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文德步行来到泰安街,经过一番打听了解到丁慧丽家的具体位置。在丁慧丽家门前,我们敲了足足五分钟的门,才由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慢腾腾地开了门。老太太虽然形如枯槁,但从眉宇之间还是能看得出来年轻时必有倾城之貌。
老太太问:“你们找谁呀?”
文德连忙说明来意:“大妈,我们是和丁慧丽一起下乡的……”
刚一听到“丁慧丽”三个字,老太太就呜咽起来。
老太太抽泣道:“我们家小丽命苦啊……”
我们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老太太就是丁慧丽的妈妈。渐渐地,老太太的哭声有往撕心裂肺方向发展的趋势,我急忙劝道:“大妈,您别激动,慧丽的事我们都知道,今天就是来看看您老的。”
听我这么说,老太太忙用手掌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把我和文德让进了屋。一进门迎面就看到一铺大通炕,两侧分别是一个老式五斗橱和一个大灶台,灶台旁连通着一个大屋。老太太把我和文德领进大屋里,我和文德把手上的两包点心和一袋水果放到墙边的一台破旧的缝纫机上。我借机瞄了瞄墙上挂着的一个大相框,相框上挂满了各种尺寸的黑白照片。
我注意到这些照片里只有三张有成年男人的身影,在相框中央位置上是一张八寸的合影: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那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还有三个年龄不同的女孩儿分别站在中年妇女的两侧,中年妇女身后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伙子。
照片上的中年妇女虽然衣着朴素,但长相非常秀丽,正是眼前的这个老太太。年龄最大的那个女孩儿看起来有十五六岁左右,眉眼十分出众,尽管素面朝天,但精致的五官衬托在漂亮的鹅蛋脸上,彰显出特别的韵味来,很吸引眼球。看来她就是丁慧丽了,也难怪黄洪涛会着迷,这样的容貌哪个男人见了都会过目不忘的。只是照片上的丁慧丽不像其他孩子脸上挂着笑容,她几乎面无表情,眼神涣散黯淡,透着忧郁。
驻足在相框前沉思的我一时忘了此行的目的,文德在一旁轻轻捅了捅我,我恍悟自己的失态,迅速调整了面部表情。
老太太手指着炕头慈祥地说道:“你们俩快坐吧。”
我和文德依言坐到炕边,先是按事先设计好的台词和老太太拉拉家常,可没说几句,老太太就把话题转移到丁慧丽身上。
老太太:“……他们赖小丽用假粮票,我们小丽哪是那样的人啊……”
说着说着,老太太又开始老泪纵横起来,我和文德只好再次对她进行安抚。本想着等老太太的情绪平息了之后,再问一些相关的问题,谁知老太太这一哭就没完没了了。我禁不住在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为佳人的早逝深感惋惜。见干劝也没什么用,一旁的文德长长地叹了一声,可能是觉得此行将不会有什么收获了吧。
忽然,文德像是在墙上发现了什么,用迷惑的眼神盯着斜上方看,顺着文德的目光,我看到一个旧挂钟。
文德问:“大妈,墙上的钟是不是停了呀?”
老太太的哭声倏的一下止住了,脸上露出恐慌的神情。
老太太说道:“这个挂钟可邪乎着呢,小丽走后我就不没敢再去碰它。”
文德:“怎么了?”
老太太喟叹道:“唉,不说了,说起来话就长了。”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上来了:“没关系的,大妈,您和我们说说吧。”
老太太无奈地叹了一声:“好吧,既然你们想听,我就说说。这个挂钟是小丽她爸解放前在一个日本人手里买来的,是个洋货,当时花了五个大洋呢。小丽她爸活着的时候最得意它了,它也是我们家最值钱的一个物件。要说洋玩意还真就是好,这么多年了从没坏过,只是停了三次,也就是从停的那三次,我才慢慢悟出来,这个东西是个不祥物。”
听到这儿,我和文德不约而同地欠了欠身,向老太太的方向凑了凑。
我迫不及待地追问:“它怎么个不祥法?”
老太太:“别着急,听我慢慢说。那是1962年9月的时候,我刚刚生下我们家老小才四个多月。小丽她爸白天在肉联厂上班,下班后和几个工友去东海头赶海菜回来吃,每天晚上大概七点半左右才能回来。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做好了饭等着小丽她爸回来,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连续看了两次挂钟,上面的时间竟然相同,都是六点半。我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早就彻底黑了。这才知道,原来是挂钟停了。这是挂钟头一次不正常地停掉,说不正常是因为这个挂钟的摆动非常有规律,每次上满弦之后,都能走整整一个星期,不差一分一秒。我明明记得前一天刚刚上满弦的,按理说是不应该停的。我正想着上去摘下挂钟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时,从外面连呼带喊地跑进来两个小丽她爸的工友,传来了一个噩耗:小丽她爸在赶海菜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海里,他本来就不会水,最后被淹死了。呜呜呜……”
说到伤心处,老太太又开始抽泣起来,我和文德只得耐心地等待老太太重新平静下来,还好这次老太太情绪恢复得很快。
老太太边用手背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边说道:“小丽她爸的尸体捞上来之后,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根海带。是我和小丽去认的尸,那年小丽虚岁也才十岁,但毕竟是家里的老大,要懂事一些。她爸的死对她刺激挺大的,从那之后,小丽就不怎么爱说话了。”
我:“大叔的去世和这个挂钟的停摆有什么联系呢?”
老太太:“后来我听和小丽她爸一起捞海菜的一个工友说,他们发现小丽她爸不见了的时候就是晚上六点半,你们说怪不怪?”
文德:“也就是说,挂钟停的时间正好是大叔去世的时间?”
老太太:“嗯。”
文德猜测道:“这么说来这是一个能定格人死亡时间的挂钟。”
老太太一脸茫然地问文德:“你说什么?”
文德的话里带有一些书面语色彩,老太太一时没听明白。文德接着用简单的口语解释了一遍,说得老太太直点头。
我心里却有一些不以为然,嘴上说道:“会不会只是巧合呢?”
老太太一脸认真地说:“我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压根就没往多了想。转眼到了1968年,小丽的弟弟,也是我唯一的儿子虎子参加了‘旅大三联部’,整天在外边闹革命。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里缝抹布,虎子的几个同学跑来告诉我虎子出事了。当我赶到现场时,我儿早就没气儿了,可怜我儿才十五。呜呜呜……”
我和文德已经习惯了老太太在叙述过程中的哭泣,在内心深处对这个苦命的老人充满了同情,但为了让她能以一个相对连贯的节奏回忆过去的往事,不得不又一次打断她。
文德:“虎子的事我们从没听慧丽说过,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老太太抹了把眼泪说:“其实就是两派之间武斗,虎子被人用枪打穿了头。”
我追问:“和挂钟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太太回忆道:“武斗发生在当天的中午,那天晚上九点多我回到家时看到挂钟停在了十二点四十七分的位置上,离我最近的一次上弦只过去了三天,正常情况下,绝对不该停的。”
文德:“您是在那个时候确定这个挂钟有问题的吗?”
老太太接着说道:“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没往不好的方面想。可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啊,我真正觉得它邪门是发现小丽上吊的那天早上。那天夜里因为小丽被冤枉的事,我一宿没合眼。天蒙蒙亮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头,凌晨五点的5次敲钟过后,隔了很长时间也没听到六点时的敲钟。我起来站到挂钟前一看,挂钟停在了五点二十的位置上。我顿时觉得不妙,赶忙冲外屋喊了小丽一声,小丽没回应我。我接着又推醒了身旁的二丫头,我们娘俩到外屋一看,就见小丽吊在那儿了。小丽自打回城后,就一直睡在外屋,要是在里屋睡兴许就不能出事了,呜呜呜……”
我抬头望着指针依然停在五点二十的挂钟,心海里有千万条船驶过,这个挂钟真会那么神奇吗?本想到这里来挖掘点新线索,却又出现新的用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整件事已经彻底往诡异的方向发展。
文德的面色也是凝重的,心思应该和我差不多。临走前,文德做出了一件令我颇感意外的事情,他居然向老太太索要那个神秘的挂钟,老太太唯恐避之不及,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一出丁慧丽家我就问文德这么做的目的,文德却摇摇头,不置可否。
我:“你是觉得这个挂钟和假粮票的案子有关系吗?”
文德:“我也不知道,但我更愿意相信它只是一个普通的挂钟。”
我:“现在用正常的逻辑根本想不明白这些稀奇诡异的事儿。”
“用不正常的逻辑就能想明白啦?”文德反问我,接着说道:“浩权,对这个案子的判断,我们俩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
我:“你是说封建迷信吗?”
文德摇头道:“不是,咱们都套用鬼魂复仇的模式来看待这个案子,实际却并不适用。”
不知为何,他这句话倒把我给噎住了,我没再说一句话。
回到局里后文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块干净抹布把挂钟从里到外擦了一遍。他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到刚刚听到的“鬼故事”的影响,反而兴致很高,边擦和我唠着嗑儿。
文德:“说真的,这个挂钟的外形真好看,我看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我:“我倒觉得这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还是离远点比较好。”
文德装作认真的样子:“说的也是哈,那你凑这么近干什么?”
我们俩相视一笑,文德擦干净挂钟后,又把挂钟翻了过来,抽出上弦用的钥匙给挂钟上起弦来。我注意到挂钟的后盖上有一行字母。
我:“还真是个洋货,是老毛子的吗?”
文德得意地说:“不懂了吧,这钟一看就知道是德国货。”
上弦的声音一点点紧凑起来,直到完全上满。文德又对照自己手表上的时间调整了挂钟上的时间。然后,办公室墙上原来的那个老掉牙的国产挂钟就被文德取了下来,换上了意外淘来的德国货。
不得不说,这个德国货还真是制作精美。整体呈J字形,铜马顶装饰,水纹状的外壳,白陶瓷的钟盘和钟摆,打点声清脆悦耳,挂在办公室里既气派又大方。的确是个好东西,也难怪能值五块大洋,只不过在心里我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8月27日黄河街粮站的发粮,局里让文德一个人去例行公事。不出意外,在晚上结账的时候,第六张假粮票又出现了。一样的过程,一样的结果,一样的没有实质性的线索。不论是我们还是粮站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除了一筹莫展,大家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德国货在我们办公室的墙上四平八稳地度过了第一个上弦周期,没表现出任何的异常来。但是很快,它就让我们见识到了它的厉害。
一天下午,刘汉中带着办公室其他人去处理案子,剩下我和文德两个人百无聊赖地扯着闲篇。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墙上的德国货,发现上面的指针指向两点整的位置,可是刚才整点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两声清脆的敲钟声了,现在怎么还是两点?我又和文德对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确定德国货已经停摆无疑。
弦是刚刚上过不久的,现在却停了意味着什么呢?我和文德心里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不过谁都没明说出来。就这样,我们俩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个多小时。下午四点刚过,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传来了一个令我和文德目瞪口呆的消息:刘汉中死了,死亡时间是下午两点。
刘汉中是在处理一起斗殴事件时因公殉职的,我和文德都想不通这其中的隐密,只是都彻底相信了这个德国货确实能记录人的死亡时间。不管是对它钟爱有加的主人,还是像刘汉中这样无关的人,但凡是活动在德国货周围的人有死亡,它就会停摆。
刘汉中的离去让我和文德难过了好几天,我们谁都没再去碰墙上的德国货,上面的时间一直停留在两点整的地方。
我记得那天是9月5日,上午文德一到办公室就把德国货从墙上取了下来。我问他缘由,他告诉我说联系到一位“能人”,准备下班后把德国货拿过去给“能人”看看。
我问文德:“你的意思是,你要一个人带着挂钟去找‘半仙’?看看”
文德“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不知道文德哪来的那么大胆子,直觉告诉我,文德一个人拿着德国货很不安全。我很想跟他一起去,却没有那个胆量,只能暗暗地在心里为他捏上一把汗。
事实证明我的这个直觉是非常准确的。那天下班后,文德手里拎着德国货刚走到局门口就看见了骑在凤凰“坐骑”上的黄洪涛。那天又是黄洪涛的夜班,他想让文德陪他一起值班。文德心里并不太愿意陪黄洪涛值班,而且还要去那个“能人”家里,遂婉拒了黄洪涛的请求。
黄洪涛却不肯轻易放过文德,他告诉文德,家里已经为他又安排了一份工作,这个夜班将是他在黄河街粮站最后一个夜班,让文德无论如何要陪他一起熬过这最后一关。
拗不过黄洪涛的苦苦哀求,文德最终同意陪黄洪涛值班。文德告诉黄洪涛要先去一趟那位“能人”位于凌水镇的家里,黄洪涛借口说天色已晚路又太远,提议文德第二天再去,文德琢磨了一下只好答应了。
文德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被改变的。
两个人随后来到了位于天津街上的四川饭店,还是黄洪涛请客,他依旧点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酒过三旬菜过五味之后,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话题还是离不开那几张假粮票。只不过,因为马上要离开粮站的缘故,黄洪涛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黄洪涛自顾自地说道:“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再不换单位就要疯了。每天夜里我都会梦到我诬陷丁慧丽时,她当众大哭的场景,还有粮库里的脚步声,那些没有头的死老鼠。这些挥之不去的梦魇天天折磨着我,扼杀着我的脑神经,我都要魔怔了。”
文德:“这些马上就要成为历史了,别去想了。咱们说点别的吧,你家老爷子又给你弄到哪个‘衙门’了?”
黄洪涛:“区供销社。”
又是一个好单位,有背景就是好,想换到哪儿就换到哪儿。文德在心里暗自感慨了一下,脸上却没露声色。
“你拿个挂钟干什么?”
黄洪涛总算是把话题转移到文德放在凳子上的德国货上了。
文德:“前段时间意外弄到的一件古董。”
文德一直没告诉黄洪涛自己去过丁慧丽家的事,他也没打算告诉黄洪涛德国货的事,黄洪涛自然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