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见过你朋友呢。”那天回去路上她和我说。
“我哪有什么朋友?”
“明天你有事吗?”
“没,怎么了?”
“我最好的朋友来看我,她想去泡温泉,”她说,“你给我们当司机吧。”
蒋溪是个空姐,在南航飞国际航班,和梦鱼从小一起长大,见面前就放出话,说“倒要看看让我们梦梦一见钟情的家伙有什么三头六臂”。
第一次见面就喜欢我了?我始料未及。
去温泉酒店的路上蒋溪一直在讲她和梦鱼小时候的趣事,欺负男生、捉弄老师什么的。“真看不出来你们是这种人。”我评价道。
晚上泡完温泉,我们在餐厅喝酒,蒋溪喝了酒更健谈,聊起她工作,说空姐这一职业早已不再光鲜,薪资也大不如前。
“真怀念90年代,”她说,“那时候空姐和电影明星一个意思。”
后来她聊到了感情,说很羡慕我们,“别说恋爱了,约会我都没兴趣”。
我跟她提起一个颇有些意思的小学同学,当年我们一起捅马蜂窝,用蚂蚱钓鸡,据说后来当上了飞行员,如今是南航机长,没准儿跟她能合得来。她问叫什么名字,我说只记得外号,梦鱼让我去问。
“算了,”蒋溪说,“喝酒吧,干了,你俩还喝不过我一个?”
梦鱼看到大厅有台白色三角钢琴,要蒋溪表演个节目,蒋溪也不推辞,径直走过去,坐下便弹,那是几首古典曲目的组合,她的演奏不亚于任何钢琴家,一曲结束,客人们热烈鼓掌,梦鱼鼓得最起劲儿,我看着梦鱼,“你们这帮人是不是个个都有手童子功?”
大概我样子挺傻,把她噗嗤一下逗乐了,看着我笑个不停。
“我们结婚吧。”我说。
“你到底喜欢我哪儿呢?”她问我。
针对这个看似寻常,实则暗藏危机的问题,我选择了那句最中庸也最保险的回答,“哪儿都喜欢。”
第二天,我们一同送蒋溪去机场,回家路上,梦鱼问我,“如果结婚的话,我是说如果啊,我们能不能只领证,不办婚礼?”
我欣然应允。
晚上我刷牙,梦鱼在客厅叫我,我出去,她正盯着瀑布看得入迷,一瞬间,我以为是燃在那里。她转身看到我,走过来,拿掉我嘴里的牙刷,和我吻在一起。
睡觉时,梦鱼习惯性地抱着我,我竟期望她转过身去,一直等着,后来她转身睡着了,我没开灯。
几天后,我去西安出了趟差,那天梦鱼休息,告诉我她打算把杂物间收拾一下,改成画室,我们约好等我回家就一起去买画具。打电话时我正在街头看皮影戏,还给她买了个皮影当礼物。
但我回到家,梦鱼不见了。她的衣服、洗面奶、吹风机甚至拖鞋,所有东西都不在了,电话成了空号,社交账号也注销了,就像从没出现过那样。
我在客厅恍惚地坐了一下午,发现桌上放着个信封,里面是一沓我在游泳池拍的照片。我一张一张看,看到那张燃的照片,如梦初醒。
我去梦鱼工作的画室,改成了钢琴学校。
我正常上下班,吃饭,健身,看电影,照料雨林缸,给两只变色龙喂食—它俩关系依然毫无改善。我开始彻夜失眠。
我想办法联系上那个当机长的小学同学,让他帮我找蒋溪,他查几回都说没这个人,问我是不是看错了名字,劝我别太钻牛角尖,说可以介绍更漂亮的空姐给我认识,我挂了电话。
出地铁时下起了大雨,我没带伞,回到家,浑身湿透地站在雨林缸前,苦苦思索梦鱼的去向。
我望着瀑布发了一阵呆,突然想起什么,把手伸过去,掬了些水,浇在脸上,反复几次,瀑布后面好像有个东西,取出来看,竟是那个维纳斯打火机。
我跟领导请了长假,去了贵州。
入贵州境后下高速,改走国道,那是一条河谷观光路,公路随迷雾河蜿蜒而行,两岸山势险峻,云雾缭绕,河水赤红湍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一路走走停停。
傍晚我到了迷雾河,现在是个旅游小镇。我穿过小镇,沿迷雾河一路往西,经过一个破旧水电站,过桥进山,工作人员说景区内只有一家旅馆。
三层砖楼,背靠山谷,外部是90年代的风格,里面已装饰一新,旅馆设施齐备、窗明几净,因是淡季,住客不多。
我拿照片给正在逗狗的老板看,问她是否对照片上的人有印象,我竟没一张梦鱼的照片。
“有点印象。”老板看了半天,“又好像没有。”
我收起照片。
“她叫啥子名字?我帮你在电脑里查一下?”
我说算了。
我要了个房间,住下来,去房间时看到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之后几天却没再见过它。
跟燃说的一样,在房间可以听到那轰隆隆的瀑布声,只是我不确定自己住的是否是燃当年那一间。
那一晚,伴着瀑布声,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起床时,天才蒙蒙亮,我沿着小路朝山谷走去,水声越来越大,绕过山壁,瀑布出现在我面前。
谈不上气势恢宏,也绝非涓涓细流,大小、高度和水量都恰到好处,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它正是长久以来我心目中理想瀑布的样子。
我站在那里,久久凝视。
瀑布旁边有块水雾笼罩的岩石,我想燃当年应该就是站在那里,恍惚间,那里似乎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接着是另一个,两个身影渐渐靠近,最终重合到一起。
在瀑布旅馆那几天,我早睡早起,作息规律,每天睡觉前拨一次梦鱼电话,仍然是空号。
我认识了两个朋友,晚上他们在露台招呼我一起喝酒,中年男人是个画家,来这里写生,年轻女孩刚失恋,正在进行疗伤之旅。
“你有没有想过,你们都不是原来那个自己了,”他向女孩解释失恋原因,“但另一个时空,你们仍然相亲相爱。”他还告诉我们当地有个流传已久的传说,这个瀑布很可能是个平行时空入口。
“你们信吗?”画家问,“平行时空。”
“才不信。”女孩说。
“另一个我可能会信。”过了一会儿又说。
一周后,我回到重庆,辞了职,开了家雨林缸小店。
一切似乎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直到那天早上起来,露露和杏仁儿竟然抱在了一起,我以露露新婚为由给所有顾客打了八折。
那天生意格外好,午饭都没顾上,傍晚才发完最后一批货。关了店买菜回家,过天桥时天边晚霞灿烂,云彩一点点聚集,逐渐变成巨兽模样,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我。
她看着我,带着久违的笑容,世界安静下来,脚下车流如织,宛如一条宽阔的河。我再次听到那神秘悠长的鸣叫,遥远微渺,人群像游鱼一样从我们身旁穿过,晚霞落在他们身上,反射着斑斓的光。


第8章 漩涡
那天我下了班,路边等202,车没停稳人们便围了过去,我站到旁边点支烟,等下一趟,快抽完时一辆皮卡响两声喇叭停在我旁边,我瞧过去,振海从驾驶室探出身子。
“上车。”他喊道。
振海是我以前国营钢厂的工友,他开吊车,我用对讲机指挥他往哪儿下钩。
下工后我们常到大排档喝扎啤,振海总是一边喝酒一边骂。遇到长假我们会去南部山区钓鱼,带上帐篷,一钓两三天,钓到大鱼就找个农家乐,让厨师把鱼炖了,炒几个菜,再喝个痛快。
前年他去了威海,因为他老婆于英,她在威海一个造船厂当文员,办公室在岸边一艘坏掉的船上。
振海离开济南前一天,我们几个工友在“老地方”给他饯行,菜吃得差不多了,酒还不停上桌,开叉车的毛头怂恿振海和于英离婚,留在济南,其他人跟着起哄,我们不希望振海离开,他是个实在人,大家都愿意和他做朋友,特别是我,我觉得我工作离不开他。
那天振海醉成一摊烂泥,我和毛头送他回家,门口停着那辆皮卡,尾箱装满了行李,一块绿色帆布盖在上面,几条尼龙绳把四角拴得结结实实。
振海离开没多久我也不干了,陆续换了几个工作,前一阵在汽配城找了个活儿,目前还在适应阶段。
“这是要上哪儿?”
“回家啊。”我说,“还能上哪儿。”
“回家?”他嘿嘿一笑,“对不起,你今天回不了家了。”
振海告诉我他是上个月回来的,在一个钢构厂开200吨,他给于英打电话,说我要上家里吃饭,让多炒两个菜。
“太麻烦了吧?”我说,“随便找个地方得了。”
“少废话,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笑着说,他腮帮子宽而结实,胡子刮了,年轻不少。
我还记得上次送振海回去,于英让我和毛头“扔他到街上去”。
“你放心,”他说,“她现在不管我。”
“真怀念咱们并肩作战那段日子,”他说,“钢厂没咱多少人了吧?”
“厂子早晚要毁那帮杂种手里。”我说。
“想开点,抱怨不解决问题。”他没接我话,“我这两年变化就是心态平和了。”
“你号码怎么是空号?”他说。
我说换了号,手机还掉水里了。
“我有孩子了。”振海说,给我看钱夹里的照片。
“男孩,快一岁了。”他说,“你们呢,有孩子了吗?”
“快了。”我说。
于英像是变了个人,神采奕奕,穿着打扮时尚了许多,胖了些,更好看了,她对我很客气,不仅主动倒酒,还敬我一杯。
客厅有个橱窗,整整齐齐摆着样品,盒子上写着“除婴幼儿外一切人群皆可适用”,橱窗显眼处放着一块金灿灿的“明日之星”奖牌。
我问孩子在哪儿。“于英她爸妈帮我们带,”振海说,“等大点了再接回来。”
“没办法,”于英说,“如果哭一晚,第二天我们都上不成班。”
振海点点头。
“振海,什么时候把你那些哥们全叫家里来。”于英说。
“他们不喜欢来家里。”振海说。
“外面怕你们吃得不卫生。”她看看我说,“家里酒管够。”
“两码事儿。”振海笑着看我一眼。
“我把吃的给你们弄好就走还不行吗。”她说。
“有这话就够了。”我敬了她一杯。
走时振海送我到小区门口,我们互留电话,约了改天再聚。
回到家,屋里放着歌,邱静正打扫房间。邱静在一家商场卖化妆品,她喜欢打开电视调到音乐电台,一边听歌一边做家务,会唱就跟着唱,不过最近会的越来越少。
我跟她说今天遇到了振海。
“这下你开心了,”她拖把伸过来,用力推开我,“头号酒友又回来了。”
“你干嘛?”我看着她。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她说。
我没说话,感觉她有点不对劲。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什么样,”她用力拖地,“我只知道你一回家就很不开心。”
“我受够了。”她抬起头看我,眼里噙着泪水,她把拖把扔到一边,伏在餐桌上哭起来。
最近邱静情绪出了些问题,动不动冒出一些消极的词,说她讨厌做爱,想淹死邻居哭闹的婴儿,要和我同归于尽,还抽起了烟。
那天她在商场卫生间给我打电话,不说话,只是哭。我听她哭了整整两分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她说没事,把电话挂了。
我认识邱静的时候她正为一段恋情所累,那人比她大整整二十岁,离过一次婚,是个卡车司机,有一辆按揭的“东风”,跑济南到上海那条线,邱静父母极力反对,说他给不了邱静幸福。
那人长了一张“不走运”的脸,很多人长着那样的脸,邱静给我看过他照片,她手机里,他们的合影。
邱静还是顺从父母意愿,打电话和他说了分手,说得坚决无情,我甚至有点同情他。
分手没几天,那人在张家港出了车祸,胳膊断了,货被附近村民哄抢一光,他在医院给邱静打了个电话,邱静有些动摇,买了张当晚去张家港的火车票,我跟她说,那是同情,不是爱,你给他希望只会伤他更深,她才把票给我。
“我是不是很残忍?”她哭着问我。
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
一年后那人从黄河大桥跳了下去。那时候我和邱静结了婚,知道这个消息她难过了几天,还说过类似“如果当初我去了张家港”的话,不免让我担心,有的人就是如此,喜欢主动背负责任,责任成了生活根本,大街上我从没见过一张轻松的脸。
我坐在邱静身边,等她恢复正常,我抚摸她头发,希望让她好过一点,我喜欢她那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有股森林的味道,晚上我要是闻不到这味道一定会失眠。
“我想忘掉那些标价签。”她哭着说,“只要一闭眼,那些东西就像海水一样往我脑子里灌。”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她看着我,“我要疯了。”
“你只是最近压力太大。”我安慰她,“好好休息几天,别去想工作,很快会好的。”
她没说话。
“过几天我们去日照玩,”我说,“坐快艇,游泳,沙滩上晒太阳,我们可以住海边旅馆,推开窗能看见海那种,我知道价格合适的地方。”
她还是没说话。
“或者去草原骑马。”我又说。当电视机换成电台模式,电视画面会变成草原风光。
“你想去骑马还是去游泳?”
“骑马。”她说,泪水还挂在脸上。
“那还不简单,下个月去内蒙。”
“可我早没假了。”
“请病假。”我说,“到时候我帮你搞张住院证明,你想要肾结石还是阑尾炎?”
“再说吧。”她去卫生间洗脸,“我要睡了。”
我关掉电视,枯坐在沙发上又喝了几罐啤酒,刚才的事让我清醒了许多,我不喜欢清醒的感觉,尤其现在。
第二天,生活归于平静,也没人再提骑马。
我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平安无事度过这星期,没想到周五晚上,差点又吵一架。当时我们在看中央六套的一部电影,那是个爱情故事,女主角怀上了前男友的孩子,最终还是得到了幸福。
“外国人怀孕照样抽烟喝酒,”邱静说,“而且她们好像不坐月子。”
“人种问题,”我说,“非洲人也不坐月子,你可以调查一下韩国和日本,朝鲜人要是不坐月子那是因为没条件。”
她白我一眼。
“那孩子是她全部麻烦的原因。”电影看完,我像往常一样分析总结道。
“也是你每次戴两个套的原因。”她说。
“我们情况和他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