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钩儿可是哥哥自己要抬进府里。还巴巴儿摆了样子。非叫她给我端茶。这才几年。你又抬了多少个进府里?你也太委屈了她。”齐粟娘笑着骂。“现如今还想把她们丢在京城里不管了。负心汉说地就是你这样地了。”

齐强委屈道:“她们没有一天消停地时候。我实在受不了。我原指着把比儿抬成偏房。让她替我管管。她偏偏不愿意。”又嘻笑道:“你看哥哥对你多好。自己没舍得要。巴巴儿送过去给演官儿当小老婆。你却不领情。得。我把比儿领回去。还是让她做我地偏房…”就听得一阵椅桌摇动。壶碗乱响。“妹…妹子。你扼…扼死我了…”

连大船喷笑。看着连震云身形微动。连忙掩住了嘴巴。竖着耳朵听。

“比儿才十六!你少打她地主意。我已经想好了。让她自己慢慢看。等到她十八岁。寻到如意地了。再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似是又狠狠拧了齐强一把。换来他一声闷哼。“从今儿起。不准叫比儿给你端茶送水地。只准让伏名侍候你。否则。我和你没完!”

齐强喘着气。大笑了一回。桌椅微响。似是拉着齐粟娘在身边坐下。“你忒好心。当初怎么又把清河那个寡妇逼成那样?这回怎地又斗不过一个私妓?和哥哥说说。那私妓是天仙还是怎地?”

齐粟娘啐了他一口。“什么天仙。你也别说我好心。我前几日就狠不得一脚把那女人踢下湖去。淹死了她我才舒心!要不是看在天下私妓实在太多。我整治完一个。还有第二个。我饶得过她么!”

齐强哈哈大笑,“得了得了,你别用你张脸吓我了。行了,我明白了,等演官儿来哥哥马上和他说明白,拿了休书咱们改嫁去。”

“哥哥,我实在是没…”齐粟娘似要是要说话,一阵杯壶轻碰之声响起,接着便是轻轻水响,“来,喝茶,你先听哥哥说了再算。李四你觉得咋样?你放心,他不计较生不生儿子的,哥哥看着,他喜欢你喜欢得行,你就当可怜他,嫁给他得了。”

连大船和连大河互视一眼,俱是面带不安,连震云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了多宝格边,连大船狠不得一把将他拉开,自己贴到传音筒上去听,连大河亦是悄悄走上几步,凝神细听。

齐粟娘一拍桌子,怒道:“你就少说他了!你不知道,李四他最爱在外头找野女人!就我们在江宁关帝庙逃灾那会,他居然也寻了两个姘头!我当时要不是看在抢粥时他让过我几回,他来找我搭话时,我就狠不得一脚把他踢飞!我们那会儿都饿得都不行,他居然还有这兴致,这太平时节他还能安分?他喜欢我?屁!”

连大河松了口气,连大船喜形于色,忍不住笑出声来,连震云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笑,也未说话。

齐强笑得直喘气,“那小子,我就说他最喜欢养姘头,他养就养吧,还一边讨好你,一边养姘头,活该他当初没被。行,咱们不要他。罗三,常州罗三怎么样?他你,到现在还没有娶妻。”

只听得齐粟娘奇怪道:“他家不是靠着他传宗接代么?我生不了——”

“放心,前年他身边的侍妾给他生了个儿子,立时就被常州帮主抱到身边去养了。”齐强笑道:“你的运气好,那侍妾难产去了,他现在身边没人。他可是将来的常州帮主,你若是嫁给他,不说夫君、儿子一古脑全有了,享福风光的地方比跟着演官儿这个四品官都强。我说妹子,当初你怎么就没有看上他?”

传音筒里沉默半晌,连大河看着连大船一脸火上房的急态,瞟了连震云一眼,见得他地脸上也微微露出了不安之情。

齐粟娘慢慢叹了口气,“他是哥哥的好友,在船上两月对我也不错,只是…只是我那时问他一些漕上地事务,他都不肯和我说说,实在有些太过拘泥,若是论这点,他远不及连大当家…”

连大船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欢天喜地看着连震云,悄声道:“大当家…大当家…”

连震云微微一笑,转头看他,“什么事?”

连大船不过是喜得不行,哪里又有什么话说,吭哧了半会,说不出一个字来,惹得连大河连瞪了他几眼。连震云也不恼,笑着转过头去细听。

只听得齐强似是愣住,“连震云…?”一阵轻轻的椅响,他似是站了起来,接着便是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齐粟娘惑道:“哥哥,怎么了?”

齐强闷声不吭,从北墙踱到南墙,又从南墙踱到北墙,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不说连大船等得心焦,连大河分明见得大当家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来。

忽听得椅子重重一响,似是齐强一屁股坐了下来,“妹子,你觉得连震云这人咋样?”

齐粟娘惊笑道:“哥哥,你说什么呢,连大当家已经娶了莲香了…”

“你甭管这些,你就只和哥哥说,你觉得他这人你中不中意?”

齐粟娘笑道:“哥哥,你要叫我说实话?”

齐强声音极是郑重,“自然是实——”就听得椅子咣当一声翻倒,齐粟娘跳了起来,怒道:“哥哥你不知道,连大当家家里摆着莲香、蕊儿那样的好女子还不足,他还在扬州包了三个私妓,在淮安包了个苏戏。那个董冠儿你是没看到,送到宫里去做娘娘都足够了!我开始还不知道,后来才听说,他来扬州后一个月有十五六天都宿在府外头,让莲香他们守空房!这一堆女人还不算,但凡一个女人有些姿色过了他地眼,他就不肯放过,扬州双清班一个名角儿叫金官的,到他们府里去唱戏,他就敢拉着她在水阁里乱来——”连大船和连大河冷汗直冒,不敢去看连震云地脸色,听得齐粟娘大力拍着桌子,继续怒道:“我说哥哥,我可是你的妹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腰上挂着的那个金银香茶袋儿是干什么用的?打我认识连大当家起,他就和你一样,腰上那个袋儿日日都是簇新的,从没有旧过。不知道给私窠子的姐儿们送了多少个做念想,他用着里面盛地香饼儿,不知道和多少姐儿睡——”只听得一片呜呜之声,似是被人掩住了嘴巴,齐强哭笑不得的声音传来,“妹子,我地好妹子,你就给哥哥留些脸面吧,你一个女人家,哪里知晓的这些东西…”

双红雅间里死寂一片,连大船缩着脑袋,眼角余光里看到天青贡绉大衫下摆微微晃动着,慢慢从多宝格边移到了酒桌前,顺着长背椅地边角一点一点坐了下去,贴着双腿弯折着,转眼便有了,下水也去不掉的折痕…

连大河悄悄儿走了上去,把桌边酒坛上地泥封揭了开来,连震云顺手提了过去,闷头喝了小半坛,重重吐了口气,抱着酒坛不说话。

“妹子,这世上的男人除非是没办法,哪有不想多找几个女人在身边的?你这样挑来挑去,演官儿这样的,已经是世上难寻了…”

“我知道这地方就这样,我也没说他不好,原是我不好。哥哥,实话和你说,我当初和陈大哥成亲时也没指望他能这样待我。现在这样的结果我早就料到了,能和他做五年夫妻,已经算是我的福气,我和他也就这样罢。等陈大哥来了,我也见他,你帮我把话说明白,我就回乡下去,带着比儿、枝儿她们过安稳日子…”

第二十四章 离开陈演的齐粟娘(四)

月九大重阳,高邮街上迎神社戏闹成一片,从州衙前传入寂寂无声的漕帮坛口后院。

“谢奶奶们赏,大吉大利——”

“谢爷们赏,财源广进——”

连大河听着杂戏班子们沿街讨赏的声音,看了看升到天中的晌午太阳,带着两个丫头走到连震云的房间门口,轻轻叩了叩门,终于听到了里头微微的响动,“进来…”

门一推开,便是扑鼻的酒气。连大河将桌上的两个酒坛收起,把手中的饭食摆到桌上,丫头们走上前侍候连震云洗面梳头,换上玉色缎面夹祆儿,束上两板玉带,套上鸦青缎子靴。

连大河偷偷瞟着,丫头们取过旺女遇贵香囊,随龙升天玉佩、暗红姻缘线无分荷包,细细替连震云打理好。连震云抬起头,走到桌边坐下。

连大河命丫头们退出,一边侍候连震云吃重阳糕,喝菊花酒,一边低声道:“大当家,总坛里传消息来,帮主这几日时好时坏的,怕是撑不了多久了。二帮主底下的人虽有些动作,但都被大当家的人看着,蹦哒不了。高邮这边也时时盯着,一旦淮安有事便能策应。”

连震云慢慢点了点,“河标千总崔大人的行踪查到了么。”

“姓崔的今天一早独自回了城,还是呆在驿站,既没有回扬州,也没有和齐三爷见面。”

连震云缓缓道:“齐三爷和姓崔地怕不是约好的,盯着姓崔的,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连大河连忙应了。又道:“姓崔地虽是没有动静。但今儿他前脚进城。后脚就有批扎眼地人物跟着到了高邮城。”

连震云微微一愣。侧头看他。“怎么扎眼?”

连大河悄声道:“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太监。后头还跟着不少侍卫。看着是京城里地贵人。”

“是跟着崔浩进来地?还是偶然一起进来地?”

“一时还看不出。明年正月里皇上要南巡。眼看着只有三个月。京里不少贵人借口打前站儿。或是亲自出来。或是派了门下出京。淮安那边地消息。八爷已经到了淮安城了。其他阿哥怕也要出来几个。”

连震云慢慢放下酒杯。皱眉道:“皇上每回南巡必要来扬州。这会听说太子爷是随驾。若是八爷、九爷也来。两边难免要较劲。我们这刚刚好一些地局面…”

连大河想了半会,“小地已命人盯着那位入城的贵人了,小的猜,此人多半是八爷,若是大当家能在高邮先和这位爷见见…”

连震云点了点头,“叫王四发小心些,别让这位爷在高邮城里出事儿。他多半是要来五味楼用饭,便是他不来也要引着他来。若是来了,就立时知会我。帮主最近将与浙江帮、松江帮结盟的事务都转到我手上来,必是病得极重了,他若是去了,咱们以后就得靠自己了。”

连大河连声应了,又看了看连震云的脸色,“府台大人已经送走了新任两江总督,从扬州城急着奔高邮来了。”

连震云轻轻一哼,“他中秋节那晚不是托那些名士把苏高三赎出楼子的事儿办了么?如今来了也没有用了。”

连大河见他脸色还好,陪笑道:“小地也是这样想,夫人这几日都在采买用具器皿,拿定主意要回乡下娘家去住了。”

连震云沉默半晌,良久方道:“等得齐三爷去了扬州,她回了乡下…差两个稳当体面的婆子每日去齐家请安,买些她在我府上常爱吃的精细吃食,或是时鲜果子。也不要多,每日捧一盒送过去,就说…就说是我送的,望能容我亲自上门拜望。”叹了口气,“她若是不肯收,就回来,第二天再换新鲜的送,直送到她收的那一天。”说罢,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连大河暗暗松了口气,跟着他身后连声应了,又犹豫道:“光是送这些怕是…”

连震云脚步一顿,“我…写封亲笔信函…给她罢…”

王四发见得连震云走出院门,连忙迎了上去,“大当家,今儿是重阳,小的们在五味楼上摆了宴,请大当家过节,表一表小的们的孝心,还请大当家赏面。”

连震云微微一笑,“五味楼上现下还有地儿?看迎神的怕是早就占满了罢?现在不正是闹得慌么?挤到五味楼去是要脱一层皮地。”

王四发陪笑道:“打自接到大当家从扬州上路的信儿,小的们就没让双红雅间进过客。

现下城隍爷已经过了州衙,向城南去了,城西那一片的人已散了…”

连震云点了点头,“那就去吧,也不能让你们白费心。”

连震云骑在马上,身边王四发、连大船、连大河等人骑马跟随,前后腰扎红巾的帮众怕不有上百人,一路喝道排众,到了五味楼下。

五味楼今日亦是装扮一新,门里门外,楼间窗前俱都插满茱,店堂正中摆设了一座菊山,上百盆五彩缤纷,争奇斗艳的菊花,引人频顾。堂内办赏菊

花酒的文士取了文房四宝,在粉墙上标写“菊影”、、“菊香”、“菊韵”等题,摇头晃脑,吟哦不已。

连震云一路上了楼,进了双红雅间,螺甸桌正中摆了大盘清蒸螃蟹,点配炒蟹粉、雪花蟹斗、葫芦虾蟹、醉螃蟹四盘。再配上四荤四素大菜,不过是金银燕窝、十锦海参、荷包鲫鱼、芙蓉鸡片四荤,口蘑细汤、荷叶卷蒸、大煮干丝、文思豆腐四素,除了重阳菊花酒外,还有细果四品,摆了满满一桌。这般的席面便是款待皇阿哥也足够了。

连震云微微一笑,在上首坐了下来,看向王四发,“你也坐罢,能备上这些也不容易了。”王四发满脸欢喜,先给连震云倒了酒,方谢座坐于下首。

连震云慢慢喝了一杯酒,从楼道里隐约传来隔壁房间地叩门声,接着门启,“姑奶奶,大爷让小的来告诉姑奶奶一声,临来接姑奶奶地时辰,在路上被旧友拖住叙旧,一时分不开身来接姑奶奶,请姑奶奶在楼里再多玩一会,大爷完事了来接姑奶奶。”

一阵轻笑声响起,连震云微微一怔,“旁边又是齐三爷订了?”

王四发恭敬道:“是,齐三爷府里的女眷来看重阳社火,还没有回去。”

“哥哥最会半路落跑,我在这楼里被他丢了不是头一回,亏他还好意思叫我不用带比儿,他来接我回去吃饭。

伏名,我知道了,你去吧。”

便听得那小厮陪笑着应了,“姑奶奶,要不小的送您回去?”

“不用了,今儿女人们都出来了,我独个儿走在路上也算不上违礼。我再在这窗边上看一会,等人再少些便回去。你赶紧去侍候大爷罢,叫大爷少喝些酒,晚上早些回来,别在那里头做姑爷。”

耳听着那妇人独自留在房中,小厮关上门退了出去,楼道里便静了下来。连大船看了看墙上多宝格,又看了看王四发,便也没有出声。

连震云心不在焉地喝酒,忍了半刻钟,终是回头招了连大河过来,“去问问夫人,可愿——”话还未说话,隐约听得窗外楼下似是有人极是惊异地唤了一声:“齐姑娘…”

隔壁猛然响起一阵怆惶的脚步声,房门被大力拉开的声音传来,那妇人似是从房间里冲了出去,如火烧屁股一般狂奔过楼道,一连撞翻了两三个人,闷声直向楼下冲去。楼道上摔碗砸碟声、叫骂声响成了一片。

连大河与连大船面面相觑。连震云立时站起,拉开房门急步走出。他站在楼道上一眼看去,早不见了那妇人身影。正疑惑间,却见穿着桃红喜鹊袍地人影猛然回奔,一眨眼就窜上楼来,正是那妇人。

连震云见得那妇人脸上涨得通红,满头大汗,跑到汇红雅间前又不敢再进去,回头又无路,一脸害怕焦急之态,急步迎上,“夫人,怎么了…”

那妇人乍一见他,面上顿显狂喜之色,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大当家,你可是开了雅间?你必是开了雅间,快让我去躲一躲——”说罢,急急回头一看,倒抽一口凉气,甩开连震云,直冲进他身后地双红雅间。

连震云直直看着楼梯口,见得一个脸白无须地阴柔男子满脸困惑地看着这边,转头对一个方走上楼梯口,身穿玄色箭袖长袍地微须男子道:“爷…好像去了另一个雅间了…怕是奴才看错了…”

“…我看着像…陈变之是怎么管教内+>的,竟容得她在酒楼窗前抛头露面,去,把陈变之叫过来…”

连震云微微皱眉,转身回了双红雅间,关上房间转头一看,不禁失笑,“夫人,那里是藏不住地…”

王四发早已被连大船拖开,那妇人眼见着就想往桌子底下钻,连大河又是笑,又是跺脚,却不敢上前拉她。连震云几步上前,拉着她的胳膊,将她从桌前拖开,柔声笑道:“不用怕,有我在,外头的人是谁?”

那妇人死命甩着他地手,“不行,赶紧让我躲起来,他和十四爷一样,怒起来张嘴就骂的…”

连震云听得“十四爷”三字,再想起方才隐约听到的对谈,面色转沉,看向王四发,“把暗门打开。”

王四发正一脸失措,听得连震云声音方回过神来,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在多宝格一处扭动机关,只见得“卡卡”一响,对面墙上翻出一道暗门,露出一间小密室。

那妇人又惊又喜,甩开连震云的手,一头冲了进去,到得门内,转身探出头来,边喘气,边看着连震云道:“大当家,小心和他说话,还有…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连震云笑着点头,“你放心,你安分躲着,我把他送走了就接你出来。”

那妇人喜笑颜开,一边看着暗门慢慢关闭,一边仍是说道:“小心和他说话…别得罪了他…”

第二十五章 陈家的丫头小厮们

室里一片昏暗,只有顶上一排七个细小的气孔露出:室内不过八步方圆,仅放了一张小小座榻,便也只能余一人立足。齐粟娘贴在门上想听外头的动静,却听不到半点声音,只有大街上行人的喧哗声透过气孔时有时无地传了进来。

齐粟娘虽是不喜这种茫然等待的感觉,却也只能咬着唇儿,坐到座榻上,抱着膝头呆呆看着那一排气孔,“哥哥,都怪你,每回都是因为你,让我在这楼里撞上了四阿哥…”

也知时间过了多久,齐粟娘默默等待着,仰头看着那一排气孔一个接一个慢慢地变暗,最终与周围的黑暗溶为一体,仅余下一个孔洞中散发着微微的光。

“陈大哥…陈演…”

微弱的哭泣声慢慢响了起来,在封闭的密室中无力地回荡着,“苏高三有那么好么…比我还好么…”

小孔中最后的微光终是消逝了,密室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欢宴散去,连震云急急打开暗室之门,烛光照入,见得那妇人斜倚在墙上昏睡,满脸泪痕。连震云心中大慌,倚在座榻边扶起那妇人,“夫人,夫人,可是怕黑?对不住,方才…四爷…我…”

正关门退出的连大河一惊,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连震云一呆,猛然间想起眼前的妇人受十四阿哥殊遇,只得半路吞声,好在那妇人似到得此时方半半回醒,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含糊道:“什么…”

连震云满心爱怜,扶着她的纤腰,柔声道:“方才那位爷走了,恰好又来了别的客人,为免闲话,不方便开门,所以才…”看了看黑漆漆的暗室,怕她受了惊,待要在她耳边轻声哄慰于她,却终是叹了口气,在那妇人察觉前,收回了手。

齐粟娘半梦半醒,隐约知晓门开,摸索着下了座榻。她走到了门边,方一睁眼,便被满室的十多架烛台之光所刺,顿时抬手掩目,微微呻吟一声,转过头去。

连震云正不舍她离开怀抱。虽是不敢再搂抱于她。却借着密室窄小。与那妇人亲密无间。让她靠在胸前。“夫人…眼睛疼么…”微微弯腰。低下头来。看她死命揉着通红地眼睛。哄着道:“揉着更疼…闭上眼。一会儿就好了…”

齐粟娘此时已是醒过神。又觉得眼睛痛疼已退。睁开眼一看。却正贴在连震云胸前。顿时惊了一跳。猛地向后一退。后脑重重撞在墙上。痛得她轻呼一声。

连震云一呆。连忙拉着她走出密室。到得烛台前。方要低头看她地伤处。却见得那妇人猛然避到一边。弯腰掩嘴。喉间出声。似要呕吐。

连震云惊得不轻。连忙扶她坐下。“夫人。夫人怎么了?”见得她又是吐出了几口清水。连忙叫道:“大河。点盏茶来。”

八仙桌上皆是残羹冷炙。菊花酒也被喝光。显是宾主尽欢。齐粟娘只觉头上撞疼。心口就是一紧。午、晚未进食。空空如也地胃里涌出一股酸意。吐了几口清水后又连连作呕。此时却连清水都吐不出了。

连震云见她双目含泪。满脸通红。一头是汗。知晓她难受至极。一面柔声安慰。一面抬手待要去接连大河捧上地核桃杏仁茶喂那妇人。顿了一顿。却又慢慢缩了手。轻声道:“夫人。茶来了。”看着那妇人抬起头,从连大河手中接过茶,慢慢喝着。

连大河低声在连震云耳边道:“夫人看着未进食,要不要…”

连震云点了点头,看向那妇人,“夫人,用些细粥可好…”

齐粟娘喝了大半碗核桃杏仁热茶,已觉心里好了许多,摇了摇头,抬头看向连震云,勉强笑道:“不劳大当家费神,天晚了,我要回去了。”说罢,站起身来,将茶盏放回桌上。她退开几步,向连震云微微一福,“今日多谢大当家庇护。”

连震云无奈回礼,“夫人客气。”顿了顿,“我送夫人回去…”

齐粟娘正要说话,听得楼道上有人唤道:“奶奶,奶奶…”

齐粟娘心中又惊又怪又喜,连忙应道:“比儿,我在这边…”说话间,急急走到房门前,拉开房门,笑道:“比儿,我在这里,你怎地来接我了,外头天好黑,你也不——”说话间,猛然一怔,声音卡在了嗓子里。

门外小连躬身施礼,道:“小的给奶奶请安,爷打发小的先来和奶奶说一声,爷原担心奶奶一个人上京城,要随后赶过来,没料着半路上遇上两江总督过境封河,又在扬州府里核查仓银,爷心里急得不行,现下大爷送信过来才安心一些,爷还有几天船程,让奶奶和大爷在高邮住着,千万等他过来接…”

比儿扶着齐粟娘坐上红油垂银顶、天金重沿销锦走水围的四轮骡车,小连提着灯笼,在前头牵着骡马,慢慢走在州衙前的西街大路上。

齐粟娘靠在车厢里,听得比儿坐在车厢口和小连慢慢说话,“小连,理儿在家里还好罢,奶奶出来没带她,没有哭鼻子罢?”

小连笑道:“比儿姐姐最知道她,她哪里会不哭,不过,倒不是因为奶奶没带她出门哭,她只是觉着奶奶也没吩咐她一声儿,叫她好生照看爷,急急地就走了,她心里难受罢了。”

比儿轻轻笑着,“这孩子太实在了些,不过有她哥哥七夕和妹子长生,她必定哭不了多久。”微一犹豫,“七夕——”却又顿住。

小连回头看了比儿一眼,又看了看车厢里,点头笑道:“原是奶奶体恤她,理儿她只要一天见不着七夕和长生,怕是连觉都睡不着。”顿了顿,又道,“爷这几日没见着奶奶,又担心奶奶在路上不安稳,也是吃没吃好,睡没睡好的。”

比儿笑了一笑,又收敛了去,“爷已经把苏姑娘赎出来了吧?”

小连微一犹豫,低低答道:“事儿是托韦先生办的。爷看了奶奶的信,担心奶奶,赶着出了扬州城。现下又急着向高邮赶。苏姑娘她还住在十弓楼里。”他再度停顿下来,片刻又道,“中秋那晚,爷听得奶奶不回家了,就想着正巧把事儿和韦先生商量着办了,所以未回来…比儿姐姐,苏姑娘若是没给奶奶磕头敬茶,爷不会外宿地…平日里皆是韦先生他们相邀…同去同散…”

比儿听着车厢里头没有半点动静,暗暗叹了一口气,只得道:“这个,奶奶也是知道的…”

天已甚晚,齐粟娘下得马车,进了扇子巷小院,一边向内室走去一边吩咐比儿,道:“开始收拾罢。等他来,大爷和他

了,咱们就回乡下去。”比儿闻言暗暗叹气,只得

晚风吹了起来,前廊下挂着四盏灯笼投下朦胧地灯影。小连在院子里卸了马,正要从井中打水涮马,见得一道细瘦的身影被灯光投映在石阶上,人形儿却隐在了廊柱后,或是因着风,那阶上的阴影摇晃着,欲进又止。

小连笑了起来,转过头道:“枝儿,七夕他托我捎话儿——”

廊柱后探出了一张羞红地脸,枝儿提着裙子,两三步下了台阶,走到小连跟前,方要开口又是羞极,咬着唇小声道:“小连哥,七夕哥他——”话未说完,脸上已是涨得通红,嗫嚅了半会,结巴道:“小连哥,周先生身子可好——”

哗啦啦一阵响,小连将满满的一桶水从井中拉了上来。他侧头看着枝儿,嘴角含着丝丝笑,“周先生好。我临走时,七夕对我说,他也好。”

枝儿羞笑着,两只眼睛闪亮,盖过了廊檐下地灯光。小连一边笑着,一边提着水走到马前,操起刷子顺毛,“你不用担心这小子,这阵儿他时常跟着爷,专责打理衙门里的文书。”

枝儿听得七夕日日跟着陈演,眼睛一眨,脸色暗了下来。她想了想,挽起袖子,从水桶时舀了瓢水,慢慢浇到马背上,帮着小连洗马,过得半晌,方细声细气地问道:“小连哥,满城里都传新任两江总督到任,爷这会儿必是忙地,还要去应酬外头的名士官绅么?”

小连忍住笑,道:“你和比儿姐姐学到的可不少,说起话来也这般拐弯抹角,你放心,爷如今不去河房里应酬那些名士了,七夕自然也不用去。”

枝儿的耳根腾然烧了起来,“小连哥——”

“奶奶叫爷少去外头应酬,但那些名士也不能得罪,爷便全托了周先生,自个儿是能推便推。周先生说七夕有天资,要多读书,不肯让他随着一块儿应酬进出,怕迷于声色,乱了心志,所以才让他跟着爷呢。爷除了应付两江总督巡察地差事,半步儿都不出衙门。好在周先生向来风雅,那些名士虽不喜先生幕府出身,看在爷的面上倒也能相交一二。”小连看着枝儿地脸色大好,似是安了心,终是笑了出来,“只是少了周先生时时帮衬指点,爷又火急火燎想来寻奶奶,在新总督跟前差点儿出了错——”

枝儿一惊,忙问道:“怎么——”

小连却似是不想多说,只道:“这些外头的事儿你原不用知,我一时嘴快。周先生说爷在外头地事儿越发老练了,便是上头故意挑刺,也能应付过去——”看着枝儿似懂非懂的样子,哑然一笑,知晓她不明白外头地规矩,转口笑道:“临走时,七夕还对我说,既是去探亲,怎地也不给个信儿,说走就走,难不成是他说话行事不小心,枝儿妹妹恼了?”

枝儿呆了呆,慢慢低了头。小连见她这般模样,不由一愣,“难不成真是七夕那小子做了混事?我原还当是因着奶奶见着爷一夜未归,一时恼急回娘家,你来不及知会——”

枝儿还是没有出声,低垂着头,看着地面。

小连犹豫一会儿,放下手中地毛刷,“枝儿,小连哥看着,七夕他虽是有些呆气,年岁也不大,却是个有担当地。若是小事儿,你犯不着和他计较,若是大事儿——府里的丫头理儿,长生全是他妹妹,外头更不要说——咱们一般儿的出身,自然是一心一意地好好过日子。”顿了顿,“若是担心以后,也犯不着。奶奶若是知道了,只有欢喜——”

枝儿抬起头,看着小连,眼圈儿慢慢红了,“小连哥,苏高三到底有什么好,爷就那么中意她?又是簪花又是赴宴,每日价越归越晚,满身的脂粉味儿,把奶奶伤心得——小连哥,我舍不得奶奶和比儿姐姐…”

小连一惊,对枝儿话中之意似懂非懂,似明非明,心中却焦虑了起来。他微一思索,疑惑道:“点姐儿陪席是扬州官绅应酬的规矩,大宴上给陪席的姐儿簪花也是如此,周先生现下去应酬,苏姑娘陪席时,周先生也是要簪花地,还有汪府里的老爷,韦先生,还有那几位名士,点苏姑娘陪席时,都给苏姑娘簪过花。

这不算什么。”

枝儿看着小连,抹了泪水,寻思了半会,忍着羞意,侧过身子,“簪花倒也罢了,小连哥,爷每日里归得那么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