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粟娘半晌无语。叹了口气。推开陈演。站了起来。“回去好好和苏姑娘过日子罢。再也不要来找我了。”说罢。提声叫道:“枝儿。去看看比儿回来了没有——”

外头静悄悄地无人应答,齐粟娘苦笑一声,知晓下人们都避了开去。她看向平磨软螺甸妆盒,伸手打了开来,露出里头的首饰。

陈演被她推开了三步,急道,“我何时说过要和她过日子了?你这话是从何说起?”一把又将她抱住,“我答应过你不去那楼里了,但要把她赎出来,总是得行个礼数。我怕回晚了惹你恼,只得趁你不回家,托韦先生赶紧把这事儿办了,我何时又说要和她过日子了?再者,我只说过要用彩注儿赎她,不过叫那些名士们承我一个情,何尝又说过要抬进府里?”

齐粟娘的手指在首饰中慢慢移动,指尖摩擦着首饰下地一纸休书,听得他的话,手中不禁一顿。她看着手指间多子街凤翔楼里的烧金叠翠短簪子,默然半晌,叹了口气,抬头看向陈演,“不管是怎么回事,原是我地错。我没法子给你生孩子,你早晚都得纳妾。我心里过不去,每日里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日子过不安稳…我们这事儿总是没办法拖下去。苏高三性子虽也倔了些,却是个一清二楚的,你心里既有她,和她在一起,我也放…”

陈演先时听得她说起孩子,默默不语,到得最后却急道:“我何时心里有她了?你别听外头的风言风语,扬州城这样的烟花之地,什么话儿都敢传。我但凡在席上多看了一个私妓一眼,多说了一句话,第二日便有人鬼鬼祟祟要赎出来送给我,我那十几个都没要了,我干嘛非要苏高三——”

齐粟娘凝视着他,摇头道:“你问问自己,有没有上心,你日日里看着她,从头到脚,从头面到鞋子全都是好的,全镶到你心眼里去了,你自问你当初日日去十弓楼,就没有半点要抬她进府的心思?”

陈演沉默半晌,看着齐粟娘,黯然道:“若是你说我心里有她,断无此事,我自知我心上除了你,决无第二人。但要说我没有抬个人进来生儿子地念头,那也是假话…”

齐粟娘身子一颤,放在盒中的双手猛然压下,手掌里的八宝嵌珠花钿和文书被她扭成了一团,强笑着,“既是如此,

话也——”

陈演苦笑着,“…这世道不好,你再是要强,没得个男人支撑门户,免不了要受人欺负…若是你死在我前头,倒也罢了。若是我死在你前头,你孤零零一个妇人,不说家财…怕是连存身之地都保不住…要我现在去想你日后改嫁,实在也是难为了我——”

齐粟娘一呆,看着陈演,伸进妆盒里的手却仍是紧紧抓着那被文书包裹起来的花钿,泪水却终是忍不住落下,“若是为了这个…你怎的不明和我说…有哥哥在…”

陈演凝视着齐粟娘,摇了摇头,“上头的爷们将来难说如何,齐强哥自己都不稳妥,哪里顾得上你…”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替齐粟娘拭泪。

齐粟娘不自禁头一偏,躲了开去。她转过身子,不看陈演,抓着文书和花钿的手慢慢从盒中抽了出来,手背上地青筋儿直暴,“这事儿你也没想错,你娘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如今快也二十七了。苏高三对你也有真心…你也总是觉着她不错…我这里已是——”

陈演伸出手,用掌心包住齐粟娘的双手,将它们按在了妆盒里,想用掌心的温暖去平缓那手背上紧崩的筋络,他低低道:“粟娘,你听我说。”

陈演将头埋在齐粟娘的肩头,“那些日子在高邮乡下,我没一日睡安稳了…一闭眼总是想着宋寡妇呆在树上地样子…我…我得为你日后打算…”陈演的声音带着疲惫地暗哑,“原想着过嗣…”

齐粟娘听得“过嗣”两字,只觉肩头上重若千斤,几乎让她负荷不起,眼里的泪止不住地向下落,陈演地叹息一声一声传入她的耳内,“过嗣…总要和你亲才行,否则将来还是保不住…你亲生父母都不在,齐强哥也未有子嗣,高邮陈家到底没半点血脉干系,只有我外祖家…我差了人去杭州,却已是败落了,寻不到踪影…”陈演地手在妆盒中死死抓住了八宝嵌珠花钿,“过嗣的路绝了,便只有一条路,抬个人进门生个儿子,过到你名下,你亲手养大——”

齐粟娘终是无法忍耐,用力甩开陈演的手,妆盒被撞翻了开来,满箱儿的首饰散了半桌,包着花钿的文书也滚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齐粟娘用力掩住嘴,拼命压抑呜咽之声。挣扎着向外走去,却无法挣脱陈演的双臂。

陈演听到齐粟娘的哭声,抬手伸到齐粟娘身前,慢慢抚过她的脸,只觉满手的冰凉。他看着脚下与一张薄纸扭在一起的八宝嵌珠花钿,“从那日八爷把你的卖身契放到我手上,我就没生过要纳妾的念头。这世上事事皆是讲出身,男人还能科举应试,征战沙场走出路来,女子却全在父母门第。

当年你逃的事儿若是叫人知晓,不说外头的良家女子,便是比儿这样的奴婢都能压你一头,齐强哥———他原是不知晓当初的事,才把比儿送过来的。”

齐粟娘的身子重重一颤,忍不住双手掩耳,“不用再说…”

陈演死死抱住她,不肯让她离开一步,“粟娘,粟娘,你听我说完…”

内室里回响着齐粟娘细细的哭泣声。陈演的手摸索着,一点一点想拭去齐粟娘脸上的泪水,却总是拭不干净,“我虽是记挂这些事儿,心里却只想着我们这样的情份,我便是想着你将来再嫁都受不住。我若是抬一个进来,你必要伤心,我哪里又忍心?我心里没拿定主意,一日接一日地拖着,也没有张嘴和你商量这事,直到那日你说你不喜欢我去外头,我慢慢也就想明白了…我这辈子只想守着你过…”

拼命压抑住的哭声终是大了起来,陈演慢慢扶住齐粟娘的肩,将她一点一点转过来,“我将她赎出来时就和她明说了,她要如何都是她自己的事,与咱们没得半点干系。你十月里才满十九,日子还长着…这事,原是我太着急了些…”

陈演轻轻拍着齐粟娘的背,将哭得喘不过气来的齐粟娘扶到妆台边坐下,凝视着她道:“你放心,我已经写信给王大叔了,让他替咱们留意,从陈家选一个父母全失,年岁极小的孩子。咱们再等几年,若是还没有生,我也不纳妾,咱们就把那孩子过继到你名下当嗣子…你亲手养大的和你亲…若是齐强哥将来生了孩子,不拘是男是女,咱们要一个过来,和你更亲…”

第二十九章 向扬州而去的陈演

粟娘哭得睁不开眼,以袖掩嘴,拼命压住呜咽之声,|成亲五年了…皇上…皇上最讲多子多福…我也怕坏了你的前程…”

陈演举袖替她拭去泪水,“你不用担心这个。京城的阿哥都有没生儿子的,皇上不是一样还宠着?八爷如今的风光,怕是太子爷都赶不上。皇上当初操心我们的婚事,现在哪里有空还来操心我的家事?若是非要问上了,我就说你为我受了湿寒,正吃着药,眼见着快好了,皇上也不好说什么。

你再如何,也在宫里呆过,也是皇上和皇太后的体面,咱们自己不乱了阵脚,还能怎么样…”顿了顿,柔声道:“若是皇上不喜欢了,我就辞官不做,带着你回乡下过日子去…”

齐粟娘怔怔看着陈演,终是嚎啕大哭,扑入陈演怀中。陈演抱着齐粟娘,慢慢摸着她的头,“对不住,你心里为这事一直熬着,我却没体谅多少…”

齐粟娘哭着拼命摇头,眼泪越哭越多,“没有,你没有对不住我。成亲这几年来,你一次也没在我面前提孩子的事。只是你越这样,我心里越是过不去…也敢开口把心事儿和你说…”

陈演紧紧抱住齐粟娘,“是我糊涂,没早把这事儿想明白,叫你受了委屈。后来想明白了,嘴上又没有说明白…其实我…也是害怕你多想了…扬州城这样的地方…”

眼见得天入了黑,比儿和枝儿看着紧闭的东厢房门,相视一笑,走了开去。比儿小声问道,“比儿姐姐,小连哥哥说,你问过爷当初在那楼里的事,我怎的没见你和奶奶说过——还有那簪花的规矩——”

比儿摇头道:“爷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不明白,奶奶还不明白么。爷便是中意了苏高三,也会三茶六礼的按规矩来。那日宴上奶奶在意的原不是那簪花儿——奶奶想明白就好。”

枝儿似懂非懂羞笑了半会,又惑道:“可是小连哥哥,也说爷等着抬苏高三进来给奶奶磕头敬茶,分明是看明白爷的心意了。”

“小连明白爷,还是周先生明白爷?七夕既然说没有,便必是没有。扬州城里地规矩,谁不是赢了彩注儿顺便抬个妾进门?”比儿叹了口气,“不说外头的人,便是我们俩,谁会信爷没这个心思,扬州城里的官绅又有几个不纳妾的,奶奶五年未出,爷这时节方抬一个,已是极念旧情了。奶奶——”比儿苦笑着,“又太要名声了些。”

枝儿想了半会。点了点头。“漕连府里连大爷地妾室也不少。外头还包着呢。”

比儿取笑道。“你只是在咱们府里看着爷和奶奶一心一意地过日子。看糊涂了。忘了外头是个什么样子。”

床帐半掩。齐粟娘尤在沉睡。陈演披衣下床。点亮烛台。正要招唤比儿。脚下一碰。见到那与花钿扭成一团地文书。心中惑。伸手拾了起来。

他走开几步。正借着烛光低头细看。先是惊得脸上变色。猛然回头看向床上。“粟——”却又顿住。陈演慢慢在妆台前坐下。捱着头。苦苦思索。烛光摇晃着。映得他地脸忽明忽暗。

过得良久。陈演终是叹了口气。捏着眉心。喃喃自语。“我出来为官。拘住了她。日日跟着我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她本是个不肯多说地。我若是也拘着。终不是回事儿。”慢慢将手中地文书伸到烛火上。苦笑着。“她不肯说。只有我多说些了…”说话间。那文书转眼烧成了灰烬。

比儿见得灯亮。听得陈演招呼。连忙与枝儿端水进了房。她见着陈演柔声和方醒地齐粟娘说了几句。便出了房和七夕说公事。扶着齐粟娘坐到妆台前。她一边给齐粟娘梳头。一边悄声道:“方才奴婢从七夕嘴里打听了。爷那边压根没准备下茶礼。苏姑娘还在十弓楼里住着。听说吃了苦头。也不肯安分随时。说是放出话来。不屑为妾。这辈子不嫁了。她倒是个敢说敢做地…”又笑道:“爷这样地人。真真少见。便是小连和奴婢。日日侍候着。谁又想到了呢…”

齐粟娘愣愣盯着妆台上的沾着灰烬的纸片,久久没有言语…

漕河之水,从北到南,直流到扬州。四阿哥回返京城过了三月,已近年关,天上的雪花儿慢慢飘了起来,扯絮撕棉般,将扬州城包裹得粉装玉砌。小秦淮上已是结了一层薄冰,把漕连府黑漆三山大门上映得铮亮,门上挂着过小年的宫灯纸马,在寒风中摇晃着。

齐强戴着翻毛大暖帽,穿着青狐皮祆子,策马飞驰到漕连府前,急急下了马,立时有门头上前殷勤接

一边向你走,一边随意甩了两颗瓜子金。门头笑了一条缝儿,跟着他一路叫了过去:“快去报给二爷,齐三爷从杭州回来了。”

齐强过了二门,便见得葫芦湖上覆着层层厚雪,洁白晶莹,甚是可爱。

李四勤穿着一身家常织金绵锦袍,柱着一条拐杖,把跟从地小厮甩得老远,从飞桥上一瘸一瘸奔了过来,“齐三你这小子,来扬州了也不等俺押船回来,转眼就和你妹子去了外头耍玩,这都快过大年了才回,叫俺等得好生心急。”

齐强连忙迎了上去,扶住他笑道:“你急什么,我妹子有了身子,我自然得顾着她。”李四勤裂开嘴大笑,直向他身后看,“你妹子怎的没来?她这会儿可安心了罢?俺小嫂子听得你妹子怀上了,满扬州城的烧香还愿,日日打听你们回城的日子,也不怕扑空,今儿一大早就出了门,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府衙了。”

莲香坐在府衙后宅里,拉着齐粟娘的手,直愣愣盯着她微凸的肚子,“这…这就是四个月了…”

齐粟娘咬着唇儿,拼命收敛自己脸上绽开了的笑容,喜不自禁道:“说是八月初怀的,我是半点没有察觉出来,只觉得腰身胖了些。半月前和哥哥到了杭州,吃西湖醋鱼时吐了一身,请大夫来看,才知道竟是怀了。”掩着嘴直笑,“我哥哥当时就吓着了,也不肯动身,倒写信叫他来接…”

莲香笑得不行,“我也听说了,府台大人正察看天宁寺行宫呢,一接到信,一路飞跑着去了码头,惊得满城的官坤还以为皇上已经到了…”

满屋子女人都笑了出来,桂姐儿看着齐粟娘,笑道:“夫人可得好好养着,生个壮娃娃出来。”

莲香听到此处,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齐粟娘看着她道:“怎么了,海静身子还是不大好么?”

“他娘本就畏寒,他如今也是这样,入了冬没哪天不叫人操心地。便是今日来看你,我也不敢叫蕊儿一块儿来,没个人在一旁盯着,不放心。便是爷,入了冬也少出门,见天儿抱着海静。”

齐粟娘慢慢摸了摸肚子,“梗枝她如今…”

莲香半晌没有说话,便是桂姐儿也是一脸不忍,莲香叹道:“也是她哥哥们作孽,十月里帮主在淮安病得快不行,急着招爷回去,那料得她几个哥哥竟和淮安那边二帮主勾在一块儿来算计爷。要不是二爷正巧押船从京城回来,路过淮安,爷怕是要吃大亏…”

桂姐儿摇头道:“起先儿爷就想收了仪征,要不是二爷说他们也算是海静的舅舅,将来也能扶着海静…”叹了口气,“梗枝她没丢命已算是爷容情…只是这辈子也就在那院子里呆着罢…”

齐粟娘勉强笑道:“不是还有海静么,他长大了…”

桂姐儿看了看莲香,“爷已是把海静过到姨奶奶名下,再说,梗枝的身子也熬不住…连大河失了一条胳膊正养着,连大船如今连炭火都不往那里头送…下人们看着爷不理会,越发…”

齐粟娘沉默半晌,“听说二当家也受了伤…”

莲香点了点头,感叹道:“也难怪爷和二爷好,这回要不是二爷拼命…听大船说,抬出来时都是个血人了,一身大大小小的伤,总有七八十处…也亏得他和大河护住了爷…”

桂姐儿笑道:“二爷身子壮,大河还在床上呢,他如今柱着拐杖就活蹦乱了,听得齐三爷和夫人今儿回来,便嚷着要出门…”

齐粟娘笑了出来,“我说今儿到岸时,大当家怎的守在码头上,和我哥哥说了几句话,我哥哥一听,上马就独个儿走了,想来是去见二当家了…”低头看了看肚子,“趁着肚子还不太大,我也去看看他罢,再过几日便出不了门了…”

连漕府里,连震云、李四勤、齐强正坐在东水阁里围炉喝酒赏雪,水阁里也通了地火,水阁两面靠桌儿上放着一盆盆水仙,因着近年节,花根上卷上了红纸条。玲珑窗格全换成了檀木板子,三面都放下暖帘,只余一面对湖,雪又开始飘了起来,葫芦湖上的雪景越发让人沉静。

八仙桌上摆了二十样下酒劝碟,四样酒,三人闲话喝酒倒也快活。“连老大打算什么时候去淮安?”齐强看着连震云,“到底那边才是漕运总枢。”——

第三十章 准备迎驾的扬州府台

震云听得齐强问起何时去淮安,慢慢喝着酒,“等干净了…二弟和大河也养好了元气…”看了看要伸手去提酒坛子的李四勤,“要不拿碗喝,要不就没得喝!”

齐强忍笑看着缩回手去的李四勤,掩饰着打量连震云,他左耳下也有一道新伤,面上神色经了这一场大变,越发冷凛了些,好在和李四勤说话时还有说有笑,不由笑道:“也对,皇上要来,这阵儿扬州府里可热闹,犯不着急急赶到淮安去。”喝了一口酒,“这回太子、大阿哥、十三阿哥,还有两位小阿哥伴驾,咱们可得小心些,上回高邮坛口也忒糊涂了些,倒把我吓得不轻。”

李四勤哈哈大笑,“四发那小子,要不是看在他受了伤,又挨了一百板子,手下五十来个兄弟被砍了脑袋,俺都狠不得一巴掌拍死他。要不是他那边没人接应,大哥在淮安能那么险么?”拍着齐强的肩膀,“知州老爷在站笼里站死了。那位爷杀鸡给你这个猴儿看呢…”

齐强苦笑,“哪里是给我看?是给三爷、八爷、九爷看罢?谁知道这位爷是不是和我犯冲,每回都叫我妹…”笑着喝了口酒,顿住了话。

连大船揭帘进来,小心翼翼打千儿报道:“二爷,府台夫人到莲姨奶奶院子里了,过来看爷呢。”

李四勤把酒碗一放,乐道:“俺就知道她会来看俺的,俺除了在她手上,何时受过这么重的伤?”一把抓过拐杖,“大船你小子,还不过来扶着俺…”齐强苦笑站起,“必是瞒着我妹夫来的,我妹夫如今哪里肯让她出门…”

齐粟娘正坐在座榻上逗着海静,见得连大船扶着李四勤一瘸一拐走了进来,不由站起,“二当家,你…”

李四勤急急挥手,“你坐下,你坐下,俺没事儿呢,你可是有身子了。”连大船也不用他说,直接拖了一张水磨楠木椅放在座榻边,侍候他坐下。

海静穿着一身大红锦翻毛祆儿,戴着银狐皮帽儿,脖子上挂着寄名金锁片,脸白虽有些苍白,一双大眼睛却甚是明亮,看着李四勤便嘻嘻笑了起来,伸手便叫,“二叔…抱…”

李四勤乐呵呵从齐粟娘手中抱过海静,得意道:“这小子就是和俺亲,他先学会叫爹,第二个就学会叫二叔了。”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蕊儿亦笑道:“二爷疼海静。怎地不自己也生一个?将来夫人生了孩子。说不定还能做亲家。”

李四勤一呆。愣愣看着齐粟娘地肚子。半晌回过神来。瞪着齐粟娘道:“你生女儿。生女儿俺就成亲。俺生个儿子咱们做亲家。”

齐粟娘连啐他几口。莲香亦笑骂道:“二爷说什么?陈大人可是独苗。夫人这胎生个儿子。日子可就过得安稳了。否则还得赌气回娘家去。”

齐粟娘脸上一红。蕊儿和桂姐儿都笑了起来。蕊儿拉着齐粟娘道:“料不到夫人竟是个锁口地。中秋玩了整夜。一个字儿没露。过两日姨奶奶再遣人去请。竟说是去京城省亲了。莲姨奶奶当时就急了。要不是爷去了高邮。二爷出门押船。她要守着家。早就狠不得跟着追去了。”

齐强正揭帘走了进来。听得此话。顿时笑了起来。“原是我写信给她。说是快到扬州了。她一时着急。才去迎我。哪里又是赌气?”

莲香抿着嘴笑个不停,催着丫头们摆桌子,放茶点,上茶。桂姐儿看了看齐强身后,“齐三爷,爷怎的没过来?”

齐强坐在左首楠木椅上,一边接过半叶奉上地茶,一边笑道:“府台大人召集各处官坤,商议迎驾的事儿,他去天宁寺行宫了。”

齐粟娘听得“迎驾”两字,便是眉头大皱,齐强看着她脸色笑道:“妹子,你愁什么?满城的盐商就等着把钱朝皇上身上砸呢,这回叫皇上看看他们的财力,盐课便又能拖上一阵,皇上也不怕他们交不上。”

李四勤大笑道:“那些盐商只说把钱拿去开新盐场,一时周转不上,还要向内帑借钱,皇上倒也信了他们。”

齐强微微笑道:“曹大人虽是复了职,也不像上年那样和盐商们硬顶了。西花园那个案子还没有结案呢。”喝了一口茶,“这会儿他正忙着排新戏,等着迎驾。倒把杂事儿都丢给了演官儿。”

莲香笑道:“也是新总督面子大,听说皇上原只到黄河边查河工,这边奏请了三四回,才下旨南巡。”

齐粟娘点头苦笑道:“他这会儿忙得不行,除了迎驾的事,皇下还要他就黄河新开溜淮河道上奏折,听说那边为了开溜淮套,圈了上万亩的地,都是民田坟地。河道总督不敢作主,非请皇上来看呢。”顿了顿,“好在扬州府的河工修整一直没停,倒也不用他现下去费心。”

众人说笑了半日,眼见得天色渐暗,齐粟娘起身笑道:“他必要回来用晚饭的,我可得赶在他回来前回去,免得叫他知道我偷溜出来。”又叫比儿取了两盒子药材,尽是补血养气地当归、人参、阿胶之类,对莲香道,“一盒是给二爷的,一盒给大河。里头有两样药是外邦进贡来的,我没有用过。让给他们治伤的大夫看看,能用就用,若是好,我那儿还有。”

莲香笑着点头应了,李四勤裂嘴笑道:“俺就是腿上的伤还没好,其他地好了,大哥都不拦着俺喝酒…”

齐强瞪他一眼,“他那是没办法,他要是拦着你,你就会背地里偷着喝。”说罢,亦站起身来,却被李四勤一把扯住,李四勤嘿嘿连笑,“你怎的就走,你住在俺院子里吧,俺现在什么都不能干,大哥也不让俺出门,你和俺说说话儿…”

齐粟娘和齐强都笑了起来,齐粟娘笑道:“哥哥,你就在这儿陪着二当家罢,我回去替你收拾些衣裳,呆会叫小连送过来。”

齐粟娘坐着便轿,偷偷回了府衙,正是掌灯时分,她打理了送到德州李府的年货,写信给转任至直隶通永道地干爹娘请了安,便觉得很。她嘱咐理儿熬羊肉桂圆汤,备着陈演回来取暖解

让比儿收拾了齐强的衣物,便回了内室休息。

她正靠在床头,剪着过年裹水仙的红纸条儿,便听得外头脚步声响,陈演穿着云雁补子冬朝袍走了进来。他摘下头上的暖帽,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抱着齐粟娘笑道:“仔细费眼睛,有身子时拿剪子不吉利,快不拿了。”

齐粟娘看着他取走手上地剪刀,把红纸条儿也放到了一边,半晌未回过神来,倒是跟进来摆饭地比儿笑道:“奶奶,爷说得没错,怀胎时可不能动针钱剪子。”

齐粟娘苦笑着,待要下床,陈演又拦住她道:“乏了就躺床上,我来喂你。”转头道:“把饭摆床边来。”

齐粟娘笑道:“哪里就这么累。”推着陈演起身换衣,看着枝儿端热水进来,侍候他换了常服、净袜、暖鞋。比儿、理儿笑着将桌子摆到床前,将饭菜补汤摆上,在屋里黄铜四方盆里加了炭,撒了干桔皮,便关门退了出去。

黄铜四方盆里的银炭烧得红通通的,满室里尽是桔香,倒把床头枕边的残荷香压下去不少。陈演喝着金华酒,看着齐粟娘吃了一碗汤泡饭,抱着齐粟娘道:“好在你进食无碍,孕吐也不多,也难怪咱们查觉得晚。”低头看着她,低笑道:“再说,你那会儿只记得吃醋,哪里还能想这些…”

齐粟娘红着脸瞪了他一眼,给他舀了碗羊肉桂圆汤,“少喝些罢,先垫垫…”

陈演放下酒杯,接过汤碗,用小勺慢慢喝着。齐粟娘看着他微带疲色的脸,想了想,小心翼翼柔声道:“天宁寺地行宫怎么样,不用太费事修整罢?银子可够?”

陈演看了齐粟娘一眼,笑道:“你放心,谁不争着讨皇上的好?汪、郑、程八大总商,私下都和我商量,如果能请着皇上临幸他们地园子,他们就捐款子整修扬州三汊河、里下河河道和范公堤。”得意道:“这几处河工都不算河道管辖,而算民政。扬州府一时拨不出银子,我正愁着呢,这会儿可不着急了。皇上若是去一处,我能就收二万两,皇上若是八处都去,我就能收十六万两,皇上若是能住一晚,我就能收四万两,皇上若是住上十日,我就能收——”

齐粟娘听得陈演半点不瞒把外头这些公事趣事儿说与她听,比当初方成亲时闲话更是体已,满心欢喜,笑得不行,“难怪你对修整行宫不上心,你现在是恨不得行宫马上倒了,你好把皇上直接送他们园子里去住罢?”

陈演哈哈大笑,放下碗,重重亲了齐粟娘一口,“还是夫人明白我。”齐粟娘掩嘴直笑,“那些盐商也很明白你,否则也想不出这样地法子来撺掇你。”一面给陈演舀饭,一面又道:“你可小心些,行宫那边可别让人挑出毛病来。”

陈演一边扒饭,一边连连点头,“太子是个爱奢华地,最是挑剔,又不是个宽和人,我会小心的。”犯愁道:“曹大人接过三回驾,这回皇上若是去江宁,怕还是要在江宁织造府里住。他原本最会料理这些事,现下却把十七八个昆弋班子召进盐运使府里,闭门不出。盐商们又一个个都想出新主意,讨皇上地好,我以前又没办过接驾的事,想找他问问都不方便。”

齐粟娘想了半会,“就像戏子们是曹大人包了,你也将迎驾行宫修整、歌舞、游园、饮食这些事儿包给盐商?他们要体面,定是不敢懈怠地,你只管皇上行程、护驾、接见臣工。便是饮食不放心,扬州名厨多是盐商府里的,咱们找的也是他们,只要连坐担保,送入时让司膳上人多尝尝…”

陈演慢慢放下饭碗,站起来在床边来回走动,沉吟道:“再过三天就是大年,皇上正月十二日出宫,必要在清口溜河套逗留一月左右,加上路上地行程,到扬州怕是三四月了。让盐商们先做起来,两个月后看看…便是不好…时间也来得及…”

齐粟娘看着他道:“最要紧,皇上在清口视察河工,难说会不会把你召过去,曹大人不管,你又不在,这里的事儿如果不事先安排好,怕是两面都放不下心来…”

陈演猛然站住,侧头看向齐粟娘,“你说得是,清口那个溜淮套大是不妥。原是张大人离任前,我还在清河时就开始筹备,当初也和我商议过。没料到他调了吏部尚书,我又调了扬州府,对清口那边的事便插不上嘴,只能干着急。好在河台也算是谨慎,非要把皇上请过来看察,想来皇上确是会召我过去的…”

齐粟娘笑道:“既是把那些事儿包给盐商,免不了要在皇上面前提一提,皇上仁德,必是要召来见驾,再赐些字啊、匾啊地。这样体面的事儿,你一发说个价,叫他们捐了,也省得你绞尽脑汁去想法子让皇上临幸他们的园子。”

陈演哈哈大笑,一屁股坐到床边,“到底是皇上跟前呆过的人,我怎么就没想起皇上喜欢赐字赐匾?”

齐粟娘撇嘴道,“皇上有八赐,赐匾、赐字、赐宴、赐食、赐银、赐物、赐见、赐官。当初我跟着太后在江宁织造府,皇上最爱干的就是看戏,开宴。宴席每日都有,最多的一天有一百多桌,都是各府官员供应,曹大人地亏空也不是白来的。江宁织造府里皇上题地匾还少么?”又笑道:“后来我跟着皇上到德州,干爹李知府可是个能吏,我听干娘说,他一总儿全抱给德州的查姓皇商,便是德州行宫也是皇商出钱盖地,如今那皇商可是直隶长芦盐区的总商了,北查南程,也是富得流油。”

陈演抱着她大笑,“好,我就听你地。明日就去和周先生商量,议个章程,再和八大总商共议,免得咱们家这点儿底子全赔给了皇上开宴。”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话的意思,咱们家的银子赔到河工里就行,赔到皇上开宴那是万万不行,亏得皇上前初为了你,听我背了一回《女诫》还不算,愣是要我从头到尾细说了一回…”

第三十一章 天宁寺的花朝节[一]

你去年就嚷着要办花朝,今儿总算如了你的愿了。”比儿的手,从四方眠轿里下来,对着上前小心搀扶的莲香笑道:“亏你想得出,非让你们爷制了这个轿子,就为了把我抬到画舫上来。若不是府台大人还在淮安清口没回,我怕也是出不来。”

莲香笑嘻嘻道,“那又是我的主意,你在家里养胎,两个月都没过府,是二爷嚷着要和你说话儿,死拉着齐三爷叫他想办法。这眠桥是当初爷为了抬二爷回扬州时制的,现在里外全翻了新。你看这红缎轿帘,缨络轿垂,还有里头的五彩线香熏银环、丝绒福字靠枕,全是齐三爷说的,我去安置的,哪里又是二爷受得住的?”

齐粟娘掩嘴直笑,莲香小心翼翼扶着她在栏边的五花织绵面靠椅上坐好,“可觉着舒适?我足足垫了两层羊毛毡,两层翻毛靠垫,才罩了这层五花织锦椅套。”

齐粟娘一边挺着身子,让比儿给她罩上沉香色绸子披风,一边笑道:“多谢姨奶奶费心,小人舒适得紧。”

莲香掩嘴直笑,转头道,“蕊儿,给海静也加一件衣衫,他这几日好了些,可不能再让他着凉了。”

说话间,轿夫们把眠轿从舱里抬了出去,放至到舱后。画舫便从府后衙的码头开出,慢慢悠悠出了旧城,过了虹桥,向北门外天宁寺而去。

虹桥边的花船围着游春的画舫边,叫卖着鲜花。连府的媳妇婆子们在船头和花船讨价还价,将一盆盆艳丽的桃花搬上了画舫。齐粟娘呼吸着带着花香的水气,笑着对比儿、枝儿道:“你们跟着我呆在府里,这几日又时时下雨,憋了两个月,也去船头看看花,咱们买几盆家去,只小心别摔下去了。”

比儿笑着应了,拉着喜不自禁地枝儿出了舱。半叶、籽定自也求了莲香,跟着一块儿出了船,在船头嘻笑。

齐粟妇眼见着画舫过了虹桥,笑道:“二爷和我哥哥还在天宁寺?皇上的行宫就那么好看?”

莲香眼见着桂姐儿偷偷溜了出去,回头笑道:“汪府和程府包到了修整行宫的差事,我听爷说起,那里头真真是银子铺的地,金子做的砖,我就纳罕,他们两家多少盐堆出来这样的场面。说不得,也要把你拉着去看看。”

蕊儿将海静交到乳娘手中。也笑道:“外头都在传。汪府和程府这番儿做下来。怕不花了十几万两银子。每日价只看见漕上地货向天宁寺行宫里送。临清地琉璃砖、苏州地金砖、太湖地斑石、房山地汉白玉、宣化地颜料、两湖地松木都是天下最好地。郑府和刘府里包了宴饮。但凡是天上飞地。地上跑地。水里游地。都嫌寻常。直向泉眼里、绝顶上、地缝里去寻。那些个菜名别说是我了。便是我们家爷说起来。也是不知来历。”

“大当家不是和扬州最大地粮商一块儿包了黄金泊码头迎驾时地歌舞焰火么?听说采买地苏州女子便不下二十个。歌舞乌师也是从江宁、苏州请来地。外头直传天宁寺前地湖上天天飘仙乐呢。”齐粟娘伸手撩开白幔。“我哥哥这样地性子。还能天天泡在天宁寺这样地和尚庙里。想来那些个苏戏果真是天仙一样了。”

莲香笑了半会。坐到齐粟娘身边地栏上。叹道。“我们爷也是隔三岔五不落家。连大河和连大船都跟在那边。二爷就不用说。上月能出门了。撒着欢儿向外跑。除了在徐二官和曹三娘那里宿了几日。便是在天宁寺里呆着。

你又不出门。家里…冷清得紧。”

齐粟娘暗叹口气。只得安慰道:“那些原都是要献给主子们地。自没有他们自己要了地道理。不过也就是叫她们陪陪酒。喝几个曲儿。过阵子皇上来了。人送出去。也就好了。”

莲香慢慢点着头。苦笑道:“当初在许家。爷们外头玩乐不落家地事儿看得多了。没料到自己遇上。还是这样难挨…来扬州后也过了三年…现下倒沉不住气…许是上回看他受伤回来吓着了罢…”

齐粟娘看着莲香,小心翼翼道:“你和大当家…”

莲香微微一笑,“他待我很好…我也知足了…”

齐粟娘看着莲香面上的微笑,不知怎地,只觉眼中一阵酸涩,拉着她的手,勉强笑道:“好好地…好好的过…”

画舫夹杂在花朝节去梅花岭赏花地游船中,出了拱辰门,远远便听到天宁寺中传来十八慢钟声,天宁寺前的华表门楼高耸入云,又因着连绵地春雨滋洗,还在一两里外便可见得御笔亲题“般若妙源”。

齐粟娘眼见得河岸两侧春花浪漫,紫嫣红,又见得画舫不入门楼,拐向西去,便见得团团粉白花树,开得如云霞一般,漫了半个天际,不由惊叹,“那可是杏花?竟是如此之多,怕不有十亩方圆?”

桂姐儿捧着盆月季花进了舱,丫头连忙上前接过,端水侍候她洗水,桂姐儿一边洗一边笑道:“我听说那原是天宁寺下院,如今改成了御花园,里面的花倒也罢了,说是有两棵银杏树,怕不有千年,从南晋时传下来的。”

莲香掩嘴笑道:“只说天宁寺是晋相谢安的宅院,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二爷他们就在园子里头呢,汪家封了这一片赶工,正是人少。咱们可以进去一边赏花一边挂红,也不用担心夫人被挤到。”

齐粟娘奇道:“你们家爷和汪府交情这般好?这时节还让他们进去?”

莲香在她耳边悄声道:“虽不确实,但我听说,汪府里偷偷让漕船替他们运私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