,这已经足够令人毛骨悚然了,不过和亵渎神圣一比就算不了什么了——天哪,那可是穆斯林的圣陵!这和古埃及不一样,您知道的;这是一种仍有人信奉的宗教。再说了,根本就不可能去盗这样一座墓……”他双手一摊,还耸了耸肩。尽管他眼镜后面的双目炯炯有神,但我觉得他盯着其他人补充下面这句话时的表情有点儿夸张,“这岂不是荒唐!我真搞不懂,曼纳林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不过,我倒希望确有其事。”巴克斯特喜忧参半地说道。刚才那一大杯酒下肚后,他的脸色看着好多了。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坐了回去,盯着酒瓶说:“要我说啊,如果真有此事,事情就非常刺激了。我记得那座用砖砌成的陵墓,它的顶部是锥形的。我从开罗飞过去的时候,老爷子亲自带我去瞧过。这可就有意思多了,比起摆弄——”
“摆弄什么?”我问道,“不是棺柩的话,那你们要查看的是什么?”
霍姆斯看了其余的人一眼,眼神很古怪。“听说过安托万·加朗25吗,巡官?”
“没听说过。”
“可他的成就世上无人不晓。他在1704年到1712年间把阿拉伯文的《天方夜谭》译成了法文,而这套译本现在落到了我们手里。韦德先生对《天方夜谭》特别感兴趣,因为他也认为这些故事是直接从叫作《赫扎尔·艾福萨纳》或《一千个故事》的波斯故事集里搬过来的,虽然它们从头到尾讲的都是阿拉伯人的事情。所以,当他有机会买到加朗译本的前两百页原始译稿、注释和插补文字后——”
“等一下,”我说,“你的意思是说,召集这次聚会,只是为了看一些手稿?”
此时此刻,我不得不很遗憾地说,一向自以为冷静理性的我意识到了自己对今晚这荒诞不经的闹剧确实兴趣盎然,而且还觉得霍姆斯的解释让人大失所望。霍姆斯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有些惊讶。
“对,那是当然。伊林沃斯博士会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有了注释和插补文字,您明白的……”
“就这些了?”
杰里·韦德刚才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神情愉悦而又持重,此时则向前倾了倾身子。“握个手吧,巡官,”他提议道,“我跟您有同感。这么说吧,在您那身警察制服下面,跳动着一颗孩子读《金银岛》时的心,我理解您的心情,真的,不理解的话我不得好死,您是被人从您的棺材梦中惊醒了;另外,要是这个讨厌鬼有一点点——”
“反正,我还是有分寸的。”霍姆斯说。他冷冰冰的语气让我猛然清醒,回过神来了。“别忘了,毕竟出了凶杀案,真的死人了。”他愁眉苦脸地回过头来对我说,“您刚才问,‘就这些了?’哎呀,老兄,难道您不明白……那可是加朗的手稿啊!”他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好像我问他的是“什么是文明?”之类的难以回答的大问题。“历史的探照灯将会——”
“历史的灯就拉倒吧,”杰里·韦德说道,“我才不信这个邪呢。‘出了凶杀案’,行啦。仅仅因为我们没有为一个从来都没听说过的人的死而感到伤心难过,卡拉瑟斯巡官就对我们恶眼相向,这可不合常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直说了吧,这件事还真是有意思;《天方夜谭》里的故事居然变成了现实。你的问题在于,你对这些故事一点都不感兴趣。你只对一个苏丹如何谋杀了六个妻子这样轰动的传说感兴趣,因为从中可以一窥1401年银匠哈桑生活的时代巴士拉城的婚姻习俗。我已经从你和老爷子口中学到一点皮毛了,所以不仅能聊上几句,而且连帮林基26·巴特勒写一部侦探小说都不成问题了。可实际上,关于亚洲人我真正了解的并不多,也就是有个大概的印象罢了:他们的穿着很滑稽,喜欢谈论真主。这就够了。我分不清谁是波斯的穆斯林,谁是印度的印度教教徒。不过有一点我还是知道的:如果不小心,妖怪就会把我掳了去,此乃刺激人生的奥秘。”
“小心,韦德先生,”看到他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并用手指着霍姆斯时,我插嘴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是说你与博物馆——没有瓜葛喽?”
霍姆斯微笑道:“是没有。这小老头儿的唯一工作就是看书,一本接一本地看那些没屁用的传说故事,这也就造就了他现在这种心态——心理学家称之为防御机制。他动不动就胡思乱想,在他想象出来的世界里,一切司空见惯的东西全都有点儿失常:牧师们一个个都在爬教堂的雨水管,伦敦市长看到皇家仪仗队想通过圣殿关27时出人意料地说‘不行’。简直是胡扯!我跟他说过一百遍了,东西不会仅仅因为倒着摆放就更有趣。而且事实就摆在眼前,小老头儿,那并不是真实的世界。”
“不是吗?”我说,“我倒是倾向于同意韦德先生的看法。”
一阵沉默后,哈丽雅特·柯克顿以焦虑、茫然而又愤怒的语气咄咄逼人地质问我,“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找我们的原因?”她大声喊道,“你为什么迟迟不说?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你说啊!”
我说:“小姐,这是因为你们当中可能有人在撒谎。说到怪异之举,比起一个博物馆接待员围着一只包装箱跳舞,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提到哈伦·拉希德的妻子来,一个牧师爬雨水管就小巫见大巫,不足为怪了。再比如,一具尸体的手里拿着一本烹饪大全,听起来又如何呢?现在,你还确定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
我简要地说出了实情。巴克斯特低声嘀咕了几句,还砰砰地敲了一通桌子。不过,最让他们乱了手脚的是,我提到了那本烹饪大全。霍姆斯依然强忍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苍白的脸上已露出了怒色,他把头扭向了杰里·韦德。
“要是我不清楚——”他说了半截,又把话吞回去了,“听起来,像是你的荒唐之作啊。一本烹饪大全!我觉得你十有八九跟此事有关联。”
“放松点,罗恩,”出人意料地,巴克斯特骤然以一种权威的口气说道,他把脖子伸了过来,“不过听好了,小老头儿,我的意思是说——你跟此事无关,对吧?毕竟——”
“信不信由你,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事。”杰里·韦德回答得毫不含糊。(不过他看上去却很不自在。)“一本烹饪大全,就我的风格来说,根本就不够档次。啊,上帝帮帮我们吧!得想出个办法来。离我远点儿,让我好好想想,行吗?依我看,那家伙不会是个什么外国厨子吧?”
“咳,他要是厨子的话,”巴克斯特嘟囔道,“就犯不着带着某某夫人的家庭食谱到处跑了吧?我的意思是说,在卡马尼奥拉蛋奶酥之类的精美食品的制作方法上,那本书给不了他多少帮助,那些东西,做厨子的似乎都晓得吧。除非上面有密码或暗号之类的东西,比如,‘牛排和洋葱’表示‘赶紧逃,已完全暴露’,说不定这是个极好的法子——”
霍姆斯坐不住了。
“你们这些人是喝醉了,”他强作镇定地说道,“还是自然而然表现得跟孩子似的,还是根本不过脑子,没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啊?”
“我们都快吓傻了,”杰里·韦德同样镇定地回答说,“如果你想听实话的话。是不是还有什么底牌没亮出来啊,巡官?如果牧师爬雨水管这种事没讨论出一个结果——”
他突然停住了,目光投向了门口,大家也跟着他看了过去。我当时正好站在门的一侧,此时新来的这个人并没有看到我。因为探进房间里的,只是一顶警察的头盔。
此人是个大块头警员,佩戴着执勤的白袖章。他瞪着房间里的人。
“谁有三英镑六便士?”他问道,“我要付出租车的车费。他妈的!——多不寻常的一个夜晚啊!要出大麻烦了,所以别目瞪口呆了,拿出三英镑六便士来,行吗?”
第7章 踢头盔的警察
在看到我之前,或者说在我来得及反应之前,新来者便非常严肃地摘掉头盔,像抱足球似的抱着它,接着一脚把它踢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头盔险些碰到了灯,击到墙上后弹回来,差点儿滚到了我脚边。哈丽雅特·柯克顿尖叫一声,站了起来。
“从这儿滚出去,你这蠢货!”她大声说道,“这儿有一名真——”
新来者猛然转过身来。我看见了他衣领上的编号,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生着一张和善友好的圆脸,眼下却大汗淋漓,愁容满面,显得无精打采。他快成秃瓢的脑袋上顶着稀稀疏疏几缕黑发,有几根垂在额头上。他一直在用白袖章擦额头,眼角有不少愁纹,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充满警觉,不像往日那般昏昏欲睡,充满善意的嘴角也耷拉着。他看着既干练又懒散,而且不知怎么的,还有点危险,不过还算不令人讨厌。一看到他,我对这场噩梦,不说全部,起码是其中的一部分,就心中有数了。此外,我也知道该如何把最伤脑筋的几块碎片拼到一起了。他看到我后愣了一下,飞快地环视四周,然后挺直了身子,显然是想要像换个面具一样转换一下自己的表情。他缩起下巴,并把有点儿沮丧的目光转向我这边;要是更进一步的话,他恐怕就要把拇指戳到想象中的马甲的袖孔里去了。
“好了!”他的声音都变得粗哑起来了,“好了……”
“这一套也太烂了吧,”我说,“我是万安街警局的。你是哪个分局的?”
他依旧一动未动,使劲儿喘着气。“没错,”他答非所问,“没错,那是当然。你知道的——”
“根本就没有ZX105这样的编号。你是谁?从哪里搞来的这身制服?为什么要冒充警察?”
“谁给我一支烟吧。”对方半扭过头去,请求道。他在空中晃了几下胳膊。“咋的啦,警官?就是开了个玩笑嘛。我叫巴特勒——理查德·巴特勒。我可是个很正派的公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竭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很不自在,“有什么好大吵大闹的?参加一个化装舞会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哪里的化装舞会?”
“林基,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瞎说,”哈丽雅特·柯克顿呜里哇啦地说道,她坐卧不宁,几乎要在沙发上跳上跳下了,“他一直在跟我们说一桩估计是发生在博物馆的谋杀案;我们也跟他说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连博物馆附近都没去过,可他还是认为——”
“噢。”巴特勒说道,眼睛依旧盯着我的肩膀。
“哪里的化装舞会?”
“呃?噢,嘿,就是几个朋友——”他又迟疑了一下,脸色也阴沉下来了,“听着,你这样看着我究竟是他娘的什么意思啊,好像我杀了人似的?为什么我一走进来,就全冲我来啊?”
“我待会儿就告诉你,先生,如果你愿意跟我走一趟的话。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如果你愿意随我去韦德博物馆几分钟——”
巴特勒重复地“噢”了一声,声音还是很沉重。他的肩膀在紧身制服下面缓缓动了几下。“假如我不愿意呢?”
“你不必去,你知道的,”霍姆斯冷冷地插嘴道,“如果我给韦德先生的律师打电话——”
“嗯,先生,巴特勒先生是挺重的,”我说,“不过我觉得把他带走还是不成问题的,而且我可能还真得斗胆会一会你们的律师呢。还有,”我看了霍姆斯和杰里·韦德一眼,说道,“我想有劳你们二位也随我走一趟。”鹦鹉棚开始炸锅了。“听着,你们这群该死的小蠢货!安静,老老实实地听我说。我又不可能把你们所有人都抓起来带到那儿去,你们何必大吵大闹呢?哪怕出于起码的好奇心,你们也应该尽最大的努力协助调查啊;你们要是不肯协助的话,官方就要发怒了——更不必说韦德老先生会说什么了。”
老爷子这张牌还真是好使。霍姆斯不吭声了,用手摸了摸头发,严肃地点了点头。杰里·韦德摆出一副闷闷不乐地沉浸于往事的样子,拿口琴吹了《他是个快乐的好小伙》28的一两个小节。而还在一个劲儿地拿袖子擦额头的巴特勒则大笑了一声;他似乎乐不可支,但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在那快乐的背后,他那敏捷的大脑正在为要不要抵抗到底而左思右想。那双引人注目的浅灰色眼睛显得很笃定,尽管他的态度很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