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顿时一乐,笑着说道:“什么呀,是风致买的。”

“买的?这东西怎么会有人卖?”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风致年纪还小,是当年风眠离开后,燕洵另收的书童,笑呵呵的说:“如今姑娘可是北朔城的救星恩人,百姓们几乎家家人手一尊姑娘的排位,早晚供奉。城南的忠义堂倒了,最近有大户自愿出资修建,可是把姑娘的雕像都摆上去了呢,就在燕老王爷的身边,这还是头一遭有活人上忠义堂,小商小贩们见有利可图,纷纷做了姑娘的长生牌位和平安玉佩在外面叫卖,就连军中的都有人买了玉佩随身携带呢。”

楚乔闻言微微一愣,可是却没有风致和绿柳想象中的开心,而是渐渐皱起了眉头,过了好久,她才沉声问道:“除了我的排位,他们还卖不卖别人的?”

风致见她神情严肃,也有些着急,小声说道:“也有,不过是卖第二军的鲁直鲁大人的泥人,百姓们都拿回家放在炉子里烧了,或是扔到茅坑里。”

“姑娘,你没事吧?”绿柳小声的问道。

楚乔摇了摇头:“没事了,你们先下去吧,那个东西,烧了或是扔了,不要放在府里。”

“恩。”两人惴惴的答应,转身就出去了。

楚乔却心里有几分不安,此次燕洵来了一招围魏救赵,救北朔于水火,他之前想要放弃燕北的举动外面并无人知,按理说民间应该对他感恩戴德才是,为何燕北的百姓会不领情呢?

这里面有问题,看来需要好好研究一下。

楚乔皱着眉,自己声望如此之高,燕洵还好些,应该不会多心,可是别人就未必了。

看来,需要为燕洵多做一些事情来造势,她这样想到,不插手军事是对的。想着想着,她突然感到有一丝寒冷,这些事情燕洵知道吗?若是他知道,那么让自己远离军事,会不会有其他的考虑?不过想到这,她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颇为好笑的摇了摇头,疯了不成,看来自己真的是和赫连凌说话说多了。

晚饭时分,燕洵终于回来了,楚乔听到之后急忙跑出去,站在廊下远远的看着他,笑容和煦温暖,一身白色狐裘,看起来美艳绝伦。

燕洵大步走过来,正想牵她的手,突然又退后一步,搓了搓手,说道:“手冷的很,别让你着凉。”

楚乔笑着上前拉住他的手,帮着搓了搓,还放在嘴边使劲的哈气,然后笑着问:“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就快要走了,想多陪陪你。”

楚乔仰头一笑,伴着他就往主房那边去,边走边说:“饿了吧?”

“你吃了吗?”

“没,就等着你呢?”

燕洵一扬眉:“怎么不先吃,不是告诉你不要等我了吗?”

楚乔少见的撒了个小娇:“自己吃饭不香。”

两人闲话家常,边说边走,就在这时,忽听西北边有人“呀”的尖叫一声,然后一个人影猛的就跑上前来。

“神仙!是神仙!你来看我吗?”

赫连凌急切的跑上来,却被侍卫拦住,她钗横发乱,却还极力想要冲进来,大声喊道:“是我啊!是我啊!”

她如今已经瘦的脱了像,燕洵略略有些疑惑,皱着眉看着她,一时竟没有说话。

“她就是赫连凌,她生病了,脑袋不清楚,你让他们别伤到她。”

楚乔连忙说道,燕洵点了点头:“你们把她送回去,别伤到她。”

说罢,转身就走,楚乔跟在他的身边,离了老远还能听到赫连凌尖声的大叫,她心里微微有些不是滋味,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是同情?怜悯?抑或是,有一丝醋意?真要命了,她竟然对着这样一个人吃起醋来。

燕洵昨晚一夜没睡,看起来十分疲倦,吃完饭之后,楚乔就为他铺好床,自己则回了房间。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大叫,隐隐听得出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绿柳也听到了,披着衣服跑出去一圈然后回来说道:“姑娘,是西院赫连家疯了的那个小姐,跑到了殿下的院子前大喊大叫,殿下也醒了,跟我说让你别担心,好好睡,他会处理的。”

“哦,”楚乔点了点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赫连小姐,也是个可怜人,不知道那些大兵会不会伤到她,不过她却不打算出去看看了,想来想去,还是对那句“他还抱过我呢”比较在意吧。

楚乔暗暗嘲笑了一下自己的小心眼,对绿柳说:“明早把大夫请来,给那位小姐看看,好好的一个人,总不能一直这样疯下去。”

翻了个身,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燕洵照例离开了府邸,这么多年,楚乔还是头一次无忧无虑的有了这么多空闲的时间,感觉自己胖了好多,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双下巴都要长出来了,不由得有些郁闷。想了想,还是出去走动一下的好,披上大裘,也没叫绿柳,只是自己一个人随意的走着。

天气晴好,虽然冷,但是穿的多也不怕,走到最西边的梅园的时候,天开始飘起小雪,落在地上一层一层的堆积起来,脚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四下里万籁俱静,雪地混白一片,重重花树争奇斗艳,交杂在一处,楚乔踏雪而行,一身白裘掩映在烁烁白梅之中,好似要隐没在重重花影中一样。

天气好,心情也舒缓了起来,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挺好,若是没有东边的战事,想来就更加称心如意了。

不知道赫连凌怎么样了,绿柳一早上就找了大夫,也不知道怎么说,待会还是过去看看的好,毕竟她和荆家姐妹还是有一些情谊在的,说到底也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正想着,西首的小矮门突然传来一阵声响,这里比较偏僻,那扇矮门之后是府里的马厩,为防畜生夜里嘶鸣惊扰主人睡眠,所以马厩离主宅那边相当的远,燕洵如今不在府里,谁会用马呢?

正想过去看看,忽见三名小厮走出来,两人抬着一尾席子,另一人在一旁护着,几人都没有看到楚乔,絮絮叨叨的闲聊着。

一人道:“长的还挺漂亮的,就这么冻死了,真是可惜了。”

另一人说道:“可惜什么,你没听见她昨晚在殿下门前大吵大闹了半宿,听说把姑娘都惊动起来了,姑娘刚刚病好,以殿下的脾气,没当场砍了就算不错了,再说就算关到这难道她自己不会生堆火啊,死了活该。”

走在一边的那个人年纪颇大,有五十多岁了,闻言叹了口气:“听说这个女娃子是被曹大将军的军营抓去做军妓才疯了的,人都疯了,哪里还会生火,哎,可怜见的。”

“行了才叔,你出钱给她安葬,也算是她的造化了,换别人谁管啊。”

老人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殿下早上是走的急,一时没顾上吩咐。”

“行了吧,殿下知道她是谁啊,除了姑娘,别的女人的命在殿下眼里,那都不是命。”

“行了,这事就到这打住,谁也别往外说,尤其要小心姑娘的那几位姐姐。”

……

人群越走越远了,楚乔站在那里微微发愣,远远地,还能看到那张席子下露出来的头发,乌黑乌黑的。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的功夫就有半尺多深,楚乔站在那里,只觉得天气冷的出奇,血都几乎凝固了。她又想起赫连凌昨日对她说话时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突然觉得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生生的疼。

“我只能偷偷跟你说,那个天将喜欢我的,他还抱过我呢,等我回了家,他就会来提亲,我就可以嫁给他了。”

“真是个疯子。”

楚乔喃喃的说,声音冷清清的,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在卞唐时遇到的那个叫星星的小女孩,那孩子胖胖的,扎着两条小辫子,眼睛又黑又圆,一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

回到房里的时候,她几乎被冻僵了,绿柳到处找她,急的发了疯,见她回来眼泪扑朔朔的就掉下来,跑上来哭道:“姑娘,你上哪去了?急死奴婢了。”

楚乔摇了摇头,嘴唇都几乎僵硬的不会动了。

“让我睡一觉。”

醒来的时候嗓子很疼,以她的经验,她立刻知道自己又生病了。燕洵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样子,正在跟绿柳那些丫鬟们发火,很有气势的怒道:“一个个都是死人吗?”

丫鬟们全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吓得脸都白了,抽泣着,却不敢哭出声来。

楚乔张了张嘴,想叫他的名字,却一时没叫出,只是发出沙哑的声音,燕洵听了连忙回过头来,见她醒了顿时上前握住她的手,皱着眉说道:“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好一点,饿了吗?”

楚乔尝试了几次,终于能发出声音,却沙哑难听的很:“不关她们的事。”

燕洵转过头冷冷的看了丫鬟们一眼,沉声道:“还不滚出去!”

丫鬟们顿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阿楚,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能放心的走?”

燕洵无奈的叹了口气,面色有些苍白,他也是有伤在身的,之前受赵嵩那一刀,伤到了元气,操劳过度就会犯,只是他脾气硬,却总是强忍着。如今他刚刚经历大战,经历了急行军,这段日子又这样操劳,眼看着还要去前线指挥作战,若不是一股气在那里撑着,身体恐怕早就吃不消了。

楚乔有些心疼,伸出手来,轻抚着他消瘦的轮廓,哑着声音说道:“你瘦了好多啊。”

燕洵温和一笑:“我不要紧。”

他端起一碗温在小火上的汤药,哄孩子一般的说道:“阿楚,把药喝了,病好了之后我带你去火雷塬上猎野马。”

楚乔皱了皱眉:“药很苦啊。”

“听话。”

楚乔无奈的张开嘴,燕洵一勺一勺的喂来,苦的不得了,还不如仰头一口喝下去。窗外的风雪又大了,燕北的天气真像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稍不留神,就是狂风暴雪。

喝完了药,楚乔吃了两颗蜜饯,抬头问:“你准备的如何了?就要走了吗?”

燕洵点头道:“恩,差不多了,乌先生和仲羽已经到了。”

楚乔注意到他已经不叫羽姑娘而叫仲羽了,却也没说话,只是继续问:“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吗?”

“放心吧,你好好养病,不要担心我。”

楚乔仍旧不放心的叮嘱:“千万要小心,不要受伤。”

燕洵无奈的笑起来:“阿楚,好啰嗦啊。”

“对了,昨晚是那个赫连家的小姐吧,吵的好厉害。”

少女貌似无意的说,还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对昨晚被吵醒很生气的样子。燕洵仍旧是温和的样子,面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轻轻的为楚乔拉了拉被角,平静的说道:“她是有病的人,别为这样的人动气,我已经派人将她送出去了,以后你也不会再见到她。”

楚乔心里顿时生出一丝希望,却故意问道:“你找到治这病的大夫了吗?”

“也不一定能治好,不过试试总是好的。”

燕洵站起身来,将温着的奶茶放在楚乔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说道:“我今晚还有事,就不陪你了,你好好睡一觉。”

楚乔点了点头,嘴角轻扯,微笑着说:“你也早点休息。”

“恩。”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里,烛火噼啪的燃着,到处都是温暖而干燥的空气,楚乔躺在那里,心口有些冷,外面响起脚步声,向着她的房间而来,她眼睛有些模糊,鼻子也堵的难受,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楚乔拉高被子,一点一点的盖住嘴,盖住鼻子,盖住眼睛,将整个头都埋了起来。

“姑娘?”绿柳走过来,奇怪的叫:“你怎么蒙着头睡觉?屋子里有炭火,你这样容易憋坏的。”

见楚乔没有反应,绿柳伸出手来就想将被子扯下来,却发现里面有一股很大的力气在死死的拽着,小丫鬟顿时愣了,小心翼翼的问:“姑娘?你怎么了?”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丫鬟们一个个的退出去,夜渐渐深了,今夜没有月亮,只有恍惚的烛火,在静静的照着这个偌大的屋子,火光柔柔的投在被子上,晃出浅浅的一条光线。

第143章 心悦君兮

高大空寂的清元殿坐落在十里荷塘之间,以极品楠木筑成临风的水阁,四面湖水青青,天水澄碧,湘妃竹帘半开半卷,雅洁若兰,这个季节已经没有荷花了,但是宫中巧手的宫女却以白碧二色的彩绢制荷叶绢花,让它们飘在水上,远远望去,风过叶摇,倾倾荷叶呈碧,好似真的一样,怀宋皇宫景致秀丽,堪比卞唐金吾。

钦元殿日前正在整修重建,纳兰红叶就将朝堂搬到了清元殿上,下了早朝之后,她撩开帘子缓步走出来,但见纳兰红煜靠着金光璀璨的龙椅仰面坐着,下巴上拖着长长的一道口水痕迹,鼾声微微,显然已经睡去很久。

想起朝臣们离去时的目光,长公主的眉心不由得轻轻蹙起,小太监见了连忙小心的推了推纳兰红煜的肩膀,小心的叫道:“皇上?皇上?”

年少的皇帝模模糊糊的醒来,皱着眉正要发火,忽见长姐站在身前,顿时害怕了起来,扭捏的站起身,揉了揉眼睛,小声的说:“皇姐。”

大殿上的人已经都下去了,唯有纳兰红叶姐弟还有一个近身的小太监,纳兰轻轻皱着眉,语调很平和,但却有着一股莫名的张力,她缓缓道:“皇姐有没有跟你说过,不可以在朝堂上睡觉?”

皇帝低着头,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到的小孩子,喃喃道:“说……说过。”

“那为什么还犯?”

年轻的皇帝低着头承认错误:“皇姐,我错了。”

纳兰眉梢一扬:“皇姐没告诉过你怎样称呼自己吗?”

“恩?”纳兰红煜一愣,似乎理解不了长公主话里的意思,小太监连忙趴在他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皇帝顿时点头,说道:“皇姐,我、哦不,是朕错了,朕知道错了。”

“既然知道错了,回去抄十遍道德记,不抄完不许吃饭。”

“啊?”皇帝的脸顿时垮下来,纳兰看也不看,转身就走出去,大殿里空荡荡的,外面阳光很好,风从四面吹过来,拂在湘妃竹帘上,扫过帘下金色的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响。纳兰深蓝色的朝服迤逦抚过厚重的地板,上面绣着百鸟的图案,金线光闪,针脚细密,无处不在彰显着皇室的尊贵和威严。

“公主。”云姑姑等在外面,见她出来连忙小跑上来为她披了一件软披风,如今已十一月,就算怀宋气候温和,早晚起来风也已经凉了。

“公主,回宫吗?”

纳兰摇了摇头,今日长陵王和晋江王几人语焉不详,躲躲闪闪,对于东海寇患一事几多遮掩,不得不防,她沉声说道:“招玄墨进宫来,我有要事和他相商。”

“是。”云姑姑连忙答应,又问道:“公主,是在清元殿见玄王爷吗?这个,皇上还在……”

云姑姑欲言又止,纳兰顺着她的话,转身回望。只见偌大的宫殿里,一片静寂萧索,漆黑的木质地板铺就其间,越发衬出殿宇的森严和冷漠,年轻的皇帝孤零零的坐在台阶上,耷拉着脑袋,皇冠上明闪闪的珠子垂在两侧,光闪剔透,阳光穿透珠帘照在上面,有着刺目的光辉,顺着那道道光芒,甚至能看到在半空中飞扬的灰尘,明黄色的龙袍越发映衬出他神色上的凄然,像是一个没人理睬的孩子。

可是,他的难过和伤心,终究只会是因为要抄十遍《道德记》吧,不会因为丘北的水患,不会因为东海的寇贼,不会因为提刑司的讼状,更不会因为朝堂上的纷争。只要抄好了文章,他就会放下心来,好好吃饭睡觉斗蛐蛐了,无忧无虑,开心度日,哪怕他身上肩负的是一国之重任。

纳兰说不出心境是喜是悲,好似一场茫茫的大雪飘荡于心间,她茕茕而立,眼望万顷碧波,绢花如雾,飘荡清美,风卷着满池清波,极远处是怡乐殿的管乐丝竹之声,歌舞升平的装裱之下,是浓浓的繁华锦绣覆盖着的点点苍白。

“去青植宫吧。”

傍晚时分,玄墨离开了皇宫,云姑姑带着宫女们端上来早就准备好了的饭菜,纳兰胃口不好,只是淡淡的吃了几口。忽听门外有脚步声急促传来,来人似乎在跑,一边气喘着一边大叫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不好啦!”

“出了何事?”纳兰眉梢一挑,云姑姑就急忙出门询问,然而那名太监却还没待云姑姑询问,就径直跑了进来,满脸泪痕,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声哭道:

“公主殿下,不好了!皇上刚刚爬上怡乐殿房顶玩耍,不小心摔下来了!”

※※※

斜阳的余晖将宫廷染上了一层血色,皇宫之内禁卫森严,到处都是巡逻和卡哨,宫门全被封闭,一律不许人往来进出,朝中重臣已到了大半,青色的朝服黑压压的跪了满地,那些低垂的头颅在她进来的时候陆续抬起,目光各异,和殿外清冷的夕阳糅杂在一处,敬畏、惧怕、猜忌、不屑、愤怒、隐忍,一切一切,都在那匆匆一瞥中泄露而出,然后归于平静,再一次垂下头去。

纳兰穿着一袭深紫色金银云纹缎衫,大朵大朵繁复的蔷薇绣出她精致高雅的立领,越发显得她脖颈修长雪白,脸容端庄无比。她一步一步的走在陌姬殿上,周围都是森冷肃杀的空气。晋江王站在臣子的最前端,见了她急忙上前两步,却被一个深蓝蟒袍的年轻男子推了一把,险些倒下去。

玄墨眼神焦虑,几步上前,全不顾身后晋江王愤怒的眼神,几步抢上来,却欲言又止。

“皇上怎么样?”

纳兰沉声说道,表情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崩溃的疲弱和波动,四面八方探究而来的目光顿时流露出一丝失望,玄墨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太医说已然回天乏术,公主,您进去看看吧。”

霎时间,悬了一路的心骤然下落,可惜却不是落在了远处,每一双眼睛都看向她,带着锋利的刺,纳兰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仍旧是陌姬大殿,仍旧是这样的朝服眼光,仍旧是这样的斜雨脉脉,四下里冰冷一片,呼吸犹艰,却还是缓缓的吸着气,然后咽下去,咽下去,将所有的情绪,一一吞没在已然疼痛欲死的理智之中。

她缓缓抬步,越过人群,两侧的宫女撩开帘子,她一个人走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寝殿。

金灿灿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紧抿着唇角,穿过重重帷幔,殿里那般热,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她的弟弟躺在宽大的龙床上,脸孔白惨惨的,眼睛却明亮的惊人,他平躺在那,眼窝深陷,两颊乌青,唇皮干裂,头上是殷红的血。

眼眶突然那般热,可是却生生的止住了,四面八方都是叵测的目光,她的手有着轻微的颤抖,想要伸出手去,却不知道该触碰哪里,只得轻声的唤:“煜儿?”

皇帝听到声音,缓缓的转过头来,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竟是畏缩和害怕的,声音那般哑,却还在试图解释:“皇姐,我、我还没写完……”

眼睛一热,险些落下泪来,纳兰坐在床榻边,伸手按住他的肩,轻声说:“不用写了,以后皇姐再也不罚你了。”

“真的吗?”年轻的皇帝眼神陡然焕发出浓烈的光彩,他开心的追问,像是一个健康无病的人一样:“真的吗皇姐?”

恍惚间想起多年前父亲去世的那一刻,纳兰心底是大片大片冰冷的凉,她抿紧唇角点头:“恩,皇姐说话算数。”

“那太好了!”

皇帝又平躺回去,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床顶的帷幔,层层屡屡,绣着金色的蟠龙,龙爪狰狞的,像是欲杀人而嗜的怪兽。

“那太好了,那我就可以……可以……”

他终究没说出可以什么,皇帝眼神异样,他的一生之中似乎从未有过如此炯炯的目光,他直愣愣的梗起脖子,脸孔激动而潮红,他使劲的抓着纳兰的手,想说什么,却好像被鱼刺卡了喉咙一样,只能发出破碎的气,怎么也说不出来。

太医们顿时冲上前来,人群黑压压的在眼前乱晃,从小就陪在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哭着跪在地上,大声叫道:“皇上!皇上!”

“皇上要说什么?”纳兰猛的转过头去,眼眶微红,对着那名小太监说道:“你知不知道?”

“公主……”小太监跪在地上,似乎被吓傻了,他答非所问的悲声哭道:“皇上爬上怡乐殿顶,说是想看看宫外是什么模样,皇上说他从来没有出去过,皇上……皇上……”

悲伤从胸口升起,像是冰冷的雪,涌遍全身,太医们一团慌乱,纳兰红煜脸孔通红,仍旧在沙哑的重复着:“可以……可以……”

纳兰一把抓住皇帝的手:“煜儿,等你病好了,皇姐就带你出宫!”

一丝喜悦顿时滑过了皇帝的眼睛,他闭上嘴,只是眼神明亮的向自己的姐姐看去,目光清澈,黑白分明,像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骤然,拽着纳兰袖子的手突然松了,气息顿止,头沉重的倒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皇上!”

“皇上啊!”

巨大的悲嚎顿时在殿内殿外响起,绵延的丧钟响彻整座宫廷,夕阳隐没了最后一道光线,大地沦入黑夜之中,白惨惨的灯笼被挂起,到处都是人们的哭声和哀痛,只是,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已经无人能分辨的清了。

“圣上驾崩——”

内侍尖细悠长的送驾声响起,纳兰红叶站在人群之外,眼前是大片挥泪哭喊的老臣,他们分成各个派系,泾渭分明的簇拥在一处放声悲呼。人那么多,可是她仍旧觉得大殿空荡荡的,夕阳落下,白月升起,惨白的光顺着拉起的窗照在她单薄的背上,像是冰凉的雪,那般冷,那般刺骨。

宋帝大丧,举国同悲,一月间不许娶嫁,人人素衣,齐为这个少有的宽厚之君吊祭,寒风卷着艾草,就在西北战事将起之际,怀宋国丧临门,原本为了帮助燕北牵制大夏兵力而在边境集结的军事演习也被迫停止,怀宋国内,一片愁云惨淡。

明仁帝去后,纳兰红叶宣读遗诏,由先帝长子纳兰和清即位,改年号为明德。

然而皇帝去世的当天晚上,纳兰就重病不起了,多年的辛劳像是一场突发的大火,惨烈的烧焦了她的全部心神,踏出陌姬殿的那一瞬间,有腥然的血涌至喉间,险些一口喷出,她脚步微微踉跄,云姑姑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左右都是惊疑不定的朝中百官,她却知道,这一口血,她不能吐出,于是她使劲的咽下去,恶心的想要呕,却仍旧不动声色的推开云姑姑的手臂。

纳兰一脉已然无人了,如今,除了病中的母亲,未满一岁的侄儿,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纳兰氏巍峨的族谱,万顷江山,再一次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所以,她不能倒下,不能软弱,甚至不能哭泣,若是她倒下了,纳兰一族上千年的基业,就会就此坍塌了。

她强自挺起背脊,进退有度的宣读遗诏,吩咐后事安排,稳定人心,然后回到自己的寝殿,挑灯静坐一夜,烛泪默垂,眼神渐渐空洞冷寂,却无泪水涌出。

皇帝的后事全都交给安凌王和玄墨父子督办,第二日,各地方镇守官员都派人前来京城吊祭,纳兰坐镇中宫,统筹一切,皇帝虽然驾崩,但是太子早立,国之砥柱纳兰长公主仍在,是以并未发生怎样动荡的巨变。

第二日,纳兰带人前往皇后崔氏的寝宫,欲接新任的皇帝前往太庙,然而还没踏进寝殿,就见一柄锐刀扑面而来。玄墨唰的一声拔出佩剑,劈开利刃,挡在纳兰身前,周围的侍卫齐齐大惊,有人大喊“有刺客”,正要冲进寝殿,忽听皇后的声音凄厉的响起:“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崔婉茹披头散发的冲了出来,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还拿着一把剪子,眼睛通红的,声音沙哑的喊道:“你这个贱妇!你害了皇帝,现在又要来害我的孩子!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纳兰面色发白,嘴唇却紧抿着,云姑姑见了连忙喊道:“皇后娘娘,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都知道了!”

崔婉茹嘶声冷笑:“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你想要当皇帝,所以你害死了皇帝,如今又要来害死我孩子,我不会让你得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