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受访者是UFO事件目击者,他们的访谈通常冗长乏味,燃喜欢在我们即将睡去时,和我描述那些旅馆房间的气味,地毯水渍的形状,受访者的神态,纽扣款式,还有那些她听到的只言片语。
时间、眩晕、速度、飞碟、宇宙、存在、光、真实、虚幻……
多数时候这种采访是徒劳的,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编造谎言虚构真相,她看过太多次父亲深夜在阳台默默抽烟,却无法告诉父亲,其实她能轻易分辨出受访者是否在编造谎言。我问她如何分辨,她趴在我身上,停止亲吻,我想我从她眼睛里找到了答案,洞悉真相的人身上,往往带着巨大的沉默。
她说只有一个受访者让她困惑。
“什么受访者?”李梦鱼停止了一切动作。
“消失的人。”我说。
那天她患了重感冒。
在跟着父亲奔波的那一年里,燃住过各式各样的旅馆,只有那个旅馆让她印象深刻。
“什么旅馆?”李梦鱼看着我,当时我问燃的神情大抵也是如此。
“瀑布旅馆。”燃对我说。
那天他们从贵阳去迷雾河镇,途中那辆桑塔纳在盘山路上趴了窝,父亲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车修好,晚上,下起了雷雨,他们到镇上时已是深夜。
旅馆一般都在镇上,父亲却穿过小镇,沿着迷雾河开了许久,经过一个小型水电站后过桥,往山里开去。雨很大,周围一片漆黑,直到亮着灯的瀑布旅馆出现在他们面前,借着闪电的光,燃看清那是一幢三层砖楼,背靠一处寂静山谷。
一下车,她立刻感到这里的寒冷,裹紧了外套。雨声很大,不时伴着响雷,她却隐约听到有个轰隆隆的声音从山谷深处传来。
睡觉时那声音更清晰了,她问父亲有没有听到什么,父亲早已打起了鼾。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时父亲已经出了门,在茶几上留了早餐和纸条。吃了早餐,燃和往常一样打开电视看动画片,等着父亲,那轰隆隆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萦绕,让她无法把注意力放在电视上。终于她关了电视,拖着那条不方便的右腿,出了门。
燃沿着旅馆身后的小路往山谷缓缓走去,轰隆声越来越大,当她绕过那处山壁时,一条十丈多高的瀑布跃然眼前。
瀑布从悬崖奔流直下,轰轰烈烈又如此隐秘,凭空而来却源源不断。她不自觉地越走越近,长久地凝视着它,内心仿佛正在被某种东西唤醒。
她不知道自己在瀑布下站了多久,直到父亲大声呼喊才缓过神来,衣服早已湿透,一回房间,不停打喷嚏,很快发起了烧。
“就是在那儿见到的?消失的人?”李梦鱼问。
燃点点头。
那人来时,父亲刚给她吃了感冒灵和磺胺,敷了冷毛巾。
受访者是个偏远山区民办教师,三十出头,她只记得对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的确良。
陪他来的村干部说受访者自称总是会莫名地消失,有时候几小时,有时候三两天不等,没人知道他在那个时间段去了哪儿,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你能想起来些什么?”父亲问他,一旁的录音机嗞呜嗞呜地响着。
“基本上啥子都不记得了,”那人用迷雾河当地方言说,“只有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会突然在脑壳头闪一下,比方说教书或者放牛的时候。”
“什么画面?”
“我讲不来,”他说,“有时候像在古代,可以看到古代那些马车和房子,有时候又像在未来,看到很多车和船在天上飞。”
“你是不是做梦梦见过这些场景?”父亲语气平静。
“不是梦,真的不是梦。”那人说。
“你怎么肯定不是梦?”
“真的不是梦,你一定要相信我,”那人说,“有件事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讲过,我晓得你是省头来的专家,今天可以跟你讲。”
父亲看着他。
“我可以用意念移动东西。”
“你在说些啥子哦?”一旁的村干部显然不掌握这个情况。
“你是指意念移物?”父亲笑了笑,“这种事听过不少,没见过一次。”
“我成过。”他态度坚定。
“是吗?”父亲有些不屑。
“真的,我真的没骗你。”他有些激动。
“怎么证明?”
“如果我证明了,你是不是就相信我说的?”
父亲没说话,那人目光开始在屋里搜索,最终停在父亲面前倒放着的瓷杯盖上。
他凝神静气,盯着那个白色杯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杯盖纹丝不动,他的眉头紧皱起来,额头渗出了点点汗珠。
“可以了。”父亲说。
“马上。”那人并不打算停。
父亲望着杯盖,也皱起了眉。
像是谁的手不小心碰了下桌沿,杯盖非常细微地抖动了一下,紧接着,竟逐渐旋转起来,跳舞一样越转越快,最终掉下桌去,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仿佛受了催眠,几乎在杯盖落地瞬间,燃失去了知觉。醒来后,采访早已结束,父亲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开水喂她。
燃说,那个民办教师是唯一一个她无法分辨真假的人。
虽然杯盖确实动了起来,但当时屋里包括她在内有四个人都盯着杯盖,并且希望它动,所以她无法确定究竟是谁的功劳,或者说必须他们四个同时发力,才可以移动一个微不足道的杯盖,又或者,只是她的一个梦。
“不好意思,”李梦鱼指了指外面,“我去一下。”我顺着她目光,有个男人正朝她挥手。
我起身去收银台结账,看着李梦鱼和那个颇英俊的男人聊天,关系好像不错。
李梦鱼和他拥抱道别,去了趟收银台,回来坐下。
“不是说好我请吗?”
“一样。”我倒上茶,喝了一口。
“你晚上有事儿吗?”她看着我。
正值晚高峰,我们坐地铁去了临江门,出了站,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坏了,两边的车顶在中间谁也不让,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喇叭声响个不停,我们转进一条巷子后才安静下来。
“刚才那人是?”我随口一问。
“一个朋友。”她也轻描淡写。
“你们演员是不是朋友挺多?”
“还行吧。”她看着我,“你对我们演员是不是有什么偏见?”
“那倒没。”
“你知道刚才我看你工作的样子像什么?”
我看着她。
“像台点钞机。”
“你说什么都行。”
她得了便宜似的笑起来,在路边小卖部停下买冰棍,她说请客,我要了一根最贵的。
“我现在有点相信你是坏人了。”她说。
“现在相信也不晚。”
“那天,我还以为她是你编出来的,为了把我骗去你家听故事。”
“不至于。”我咬了一大口雪糕,直冻腮帮子。
“你笑什么?”我问她。
“傻子。”
那天我们在老城转了一晚上也没找到游泳池,最后还在巷子里迷了路,花很长时间才回到大街上。
“请问这附近是不是有个游泳池?”我不肯放弃,上前问一个树下纳凉的老头。
“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老头摇着蒲扇,“这片儿从来没得过啥子游泳池哈。”
“算了,”李梦鱼说,“我想回家了。”
“我送你。”
“不用,”她走到路边,“自己打车。”
我看着她上了车。
“再见。”她语气冷漠。
车开出视线后我收到她信息,只有两个字:骗子。
如果我告诉她全部真相,她恐怕更会认为我是个骗子。
见到李梦鱼时,我以为燃回来了。
除了发型她们几乎一模一样,身材长相,甚至声音。李梦鱼看我的眼神说明此前从未见过我,跳舞时我专门确认过,燃后颈处有一小块红色胎记,李梦鱼没有。
和李梦鱼跳舞时我大脑总是一片空白,老踩她脚。结课后,我决定忘掉这件事。
但她约我喝一杯的时候,我还是没能拒绝。
那天晚上,她睡着后,我一直看着她。好几次我在燃睡着的时候吻她,很久她才会醒,我们在半梦半醒间爱抚、亲吻。梦鱼睡得很浅,眼皮轻轻跳动,我翻个身她就醒了。
一个月我们没有任何联系,这个月我收到三张过失单,补考两次过了科目二,拔了两颗智齿,看了三十部电影,瘦了五斤。
那天是周末,前晚我梦到了那条鲸鱼,醒来后想到了李梦鱼。我躺床上发呆时她突然打来电话,说她现在在一家画室教油画,今天下班早,问我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你请就去,”我有些委屈,“大餐。”
“多大点事。”她答应得倒是干脆。
那是个零基础画室,我到早了些,观摩了一阵李梦鱼的教学活动。她正在教三个学生临摹梵高,一个十来岁小男孩,一个中年家庭主妇,一个六七十岁老太太,家庭主妇画得像煎鸡蛋,老太太画得最相似,小男孩画得最传神。
“去哪儿?”她穿着染满颜料的围裙,手里晃着画笔,“今天说好我请啊。”
我想半天,没思路。
“你家能做饭吧?”她画笔一挥,颜料正好弹我脸上。
我们去新世纪买了食材,一到家,直奔厨房,她掌勺,我打下手,初次合作,还挺默契。
她煎了牛排和烤肠,煮了锅冬阴功,拌了碗蔬菜沙拉。
“看不出来你还会画画。”我帮她盛了碗汤。
“我可是童子功,学了十几年呢。”她喝了口汤,眯起眼睛,“快尝尝。”
“不做演员了?”
“嗯,”她说,“所有事情你都无法掌控,好不容易遇到了喜欢的角色,也十有八九争取不来,出名之前就像超市里的菜,只能被人挑挑拣拣。”
“我喜欢现在的工作,睡眠也好多了。”她继续喝汤,“艺术能被普普通通的人感知,才能称为真正的艺术,谁说的来着?”
“你这手艺跟谁学的?”我刀叉并用,大快朵颐,每样菜味道都不错,尤其牛排,火候恰到好处。
“自学成才,我爸妈做饭可难吃。”
“要喝酒吗?”我说。
“还用问?”
我开了两罐青岛。
“干杯。”我说。
“对了。”她用纸巾擦了擦嘴,“我找到那地方了。”
“嗯?”我叉起一根烤肠,看着她。
当我们站在泳池边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铁门锈迹斑斑,岸边堆着厚厚的枯叶,池底缝隙长满了杂草。
“废弃很多年了,难怪没人知道。”李梦鱼捡起一把储物柜钥匙,递给我,“说本来要拆了建小区,产权纠纷一直没拆成。”
我轻轻一掰,钥匙断了。
“像一个谜。”她说。
“嗯?”
“我是说,燃,”她看着我,“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的秘密?”
我没说话。
“谜底很可能在那个旅馆。”
“还在不在都是一回事。”
“你一点儿也不想去看看?”
“搞不好跟这儿一样了。”
她没说什么,坐在跳台上,喝着啤酒,过一会儿她把空酒罐捏扁了,往远处一扔,清脆的响声打破平静,在池底回响。
“没别的一点线索了?”她转头看我。
“什么线索?”
“她住哪儿?你去过吗?有没有什么东西落在你那儿?”
我摇头。
但很快我想起一件事,我们刚认识那会,她把一个箱子放在了我家。
“箱子在哪儿?”她一下来了精神。
我从客房床底下找出一个满是灰尘的箱子。那是个深棕色的老式皮箱,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锁,用锤子砸开,我和李梦鱼都呆住了。
箱子里装满了录音带,还有个索尼录音机,上面放着个档案袋。
我打开档案袋,里面是几卷胶卷底片,当初燃在游泳池给我拍的那些。
“对,是这儿。”李梦鱼展开胶卷对着台灯看了半天,“我认得后面那栋楼的形状。”
我们在客厅里一盒接一盒听那些录音带,里面是燃父亲和各式各样受访者的对话,尽管磁带很多,内容却大同小异,时间、眩晕、速度、飞碟、宇宙、存在、光、真实、虚幻……无非是那些关键词不断重复,真实、虚幻、虚幻、真实……
我们听了通宵,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李梦鱼找到了一盒特别的磁带,她发现那盒磁带上除了编号,还写着几个小到难以辨认的汉字:瀑布旅馆。
我小心翼翼把它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屏住呼吸听,奇怪的是里面没有任何人说话,杂音却很大。
我们互相看了看,谁也没说话,就那么一直听,一直听,后来终于发现那不是杂音,而是瀑布水流声,我们躺在客厅地毯上,很快在这瀑布声中睡了过去。
醒来时,我们不知怎么抱在了一起,录音机早已停止播放,窗外哗啦啦下着大雨,稍微一动,她从我怀里醒来,抬起头,看着我。
我吻了她,她脸一下红了,我又吻上去,然后抱着她。
“下雨了?”
“嗯。”
“还以为你对我没兴趣。”她说。
“我怕你把我当成那种到处勾搭漂亮女孩的坏人。”
“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有时候也是。”
“讨厌。”
“真喜欢我?”
“还用问?”
“如果有一天我也消失了,你会找我么?”
“上哪儿找?”
“我会给你线索,如果你想找的话。”
“好啊,让我看看线索在哪儿?”我挠她痒痒。
“痒,痒……”她笑个不停。
她很快搬来和我同居了,下班早会做好饭等我回家,下班晚我会去画室接她,她教我画画,我教她布置雨林缸。我们一起逛超市,一起看电影,一起照顾两只变色龙。前几天露露表现得有些焦躁,我打电话询问宠物店,老板说应该是到了发情期,于是我买了只一岁多的雄性高冠变色龙回来,梦鱼给它取名杏仁儿。可惜露露对杏仁儿并不感兴趣,总是躲着它,杏仁儿也便不再主动。有时候来了兴致,我和梦鱼就在客厅放着音乐跳上一曲,美其名曰给它俩树榜样。
半年后我换了岗,不再坐柜台,偶尔出差,新领导和我关系不错,我也顺利拿到驾照,买了车。
那半年里我参加过几次她朋友聚会,有时候可以见到一些电影里见过的新鲜面孔,好几个正在“火”的路上,他们不约而同地问梦鱼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后悔?
“后悔有什么用,”她说,“已经栽他手里了。”
“说得好像我妨碍你进步了。”我立即予以澄清。
“我确实很想做个好演员,”梦鱼又说,“不过,如果你问我这辈子最想扮演什么角色,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