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有事的,你说呢?”
我看着她。
“你记着,你爸不是懦弱,他只是想活得体面一点。”我妈望了望窗外,突然说了那么一句。
“可我不想你以后像他一样。”她又说。
我看着我妈,她眼睛布满了血丝。
“你会好好读书吗?”我妈问我,她从没这么温柔和我说过话。
我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我听到了熟悉的发动机声。我妈让我睡觉,她帮我关了灯,从外面带上门。
开学整整一个礼拜,我都像在梦游。半个月后,黑衣男的尸体被发现。那人是个警察,镇上传言他也是个黑帮头子,数宗谋杀案都跟他有关。
我在学校没待多久,高一那年我爸中了风,生活不能自理,我退了学,在迷雾河一个汽修厂干活。我妈除了织毛衣,还照顾我爸,她自始至终把我爸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爸去世不久,我和我妈离开了迷雾河,我去南方闯荡,我妈回到四川老家,两年后她再婚,对方是个退了休的中学老师。
那件事发生的第三年,有传言说余力死了,死于广州一场交通事故。我不相信,我觉得他和方妮很可能在葫芦岛,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我打开地图,在上面找到位置,多年后去到那个城市,果然看到满天的螺旋桨飞机。
搬到深圳一年后,有天傍晚,我在一家饭店等朋友,坐二楼靠窗。窗外是一艘法国总统戴高乐曾经专用的游轮,现在成了一家餐厅。
朋友发消息,说会晚到一会儿。窗外,“水手”领着一家人从舷梯上二楼甲板,进了船舱,那是个大家庭,老老少少十来人。
我注意到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独自从船舱出来,她走到船头,点了支烟,望着远处。过了会,船舱出来个年轻人,穿着崭新的飞行员制服,拿了件风衣,脚步轻快,那挺拔的身形看上去无比熟悉。
年轻人帮她把风衣披在身上,一起回了餐厅,直到我和朋友离开,再没有出来。


第7章 瀑布旅馆
“你觉得外面真在下雨?”她看着我,似醉非醉。
凌晨,下着大雨,斜对桌两男三女一直在摇色子,其中一个男的在桌下把手放对面女孩腿上。
没等我回答,她便开始透露她掌握的真理,她认为人一切感知都是神经电信号带来的,快乐、悲伤、醉酒后头痛、接吻时嘴唇的温度,全是以电信号方式传递到大脑,让你感知,假如你能控制这些电信号,就可以用意念创造一个世界。
“可惜,大多数人想象力不够,”她说,“上帝很可能是想象力最厉害那个,我们都活在他老人家的想象里。”
“我想象力还可以。”她这话让我莫名感到被冒犯。
“说不定我也是你想象出来的。”她说,“对我来说,人生意义就是去证实怀疑。”
“聊点别的?”我说。
她拿出一支女士烟,用一个漂亮的维纳斯造型打火机点上火,“你有女朋友吗?”
她半小时前约的我,问我现在是否有空喝一杯。我回,哪位?太乙真人,她很快答复,老被你踩脚那个。
我们是学跳舞认识的,交谊舞。有一天行里例行聚餐,餐厅电视在放交谊舞国际比赛,我一时心血来潮并意识到必须及时把握这种转瞬即逝的热情,当晚便从网上找了一家成人舞蹈学校。初级班只在周一开,于是每周一下班我都雷打不动坐半小时地铁去学跳舞。
她是我同学,第二节 课才来,舞蹈学校里大家用网名,她叫太乙真人,二十七八的样子,短发齐肩,不爱说话,但不是沉默类型,跳舞谈不上认真也谈不上不认真,既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身材最好的,正因为没什么特点,竟让我觉得与众不同。
尽管我刚刚关灯躺下,还是重新穿上衣服出了门。
我摇头。
“情人呢?”
我差点呛着,“不好说”。我喝光那杯酒,斜对桌这局到了白热化,“十二个五”,一个女孩喊。那男的还在摸。
“不好说?”她皱了皱眉。后来我了解到她没失恋,也并非心情不佳,只是单纯想找人聊聊天,虽然上课期间我们一次没聊过,并且已经结课两月有余。
她告诉我电话是从老师那里问来的,找我是因为我跳舞时从不使劲搂别人腰。她说了挺多,她是个无戏可演的演员,最近在看一些大部头的书,但比起看书她更喜欢在生活中观察,可也苦恼周围缺乏让她有兴趣的观察对象,大多数人她只见一次便可以想象出他一生,她还说到了脚踏几条船,后来不幸车祸离世的前男友,“这个打火机是我去希腊看他那次买的”。
“为什么不好说?”她问我,谈论自己时的毫无保留让她任何发问都理直气壮。
“她突然不见了。”
她满脸疑惑。
“不好意思各位,酒吧要打烊了。”酒吧老板调小了音乐,挨桌打招呼,那男的把手收了回去。
“她是怎么不见的?”她看着我。
出了酒吧,她问可不可以去我家接着聊,我答应了,虽然我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一年前,燃消失了。
不是逃债、感情破裂,更不是谁想结婚,和对方或者别人。这甚至不是她第一次消失,第一次是三年前,消失了三个月,回来后没说去了哪儿,我也没问,我们继续约会,做爱,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第二次是两年前,消失了半年,所以这次我竟多多少少觉得理所应当。
“她消失前有什么预兆?”
我摇头。
“一点儿没?”她审视我。
“你爱她吗?”
我没说话。
“那你,有没有找过她?”
我沉默。
她皱了皱眉。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哪儿?”她问,“还能想起她最后对你说的话?”
“雨还在下?”那天凌晨,燃醒来后问我。
“嗯。”我说。
“像梦一样。”她看着窗外。
“这是什么?”她走到阳台,看到了我的雨林缸。那是个两米多长的大缸,取名为深山见瀑,积水凤梨长势良好,铁线蕨青翠欲滴,宝石兰发出了新叶,缸内景观丰富,布局错落有致,林中那条雾气萦绕的瀑布是点睛之笔。
“你弄的?”她认真看着。
“嗯。”
“这瀑布挺有意思。”过了好一阵她说。我想起燃第一次来我家也盯着瀑布看了半天。
“你知道怎么分辨梦和现实?”她问我。
我看着她。
“在梦里,雨可以把衣服淋湿。”她说着伸出手,放在瀑布下,任水流冲刷。“但瀑布不会。”她掬了些水,慢慢倒回缸里。
之后我们一起给露露喂了几只虫子,那是只一岁雌性高冠变色龙,性格温顺,喜欢在我肩上趴着一动不动。
“我最近在想一件事。”她突然说。
“嗯?”
“爱可能只是种幻觉。”
我愣了一下。
“如果不是幻觉,”她转头看我,“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把露露放回笼子。
她没再问,也许早已见惯,每个人都有几个消失的情人不是么。
窗外,雨丝毫不见小,“今晚能住你家么?”她看着我。
洗完澡,我让她睡客房,她却问我可不可以陪她。
“我们不是非做爱不可,”她看着我,“对吧?”
我转过身,闭上眼睛。
“她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她迷迷糊糊问道。
“燃。”我说。
她没说话,轻轻打起了鼾。
之后一个月我们没再联系。那个月我见了热心工会大姐介绍的两个女孩,并和其中一个上了一次床,给雨林缸补了几尾鱼,驾照考试过了科目一,看了十五部电影,感冒一回,胖了三斤。
那天快下班时来了个中年女人,取了笔数额不菲的现金,给国外读书的儿子汇了笔美元,骂骂咧咧地走了,我刚喝口水,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过来坐下。
“进来就看见你了,”她摘下墨镜,“没想到你在这儿。”
“办什么业务?”我无心和她聊天,领导正好巡视到我面前。
这工作我干了整整五年,尽管领导是个欺上瞒下的杂种,但我实在不愿意换工作,那样一来势必还得进行一系列复杂面试,而我生平最痛恨被人刨根问底,况且即便换了个工作,也很可能会落到另一个杂种手里,杂种总是更容易当上领导。
她要开户,我知道了她名字,李梦鱼。“一会儿有安排吗?高逸。”她也知道了我的—工牌上写着。
“六点下班。”我把材料递给她,“右下角签字。”
“那我在这儿等你。”她戴回墨镜。
好不容易等我下了班却到处找不见她人,我出了银行,她居然在练摊儿,银行门口有个大姐常年在那卖外贸女装,现在老板变成了李梦鱼。
地摊前所未有围满了顾客,她看见我,像见了救星,说刚才出来抽烟,大姐正好有急事回趟家,让她帮忙看一会儿,没想到赶上一波行情。
我俩一个卖衣服一个收钱找零,一支烟工夫竟卖出去好几件,大姐回来十分高兴,硬塞给李梦鱼一条碎花裙作为答谢,她把包递给我,回来时眼前一亮,新裙子已经换上了。
她说附近有家挺有名的苍蝇馆子,很久之前来过一回,我没听过,让她带路。那家馆子藏得挺深,她还是凭着记忆找到了,饭点人多,我们运气不错,坐了最后一张空桌,点了几个招牌菜。
“这儿你没来过?”她说,“你眼皮子底下。”
我摇摇头,倒上啤酒,“你卖衣服挺像回事”,我说。
“你没听大姐说吗,”她瞧我一眼,“天生的衣服架子。”
“不考虑改个行?”我恭维她。
“是得考虑了。”她放下筷子,说她前一阵在横店拍戏,演了个弃暗投明的国民党女特务。
“你呢?”她端起酒杯,“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我和她碰了杯,旁边桌客人带了条小土狗,和我对上了眼,我悄悄扔去块排骨,它一口接住。
“她回来了么?”李梦鱼帮我倒上酒。
“谁?”
“还能有谁?”
我摇头。
“怎么不动筷子?想她想得茶饭不思?”她瞧着我。
“在减肥。”
“胖点挺好,我就看不上那些天天泡健身房的。”
“健身房怎么了?我也泡。”
“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她做什么工作?”李梦鱼没接茬。
“摄影师,只拍胶片的摄影师。”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看着我。
我们认识很偶然,那天我去一家艺术俱乐部参加一个活动,俱乐部在郊区一栋90年代修建的大楼地下室,那儿总是组织一些特别的活动。
因为临时加班,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了,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在房间里或坐或躺,一动不动,他们正进行静物幻想体验,胸前贴纸上写着他们幻想成为的物体,有沙发、冰箱、熨斗,甚至还有卷发棒。
我多少有点难以理解,于是离开了俱乐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过了站,外面下着雨,车到了一片荒芜陌生的郊外,我又坐了两站才下车。
站台只有我自己,等了好一阵不见车来,雨幕中缓缓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身材高挑,撑一把长柄黑伞,背单肩包,胸前挂着一台老式相机。收起伞,我看到了她的脸。形单影只,这是燃给我的第一印象,有的人就这样,不管一个人,还是待在人群里,都是形单影只。
她管我借火,我给她点上,她说谢谢。
天黑了,雨越下越大,除了雨声四周一片寂静,远处化工厂的深幽暗影是巨兽潜伏的绝佳之所。
先是听到几声神秘悠长的鸣叫,一条鲸从巨大的暗影中探出头来,它热身似的活动了几下,尾翼一摆,直入云霄,在天地间悠然游走。
不知何时,我对世界不再抱有期待。世界像一个套娃,每个人都有一层专属的世界,无数世界重叠一起,密密麻麻,各自为政。一开始,我试图融入,后来发现世界是无法融入的,意识诞生,隔阂便已形成。
毫无预兆,那个庞然大物朝我们游来,停在一个城市远郊杂草丛生的公交站台上,把我和燃包裹在腹中。星河在脚下静谧流淌,星云在头顶旋转,宇宙尽头如谜一样遥远深邃,一只白色独角兽从至暗之处朝我们飞奔而来。
随后鲸鱼游开,消失于天际,远远看见公交车朝我们驶来。
“介不介意给你拍几张人体?”她问我,语气就像和我早已熟识。
几天后一个晚上,她把我带到一个泳池,解放碑一带竟藏着这么个妙处,泳池整洁崭新,池水清澈见底,水面上漂着新鲜落叶。
我脱光衣服,双手挡着下体从更衣室出来,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不用全脱。”她拍了一张后说。
那天她兴致很高,拍了许久,还让我帮她拍了一张,但我从没见过那些照片。
等我穿好衣服出来,池底灯开了,我看到燃站在泳池边,她脱掉裙子,一丝不挂地跳进透亮的水里,轻盈地游起来。
那之后,我和燃好上了。我们不常待在一起,约会总是在我家,做完爱,她往往会很快睡去。她睡着的样子像大地一样沉稳,仿佛永远不会醒来,但我醒来时她多半已经不见了。
偶尔做完她还不困,就会像猫一样趴在我身上,给我讲她小时候那些故事。
“什么故事?”李梦鱼看着我,那是一个人对一件事真正产生兴趣的神情。
“你见过身上可以吸住勺子的人吗?”那是她第一个故事的开头。
90年代中期,那时燃在贵阳生活,她父亲在一家政府科研机构工作,负责一个机密项目,在贵州地区秘密采访UFO事件目击者,以及传闻中的异能人士。燃六岁时因治疗腿的一些毛病休了一年学,由于母亲过世了,那一年父亲就带着她一起,开着那辆老旧的黑色桑塔纳,穿过空气浑浊的国道,人迹罕至的荒野,来往于贵州各个城市村镇。
每到一个地方,父亲先把她安顿好再出门办事,燃戴着腿部固定器,只能乖乖待在旅馆,看总是有雪花和噪音的动画片。
采访通常在旅馆房间进行,父亲会给对方泡一杯茶,再从单肩包里拿出裹着黑色牛皮套的“大砖头”,那是台索尼双磁带式采访专用录音机。他换好磁带,按下录音键,然后问对方一些问题。如果是套房,燃会在卧室无声地看动画片,如果旅馆没有套房,父亲也会让她待在旁边,不管怎么样,她都非常安静。
受访者中异能者很少,也更让燃感兴趣。磁力者是个五岁男孩,可以在胸口牢牢吸住三把不锈钢勺子,他父亲反复询问这究竟是好是坏;鸟语者是个养鸡大户,去年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听懂鸟类语言,但由于口吃,无法和它们交流,上个月他低价转让了鸡场并准备彻底放弃养殖业;灾难预言者是个中年农民,他自称可以预感到全球未来将发生的地震海啸瘟疫甚至战争,却无法说出灾难发生的大致时间和地点,因此患上抑郁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