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给了一个信号。旗子，现在轮到旗子了。亚伦没有任何反应，他还闭着眼睛。本杰明离开原地，从亚伦手中拿走旗子。亚伦听之任之，眼睛睁也不睁。本杰明展开旗子。大卫抓着旗子的另一端，两个人一起将旗子覆在克里斯蒂娜身上。他们将她稍微抬起，使她飘浮在担架的上方。紧接着，大卫用一条绳索螺旋状捆住她和旗子。
本杰明打开隔离间的内门。他们把克里斯蒂娜的身体推了进去。本杰明吓了一跳，有个人突然站在他身后。这个人是亚伦，他的手抓向克里斯蒂娜的双脚。这是要做什么？亚伦似乎要把克里斯蒂娜再拽回飞船。
“亚伦，你放手，”大卫说，“克里斯蒂娜已经死了。”
“她还活着，我看到了。”亚伦小声说。
这一次，可以听懂亚伦在说什么了。本杰明摇了摇头，尽可能轻地将亚伦推开。他们离开了隔离间。亚伦没有反抗。这个可怜的家伙。其实可以不用让他去找到克里斯蒂娜的。很久以前，亚伦就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克里斯蒂娜的死对他一定有如梦魇。
大卫关上隔离间的内门。一种辘辘的声音清晰可闻。这一定是隔离间的外门打开了。本杰明看到大卫的身体瞬间抖了一下。隔离间的状态显示由绿转红。在隔离间内空气作用下，克里斯蒂娜被吸入广阔的太空。本杰明想象着克里斯蒂娜进入黑暗宇宙的样子，好似潜入又深又暗淡无光的湖水。她的归宿是湖底，那里是给万物以能量的源泉。本杰明祝愿她顺利抵达。
“刚刚隔离间是怎么回事？”大卫问。
“隔离间？”本杰明反问。
大卫想说什么？他们一道飘移回MOC。亚伦请求休息片刻。
“在我按下按键之前，外门自行打开了。你没有注意到吗？”
果真如此吗？本杰明还原了之前在隔离间前部空间发生的情景。更早些时候，大卫按了开门键，然后就听到了外门发出的辘辘声。或者发生的先后顺序是反过来的？这不可能。在发布指令之前，门不会自行打开。这会是一种很大的安全隐患。
“这不可能。”本杰明说，“隔离间的控制系统非常严密，完全出于安全考虑。”
“可是，情况确实如此。我真的吓到了。”
“我想起来了，当时你的身体抖了一下。”
“是的，因为我听到了外门的声音。”
“这个我倒想不起来。”
本杰明求助于自己的回忆，可是却求而不得。虽然当时的记忆一再浮现出来，可每当他相信自己能抓住它的时候，却总是迟到一步。
“不，大卫。很抱歉。可是，是不是系统把门打开了？想必系统注意到隔离间没有生命的迹象，而内门又已按照规定闭锁。”
“肯定是的。可是，系统为什么要打开外门呢？当时并没有人请求开门啊。”
“系统当时是想帮助我们吗？”
“系统不会产生任何想法。整艘飞船属于自动驾驶，并非人工智能。α–Ω公司有意弃用了人工智能驾驶。”
“至少有人跟我们透过风声，戴夫。”
“哎算了，这是一种阴谋论。迄今为止，没有迹象表明飞船处于智能驾驶状态。为什么它会背叛自己呢？这没有任何意义。”
“你说得对。我们干脆看看宇航记录吧。”
“这可真有趣。”大卫说。
本杰明将双腿向回收了一点，把沙发椅的扶手调直。刚刚，他的左脚好像失去了知觉。他把被子拉到胸口处，控制中心里面还是那么冷。系统还需要多久，才能在全面瘫痪之后再全面恢复正常呢？
“你有收获了吗？”本杰明问。他的目光越过屏幕，看向大卫。大卫正在自己的座位上从电脑存储器里检索着什么。
“现在说收获还为时太早。关于引力透镜，克里斯蒂娜把所有相关数据都存在一个私人存储区里，还用自己的密码上了锁。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有趣是有趣，可是却别无用处。我们怎么样才能看到存储区里的内容呢？”
“根本看不到。这个无法破解，我们需要她的密码。”
“也许，MOC可以帮助我们。如果使用NASA的量子计算机，肯定快得多。”
“当然，可量子计算机也需要几个月之久。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没有吗？你是要回地球吃晚饭吗？”
“MOC可能会决定中止本次任务。”大卫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如果是那样，主要对亚伦有好处。我们必须就此和MOC商谈一下。亚伦需要一位心理专家。”
“本，我们都需要看心理专家，这一清二楚。我相信，我也慢慢地开始精神错乱了。可是，我们应该怎么样才能和地球上的心理专家谈话呢？MOC明天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6天之后，我们会得到新的指令；10天之后，他们知道我们希望有一位心理专家；2个星期之后，心理专家才会第一次和我们联络。我觉得，我们只能依靠自己了。”
“你刚刚说，你精神错乱了？我能帮你什么吗？你一直都可以跟我聊聊的，大卫。”
“我很珍惜你给的机会。可是，我自己能解决。和过去相比，我只是多了很多幻觉记忆。在你察觉之前，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这并非幻觉记忆。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它。我曾经读到过，这种现象发生在大脑的前叶层。也许，我们应该做一次核磁共振。”
“我们？”
“我有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
不得不在系统的宇航日志里面查阅什么，这还真的是第一次。本杰明明显给自己设置了一项复杂的任务，因为飞船记录了所有发生过的事，从马桶冲水一直到启用微波。此外，还包括所有飞船上全天候自动完成的操作，例如垃圾循环再利用或净化空气。
对于大多数记录，本杰明只是一瞥而过。对于昨天发生爆炸的那一时刻，正如所料，日志里面只有这样一条记录：存储喷射物质的燃料罐压力增大。这样一条记录没有揭示任何原因，它只是罗列传感器和驱动器的测量及操作内容。可是，同一时间内，驱动装置里的喷射物质压力很低，DFD无法提供推力。如果飞船接到加速的命令，一定会发生致命的连锁反应，最后导致爆炸。是否存在这样一条命令，日志文件却没有记录。也就是说，没有证据证明克里斯蒂娜有意导致了爆炸的发生。
“日志里有什么新发现吗？”大卫问。
本杰明吓了一跳，他一定是打了瞌睡。大段大段地读文字，这让他最近颇感疲劳。
“没有，我……抱歉，我可能是睡着了。”本杰明说，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没关系，本杰明。我们今天要么就到这里吧。明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后天才需要给MOC发下一份报告。”
“我马上来。”本杰明说，“然后，我们要去看看亚伦，是不是？我相信，他需要一点别人的陪伴。”
“我也这么想。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去。如果我不能稍微分散这位以色列朋友的注意力，那就好笑了。”
“谢谢你，我随后就来。”
大卫做着游泳般的动作，从本杰明的视野中消失了。本杰明向后靠去，享受着独处的状态。是否应该再闭一会儿眼睛？自从发生事故以来，大卫变了很多。或者，大卫已经不是以前的大卫了？无论如何，本杰明突然感觉几位同事亲近了许多。一定是爆炸带来的伤害，它使大家团结到了一起。
至于休息，可以之后再说。现在该看日志了。本杰明按照时间顺序翻看着日志的内容：亚伦取旗子的时候，储物间的门开了。之后是马桶在冲水。在取了旗子返回的路上，亚伦一定是经过了一个卫生间。不，是两个。亚伦在两个卫生间都冲了水。他的消化可能很不好。通道里的灯忽明忽暗。借助于日志文件，乘员组人员走过的所有道路都可以无缝追踪。明天，日志将再现克里斯蒂娜的最后一天。其他人都在跟踪探测器的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呢？难道克里斯蒂娜真的想毁灭飞船吗？或者真的只是一场可怕的事故？
通向隔离间前部的门打开了。现在，亚伦取来了旗子。有那么一刻，任何事都没有发生。大卫在简短地致辞。隔离间的内门打开了。他们把克里斯蒂娜推进去。亚伦请求他们把她再拉回来。他们离开了隔离间。外门打开了。来自飞船的空气进入飞船外的真空世界，将克里斯蒂娜的尸体裹挟着带了出去。然后才传来按钮的声音。
本杰明让日志在这里停了下来。今天看得够多了。这里的白纸黑字表明：按钮被按下去之前，门是自己打开的。飞船难道是为了他们而自动操作吗？控制系统中会不会存在静态放电，它被闸门理解为开启指令？这是本杰明所想到的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了。
他把显示器推开。他们真的必须要小心，不要在地外空间精神失常。长期来看，孤独似乎对人的精神没有任何好处。
牧羊人1号 2094年4月23日
“该死……怎么了？什么……又发生了？”
警报声非常响亮，本杰明只听懂了大卫说的一半。在哪里可以关闭这个该死的警报呢？
亚伦穿着内裤飘移到控制中心。他没有和他们打招呼，而是直接移向主计算机的悬臂托架。他弯着腰，头向下探到计算机的背面，然后，世界又安静了。
“呼，谢谢。刚刚真太可怕了。”大卫说。
本杰明挠着自己的耳朵，没有了刺耳的噪音，他的心跳很快平复了下来。
“早安，”亚伦说，“你们知道的，危险并不是因为关闭警报就过去了。”
本杰明深深地吸了口气。当然，亚伦说得对。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亚伦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冷静而有自制力。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特别美妙的早晨。”本杰明说。
眼下，几个飞行器还无法对接在飞船的圆环上，他们就在控制中心的附近睡觉。这里有许多小型舱室，里面几乎没有任何陈设。牧羊人1号的设计非常大气。
大卫已经在主计算机的显示器前坐了下来，正在输入指令。
“怎么了？”本杰明问。
“异物接近警报。有什么东西正在朝我们飞过来。”大卫回答。
“MOC没能向我们发出警告吗？”亚伦问。
“这个东西似乎太小了，从地球那里肯定看不到。”
“也就是说，对我们不构成危险吧？”亚伦继续问。
“系统不这么认为，而我倾向于同意系统的观点。”
“系统看到什么了？”本杰明问。
“我把它调到屏幕上了。你们想看看吗？”
本杰明靠近大卫，亚伦从另外一边靠近过来。三人安静地打量着这不速之客，它粗暴地将他们从梦中惊醒。只缺克里斯蒂娜了。下意识地，本杰明朝控制中心的入口处瞥了一眼，好像她一定会马上就飘进来。
“是彗星或小行星吧？”亚伦问。
“是的。”大卫回答。
“戴夫想说的是，”本杰明补充说，“几个月以后，如果这个东西接近太阳并拖着尾巴，我们才会最终辨别出来。”
“或者也辨别不出，”大卫说，“不管怎么说，它都不是很有名，没有登记在数据库中。否则，牧羊人1号早就自动避开了。”
“如果我没看错，这个家伙直径有10千米。”亚伦说，“这算不上什么问题！”
“如果放到昨天，就是个问题了。”本杰明说。
“你们之前重新启动了DFD，真是太好了。”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它还是会变成一个麻烦的。”大卫说。
“为什么？”
“因为这个，本。”
大卫指着一片模糊的区域，它围绕着不速之客那清晰可见的灰黑色核心部分。这个不速之客在屏幕上缓慢地旋转着。
“我觉得，这并非雨云。”本杰明说。
“不是。只是因为距离遥远，所以看起来才这样。实际上，组成云带的颗粒大小可以达到15厘米。它们主要由砾石构成。”
“呼，”亚伦说，“这简直就是炮弹啊。它们的分布情况呢？”
这是关键性的问题。小行星如此之大，肯定会击穿牧羊人1号或飞行器的外壳。更不用说砸到驱动装置了。他们一定要避开这个小行星！可是，云带的延展范围是多大？与位于中心的小行星相比，云带的范围明显要大得多！
“它呈典型分布——中间密集，外部稀疏。”大卫说。
“现在，告诉我们云带的直径吧。”本杰明说。
“这可不容易计算。总是有新的信号在汇入。可是我要说，我们应该至少和小行星保持110千米的距离，从而将风险降到最低。”
“110千米？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戴夫？”
“但愿时间还够。我正在提高驱动装置的功率。我们昨天发现了被闭锁的阀门，这可太好了。”
“燃料罐损坏的部分不要紧吗？”本杰明问。
“不要紧，我们最多仅损失了20%的喷射物质储备。”
“喷射物质是不是一定要输送到驱动装置那里？”
“当然，本。燃料罐的每一部分都有独立的输送管道。这样一来，装罐的时候也方便得多。”
“无论如何，这听起来感觉很让人安慰。”本杰明说。
“如果事情要来，肯定会来得惊天动地。”亚伦说。
“我会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大卫反唇相讥，“之前，如果整个燃料罐都爆炸了，很可能就像克里斯蒂娜计划的那样，我们现在就完全暴露在小行星和云带的威力之下。”
“她没有计划什么。”亚伦嘟哝着，“这不可能。她不是那种人。”
本杰明叹了口气。是的，这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一切都还是指向克里斯蒂娜。一切甚至都可能比想象的更糟。如果克里斯蒂娜早就用大功率设备发现了小行星，会怎么样？会不会是她想阻止飞船避开小行星，因为这是完全摧毁牧羊人1号最有效的途径？
“大家最好抓牢些。”大卫说。
开始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揪扯着本杰明的身体，他抓向大卫所在沙发椅的扶手，在沙发椅上向斜后方勾着腿，然后又放开。嗖的一声，这股力量将本杰明拉向后方，他抓到坐垫上放着的安全带，扯着它回到椅子上。加速越发明显了。
“现在，DFD1号正以最大功率运转。”大卫说。
“不错。”本杰明说。
在之前的漫漫空间旅途中，加速阶段的重力与现在类似。本杰明在沙发椅上摆正自己的身体，然后系好安全带。在另一边，亚伦找到了一个挨着大卫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