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都赚呢。”齐粟娘咋舌道:“难怪他们家银子这曹大人明哲保身了,他们越发胆大起来。”

“谁说不是呢?那回曹大人解职,他们多少也使了力。曹大人虽是要填亏空也犯不着拼老命得罪他们,现在自然缓了些。”莲香看着丫头们都拥在船头,蕊儿在后舱哄着海静,悄声道:“便是河标兵,崔大人如今辑私盐也松了,我猜着,多少也是分了银钱…”

齐粟娘低声笑道:“你的消息儿也忒灵,你们爷倒也不避你…”

“不过是三分听着,七分猜着。他们喝酒吃饭时偶尔说上一两句,大河大船他们来回事,也能听个半截。许家原就是吃盐的,我跟在老太太身边,打小听多了这些…”

说话间,船拐入了杏园水门,连大河在门前接着,上到船头给齐粟娘和莲香打千儿请安,莲香连忙叫拦了他行礼,召进舱来。齐粟娘见他虽是失了左臂,但精气儿尚足,行止进退仍是以前那付模样,笑道:“大管家身子看着倒好。下雨时伤口可还痛?”

连大河恭敬道:“多谢夫人赐药,那两盒膏子抹着,甚是抗得住春雨里阴湿,现下天气渐好。小的没舍得再用,收着等四五月梅雨季呢。”

莲香笑道:“二爷那六盒早被他抹完,我们爷从他手上抢了些下来,送到天端堂里让大夫们看,若是他们能照着做出来,二爷和大河以后也不用受罪。”转头问连大河,“三位爷在何处?”

“回姨奶奶的话,爷、二爷、齐三爷在湖上看摆歌舞,正巧河南那边送了一船焰火过来,到得近晚,便要在水上试放,夫人和姨奶奶正好可以瞧个热闹。”

蕊儿从后舱进了过来,笑道:“这可真是赶巧儿了,奴婢们也能看看供给皇上龙目的烟火了。”比儿、半叶几个大丫头在一旁边听着,互递着眼色儿,笑个不停,莲香笑道:“海静睡了?好在咱们给他带了衣裳,天晚了也不怕他着凉。”

齐粟娘说了半会话,已有些乏了,“大管家,你这是接我们去湖边?”连大河道:“小地过来时,二爷和齐三爷吩咐小的,他们过会就往湖边院子里去,叫小的们把夫人接到院子里去歇息。”

桂姐儿走到他身边,“大管家,爷还在湖上?”

“爷还在听乌师们奏乐,虽只是一曲《升平庆乐》、一曲《寿同天》引子,却是皇上还未下御船便能听到,便能看到的,越发要精细些。”连大河苦笑道:“那几个领头的舞妓,现下里除了练这两曲舞,多行一步,多说一字都不行,小的在一旁看着都难受得紧。”

莲香惊笑道:“竟是这般小心?我原还想着咱们家这差事容易办…”

连大河笑道:“姨奶奶不知,皇上眼皮下的差事,再是容易也不容易了。前几日德州那边传消息来,总揽迎驾事宜地豪商办事未合圣意,皇上还没发作他,他当日回了家里,一根索子就上了吊,免得连累家族。好在抢了下来,皇上倒好言抚慰了一番,又传了旨,各地迎驾不可奢费,咱们这事儿反倒更难办了。各府里都紧绷着,就怕出错呢。”

莲香咋舌,转头看齐粟娘,“皇上一个脸色,就要死要活的,夫人,你当初在皇上面前当差,岂不是日日里提心吊胆,没得安生?”

齐粟娘看得人人都望了过来,苦笑道:“我能进宫里侍候皇上,那是天大的恩典,只要能为皇上尽忠,心里头就安生了。”

莲香和连大河同时笑了出来,齐粟娘见得码头渐近,媳妇丫头们都去了船头,方低笑道:“我那阵儿,每一时都惶惶不安。晚上睡不着,只顾着琢磨白日里主子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色儿,举手抬足都要思虑再三,看着太阳下了山,就要庆幸平安熬过一日…”轻轻叹了口气,“我每回路过建福宫花园里的太平湖,都想着,跳下去说不定就能安稳睡一觉…”

莲香和连大河俱是惊骇,莲香连忙拉着齐粟娘的手,“快别说这些死啊死的,给肚子里的孩子招了晦…看,快到到码头了,你还是上眠轿里躺着,叫人抬着你去。咱们在院子里呆着,叫丫头们在杏林里挂红玩闹…”

连大河亦笑道:“那院子也就是个敞轩,专供赏花之用,呆会小的叫人把这椅子也弄下去安置好,夫人尽可以坐在敞轩里赏景。”

齐粟娘微微笑了笑,“有些累了,让我睡一会罢…”说着说着,竟也慢慢闭了眼,睡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天宁寺的花朝节[二]

粟娘尤记得她是在船上睡了过去,一睁眼,却看着的五彩线香熏银球,脑下枕着丝绒福字靠枕,身上盖着暗红凤穿牡丹丝被。她醒了醒神,坐起身去揭锦红轿帘,立时有人过来将帘子打开,“奶奶,可睡好了?”

齐粟娘笑着点了点头,揭了被,伸出手去,让比儿将她扶了下来。她趁着枝儿给她系披风的时候,左右打量,却不禁哑然失笑。这是一间大室,东面格窗外临湖。正北方放置一张铁木包漆座榻,海静被一个乳娘,两个养娘守着,正睡得香甜。

齐粟娘见着眠轿抬进了室内,放置在座榻之前,轻声笑道:“谁把我放进去的?”

“大爷抱上来的。”比儿笑道:“连府里二爷原急着和夫人说话,被大爷骂了,叫让你先睡足。夫人睡了大半个时辰,外头正摆午饭,方才莲姨奶奶还过来问了呢。”

枝儿叽喳道:“连府里大爷传话过来,呆会乌师舞妓们用了饭,也叫他们过来吹弹舞蹈,把迎驾的吉曲子让夫人和姨奶奶们也看看呢。”

比儿扶着齐粟娘向门外走去,亦笑道:“古书上说,怀胎应多闻雅音,给皇上听的吉祥曲儿,总应该算是雅音了罢?”

齐粟娘掩嘴直笑,走出房门,便见得又长又宽的水台伸出湖面,三面栏,左右栏都开门格,接着叠落廊伸向两面杏林深处。水台尽头处摆着一张紫檀木八仙大桌,媳妇丫头们来回穿梭,莲香、蕊儿正看摆午饭。桂姐儿和半叶、籽定笑闹着在栏边用细竿子逗鱼玩。

“大爷和连府里二爷呢?”齐粟娘一边走一边问道。

比儿低声道:“方才奴婢隐约听着连府二管家说起,好似前头天宁寺里来了满旗官家女眷进香,好生标致的模样,两位爷一时兴起…”

齐粟娘又是失笑,又是摇头,“这是怎么说的?天宁寺那一块怕是程府里包了罢?这时节还能进天宁寺进香,不是程府内眷也是扬州贵宦,他们也忒会惹事儿,叫人发觉了可不是小事。

人家也是养在深闺里地贵女。不比外头地姐儿们胆子大。小心吓着人家。”

远处莲香听着动静。笑着过来接。比儿吐舌道:“听说还是京城里过来。到江宁去投亲地八旗贵女。大爷说旗女他见多了。没见过有多标致地。又是一去不再来地。拉着连府里二爷便去了…”

齐粟娘还未来得及说话。莲香走上前笑道:“正等着夫人醒。好吃饭看歌舞。也叫丫头们去两边廊下挂红。给百花仙子庆生。待得晚上看了烟火。咱们这个花朝节也办得极好了。”说话间。扶着齐粟娘在水台尽头栏坐下。她转头见得饭菜摆好。媳妇丫头们慢慢退了出去。叫住个管事媳妇。“去和外头小厮们说。请大爷、二爷、齐三爷过来用饭。”

齐粟娘见得那媳妇下了叠落廊。向园子角门而去。还未出门。便见得两条人影走了进来。却是齐强和李四勤。

李四勤远远见得齐粟娘。甩下齐强。一路跑上了敞轩。奔到栏边。待要坐下。却又犹豫。看了看齐粟娘已是高凸起地肚子。小心翼翼道:“要不。我拉张椅子。陪着你坐着。”

比儿笑着搬了一张椅子放到栏旁边。“李二爷。夫人虽是没那么弱。好歹也要小心些。请李二爷坐着罢。”

李四勤连连点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还未等他开口,桂姐儿走了过来,掩嘴笑道:“二爷可看着标致的旗女了?”莲香看了她一眼,见得媳妇丫头们都不在,便也未出声。

李四勤一挥手,无趣道:“大船那傻小子见识的女人少,那也叫标致得很?穿着一身白惨惨地孝服,亏得齐三还呆愣着瞅了半会,直叫是美人儿。俺看他是在京城里呆久了,不知道俺们苏扬的人物,这阵子陪俺们喝酒玩乐地苏妓可比那丫头标致了不知多少…”

齐强一步踏上敝轩,便笑道:“北女里这样的容貌,已是上等。江南的女子虽是柔美风流,若论贵重雍容还得看北边旗女。你这小子认准了就不转弯,这几日已是迷昏头了罢?”

李四勤一晃脑袋,指着齐粟娘道:“俺看她就很标致,她不是北边来的么?俺觉着比买来的那些都要好——”

众女哄然而笑,莲香一边笑一边摇头,齐粟娘脸上涨得通红,一把打开他地手指,怒道:“胡说些什么?这些话是能说的么?你见天儿守在这里头喝酒玩乐,如今对着我也说这些胡话。原是我没和你讲规矩,倒是我地错,坐开些,免得再惹出你什么好话儿来!”说罢,扶着栏边站了起来,比儿连忙上前扶住。

敝轩里无人说话,李四勤何时见过她这般脸色,呆呆愣住,见得齐粟娘远远坐开了,结巴道:“俺…俺没有…”

“二弟。”连震云从叠落廊走了上来,身后跟着连大河与连大船,“还不给府台夫人赔礼。”

李四勤醒过神来,方要说话,齐粟娘也不看他截断道:“莲香,三位爷都到了,开饭罢。”

莲香看了一脸失措的李四勤一眼,只得道:“爷,二爷、齐三爷,请入座,半叶,给爷们倒酒。”齐强扯了着急的李四勤一把,“呆会再说,她正恼着呢。”

齐粟娘坐在齐强和莲香之间,慢慢吃

桃花胭脂米粥儿,便放下勺子歇息,齐强端过半叶乳,“妹子,你不是天天要喝这个养胎,趁热快喝罢。”看了看李四勤,笑道:“小嫂子月初就下了贴子,李四想着你要来用饭,特意叫人买了头乳牛。”

齐粟娘接过冒着白气的蓝:琅彩瓷碗,低头一口一口喝着牛乳,没有出声。眼见着湖面上来了六艘连环大画舫,连大河上前陪笑道:“夫人,乌师们过来了,小的让他们开奏《永庆升平》和《寿同天》,请夫人听听可还入得耳。若是看着有皇上不喜之处,还请夫人指点一二。”

齐粟娘抬头微笑,“皇上可是精通东西方音律,我不懂这些,也就看个热闹。”莲香笑道:“到底是迎驾地歌舞,原就是图个热闹,咱们看看,只当是个乐子。”

齐粟娘笑着点头,连大河递了个眼色,连大船走到栏,双掌互击,连响三声。随着连大船的掌声落下,五艘连环大船并驶而出,丝竹锣鼓之声大作。

齐粟娘见得那连环船上以厚木相连,足有二百步宽,上头雕梁画栋,泊金镶银做了一个大大地戏台。二十名艳装舞妓齐甩广袖,上得台来,随乐起舞。

齐粟娘慢慢站起,走近栏边,那些苏州舞妓果真姿容出众,竟有多半与名妓杨小宝不相上下,舞动间如娇杨随风,回眸处如杏花出墙,身上红锦罗祆裙裹住她们玲珑纤长的娇躯,更衬出她们白嫩嫩地脸蛋,红馥馥的唇,端地是世间难寻的美人。

齐粟娘回头看了李四勤一眼,微叹口气,向连震云笑道:“不说曲子,这些女子是极好地了。只是皇上一向喜爱江南女子淡雅之韵,那身衣裳虽是夺目,却嫌浓艳。”看着连震云犹豫的脸色,笑道:“黄金泊御码头不过就是六船并行这般大小,两岸上大当家必备了迎驾姣女,怕不止一二百人罢?何不叫她们打扮浓艳些,既不失热闹,又衬出戏台上这些江南绝色佳丽?”

齐强慢慢点头,“确是如此,这回儿随驾来地密贵人王氏正是苏州女子,连生三子,圣眷极重。听京城里女眷们说,这位王嫔在江南未出嫁时,极爱清新淡雅之色。到了宫中,平日里打扮也与旗下妃嫔大是不同,身边的丫头侍女皆是素雅,最爱便是碧青色…”

齐粟娘笑道:“这些原不合宫里的规矩,是皇上特准的,我还亲耳听他赞过王嫔。江南的衣饰风尚以扬州为先,扬州则以才女名妓为先,这阵儿却嫌浓艳了些,不合皇上地意。这些苏戏身份低微,皇上自不会召她们入宫,但若是中意,开宴时召她们至御前歌舞,大当家的体面可就足了。”

连震云不禁失笑,“多谢夫人指点。”转头看连大船,“重新替她们和迎驾女子裁衣。”顿了顿,“她们这几个地衣衫便用碧青色罢…”

连大船连忙应了,见得府台夫人归了座,脸色渐渐好了起来,慢慢开始说笑,二爷小心翼翼又递了一碗热牛乳过去,府台夫人一句多话未有,接过便喝了。二当家裂着嘴笑了半会,见得府台夫人用完了桃花胭脂米粥儿,坐到栏边看歌舞,把碗筷一丢,拖了张椅子就奔了过去,陪着府台夫人说笑。

连大船悄声道:“大河哥,府台夫人怎的不恼了?方才那动静,我还以为她从此要和二当家生分呢。”

连大河低声笑道:“她自然不恼了,二爷方才将她和苏妓比,不过是实在夸赞她生得好,可没有半点调戏她的意思。”

连大船抬头看了一眼船上的苏妓,“大河哥,我咋觉着二当家的眼神不太好使…”

连大河瞟他一眼,“昨儿陪齐三爷喝曲的苏妓暗地里勾搭你,你又怎地不应?她的容貌身段可比秦八儿好了不止一筹半筹,你眼神也不好使了么…”

待得两曲奏罢,连大船便出了敞轩,寻人先去给二十名舞妓制衣裙,他方走到杏园北角门边,便听得天宁寺后殿那头一阵乱,“快,快抓住她,别让她再跑了!把她送到江都县衙里去冶罪!”

连大船听得一惊,正要去探看一二,迎头便见一个女子提着长裙狂奔而来,一把将他从角门前推开,丢了一句“对不住!”便窜进了杏园。

连大船一时措不及防,连退三步方稳住身形,又惊又怒,“站住!这里不是你乱闯地地方!”一边追了上去,一边急打一声唿哨,召了杏园里的漕帮帮众上去围堵——

第三十一章 天宁寺的花朝节[三]

利悠长的唿哨声在杏园上空回响,敞轩里连震云、李强、连大河俱是一愣,连大河上前悄声道:“大当家,外头有小贼闯进来了,小的去看看。”

连震云点了点头,“小心些,淮安那边还有几个不知下落,别着了道儿。”看了一脸迷惑的齐粟娘一眼,低声道:“拖远些处置了。”

齐强皱了皱眉,倒了两碗酒,慢慢走到齐粟娘身边,递给李四勤一碗,紧挨着她坐下,“妹子,演官儿去了也有一月,什么时候回来?”

齐粟娘笑道:“皇上还呆在清口议定溜河套工程呢,他是反对建这个工程的,只要皇上主意拿定,顺水就下扬州了。若是皇上不听他的,怕就要被他缠几日才能动身…”

“演官儿如今倒是什么事儿都说与你听…”

敝轩外杏林里,短促的唿哨一声赶着一声,从北边直向敞轩而来,连府几女微微不安,慢慢随着莲香走到了连震云身边,连震云抬头笑道:“不用害怕,只不过是个小贼,想是汪府那边没守住,让他跑进行宫来了。”

李四勤一口喝干了酒,笑道:“大哥,俺去看看吧。”

连震云摇了摇头,“大河他们应付得来…”正说话间,连大河走进敝轩,面带迷惑,禀告道:“大当家,大船带着弟兄们把闯园的人抓着了,小的方才看了看,却是个女子,年纪不过也是二十三四,听她谈吐也是书香门弟出身…那边汪府奶奶遣了几个婆子过来讨要,说是汪府里地逃妾,要送到江都县衙里治罪的。”

敝轩里的人皆是愕然,齐强笑道:“汪老爷也忒不懂怜香惜玉,既是妾室,左右在家里训一顿就也罢了,何必送官。”说罢,从齐粟娘身边站起,回到八仙桌边坐下喝酒。

连大河笑道:“那女子好生倔强,不说几个兄弟被她踢…踢了几脚,便是大船叫人捆住她,也被她抓破了脸。”

李四勤哈哈大笑。“那些小崽子怕不是看着人家生得好。对她动手动脚占便宜罢。活该吃这个亏。”

齐粟娘掩嘴轻笑。莲香几人也松了口气。窃窃私语谈论这女子。连震云微一沉吟。“她姓名、来处可查实了?若确是汪府地人便送回作罢。”

连大河忙道:“小地问了。她叫沈月枝。是毗陵人。那些婆子指他是汪府里逃妾。骗财逃婚。她却说是汪府里当初下聘时未说明是做妾。抬她进门当日便极为怠慢。她方才逃走…小地以为。不管内中曲折如何。她是汪府里地人自是没错。”

齐粟娘听得名字便觉耳熟。笑道:“她叫沈月枝?这名儿倒耳熟。大当家。妾身倒想见见她。说不定是混过面儿地。

既是书香门弟出身。叫她一个女子抛头露面去见官。终是太过了。”

连震云转头看着连大河。“带她上来。让府台夫人问问话。”

不多会,连大船领着两个腰扎红巾的漕帮帮众将沈月枝押了进来,齐粟娘见得那女子仍是在室女的装扮,一身蓝纱衣裙虽是极旧,却甚是干净,眉目如画,一双明亮地凤眼直愣愣地瞪着人瞧,半点儿也不退缩,果然就是大街上撞倒了她的人。齐粟娘不禁笑了出来,正要说话。却见得齐强几步赶了上去,又惊又喜冲那女子道:“原来是你,你…你可还认得我?”

满敞轩的人都是一呆,见得那女子亦是一脸惑,看了齐强半会,慢慢摇头:“这位公子…”

齐强急道:“就是四年前,在江宁秦淮河边,大清早你泼了我一身洗脸水…后来我去寻你,你每会都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赶了出来…”

沈月枝顿时脸色一变,怒道:“原来是你这登徒浪子!今日我落到你手上,你要怎地?告诉你,你若是癞蟆想吃天鹅肉,那是休想!你碰我一个指头,我就和你拼命!”

众人皆是听呆,齐强脸涨得通红,嗫嚅道:“姑娘…我…”齐粟娘见得齐强在女人面前说不出话来,卟哧一声笑了出来,缓缓站起。

比儿拼命忍着笑,上前扶着她走到沈月枝面前。齐粟娘也不管沈月枝绷着的脸,瞪过来的眼睛,柔声道:“沈姑娘,你还记得我么?上年七月里,你在小秦淮河边被江都县的衙役追,正巧和我撞上,把我撞开老远,你就跑了,我当时方怀了胎…”

沈月枝半张着嘴,看看齐粟娘地脸,又看看她的大肚子,气势全消,结巴道:“对…对不住…”

齐粟娘在袖子底下狠狠拧了一脸迷惑,待要开口的齐强一把,让他闭了嘴,仍对沈月枝笑道:“好在我身子壮,也算是养过来了,今日看到姑娘,也算是有缘,自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姑娘的事儿全包在我身上。”说罢,一边向连震云猛递眼色,一边低声下

“大当家,还请高抬贵手,若是今日能放过这位姑娘欠妾身的那笔银子,以后就不用再提了。”

连震云一脸愕然,半晌没回过神来,连大河重重咳了一声,“大当家,夫人说地这事儿,怕是不好办…你看…”

连震云看了看红着脸的齐强,又看了看瞪着他地齐粟娘,再看了看满脸惊异的沈月枝,咳了咳,“既是夫人非要如此,看在齐三爷地面上,我也就勉为其难…”见着齐粟娘一脸你果然聪明的神情,不由笑了出来,“只是汪府里地婆子如何打发,免不了还要借重夫人…”

莲香走上前来,笑道:“汪夫人可不好打发,夫人,这份人情可不好还…”

齐粟娘看着正赶着给沈月枝解绳子的连大船,握住莲香的手,“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说不定只好厚着脸皮去了…”

齐粟娘走到敞轩口,三言两语打发了汪府的婆子,看了正眼巴巴望着她的齐强一眼,低声道:“哥哥若是真喜欢,三茶六礼娶进门来做正室,别又一时新鲜,过了几日便丢到脑后,这样的我可不帮你…”

齐强看着正和比儿慢慢说话的沈月枝,着急道:“自是真喜欢,若是不是因为月钩儿生得有几分像她…我犯得着叫她给你端茶么…”

齐粟娘一呆,望了一脸不乐的桂姐儿一眼,叹了口气,“你也忒对不起月钩儿…”

李四勤看着躲在一边嘀嘀咕咕的齐家兄妹,压低声音道:“大哥,她怎的胡扯起来。她不是八月里才怀的么,怎的七月里就差点儿出事?齐三是不是中意那个姓沈的?”

连大河和连大船都低笑了出来,连震云笑道:“你看着就是,怕是免不了要给齐三送份厚礼了…”

齐粟娘站在内室门口,接住了一脸惊笑之色的陈演,“粟娘,齐强哥追着跑的那位姑娘如今住咱们家?齐强哥也从连府里搬回来了?”

比儿、枝儿俱都嘻嘻笑了出来,齐粟娘笑叹道:“哥哥他也是着了魔,沈姑娘这几日何尝给过他半点好脸色?他就死缠着人家。烈女怕缠郎,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我就得叫她嫂子了。”一边说着,一边替陈演摘去了暖帽。

比儿咬唇笑道:“若不是奶奶哄住了这位沈姑娘,请她到府里来住,她也没法子推辞。否则依她的性子,爷怕是半点边的挨不上。如今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陈演笑着扶着齐粟娘向屋里走,齐粟娘却叹道:“哥哥多半是真喜欢他,但哥哥是个压不住内宅的,月钩儿的性子你也知道,这位沈姑娘也是个硬抗的人,回去了更是有得闹…”

比儿也没了声,只低头摆饭,陈演笑道:“相隔千里的,哪能操那多的心,一个是正妻,一个是妾室,齐强哥又喜欢她,还怕压不住?”

齐粟娘听着也有道理,便抛了开来,端详着陈演,笑道:“皇上还有两日便到?他居然也让你先回来了。”摸了摸陈演的脸,“看着倒还好,皇上把溜河套工程撤废了?”

陈演接过枝儿递上来的热巾子,擦了把脸,苦笑道:“皇上南下头一处就是扬州,然后再转到江宁去。自然得把我赶回来。”顿了顿,“不但撤废了溜河套工程,还罢了河道总督的官。”

齐粟娘一惊:“为何罢官?可知继任的是谁?”

陈演安慰道:“皇上罢了他非是无因。我都看出这溜河套工作虽是浩大,却勘察不实,漏洞百出。皇上如何看不出?河台大人未必是无能,却是不谙河工,皇上自不会让他继任。”又笑道:“继任的倒是个大大有名的好官,原来的江苏按察使张伯行张大人。”

齐粟娘微噫一声,“就是皇上夸奖江南清官第一的张伯行?”

陈演笑道:“正是他。他在康熙三十二年就主持过高家堰的河工,与先父在勒蒲河台手下也曾共事。这几日在清口他一直寻我商谈河事,若是有他在,这河工之事大有可为。不过…”站起换了家常茧绸夹袍,看着比儿、枝儿摆好饭退了出去,叹了口气,“他是个纯臣,我看皇上更看重他治民之才,怕是不会让他在河道上呆多久,不知下一位河台行事如何…若又是哪位爷的门人…免不了又是一堆的麻烦事儿…”

齐粟娘知晓这些人由不得他们左右,不欲让陈演为此烦心,笑道:“张大人在位一日,便好一日。张大人不在,说不定皇上调个更好的来。咱们不去想这些。你今天看了迎驾的歌舞、行宫、各处的园子、还有小秦淮河的水嬉,快说我说说,也叫我听个新鲜。皇上眼见着就要来了。”

第三十二章 南巡扬州的康熙

日转眼即过,二月二十日,康熙帝御船队自淮安而出、高邮,沿漕河而下,到得扬州城外黄金泊码头。

齐粟娘抚着肚子,坐在府衙后宅内室里,尤听得满城喧闹,十方锣鼓之声震得山响,不由笑道:“皇上以往出巡,为防变乱,沿河男子不得靠近,唯准妇人叩拜。今儿偏不禁扬州百姓沿河陛见叩拜,谁不想去看看。比儿,现在满城人都涌到黄金泊了罢?”

比儿端上一碗热牛乳,笑道:“谁说不是,就说咱们府里,除了夫人和奴婢,已是全去迎驾了。枝儿、理儿、长生把过年新制的大红祆儿穿上了,小连和七夕却穿上了红布夏衫儿,去码头的人谁不是这样?奴婢方才在后门上看着,便是没钱买红布的丫头,都扎了段红头绳。连府里大爷当初也没料到皇上会让男女百姓们都去迎驾,这一回,他那戏台上的素装绝色美人儿更是显眼。”

齐粟娘靠在座榻上大笑,“她们三个也不怕热,那两个也不怕冷?好在皇上只在扬州呆三天,明儿的行程是要去游瘦西湖,赏八大园罢?盐商们听说这个消息,怕是要喜翻了心。”

比儿笑道:“爷这几日带着盐商们早早迎了出去,不就是为了在随驾的河台、漕台、督台们耳边说话,让他们奏请皇上游园么?听说明日行程就是漕台桑额大人奏请的。”

齐粟娘叹了口气,“咱们可是瞧不见这热闹了。听说小秦淮河除了水嬉,两边建了一溜儿的香亭,里头全是锦屏画围,焚香挂玉,曹大人的那十几个戏班子,要唱足一天呢。皇上这会儿怕是已经入了钞关,沿着小秦淮河向天宁行宫去了。”

到得当晚二更天,陈演从天宁寺行宫赶了回来,倒让齐粟娘大出意料,“怎的回来了?我原想着你要守在宫外候旨呢,皇上这会儿怕还在开宴罢?”

陈演满脸不愉之色,挥手让比儿等退下,关上门,叹道:“今日过小秦淮河时出了事。御船护驾的侍卫见得南柳巷一处吊楼角上有火光,疑心有变,当时就一箭射了过去。我赶过去一看,只是个打火做饭的妇人,好生生被一箭射死了。”抱着齐粟娘道:“新任两江总督噶礼大人,也肯报上去,只说是小事,遣我去把这事儿压了,我方才去那妇人家里,给了他丈夫和女儿二百两银子。”

齐粟娘半晌没有出声,陈演又道:“我去向督台大人回报此事,他虽是未多说,我看他的神色似是怪我小题大做,不该费这些银钱。这位大人…”松开齐粟娘,仰面重重倒在床上,“他原就是正红旗显贵董鄂氏出身,又在平噶尔丹时立了大功,是皇上的宠臣…听说还是九阿哥地亲…周先生说,他在山西做巡抚时…很是贪酷…”

齐粟娘侧过身子。伏在陈演胸口上。安慰道:“也就是两三天。他就要随驾去江宁。两江总督衙门也在江宁。和咱们隔开了。大不了咱们家填些银子给他。总不要你做违心之事。”慢慢思索道:“上回他上任时过扬州。你可送了礼?”

陈演却是笑了出来。低头看着齐粟娘。“中秋第二日。我回家看了你地信。心里火急火燎要去追你。偏偏他来了封河。我那时就觉得这位督台和我犯冲。哪还有闲心送他礼?他就算是想送我礼。我都不爱收。”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拧了陈演一把。“看把你贫成这样。他现在还没有发作你。怕是因为前几日你领去地盐商们孝敬了不少吧?”

陈演笑着道:“多半是如此。明日皇上要去游园。那些盐商也不会亏。今天连震云那是大大地露了把脸。不单单是皇上赐见。问了江苏漕事。升他做了正六品候补。太子也赏了他不少东西。这会儿开宴歌舞叫地就是他那班苏妓。”慢慢抚着齐粟妇地头。“不过。最让我奇怪地是。十三爷召我伴游。遇着他时。竟也拉着他说了两句。”

齐粟娘鄂然道:“十三爷?”她心中隐隐不安。一时想起高邮五味楼上地密室。一时想起四爷含糊不清地问话。慢慢道:“上回我就一直奇怪。四爷他地性子。站死了高邮知州。怎地只打了高邮两个漕帮坛主一百板子…”

陈演叹了口气。“多少总有些缘故罢。连震云这样地人。自然会小心看风头。各处都不会得罪。听说督台大人还在去江宁地路上。他地礼就送到了。”又笑道:“你还别说。好在四爷算是个明理地。若是换了十四爷。你要救了他两回。早寻个事由发作了我。把你弄到他府里去了。这些爷们日日折腾着。随驾地大阿哥和太子时不时唇枪舌剑地。晋见地各处官吏若是依附了对方。便冷言冷语在皇上面前下钉子。字字诛心。我看皇上已是极怒。咱们这些下头办差地更是战战兢兢。就怕遭了池鱼之灾。真正治理地方地心难免都减了…”

齐粟娘笑道:“谁叫皇上的儿子多?又个个都精明干练地?皇上既

制立嫡立长封了太子,又要依满制让皇子们各掌八旗办差,阿哥们手上有了人,有了钱,还能不折腾?若换了我,也要争一回才甘心。”

陈演叹了口气,“皇上生得也太多了些,好在这会除了太子、大阿哥、十三爷,另外丙位都是王嫔的两个半大小阿哥,闹得还不算大。现下想着,京城里龙腾虎跃的,好在咱们不是京官…”

陈演不过是抽空回来看看齐粟娘,和她说了一会话,吃了盏八宝青豆盐笋茶,又要匆匆出门,齐粟娘劝道:“皇上这会儿怕是已经歇下了,你也不去候旨,累了这许久,也歇一歇。”

陈演抓起官帽,“明儿皇上要出游,北桥御道上原是依旧例铺的黄、红长毡子,皇上说太费,只准用黄土洒地。我虽是让下头去办了,还是要去看看才放心。再者,也要盯着各街各坊的里正保甲,叫他们传到各家各户,皇上路过时可再不能举火了。”

齐粟娘送着陈演出门,已是近四更,她走了觉,便也不睡,见着沈月枝的房里还亮着灯,心下奇怪,便去叩门,没料到当头开门地竟是齐强。

齐粟娘心里惊了一跳,偷眼一扫室内,外间桌上摆着两盏茶,高燃着红烛,两人似是在秉烛夜谈。

齐粟娘心下松了口气,见着齐强拼命向她递眼色,便笑着说了两句闲话,退了出去,走回自家院子,自言自语道:“这位沈姑娘,胆子也忒大,难怪敢从盐商府里翻墙逃婚,独个儿在江宁秦淮河边讨生活…”

她回房中无事,便把齐强托给他二十一处牙行的帐册一一翻看,又将年前随齐强出行与各处货商交洽时写下地日札取出,慢慢回温,不知不觉中便听得中门外云板七声,外门梆子三响,天色已亮。齐粟娘掩上帐册,却不自禁叹了口气,“这一大摊子又费神又来钱的事儿都不理了,九爷到底要差他去办什么事儿…”

陈演被康熙召去伴驾,一连两日未归,康熙御驾向江宁而去,齐粟娘满心欢喜等着陈演回家,陈演却让人传来消息,康熙让他随驾去江宁。

齐粟娘苦笑之余,只得作罢。倒是连府里送过礼来,齐粟娘看着抬盒里取出地十匹碧青拱碧兰衣料,不禁失笑,“如今不是不时新了?怎的还买了这些多?”

半叶请了安,见齐粟娘瘦了不少,脸色不大好,琢磨着怕是操心太多,耗了元气。半叶先转致了莲香地问候,方笑嘻嘻地道:“回府台夫人的话,王嫔娘娘赏给府里女眷三十匹碧青拱碧兰衣料。因着多少也算是体面,咱们婕奶奶特意给夫人送了十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