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嗅了嗅,心想坏了,是自己的臭脚味。刚才的大运动量奔跑让我先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大家伙儿也都闻到了我的臭脚味,纷纷捂着鼻子向桌底下张望。
“呀,原来是王进的臭脚味,看,还有湿脚印呢。”
又是孙庆梅的声音,我对这个声音十分反感。
我不由得也低下头朝桌底下瞅了一眼,这一眼却让我更加无地自容。只见从门口到桌子底下有两行湿脚印,因为脚上出汗太多我的一双新袜子已经湿透了。我恨不得找个地逢钻进去,更不敢看魏雨莹的面部表情。
1970年的最后几天,我是在无尽的懊恼中度过的。我始终都想不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一牵涉到魏雨莹,所有的事情都那么不顺。我长这么大,从没这么倒霉过。家里的人口虽然多,但因为我是独子的缘故,也享受过不少特殊待遇。中学毕业后,有门路的同学都去当了兵,我虽然没有什么关系,可也没落得上山下乡的命运。幸运的进了工厂,成了一名工人。那又是什么原因让我走起了背运呢?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命运?我渐渐产生了宿命论的想法。不过,有梦想支撑的人生永远不缺少快乐,更何况我离梦想只有一张自行车票的距离。
1971年是中国农历的猪年,魏雨莹在元旦那天送给我一个精致的记事本,在扉页上写着:王进同志,祝你在新的一年里,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做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魏雨莹赠。
后来,我知道魏雨莹给每位工友都送了一个记事本,尽管心中有一点小小的失落,但能天天看到魏雨莹那娟秀的笔迹,我已经很满足了。
几乎整个1月份,我都是在喜悦中度过的,只要一有空,我就捧着那个记事本,望着扉页上的字发呆,仿佛魏雨莹就在我面前。即便是在过年期间同学聚会时,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也没影响到我那份欢愉的心情。
这期间,我一有机会就向锁柱打听自行车票的消息,他总是说:“快了,快了。”等得春天都要过去了,他口中的“快了”才算是有了眉目。
这天下班回家,我刚进门洞就被锁柱截住。
锁柱兴奋地说道:“兄弟,你的自行车有戏了。”
我一听这话,立马来了情绪,赶紧问道:“什么情况,自行车票要弄到手了?”
锁柱:“我有个哥们儿在沈阳搞到一批东方红,不需要用自行车票,可以直接用现钱买。”
我兴奋地说道:“真的,太好了。”
锁柱:“但价格要比市面上的高,你得溢价买。”
我:“要多少钱?”
锁柱:“给别人是一百五十五,给你按朋友价走,一百五就行了。”
我想都没想就直接答应了:“行,什么时候能拿到车?”
锁柱:“你把钱给我,我明天一早就去沈阳,晚上就把车给你拿回来。”
我:“我和你一起去吧。”
锁柱眉头一挑:“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邻里邻居住了这么多年,信不过我?”
我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哪能信不过你呢,主要是我想早点看到车。”
锁柱:“也不差那么一会儿,实话告诉你吧,通过我要买这批车的可不止你一个,明天我跟车过去,你去了也坐不下。”
看我还有些犹豫,锁柱似乎生气了:“反正情况我都和你说了,机会就摆在眼前,抓不住你可别怨我,以后也别缠着我帮你弄自行车票了。”
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钱交给了锁柱。不知为什么,钱交出去之后,我心里很不踏实,第二天一整天都惴惴不安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下了班就急忙往家赶,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也带有几分兴冲冲的意味。
进到院子里,我直奔刘婶家,发现大门紧锁。我以为锁柱还没回来,又觉得不对,刘婶平时都在家的,今天似乎有些反常。我带着疑惑回到家里,娘正往桌子上摆碗筷。
我:“娘,隔壁刘婶家没什么事儿吧?”
娘:“她家被下放到北大荒去了。”
我顿觉五雷轰顶:“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娘叹道:“挺突然的,今天一大早就走了。对了,她家二小子把那顶军帽留给你了。”
我急问:“在哪?”
娘随手指了一下我那屋说:“我放你屋里了。”
我立即回屋,看见锁柱那顶“招牌帽”静静地放在我的炕头上,我上前抓起翻了过去,发现在帽檐里侧夹了一张纸条。打开后看到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喜子,对不住你了,这顶军帽留给你算是补偿。
我狠狠地把军帽摔在地上,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到院子里,把刘婶家的所有玻璃砸了个稀巴烂。刘婶家的玻璃碎了,我的梦也碎了,我彻底绝望了。
自行车梦的破灭让我在中午擂台赛上的状态一泻千里,在一段时间内,我对卢剑连战连败,对其他实力弱于我的工友,也常常会大比分输球。即便是魏雨莹在旁边观战,我也很难提起精神。
一天中午,我又一次败在卢剑拍下。下场后直接颓然地坐在地上魏雨莹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
魏雨莹:“最近看你打球总是没精打采的,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我本来就是胡乱打的。”我语气冷淡,全然没有了以往的热情。
魏雨莹坚定地说道:“不对,你没说实话。”
我反问道:“你真想听实话?”
魏雨莹点了点头。
我:“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
魏雨莹:“什么条件?”
我:“你教我正规的打法吧。”
我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抱任何希望,何况我也不可能把真实情况告诉魏雨莹。可没想到的是,魏雨莹竟认真起来。
魏雨莹:“我教你可以,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我大喜过望,连忙问:“什么条件?”
魏雨莹:“只要你明天中午能守住擂台,我就教你。”
我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下来。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能打败卢剑,基本上就没有问题了。
第二天中午的擂台赛,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只要我认真起来,除卢剑外,没有人能赢我。我一口气连胜了7场,终于迎来了头号对手卢剑。我是带着目标用正式比赛的态度和卢剑打这场球的,而卢剑更多的是用玩的心态来应对。这是我的优势,在比赛中我把这个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最终以21:16战胜了卢剑。我守住了擂台,正当我兴高采烈地放下球拍,准备朝魏雨莹走去的时候,三工段的陈得胜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到球台对面。
陈得胜饶有兴致地说:“我来和小王打一场。”
以往陈得胜总是站在一旁当观众,从未打过擂台。对他打球的风格、路数我一无所知,而他对我的球风却很了解。陈得胜拿起了球拍,我定晴一看,赫然发现他还是十分少见的横握球拍。尽管心里有些没底,可我必须迎接这个挑战。
甫一上手我就感觉到陈得胜的基本功很好,比赛进程也再次暴露了我不善长打遭遇战的弱点,对于陈得胜的打法极不适应。他的战术非常明确,利用横板两面进攻控制范围大的优势,压制我的反手。一开局我便以4:11的比分落后,这么大的分差几乎判了我的“死刑”。本来我已经守住了擂台,不承想,半路却杀出个陈得胜,坏了我的大事。
我心情糟糕透了,在一次捡球过程中,我用绝望的眼神看了一眼魏雨莹,魏雨莹俏皮地回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同时伸出一根手指向她自己的怀里指了指。
魏雨莹的这个动作让我摸不着头脑,一时有点发蒙,我一边慢慢向球台走去,一边在大脑快思索着魏雨莹的用意。走到球台左侧站定,接下来是我的发球局。我在弯下腰来的那一刻顿悟到,魏雨莹的意思是让我多打陈得胜的胸前球,横板的弱点在胸前。我心里透亮了,打球也有了信心,5个发球只让陈得胜得了1分。
随后的比赛,我继续保持追分的态势,但因为开局落后太多,还是让陈得胜以20:18率先拿到了赛点。好在发球权在我手里,我发了一个下旋球到陈得胜的反手位,陈得胜回过来的短球有点高,我直接迎前台内挑打到陈得胜的胸前位置,陈得胜对此无计可拖。比分追成19:20,接下来的这个发球非常关键,我赢了,比分就扳平了,要是输了,陈得胜就赢得比赛。
我发了一个不转球到陈得胜的正手位,因为太紧张了,力度没控制好,球发的有点出台,陈得胜直接侧身接发球抢攻,我只能被动地退台进行防守。陈得胜连扣了三大板,一板比一板快,一板比一板狠,我的回球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狼狈,到第四板的时候,我已防不住了,只能靠条件反射,用球拍把球朝对面球台的方向高高地抬送过去。刚一出手,多年打球积累下来的球感告诉我败局已定,这个球十有八九要出界,我瞬间感觉浑身瘫软无力,木然地看着乒乓球在对面缓缓下落。惊喜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只见乒乓球在下落过程中,擦了一下球台边最后掉到了地上,是一个擦边球。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兴奋地挥了挥拳头,心中泛起无限的感慨。想当年在关键时刻,我正是因为对手的一个擦边球,才惜败获得学校比赛的第二名。有道是风水轮流转,终于到我走运的时候了。
比分战成20平,我士气大震,状态越发的神勇。换到陈得胜发球,他发了一个正手位的侧旋球,我直接抽直线,陈得胜猝不及防,没控制好接球时的拍形,致使回球下网。21:20,我拿到了赛点。我静心沉气,先稳定一下情绪,然后突然发了一个急球只奔陈得胜的反手位,陈得胜的回球有些高,被我一板打死。
我赢了,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振臂高呼起来,仿佛拿到了世乒赛冠军一样。
魏雨莹就这样成了我的乒乓球教练,我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每天下班后都要跟着她练半个小时的乒乓球。从最基本的步伐开始学起,再到推挡、搓球这些基本功,我的乒乓水平提高得非常快。魏雨莹的喂球非常棒,不管我打过去的球落点多凌乱,都能回给我一个接球最舒服的位置。
为了不让她累着,捡球的活儿由我来完成,有时候她也会帮我捡。有一次,我们同时弯腰去捡球,两人的指尖无意中互相碰了一下,我的脸上立刻发起烧来。
每天练完球后,我和魏雨莹一起步行到解放广场,再乘坐不同的公交车回到各自家中。有好几次,我要请她吃饭,都被她婉言谢绝了。
那是一段幸福而又美妙的时光,有没有自行车对我来说已经无足轻重。我只盼望着这样的日子能尽可能长的延续在自己的生命里,但是一个意外让这一切化为乌有。
那天练球的时间比平时要长一些,等我和魏雨莹走出厂门口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我们两个人边走边聊。
魏雨莹突然想起了什么:“王进,你说话不算话,我都教你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告诉我,前一阵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让你打球的状态那么差?”
我一时语塞,魏雨莹却步步紧逼。
“你怎么不说话啦?”
我只能随口应付道:“等过了端午节再告诉你。”
魏雨莹撅嘴道:“那还得好几天呢。”
我:“也不差这几天,等到时候我一定告诉你。”
魏雨莹:“那好,我就信你这一次。”
我们俩在大道边走着,魏雨莹在里侧,我在外侧,不时有自行车从我身旁经过。我故意走得很慢,想尽可能和魏雨莹多待一会儿。不知不觉中,我们俩走到了一个僻静的路口。
“王进,你的帽子歪了。”魏雨莹提醒道。
练球这段时间我格外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一直戴着锁柱留下的那顶军帽。我赶紧伸手正了正帽子,几乎在同时,我感到脑后似乎有一阵风吹过,帽子也从后脑勺上被掀了起来。我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抓住帽檐,我当时根本不可能想到,也没时间去想,我会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后悔一生。
有一股力量在和我的双手较量,较量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刹那,很快就分出了胜负,我赢了,军帽被我紧紧地抓在手上。有一个人连人带自行车从我的侧后方摔倒在我身前。我马上意识到,遇到抢军帽的了。
抢军帽是那个年代的不良青少年最常干的坏事,惯用的方式是骑着自行车或者跑步从被抢人的身后直接把帽子一把薅下来,然后扬长而去。这次碰到的这个人,阴差阳错地选择在我正帽子时下手,被我晃了个狗啃泥。
那个人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直冲我而来,我这才看清他的相貌,小平头、金鱼眼、个子不高,年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与此同时,从我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把帽子交出来。”
我回身看到,说话的是一个高个儿卷发男子,原来对方是两个人,我本能的那点反抗念头立即被打消在萌芽状态。我把军帽递给了那个卷发男子,身后却先后传来金鱼眼放荡的笑声和魏雨莹的尖叫声。
金鱼眼轻佻道:“小妞长得不错嘛。”
魏雨莹大声斥责:“你干什么!放开我!”
金鱼眼开始对魏雨莹动手动脚,魏雨莹吓得花容失色,一边向后退躲避着金鱼眼的手,一边高声叫喊:“抓流氓啊!”
金鱼眼已经触及到了我的底线,任何人伤害魏雨莹都是我无法容忍的。我上前对着金鱼眼的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脚,他被踹的连续后退了三四步,最后还是倒了。可是,我也被身后的卷发男子扑倒在地,在魏雨莹的惊叫声中,我们三个人扭打在一起。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我逐渐落了下风,直至最后不省人事。
我一直觉得,一个男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挨打。其实有一件事要比这个痛苦一万倍,那就是由于自己的无力保护让喜欢的女孩子遭受坏人的强暴。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废弃的厂房里。离我不远的地方,衣衫不整的魏雨莹正在无助地抽泣着。从泪腺里喷涌出来的泪水溢满了我的双眼,我把脑门儿重重地磕在地上,有血不断从头上流出,我希望自己就这样死去,我希望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练球练到那么晚!为什么不让军帽直接被抢走!为什么自己那么无能!
两天后,又传来一个噩耗,让我的悔恨升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魏雨莹自杀了。
录音结束有一会儿了,我还深深地沉禁在故事结尾处那悲怆的气氛之中。听完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爸爸身上的那些谜团似乎都有了答案。虽然在爸爸的讲述中,没有明确透露魏雨莹死亡的具体日期,但这是一个可以通过推理得出大致结果的问题。在爸爸和魏雨莹出事之前的对话中曾经提到过,还有几天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差不多都在每年的6月份,几乎可以百分百地下结论,爸爸每年在6月19日晚上是给魏雨莹烧纸,每次竖鸡蛋时念叨的名字也肯定是魏雨莹,这些年来,爸爸一直活在自责和忏悔的苦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