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沈渔,她靠着露台栏杆,和贝斯手女朋友聊天,我无法形容第一眼看到她的感觉,非要形容的话,像一条缸里的鱼偶然间瞥见了电视里的海。
过了一会儿,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上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发型,往嘴里喷了点清新剂,准备鼓起勇气去和她说话,我被一种神圣气氛长久笼罩,我告诉自己,这条鱼只要在海里游过一次,便死而无憾。我一出来,她身边又多了两个人。
后来大家围在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她借口去露台抽烟,我也跟过去,可借完火,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们抽着烟,沉默许久。
“《大河之舞》来北京巡演了,你知道吗?”她突然说。
我点头。
她告诉我《大河之舞》在国家大剧院连演了五场,那是她从小到大最想看的演出,下次再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还有机会。”我说,“你肯定能看到。”
“明晚还有一场加演,”她说,“可我明天有个会,我们领导很难说话,肯定请不了假。”
“那就不请假。”我说。
她看着我。
没买到卧铺,我们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坐十小时硬座去了北京。
我花高价买了位置绝佳的黄牛票,整个演出的确震撼,沈渔几度热泪盈眶,我也很受打动,其实昨天晚上回去买票,我才知道什么是《大河之舞》。
那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两个月后我们上了床。
“你爱我吗?”她问我,我们赤身裸体,紧紧相拥。
“你知道么,”我说,“你救了我一命。”
“我听过一句话,地球上,大概有两万个人适合你,就看你先遇到哪个。”沈渔说,我们一边吻着。
“对我来说,只有一个。”
“今天是我生日。”她说。
“以后你……每个生日,我都陪你。”
尽管沈渔父母不同意,嫌我是小地方人,一年后她还是和我结了婚。
“和你聊完感觉好多了,”她说,“我们做那种永远不见面,无话不说的朋友,好吗?”
“永不见面,无话不说的朋友?”文警官看着我。
我点头。
“你们还聊了什么?”
“几乎都和沈渔有关。”我说。
过了半个月,一天晚上她打来电话,说她分手了,搬去了公司宿舍。她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后来告诉我,她把孩子打掉了。
“你有没有最绝望的时候?”她问我。
结婚第二年,沈渔生了场大病,子宫里长了个肿瘤。
去病理室拿报告路上,我浑身都在发抖,看到结果我蹲在地上哭起来,哭一阵又拿起报告看,生怕看错一个字,直到发现引起围观,才站起来。
肿瘤让沈渔失去了生育能力。
文警官看着我,我感觉到他眼睛里某种东西开始流动起来。
“抱歉,有些事我可能问得有点多。”他说,“聊聊凶手吧,你说凶手是你一个小时候的朋友,叫桑泰?”
我点头。
“你是怎么遇到他的?”
沈渔外派没多久,我找到了新工作。面试很顺利,面试官认为我在同一个岗位上工作了七年,难能可贵。
新公司在海边,薪酬福利比上一家好,很少加班,老板和同事和气礼貌。
晚上我去花满都喝一杯,那是我常去的一家爵士酒吧,平时有乐队演出,去酒吧经过一个巷子,我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我。喂,那人压低声音叫了一声,我装作没听见,加快步伐,觉得很可能遇到了打劫的。喂,那人又喊一声,声音比之前远了许多。我一直走到亮处才停住,回头去看,一个人也没有。
花满都生意不错,我只好坐了个角落,旁边有根柱子挡着,完全看不到乐队,不过我注意到柱子上贴了张通缉令,照片是个中年男人,说他叫蒋千,是个黑社会头目,涉嫌洗钱、贩毒,身负命案。
一个黑衣男人坐到我对面,把一个黑色手提箱放桌上,“刚才叫你怎么装没听见?”
我说不认识他,他说他是桑泰。
“他怎么证明自己是桑泰?”文警官问。
“我救过你命。”他说。
小时候我跟我爸钓过一次鱼,一条没钓到,却爱上了钓鱼。十岁那年暑假,有几天爸妈碰巧都出了差,我就每天去云梦湖钓鱼。
那天我在湖边坐了很久,漂扔下去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我快睡着时,天边传来一阵轰鸣。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抬头一看,乌泱泱一群马蜂从远处飞来,像谁在拉一块巨大的幕布,天一下黑了。
我呆住了,蜂群突然调转方向,朝我俯冲过来。
“跳!”一个孩子拉着我跳进湖里。
沉入水中瞬间,无数马蜂扎进水里,下冰雹一样噼里啪啦,我憋了半天气从水里探出头,整个湖面都是马蜂尸体。
这事只有我俩知道。
桑泰告诉我他来镇上看外婆,假期我们常玩在一起。
通常他来找我会在外面学鸟叫,如果爸妈在,我也学鸟叫,他就爬到阁楼上找我玩。初中开始我上了县城的寄宿学校,和他断了联系。
我问他为什么消失这么久?现在在做什么?
“我只能告诉你,我替人解决问题。”
“不错,”我说,“不必朝九晚五,也不用坐在格子里。”
他冷冷地看着我,“我的事你知道越多,麻烦越大。”他朝我靠了靠,“你只要清楚一件事,我从不伤害朋友。”
他点了支烟,说他需要个住处,问我家里还有谁。
我带他回了家,等电梯时遇到了女邻居和她的狗,电梯里还有一家三口,进去后我正好站在那条杜宾旁边,电梯上到五楼,杜宾把头凑过来,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它只是舔了舔我的手,门一开,跟着主人出了电梯。
我把桑泰领到客房,把钥匙和门禁卡给他,他没接,一手拎手提箱,一手扶门。“我借住这段时间你不能进我房间,事情处理完我自然会离开,明白吗?”说完他关了门。
“他住在你家,你一点异常也没察觉吗?”文警官问。
他房门总是紧闭,我怀疑多数时候都不在。有次我敲他门,想确认一下,我在打电话,有些内容我不想让他听到。
“什么内容?”他问我。
那天公司聚会,我喝多了,回到家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个台在放泰坦尼克号。电话响了,是于佩,她说想和我聊个事,一个她很想弄明白,却没法跟别人聊的事。
“什么事?”我问。
“性。”她说女人很难把性和爱分开,男人好像可以分得很清楚,她不了解男人,想知道男人怎么看待这件事。“男人真是下半身动物吗?爱和性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告诉她我对这个没研究,她却很坚持,“可我真的想知道,我们不认识,你又结过婚,而且我们无话不说,对吧?”
我让她等一下,起身,敲了敲客卧门,没反应。
“后来你们聊了些什么?”他问。
“这也需要告诉你?”
“如果觉得不方便,”他说,“可以不讲。”
“没什么不方便,”我说,“我们没半点见不得人。”
我告诉她不是所有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只有爱一个人才会和她上床?”
“大多数情况下吧。”我说。
她问我们结婚多久了,我告诉她七年零五个月。她又问,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会对彼此身体厌倦,是不是因为爱在消退?
我没说话。
“你对她厌倦了吗?”她说,“我这么问是不是不太礼貌?”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礼貌,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我还是告诉了她上个月的一件事。
我去接沈渔下班看电影,整个办公室关了一半灯,只有我们两个人,沈渔还在处理工作。
“你快点,电影要赶不上了。”
“好了,换完衣服就能走了。”沈渔终于关了电脑,收起文件夹,进了更衣室。
她刚脱掉外套,一回头吓一跳,面红耳赤,“你干嘛?”
我亲了上去。
“电影……要……赶不上了。”她说,“门开着呢,一会儿……人来了。”
我们没去关门,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们可能是个例外。”
我没说话。
“你是不是在看泰坦尼克号?”她问我,“演到哪儿了?”
“杰克快死了,”我说,杰克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奄奄一息,“他为什么不再找一块木板?”
“他要是故意的呢?”
我没太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文警官拿起笔记着什么。
“你怀疑过桑泰目标是你邻居?”他问我。
“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想找个住处。”我说。
那天周三,我出外勤,回来得早,那辆宾利准时停在楼下。我刚把车停好,看到桑泰正掀开窗帘,注视着女邻居上了车。
回到家,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敲了他房门,我想和他聊聊这事,我很怕到时候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桑泰警惕地看着我。
“一起吃个饭?”我说。
“有事儿,一会儿要出去。”说完关了门。
晚上,桑泰出门后,我打开他房门,里面很整洁,黑色手提箱就在桌上。
没想到轻轻一按箱子开了,里面是一把巴雷特狙击步枪,我是看《世界名枪》知道型号的,除此之外里面还有本旧书,《在轮下》。
我把箱子关好,放回原处。
晚上我一直注意着桑泰什么时候回来,等到凌晨两点,没听见一点动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夜深才到家,刚下车,遇到桑泰,拎着他的手提箱,说要走了。
“事情办完了?”我怀疑他突然离开另有原因。
“差不多,”他说,“一起走走?”
我们去了附近公园,大门关了,翻墙进的,四周黑黢黢,树影在碎石路上摇晃,走到游乐场,游乐设施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野猫悄然从身后跃过。整个公园只有亭子还亮着灯,由于灯光颜色和亭子形状,看起来颇为惊悚。
他领着我往亭子走去,路上他说,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我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说来话长。”
“这行,难吗?”
他告诉我杀人很容易,到了射程范围,瞄准开枪,但如果想全身而退,那就难了,必须等待一个完美时机,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
“你来杀隔壁那女人?”我说。
“和她有关。”他说。
我问他一般杀什么人。
“什么人都行,”他说,“包括我自己,只要出价合理,反正人总是要死的。”
“我从没杀过庸庸碌碌的人。”他又说。
我沉默。
他说为了感谢我,可以免费帮我解决一个人,我当时第一反应是前上司。我们走到玻璃罩子旁边,两只仙鹤正在睡觉,这回我没看到那只蛋。
他用手电往里面照,问,“这是什么?”
“仙鹤。”我说。
“仙鹤?”他有些激动,“你确定?”
“这帮杂种,居然他妈的把仙鹤关在罩子里。”
“来,帮我照着。”他把手电递给我。
我问他要干嘛,他不说话,旁边搬起一块石头,看准位置,往玻璃罩子砸去。
“快走。”他边后退边说。
公园外,他和我道别。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我说。
“说不准。”他点了一支烟,“有个问题你得说实话。”
“什么?”
“箱子,你是不是动过?”
我承认了,他看着我。
“下不为例。”说完他转身消失在夜幕。
“那天到案发之间,你有再见过他吗?”文警官问我。
“有一次。”我说。
即便桑泰否认,我还是怀疑他的目标是我隔壁那女人,我想过提醒她,或许这样就可以避免悲剧发生,但一件事让我打消了这个怀疑。
有天晚上,我陪客户吃完饭,准备回家,打开车窗点上烟,丢小广告的时候,看到那辆黑色宾利从旁边开过,女邻居坐在后排。
跟了两条街,宾利停了,她走进一条黑巷子,进了个地下酒吧,里面人很多,找了半天,才又看到,包厢门口,两个彪形大汉守着,女邻居和一个中年男人在争执,男人把她推了进去。
我认出那是通缉令上的男人,我看到桑泰也在人群中盯着包间,但转眼不见了。
我以为桑泰住我家不过是为了接近女邻居,好顺藤摸瓜找到通缉犯的藏匿处。
“你看清楚了?确定那人是蒋千?”
我点头。
“好,”文警官说,“现在你详细回忆一下三天前,案发当晚的情况。”
事情发生那晚,我本来要去见于佩。
前一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说她辞职了,过两天去上海,准备重新开始,走之前想和我见一面。
“像朋友那样道个别。”
我答应了,我们约定第二天晚上七点栈桥见,她告诉我她会穿一条绿色裙子。
路上我有些犹豫,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很多人在路边仰着脖子看,我打开车窗,商场楼顶,一只雪白的仙鹤正在梳理羽毛。
电话响了,是沈渔,她告诉我外派提前结束的申请批准了,明天回来,问我要不要去机场接她。
我在一个能看见栈桥的地方停了车,栈桥上,一个穿绿色裙子的女孩,靠着栏杆看着大海。我看着她背影,没等转过身,离开了。
我给她打电话,请她原谅。
“你来过,对吗?”她说。
我说以后还是不要再联系了,希望她理解。
“这是我们最后一个电话了,对吧?”
“对。”我说。
她说可不可以毫无保留地聊最后一次,我答应了。她问我是不是多多少少有点喜欢她。我没说话。
“我还不知道你样子,我们交换照片,好吗?”她说,后来又问我想不想看她的,我不用给她。
我还是拒绝了。
“你也不叫徐文。”
我默认。
“能告诉我你名字吗?”
“要下雨了,快回去吧。”说完我挂了电话,关了手机。
“你回去正好遇到了凶手?”他问。
我是被雷声惊醒的,醒来时外面下着大雨,天已经黑了。回到小区,我停好车,删掉于佩的通话和短信记录,拉黑了号码。
小区停电了,估计是变电站遭了雷击,去年雷雨季遇到过一次。我下了车,顶着一件外套匆匆往家走。
上楼时我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戴着帽子口罩,我听到505的狗在叫。
回到家,一道闪电把房间照亮,一切都晚了。
我冲出去,拦住他,是桑泰,他把我打倒在地,驾车离开,我开车追出去。我在郊外追上他,猛踩油门,准备强行超车把他逼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