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你都知道,”我说,“我醒来就在这儿了。”
凌晨四点,窗外雨一点不见小。天一亮可以回家,见到沈渔,想到这些我困意全无,现在只希望文警官信守承诺。
他久久地看着我。
“你爱沈渔吗?”他突然说。
“当然。”
“你想过跟她分开吗?”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冒犯,我发现自从我清醒,就他妈的一直在被冒犯。
“如果你爱上了别人。”
“莫名其妙,这些和案子有关吗?我知道的全都说了,我要回病房了。”我站起身。
“请等一下。”他说。
“你的故事的确天衣无缝,”他看着我,“不过还有另外一个版本,你想听么?”
“什么意思?”
“接下来,不管我说了什么,你不要激动,”他看着我,“每一件事,我都能拿出证据。”
我看着他。
“我们在你家没找到其他男人的指纹和毛发,小区监控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他当然有办法隐藏自己,他是个杀手,做事当然不留痕迹。”
“你父母来看过你,他们和我说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
“他们来过?”我说。
“你说桑泰找你会学鸟叫,如果父母不在,他会从窗户翻进来,对吧?”
他给我一张阁楼的照片,我认出来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外面没有任何攀爬的东西,即便成年人也不可能从窗户翻进你房间。
“他们说你有一次独自去钓鱼,偏要走一条无人小路,用鱼竿捅了个马蜂窝,被马蜂蜇晕,一个放羊的把你送到卫生院,你才捡回一条命。”
“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说。
“桑泰是你幻想出来的。”他看着我。
“看看这个,”他递给我一个借书单,“《在轮下》是你上个月从图书馆借的,你叫他桑泰,因为他有时候出现,有时候消失。”
“你怀疑我在骗你?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自己说的,你可以区分谎言真相。”他把我惹急了。
“我们在你汽车后备箱里找到了女邻居的尸体,她死于窒息,法医在她体内提取到了你的体液。”他递给我一份材料,“这是现场照片和法医鉴定书。”
我接过材料,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一定是桑泰嫁祸给我的阴谋。
一些画面在我脑海里闪回:遮天蔽日的马蜂群,黑色手提箱,我挨他那一拳,我们开车在公路上追逐。
“我百分之百确定有桑泰这个人,”我说,“仙鹤,他砸烂了关仙鹤的玻璃罩子,公园肯定有监控,你们把监控调出来就可以证明我说的!”
“想看监控是吧?”他敲了一下键盘,把办公桌上的电脑转过来,对着我。
那是一段监控录像。深夜,玻璃罩子周围空无一人,一个戴口罩的男人走过来,观察了仙鹤位置,又看看四周,不一会儿消失在画面中,再次出现怀里抱着一块大石头,只见他举起石头朝玻璃罩子狠狠砸去,迅速离开了现场。
他调出一张男人面部截图,“砸掉玻璃罩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那人确实和我有些像。
“这是你第四遍看这个录像。”他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这里还有个新录像。”他又敲了几下键盘,屏幕开始播放另外一段监控。治疗室里,我挣脱了保安控制,从窗户跳出去,另一个室外的监控镜头显示我跳出去后滚下碎石坡,一动不动躺在排水沟里。
“你身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不,”我大喊,“那次车祸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休想骗我!”
“车祸是有,不过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他看着我。
他说我是去海边抛尸路上发生的车祸,昏迷了三天。醒来面对警察审讯,否认杀人,说真凶是一个叫桑泰的杀手。
警方把我送来治疗,在证据帮助下我逐渐认清了真相,可每到雷雨天,我就会抹掉车祸后的记忆,沉浸在自己编造的故事中,并且多次试图逃出医院,碰巧现在又是雷雨季节,他们只能一次次重复这个过程,在我打伤医护后,他们对我会诊,决定对我进行一次彻底治疗。
“我是你的主治医生,相信我,这次治疗对你来说至关重要,”他看着我,“如果再失败,那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他递给我一个病历本。
我颤抖着接过,上面写着,人格分裂,极度妄想症,患者在头脑中孕育了一个完整且荒诞的故事以逃避现实。
我撕掉病历本,“你们这是在恐吓,”我说,“我没杀过人。我为什么要杀她?我甚至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对了,那个姓蒋的,肯定跟他有关系。”
“她是有过一个姓蒋的情人,一个普通商人。”他递给我一张照片,“你在花满都看到的只是张招聘启事。”
我接过照片,依然无法相信这一切。
“女邻居根本没养什么杜宾。”他递给我另一张照片,那是我和沈渔还有一只泰迪的合影,说我们曾经养过一只泰迪,几年前遛狗没看好它,被一只杜宾咬死了。
我看着照片,呼吸几乎停滞。
“你的故事里,只有于佩是真的,你们通过推销电话认识,那天你没去见她,删除了她一切联系方式。”他说,“只不过你混淆了时间,那件事发生在三年前。”
“三年前?”我无法理解他的话。
“你说你不认识死者,对吧?”他看着我。窗外一声雷,雨更大了。
“这是在她遗物中发现的日记本。”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她记下了你们的一切。”
我从没见过这个日记本,里面内容却如此熟悉,那些娟秀的文字记录着一个推销电话开始的故事。
他们互相欣赏、无话不谈,她把他视为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她早已对生活感到绝望,是他重新点燃了那团火焰。
被拒绝后,那团火焰再次熄灭,她认识了一个姓蒋的老板,但那终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半年前她通过私家侦探找到你,做了你邻居。那时候你失业在家,你爱人说你情绪变得敏感,你们的感情也遇到了一些问题。”他说。
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我和沈渔很久没一起看画展了,共同话题越来越少,性爱也越来越不在状态。不是谁单方面的问题,我们坚信彼此是唯一,无论换成谁,也不会更好。
沈渔外派后,我继续浑浑噩噩,有天下着雨,我在家看着译制片,突然有人敲门。
“有事吗?”我问。
“我有批货想走海运,”她说,“你们船有泰坦尼克号那么大吗?”
我看着她。
我们在客厅喝酒,聊天,听雨。
她问我有没有看昨晚本地新闻,有人夜里翻墙进公园,把一个仙鹤罩子砸了,她说新闻播了一段那人砸玻璃的视频,尽管那人戴了口罩,她还是认出是我。
“不是我。”我说。
“觉不觉得有点闷?”她突然说。
我起身去开窗。
“我们去兜风吧。”她看着我。
我们开车去了海边,于佩望着天窗久久沉默着。
“新闻里说仙鹤一只也没逃走。”她转头看着我。
我吻了她。
做爱时她让我用手掐住她脖子,我们一次次达到极致,她抱着我,说我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危险人物。
失业后我一直没找到新工作,沈渔封闭培训那几天,我和于佩去一家海滨度假酒店。
那几天我们早上一起看日出,午睡后去海滩游泳,还出海钓了一次鱼,颇有收获。吃完晚饭,我们一起爬山,于佩总是走那条偏僻小径,路尽头是一处悬崖,我们在那里看到大海的另一面。
有天早上我醒来,房间里没人,洗脸时门铃响了,我以为是于佩,去开门,是沈渔。
醒来于佩正晃我肩膀。
“梦到什么了?”她问我。
酒店最后一晚,我们在外面一直喝到深夜,不尽兴,又去沙滩接着喝,脱了鞋,赤脚走,四下无人,海浪轻轻冲向沙滩,又缓缓退回去,月光洒在海面,像一层蜡,对岸有个渔村,灯光星星点点,白天我们从没注意过那里。于佩说,“我们游过去吧。”说完没脱衣服,径直下了海。
我跟上去,和她游在一起。
“我们一直往前游吧,”她看着我,“不回去了。”
“好啊,不回去了。”我说。
我很想那么做,一直游,游到对岸,也许那里真是个世外桃源。
游了许久,灯火依然遥不可及,我停下回头看,离沙滩已经很远了。
“回去吧。”我说。
于佩没说话,往前游,我只得跟上她。
一艘快艇呼啸着开过来,几个人把我们拉上船,“你俩不想活了?”其中一个穿背心的火气很大,“大半夜游他妈那么远!”
外面下着大雨,我躺在床上抽烟,于佩坐在窗边看雨,晚上我接到沈渔电话,她说外派提前结束,明天要回来了。
“我们不能再这样了。”我不敢看她眼睛。
“我知道。”她很平静。
许久没人说话,她一直看着窗外,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
“我在想那两只仙鹤,”她看着我,“你知道吗,我听人说仙鹤其实是种猛禽,甚至比老鹰还厉害。”
我沉默。
“九十天,”她走过来,“像一瞬间。”
她拿掉我的烟,吻我,我一开始不想,后来被她点燃了,她却一再后退。
“我更喜欢和另外一个人。”她盯着我。
她激怒了我,我用力咬她脖子、肩膀。
“徐坦,”她说,“我想好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机场接沈渔。”
我死命地抱紧她。
“我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了。”
我抱得更紧了。
于佩把我的手放在她脖子上,“除非,你让他,再帮我一次。”
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他们给我打了一针,把我扶回病房。
“沈渔明天应该会来看你,只有雷雨天你才同意见她。”我躺在床上,隐约听见说话声,“有件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这次治疗一开始其实她并不支持。”
再后来,我进入了一个久远的梦境。
我在钟楼下等沈渔,联系不上她,开车时间越来越近,就在我准备放弃时,看到她从出租车下来。
火车行驶在幽暗的平原,沈渔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尽力让身体保持不动,好让她睡得安稳一些。
过一座桥时沈渔被车轮声吵醒,发觉靠在我身上,对我笑笑,我也笑笑,谁都没说话。火车驶入一条隧道,漆黑,漫长。
我闭上了眼睛。
第10章 去往任何地方
除夕那天我起床时,对面山谷的雾一点没散。屋前那棵野杏开了花,摘几朵放鼻子边,还是闻不到任何气味,大概两年前,我因为常年酗酒失去了嗅觉。
一整天我都在给老屋刷石灰,那是个上年头的土坯房,墙皮掉光了,只有靠近瓦檐的地方还能看到一点白色。
老屋在深山里,手机没信号,离最近一户人家也有二里山路。七个月前邵林开着皮卡一路颠簸把我从镇上送到这儿,我觉得就是我要找的地方了。
我和邵林是几年前在重庆监狱认识的,我曾经在重庆一家地下赌场当管事儿,那工作吃香喝辣,但出了娄子得替上头兜着。
监狱比想象中好些,灯红酒绿过够了反倒清净,唯一问题是里面没个能逗乐解闷的。过了一年多,监舍来了个大个子,听说是帮朋友出头进来的。
那天吃饭他坐我旁边,聊了几句,问他帮的什么人,他问我小时候有没有那种互相怂恿跳伞的朋友。
“跳什么伞?”他把我问住了。
“雨伞,楼上往下跳。”他比划着说。
“有吧。”我想了想说,“应该有。”
“就那样的朋友。”他把一勺饭送进嘴里。
“然后呢?”
“我跳了。”他含混不清地说。
后来我们常一起闲扯打发时间,前妻送的吃穿都有他一份。
过了大半年,他先出狱,临别时留给我一个座机号,让我去贵州一定找他,拍胸脯说迷雾河那片儿他罩得住。
我从没想过打那电话,但不知怎么,最后还是想到了他。号码不难记,只忘了最后一个数,试到第三次,有个老头接起电话,全是哗啦声,邵林和我提过他父母在镇上给他留了个铺面,长年租给别人开麻将馆。老头问明来意后让我等一下,一分钟后邵林来了,“哪个?咋不说话?喂?耀哥!”没想到他一下听了出来。
大雨夜,邵林安排一个朋友来曲江接我,出了县城,公路沿河逆流而上,进入森林,河面雾气溢到路上,能见度很低,我始终没能看见河的样貌,开车的年轻人一脸和年龄并不相称的严肃,始终保持缄默。
邵林家在镇子边上,一栋孤零零的二层砖混小楼,面朝公路背靠大山,后院有棵粗壮的梧桐,邵林在树下搭了个车棚,我到的时候他正弓在车棚修车,浑身机油,满脸汗,那台车引擎盖开着,车身罩着块蓝色防水布。
那时邵林二进宫刚出来没多久,他冒充警察抓赌判了一年半。他应该早有了计划,在里面才事无巨细跟我打听赌场的情况。
我告诉他我不能待在镇上,镇子再小他们也能找到,我甚至只能晚上来。
“哥,咱究竟得罪谁了?”他转着手里的扳手。
我无法告诉他事情原委。
“看来麻烦不小。”他皱了皱眉,“这样,给你安排个地方,保证鬼也找不到。”
老屋偏僻,设施却齐全,邵林父亲过世后,母亲去外地跟大女儿过,之后一直空着。
那是我几个月里睡得最踏实的一晚,中午才醒,精神好了些。下午打扫完屋子,邵林来了,带不少吃的,拉来一台旧冰箱。
“想住多久住多久,”他说,“有啥需要跟我说,我送来。”
我叮嘱他没事别来。
我把老屋周围抛荒的地重新开垦了出来,手上起了水泡,就用针挑破缠上布。
我把地分成七八块,种上不同蔬菜,每天浇水,半个月除一次草,让邵林帮我买了几只鸭苗,养在院子里。
我费了点力气修好了房顶那口天锅,晚上能看看电视,这儿可以收到几个国外专门放纪录片的台,多数时候在讲动物,那段日子我见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动物。
西藏有种赤麻鸭,非常痴情,如果一只鸭子配偶死了,它就会飞到悬崖,把头插到石缝里,用脚拨动身体扭断自己的脖子,以此殉情。所以藏人不杀赤麻鸭,杀一只等于杀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