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理只是将光脑递上去,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各种材料名称:“你能提供这些吗?”
罗姐从库存中找到了大部分的材料,凭恕陪她去拿货的时候,她盯着平板道:“你知道这一块碳纤维加速泵就要多少钱?你要给她付?”
凭恕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能多贵,八万、十万?我给她付就给她付,你觉得我之前那几年,还能连这点钱都赚不出来。”
罗姐看了他一眼:“那就行,我这里不接受赊账。只是很好奇,你犯了事消失一两年,然后又领着这么一个——浑身造价堪比火箭的女孩。啊,不会连她都是什么组织的秘密武器,被你偷出来的吧?”
凭恕心里一跳,嘴上道:“放屁,我偷什么不好偷人啊!”
罗姐了然的挑起眉梢:“那看来是骈头了。”
罗姐实际上只做了一部分简单导线与金属骨架的修复工作,她眉头紧皱甚至有些无从下手,仿佛是从来没见过这样技术的身体。
而有些缝合和修复,是宫理侧着身子自己完成的,她需要罗姐和凭恕拉扯着她的电子肌肉,并且帮她缝合,但凭恕好几次手抖,他暗骂了一声,选择叫平树出来干这个精细活。
宫理也发现,刚刚一直嘴碎话痨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凭恕忽然不说话,手也稳当了许多,沉默地垂着头盯着她的伤口看。她就知道换人了。
宫理撬出碎裂的肋骨时,平树快速拿起旁边的镊子帮助她。她将仿生皮泡在溶液里,洗掉上头的染色物质,只变成一层透明膜,缓缓盖在了伤口之上当作敷料,平树开口道:“是因为这个跟你自己的皮肤不匹配,所以只把仿生皮当创可贴吗?你自己的修复能力是受损了吗?”
宫理:“嗯,差不多。”她又叹了口气,小声道:“现在离开基地有些早了,很多材料都没带出来。”
平树敏感地察觉到这话语背后的意思,就好像是她早就准备好离开基地,而他的冲动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贴好透明的仿生皮后,就像是腰侧开了个窗户,还是能透过仿生皮看到她内部的构造,以及在缓慢恢复生长的自身皮肤。
宫理低头道:“我不喜欢这具身体了。”
平树抬眼看她:“为什么?是不够强大吗?”
宫理:“我不喜欢被毛玻璃围着了。我想要更直接地感受一切。”
平树忍不住将手指缓缓覆盖上去,她注意到他眼眶微微泛红,却并没有吸鼻子,反而像是安慰她似的道:“是不是要很久才能恢复?要不然,回头我也在肋骨里纹身,纹一个机械金属构造内部的图案,咱俩看起来就都是机器人了。”
凭恕愣了愣:平树是最讨厌纹身的,之前他要纹身,平树都坚决不同意。
宫理笑起来:“好呀,等长好之后我也在这里纹身,纹血肉之躯的图案。啊,罗姐,关于我欠的费用——”
平树刚要说他可以承担,就看到宫理伸手向卫衣的口袋,从中掏出一个狭长的音乐播放器似的装置,将它指向了罗姐。
罗姐头顶忽然闪过白光,她腿脚发软,摔倒在地昏死过去。
平树震惊地看向罗姐:“你杀了她?!”
宫理:“不,只是消除了她这一部分的记忆。”
平树转过脸看她,只看到那个音乐播放器似的装置,也对准了他。
为什么、对准他?
凭恕彻底愣住了,平树反应快些,他立刻就蹙起眉头道:“你之前夜里跑出去被我发现,是不是也删除了我的记忆?”
宫理有些惊讶:“你知道?”
平树握住了音乐播放器,失望道:“你如果有这样的能力,是不是删除过好多次我的记忆?宫理,我们是发生过什么我记不得的事情吗?”
宫理眨眨眼,她半晌后摇头道:“没有。就这几次,因为我不在旁边,凭恕过于焦虑了,我回来之后他都在生我的气,我才删除你们的记忆……”
平树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细节。他知道自己这一刻越着急,宫理越会想要删除他的记忆,平树松开手,姿态放松平静道:“或许你告诉我你去做什么了,我就不会那么着急了。”
宫理看了他一会儿,也放下手来:“……我去找一些我需要的东西。”
“就跟之前你搞得那个魔方类似吗?”
“对。”
平树松一口气:“那你跟我说就好,至少跟我讲你会什么时候回来。这样如果你出了事,我也能第一时间帮你。”
宫理犹豫许久,她像是在后悔自己没有删除他的记忆,也像是不知道怎么和人合作,但片刻后还是点点头。
凭恕却在他脑子里道:“你让她离开身边,她要是出了事怎么办?都受伤这么严重,她绝对不能再乱跑了!”
平树心里轻叹一声。凭恕真是上头到极点了,他之前那么小心的保护她牵着她,丝毫都没意识到宫理可能根本都不需要他的保护。
宫理套上卫衣,平树摸一摸,卫衣上还都是湿漉漉的导液,他劝她把卫衣脱下来,装在袋子里拿走,并且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套上了。
平树顺便把钱都转给了罗姐。俩人牵着手走出门的时候,罗姐店铺外街道上的广告屏,正在播放某个星舰招募、移民远航的广告,星球从巨大的广告屏上掠过。
她仰头看着广告,哇了一声,感慨的同时摸摸索索找平树的手,平树看出她的意图,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紧紧攥住,平树觉得自己一切的胡思乱想,在这时候都可以往后排。
宫理忽然回过头来:“平树想去别的星球玩吗?我们说不定以后也可以一起星际移民。”
平树跟她走了一段路:“那就要攒好多钱啊。不过我们可以先在这颗星球上四处旅行。再攒一段时间的钱,我们可以买辆车去北国玩。”
宫理已经期待起来:“哇,北国。”
他心里暗自高兴。宫理虽然行动神秘,但她显然是想过以后,想过规划未来的。
宫理答应了以后再单独出去会提前报备,但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出去过了。凭恕终于不再压着平树,他怕自己注意不到宫理离开,让平树也能帮他一起。
他一开始还想会不会是她又删除了自己的记忆,但平树睡觉浅,总是夜里惊醒,也总是能看到宫理穿着吊带在旁边沉睡。平树摸一摸,她就像是没人暖着就会变得冰凉的铁,他忍不住把被子盖好,整个人挤过去抱着她,感受她慢慢暖和起来。
很快,他们就办好了身份,平树千挑万选,选中了某个大型集体公寓高处的一间小房子,救生梯与消防电梯很完善,而且有多个出入口方便逃生。
公寓附近还有一个昂贵的高中,设施环境都很不错,全脑机授课,至少是能接触很多人类,也跟之前实验基地环境比较像。
平树还去买了几件很……成熟老气的衣服,租了辆车,带着她去参观学校。结果第一眼就被人家看出来,问他是不是大几岁的哥哥。
平树只好现编瞎话,说什么父母双亡继承财产,送妹妹来上学之类的。对方一看平树出示的财产证明,立刻就说宫理只要通过入学考试就可以来上课。
宫理倒是对上学没什么异议,下面就是要回家准备考试,平树在网上下载了好几套题目给她。宫理做题的时候,全程眼睛闪烁,显然是在上网搜索答案。但她也说有些题目在网上会有好多种答案,平树倒是想教她,但他也没上过学,对那些题目有些挠头……
俩人只能趴在桌子边,喝着热茶,对网络上的答案逐一分析,看哪个可能是正确答案。
有时候透过红茶氤氲的热气,看着宫理用触控笔戳着脸颊,一副纠结的模样思索着,平树有种他们俩是按照正常轨迹长大的青梅竹马的错觉,此刻正在备战考试,一起学习呢。
刚住进来没多久的时候,平树还在楼下的垃圾堆附近,捡到了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平树没有养过猫,查了很多资料判断它有没有耳螨猫藓,宫理则将它捧在手里三百六十度的观察。
那只小猫总是趴在高处看着他们吃饭睡觉,只有偶尔放粮的时候才下来吃几口。生活似乎已经步入正轨,平树甚至会买一些菜回来做饭。不过他心是好的,但厨艺实在是糟糕,最后还是凭恕出来骂骂咧咧的收拾残局。
而当一切发生突变的时候,从来不会有什么预告。
平树就像平时那样,在楼下的超市里买了很多冷冻食品与转基因蔬菜,打开房门一边脱鞋一边叫宫理:“明天就考试了,你有好好——”
他忽然止住了声音。
因为在公寓的沙发上,坐着两个陌生人。
他们穿着灰色的制服,戴着白色的类似液态硅胶的手套,以及横条状的银边墨镜。
其中一个人膝头正抱着小猫,小猫脑袋上戴着类似VR的迷你头盔,头盔似乎正在提取小猫的记忆到光脑中查看。
平树一眼就明白了。方体的人追过来了。
他扫视房间里,并没有宫理的身影,也隐隐放心下来,神色如常的拎着塑料袋走向冰箱。
他将冷冻的披萨塞进冰箱,身后就传来其中一位男性干员的说话声,平树一下子就认出这声音,正是“处长”。
处长看着光脑:“真是恩爱的一对小情侣啊。”
平树将冰箱里的饮料摆放整齐,背对着他们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你们要是想把她带回去关起来,恐怕要另外想办法了。”
处长笑了:“关起来?是啊,在你们逃走之前,我也一直以为我们是关着她的。”
平树心里一跳,但他怕这话是圈套,并没有追问。他只是合上冰箱门,靠着冰箱看着沙发上的两个人。
“是,你能从之前的组织里逃脱。但你也太小瞧方体了,你以为就凭你的能力,是能从方体的实验基地里逃走的?她给你开了多少传送门,几乎是创造了一场闯关游戏给你玩。甚至是这个——”
处长手指尖上捧着一个黑色的被挖空的半球。正是平树逃脱时,拿来改变引力的特殊装置。
处长笑起来:“你知道吗?这个东西的原型是她制作的。后来我们改造,技术也不小心泄露了,所以才成为组织要抢夺的装置。那时候,她甚至还没拥有躯体呢。”
平树微微瞪大眼睛,既有惊讶,也有隐隐的愤怒。
他们还有脸说到她的……躯体,她的过往。
处长道:“她最近受伤了吧,你也应该看到了她的身体构造。或者说,你更早就知道她不是人类了对吧。你还年轻,有没有想过对于一个如此未知且强大的……东西而言,你我甚至人类,都不过是她的玩具罢了。她玩死过的人类,已经不计其数,当她对你失去兴趣的时候,说不定会把你拧成麻花装进营养袋里观赏。”
平树胸口起伏,半晌道:“你称呼她为‘东西’,你们有没有想过,她本来是人类,她从来都是人类!是你们将一个小女孩的脑子挖出来装进缸中,是你们将她改造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吼完之后,死死盯着沙发上的两个人。
却没想到那两个人相互对视一眼,处长轻声道:“你这个版本的故事,还是新的呢。可以暂时标号为A-17。”
平树愣了:“……什么意思?”
另一位干员开口道:“她近一两年为许多工作人员、试验基地里的受试者,都讲述过自己的出身故事。有时候她是死去的天才科学家的大脑,有时候她是被我们开发制造的AI。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出身是怎么样的。”
……她在撒谎?她会撒谎?
宫理对他就像是对其他的工作人员一样……用上了各种手段与谎言吗?
平树承认那一刻,他隐隐慌神了,甚至他对她的一切认知都出现了裂痕:“可、可你们是控制她的人,甚至可能是培养她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的出身?!”
“从我们没被完全删除的纸质资料中,有一些蛛丝马迹能推断出——她在试验阶段,她走偏了,做出了一些可怕的超过我们控制的事情,甚至失去了对人类的同理心。我们选择将她格式化,清除记忆。为了防止她追溯过去发生的事情,重复老路,我们删除了大量过去的纸质和电子资料。”
“一小部分知道她过去出身的干员,也被清洗记忆,因为我们担心,她会有办法提取记忆查出自己的出身,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出身,可能迟早走上报复人类的道路。方体想要一张没有过去的白纸,想要重新开始,重新培养她。”
“而她非常聪明,察觉到自己是被格式化过,她到处搜寻过去的记忆,却找不到自己的出身,找不到自己的曾经。迷茫之中,她越来越……拟人,甚至生出了愤怒的情绪。很快,她就向方体这个项目的全部工作人员与资料,发起了报复。她篡改删除了几乎所有人关于她的记忆,她篡改与清洗了绝大多数的资料。”
“所以就连我们,都已经不知道她的出身,她当初做过的可怕的事情是什么,我们只能通过过去仅存的蛛丝马迹判断。她也开始不断给自己过去编故事,甚至靠着这些故事得到过许多工作人员的同情。我们也发现,我们对她已经知道得不多了,她和方体早就变成相互利用的关系,我们满足她的要求,她会漏出一点尖端技术给我们。”
平树脑子已经有些乱了。
宫理说的什么小女孩的大脑被养在缸里的故事,根本就是假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就不断编着故事讲给周围的人类听。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人类。
那她说的那段毛玻璃的话,也是谎言吗?
“实验基地说是关着她的牢笼,不如说是我们给她的游乐场。我们希望她学会同理心,希望她变得更像人类。而最近我们才知道,她早就发明出传送门,那个实验基地她早就出入自由,可能因为我们提供了很多高精尖的实验器材和材料,还有大量人类受试者陪她玩,她才一时没有离开。”
平树皱起眉头。
这很符合过去的很多细节,比如宫理早就知道他是故意接近她的,比如他逃脱过程中出现的如此恰到好处的门,比如她受伤后懊恼自己不应该离开太早——
不,这群家伙才是在撒谎,在挑拨,他不能不信任宫理而信任这群人。
平树定下心神来:“那你们来找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按照你们的说法,我也不过是她耍着玩的人类玩具,”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处长道:“……我们也是在赌。赌她还不想失去这个玩具。”
他话音刚落,忽然在公寓的墙壁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扇门。门砰的一下被推开,平树看到背后是肆虐的风雪,还有赤裸着双脚,穿着吊带站在风雪之中的宫理,银色的头发被风吹得狂舞。
平树还没来得及反应,宫理已经抬起手来。
处长立刻按动手腕上的按钮,橙红色的投影光盾挡住他的身体,但宫理手上的银色激光武器,还是瞬间击碎了光盾,直中他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