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店主的目光,我望向站在门口的区杨。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却从没有好好地端详过他的相貌,经店主这一说,发现区杨的确挺帅的,宽大的双眼皮、挺直的鼻梁、硬朗的面部轮廓。有这样的男朋友站在身旁,绝对能让女人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意,可惜这些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婚纱照先拍室内部分,原定的六套衣服,在我的要求下改成了两套。区杨没有反对,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听从我的决定。在摄像师奇怪的目光中,我们两个人按照古代夫妻相敬如宾的模式拍完了婚纱照的室内部分。
下午拍外景,原定的三套衣服变成了一套。由于我一直强调快点结束,摄像师对我们这对奇葩情侣也没有过多的要求,所以几乎所有的造型均是一次通过。整个拍摄过程很流畅,只是在植物园的时候出了个小插曲,我身穿白色婚纱和穿着燕尾服的区杨在拍摄草地造型时,总觉得有一股臭味直冲鼻尖,用鼻子寻找了很久,才发现臭味竟然是从区杨的尖头皮鞋传出来的。
我低声问道:“你的鞋怎么臭哄哄的?”
区杨正对着摄像师的镜头开怀大笑,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不好意思,刚进草地的时候,不小心踩到大便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差点把午饭吐出来。可也无可奈何,最终强忍着臭气和区杨拍完了婚纱照。
我做梦都不会想到,像我这样一个一辈子都不可能结婚的人,竟然也要走一遍结婚的过场。可是,5月份发生的一个意外,终究还是让区杨苦心设计的那场婚礼没能办成。
爸爸在一天早晨出去跑步后,就再也没能回来,一场交通事故让他那颗谨小慎微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造化真是弄人,在“王进语录”里有N条和汽车相关的条目,爸爸的生命最终却终结于车轮之下,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无所适从,好在区杨帮我打理了一切。在爸爸的葬礼上,亲眼看着他因为重创而变形的身驱化成一盒骨灰,我泪如雨下,以前对他的所有不满和怨恨也随之烟消云散。爸爸没了,以后我不再需要去应付任何人了。
在区杨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向他道出了这样的话:“这段时间麻烦你了,我们合作就到此为止吧。对不起,不能帮你那个忙了。”
区杨目视前方,没有回应我。
我很不好意思:“我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区杨依然直视前方,专心开着车,只是后来在我下车的时候对我说:“以后有事儿,尽管来找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看他,眼含泪水一溜烟地跑上了楼。
回到空空荡荡的家里,我整个心也跟着空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产生了找一个肩膀靠一靠的想法。


第7章 爸爸的梦想2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我收到了丽娜发来的短信,上面写着:菁菁啊,听说你和区杨中止合作了,你也真是的。唉,算了,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不和你说那么多了。我只提一个问题,相信你就能明白……
丽娜提的问题,让我的心海荡起了点点涟漪,但最终还是淹没在失去至亲的巨大悲痛之中。我本想用睡觉来抵御悲痛,却根本没有效果。就在我辗转反侧的时候,家里的座机骤然响起,我慵懒地下床接听了电话。
“喂,你好。”
电话那边响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你好,请问这是王进老先生家吗?”
“是的。”
“能麻烦让王老先生接电话吗?”
我忍着悲痛带着哭腔说:“他刚刚去世了。”
“啊!怎么会这样啊!”
我调整了一个情绪:“请问你是哪一位?”
“是这样的,我姓谷,是报社的编辑。我们报纸今年在周末的副刊上搞了一个有关老物件的征文活动,王老先生前段时间给我们报纸打来电话,说在副刊上看到一篇有关自行车票的文章,让他想起了自己经历的一件事。他不会写文章,问能不能由他口述,我们替他代笔。当时电话是我接的,我答应了王老先生的请求,把他请到报社来。王老先生口述得很精彩,我很快就把故事作为重点选题报给我们部主任,刚刚部主任的反馈意见下来了,准备发在下期副刊头题的位置上,不过,领导建议把故事的结尾虚构处理一下。我就是为这个事儿打算和王老先生商量一下的,可没想到他老人家却已经不在了。”
我问:“他讲了一件什么事儿?”
谷编辑反问:“你是王老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女儿。”
谷编辑:“哦,这样吧,王老先生口述的时候,我拿录音笔做了录音,你可以拿去听一下。”
没想到爸爸在去世前还留下了一个故事,放下电话后,我马上赶到报社取回了录音。
寂静无声的黑夜里,我躺在床上,带着复杂的心绪打开了录音,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随即在我的耳畔响起:
站在厂门口,又一次看着魏雨莹坐在卢剑的自行车后座上渐渐远去,我心里却没有往日的那份怅然。1970年9月14日,我参加工作已经整整两年,距离实现自己拥有一辆自行车的梦想,只差一天时间。
下班后,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来到国营太阳升商店[1]一楼的五金区,这一年多来,只要一有空我就会来这里。
驻足在一辆东方红牌自行车前,我不禁感慨万千,明天发完工资后,我就是这辆车的主人。
我吹着口哨,带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回家,走到门洞口,看到九岁的小妹坐在门槛上吃着什么。走近一看,竟是一大块花生赞。
家里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我爹死得早,我和小妹还有两个姐姐,都是靠我娘绣花挣钱拉扯大的。大姐和二姐在大前年一个下乡一个嫁人,先后离开家,我在前年又参加了工作,家里的负担减轻了不少。但即便如此,我娘也是省吃俭用,小妹平时很少有零食吃。
我惊奇地问道:“从哪弄的?”
小妹张了张嘴巴,露出两颗刚长出来不长时间的大板牙,没回答我的问题,直接朝那块花生赞上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我笑着逗她:“给哥也咬一口呗。”
没想到一贯抠门的小妹,这次竟然很爽快地把花生赞送到我嘴边让我咬。
我抚摸着她的头说道:“哥不吃,你吃吧。”
简单吃了几口晚饭,我就出门了。最近半年,为了加快实现梦想的速度,每天晚上我都要去一家木材厂刨木板,一块木板一分钱,我一个晚上能刨40块木板,挣四毛钱。
刨木板时不用动太多的脑子,掌握了技巧和要领后,只需要机械性地做同一个动作即可。不断的重复难免会有枯燥的感觉。但是,只要一想到骑自行车载着魏雨莹的场景,不管什么乏味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生机盎然的。
那时候,很多年轻人的梦想是:去一次天安门,亲眼见一次毛主席。而我却没有那样的想法,只盼望能早日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
半年风雨不误的刨木板生涯,让我的两个肩胛骨下方鼓起一层厚厚的肌肉,更重要的是给我带来了七十二元钱的额外收入。夜里,在自己的房间,我拿出了那个攒钱用的茶叶盒,打开后轻轻地把里面的钱掏出来放在炕上。
钱是按照面值大小的顺序对折叠在一起的,从十元钱到一分钱整整齐齐地撂了一沓。这是凝结了我一年多心血的钱,当时最便宜的自行车是东方红牌的,一百四十四元钱一辆,我的月工资是二十一块四,每个月交给我娘十四块钱,剩下七块四,我强制性地拿出五块钱放到茶叶盒里攒着,剩下的两块四就是我一个月的零用钱。攒了一年零三个月,加上刨木板挣的钱,终于要凑够自行车钱了。
在茶叶盒的最下面是一张自行车票,相比较而言,这张自行车票更为珍贵。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甭管是吃的穿的用的,全得凭票供应,买东西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票。在各种票中,自行车票是最稀有的。各大国营单位每隔两三年才能分一次自行车票,一次只有几个名额,只有获得过先进工作者的老工人有资格分到,像我这种学徒工想都别想。幸运的是,我师傅分到了一张,他家里人口多,根本拿不出钱来买自行车,就被我给要了下来,代价是两瓶五粮液外加二斤猪头肉。
尽管心里清楚眼前一共是一百四十二元钱,但我还是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用手指蘸着吐沫数起钱来。从头数到尾,得到的数字是一百零六块三毛二。想着可能是自己太激动,数错了,重新数了一遍,还是一百零六块三毛二。我接着又数了一次,结果仍然是一百零六块三毛二。
我的心立马悬了起来,惊出一身的冷汗,第一反应是家里遭贼了,可冷静下来后,又觉得不太可能。我一直把茶叶盒藏在立柜下面最靠近墙根的鞋盒子里,这么隐蔽的地方不太容易被发现。
我推断肯定是自己人干的,家里就三个人,除了我之外,不是娘就是小妹。一想到这儿,小妹送到我嘴边的那块花生赞格外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觉怒火中烧。
我霍地跳下炕,径直来到娘和小妹那屋,她俩已然息灯睡下。我摸着黑拉开了灯,上前一把将被窝里睡得正香的小妹揪了起来。
经过我的一番逼问,小妹承认了偷钱拿去买糖吃的事实。同时,我要买自行车的计划也让娘知道了。
一下子差了三十多块钱,买自行车的事突然起了变数。算上马上就要开到手的二十一块四,还差个十几块钱。其实差钱倒不是主要问题,关键的问题是那张自行车票是有时效的,一个星期后就要过期。当务之急得赶紧借钱把那辆东方红买下来,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不富裕,十几块钱不是那么容易借得到的。第二天,在厂子里跟工友们借了一圈才借到五块钱,还差将近九块钱。
下班后一进院子里,小妹正和一群小伙伴跳皮筋,一见到我撒腿就跑。我没工夫搭理她,直接进了屋。躺在炕上盘算着该找谁借钱,我很快就有了目标人选。
等到了休息日,一大早,我从立柜底下拿出那个茶叶盒,装进语录包里挎上就出了屋。刚一出屋,娘就追了过来。
娘急问道:“喜子,你这一大早,饭都没吃这是要上哪儿?”
我:“去我二姐家一趟。”
娘:“你不是要去借钱吧?”
被猜中心思的我愣了一下,接着平静地说道:“娘,你就别管了。”
说完我转身欲走,却被娘一把拽住衣袖。
娘:“喜子,咱别去了,你二姐家什么都是你二姐夫说得算,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把钱看得跟命根子似的,怎么可能借钱给你?”
我:“我连本带息加倍还他。”
我使劲甩了一下袖口,想甩开娘的手,没承想,非但没甩开反倒被她攥得更紧了。
我费解地望着她:“娘,你这是怎么了?”
娘随后就道出了实情,原来她之前就去二姐夫厂里找过二姐夫,二姐夫也一直想添自行车这个大件,却一直苦于没有自行车票,娘把我那张自行车票以两张大团结[2]的价格卖给了二姐夫。
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即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背过气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赶紧从包里掏出茶叶盒,打开后发现自行车票果然不见了,我狠狠地把茶叶盒扔在地上。平生第一次冲娘高喊道:“谁允许你卖的?”
娘的声调也提高了八度:“不卖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过期作废呀?”
我浑身无力,颓丧地说道:“娘,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娘:“一个破自行车就值得你这样?你可真有出息。”
我没再说话,一个人跑了出去。
自从爹去世以后,我就没再流过眼泪。不过,这一次我却流泪了,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在大街上边跑边哭,看起来很丢人,可没办法,这是我的真情流露。
近在咫尺的自行车梦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破灰,我心里难过到了极点,一个人来到位于西安路的一家锅贴铺。我爹在世的时候,知道我最喜欢吃锅贴,常带我来这里打牙祭。自从参加工作以后,准确地说是自从攒钱买自行车开始,我就没再吃过锅贴。我进到锅贴铺里一个人点了一斤三鲜馅锅贴,打算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愤懑。
不一会儿,一斤锅贴就被我近乎疯狂地全部塞进肚子里,我打着饱嗝离开了锅贴铺。心里却一点没觉得轻松,反而更堵了。肚子撑得要命,连喘气都有些吃力。我只好选择步行的方式,边消食边往家的方向走,准备回去蒙头睡上一觉。
眼瞅着还有一站地就要到家了,肚子里却翻江倒海起来,只觉得有一股激流要从肛门喷涌而去。肚子一年多没见荤腥,猛得一下子进去那么多油脂,开始出现了反抗的情绪。
我想加快步伐,又不敢太快,生怕走得太快有液体喷出,只好夹着腿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往家赶,到最后我几乎是用手捂着屁股来到我家院子里的公用厕所。
一番水银泻地过后,肚子总算轻松了。从厕所出来后,我的目光无意间停留在离厕所最近的刘婶家大门上,脑子里忽然有了想法。现在对我来说,要实现梦想最大的障碍是没有自行车票。刘婶的二儿子锁柱虽说没个正经工作,但在街坊邻居中算是个有门路的人。以前就知道他帮人弄过手表票和布票,何不找他看看能不能帮忙搞到一张自行车票。
脑子里这么想着,脚步也不由得迈进刘婶家。一进锁柱那屋,看到他正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嗑着瓜子。
一见是我,锁柱连忙收起二郎腿,坐直身子,说道:“喜子来啦。”
我点了点头:“锁柱哥,有点事儿想麻烦你。”
锁柱手指着炕沿对我说道:“来,坐下说。”
他边说边拿起放在炕上的一顶军帽,端正地戴在脑袋上。当时一般赶时髦的小年轻戴的都是假军帽,锁柱戴的这顶军帽可不寻常,是真军帽,里面有方形章,章上还有番号和人名。他家并没有部队背景,很多人都说他的军帽是抢来的。可不管怎么样,锁柱的军帽在街坊四邻眼里是很扎眼的一道风景,他自己也把军帽当作招牌,不论什么场合遇到人就戴上,只不过,他的头相对帽子来说有些大,戴着紧紧巴巴的,尤其帽檐像是斜插在脑门儿上,显得有点滑稽。
在听完我的请求后,锁柱一口应承了下来,答应帮我想办法,让我回家耐心静候好消息。刚刚破灰的自行车梦,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我心怀无限的期待,离开了刘婶家。
暂时骑不上自行车,我每天还得继续重复原来的轨迹。在我们车间,1967年和1968年进厂的这两批年轻学徒工一共有十来个人,魏雨莹、卢剑、韩国庆是1967年那批的,我和孙庆梅、朱志国是1968年那批的。大家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自然有很多共同语言,平时在厂里不管是吃饭还是其他业余时间,都在一起行动。到了下班时间,大家伙儿一起走到厂门口,然后再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