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夫人这是?”

“哦。”我放下袖子,既然他认不出来,柳莹玉估计也认不出来。

“果真是,听闻街坊邻居说宋先生博闻强识,连谢老爷那样的世家请您进府都不容易。呵呵,朋友让我来书院找一个叫宋思成的,不知道这位宋先生可是那位宋先生?”

柳莹玉盯着我看了半天,皱眉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抬手摸摸粗糙的脸皮,笑了两声道:“也有可能,一座城里住着,小姐出门的话,也许偶尔能看到民妇。”

柳莹玉一手托着下巴看我,好半天转头对宋思成笑着道:“宋先生,今日不是说好去书肆寻书吗?”

声音很甜,甜的发腻。我暗自撇撇嘴,垂着眼皮看牢自己的脚,我总觉得它们又蠢蠢欲动了。

“今日怕是有事,改日再去可好?”

“也好。”柳莹玉微偏了头,“那宋先生今日失约可就该罚了,先生说,罚什么好呢?”

罚你去死!

“这个…”

我抬头,“那个,民妇还急着回去给儿子做饭,宋先生您看…”

“也好。”转头又对柳莹玉道:“二小姐请先回,改日登门致歉。”

“那好,再可不许说话不算数了。先生也是君子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宋思成勾着嘴角点点头,又转头冲我,“这位夫人稍等片刻,我送二小姐离开。”

我点头哈腰的伸手,“宋先生请便,您请便。”

柳莹玉又看了我两眼,皱着眉跟着宋思成走了。片刻还听见她说,“那位夫人感觉好生熟悉。”

熟悉你二大爷!还“好生”?真当自己是古代小姐呢。我烦躁异常的踢了脚石头,布鞋太薄,疼得我呲牙咧嘴。

宋思成很快就回来,领着我去了一间书房。也不知为何,我突然间就不想说话了,情绪也降到了谷底。宋思成亲自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这才开口问:“夫人说的朋友不只是哪位?”

“别喊我夫人,要喊也喊姑娘。”

宋思成一愣,浅笑了着道:“姑娘盘了发髻,在下误会了。”

我抬手摸了摸嫌热盘起来的头发,将怀里那封信递过去,“哦,忘记了,虽然盘了发,但是丈夫死了很多年。你赶紧看,看完要是想回信赶紧写。”

宋思成面色有些奇怪,应了一声专心看信,我低着头抠手指头。看眼前的情况,柳莹玉似乎又和他在一起了。他知不知道他后世少了一条腿,知不知道柳莹玉什么话都没说就消失了?前世我比柳莹玉还要漂亮一些,这一世是什么优势都没有了。我也终于有些明白炮灰的意思,炮灰之所以为炮灰,是因为被人当作炮仗点燃,亮给别人看了热闹,自己却化成灰散进风里,连个渣子都不会留下。

“姑娘。”

人的感情真的是很奇妙,都那么久了,相隔一个时空,想起来却还是酸的发胀。柳莹玉,柳莹玉!我绞着手指心里发狠。

“姑娘?”

“嗯?”我松开自己的手指头,茫然的看过去,“看完了?”

“谢姑娘送信,我那位朋友估计还要在你那里住两日。信倒是不用送了,改日我再去拜访。”

“哦。”我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忍不住转回去,见宋思成正怔怔的看着我,眼神有些探究。

我咳了一声,又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那张欠条递过去说,“这是你朋友欠我的工钱和饭钱,你能先算给我吗?”

谁知他看都不看,眉头一皱说:“最近书院开支较大,一时半会儿拿不出几十两银子来。”

“没事儿,有多少给多少。”

“这样啊。”宋思成眉毛微微一皱,我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残忍了。

“其实也不用…”

“我这里有点碎银子,你先拿去花吧。另外书院里倒是有些鸡肉和猪肉,米也充足,你要是不嫌沉可以带走一些。”

我看着他指尖捏着的那两块弹珠大小的银子欲哭无泪,颤着手伸过去,还没开口就听他又道:“姑娘不用太感激,这些以后从欠你的银两里扣掉就是了。”

修长的手伸过来,指尖在我手里轻触一下即离开,我感觉到手心有些酥麻。物理学上来讲,那是静电打了一下,心理上来讲,那是擦出了玫瑰色的火花。可惜此刻我心里只剩冰凉,爱情没了,银子也没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大半个月会白做,这种想法一旦产生,不但没有因为这两块碎银消解反而愈演愈烈。

转身,离开。

“姑娘,我们以前认识?”

我回头,“有可能,一座城住着,你若经常出门,也许会见到我。哦,你说的鸡肉猪肉呢?”

宋思成又是一怔,面不改色道:“后面厨房。”

既然不给银子,那就顺便拿走了他一个篮子,里面除了猪肉和一只鸡,还有油盐酱醋和两只碗两个盘子。临走一再嘱咐,让他去拜访的时候送过去一袋子米面。

07炮灰的灰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运动有助于排解悒郁,饥饿有助于减缓思考。两间茅草屋出现在眼前时我心中一喜,一天的坏心情都烟消云散。

两手提着沉重的大篮子进了院子,将木栅栏门固定好,转身的时候惊见门口处一团黑,门神似的站在那里。我心里一惊,提篮子的手收了回来,随即在栅栏旁摸了一根棍子。

“喂。”我踮踮脚尖,心里给自己鼓了口气,“一身黑,你怎么又绕回来了?”

黑影半天没动,我以为他会一直站下去的时候他却转身一拐一拐的进了屋。我舒口气扔了棍子,提上篮子快步跟了进去。

油灯亮起来的时候大胡子还站在床边没坐下,拿出来一个烧饼递给他道:“你凑合着吃,我累坏了。”

“银子要出来了?”

我眨巴眨巴眼,看着他几乎皱成三角的眼睛点了点头。

“虽然你信里不让他给,但是人家毕竟是个先生,那是懂礼节,知恩图报的大好青年。我一要他就给了。啧啧,没想到你还有这样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的朋友。”

“哼,你若得了银子会舍得买这些?”大胡子扫了眼我正往外拿的东西语气轻蔑。

“错,鸡和肉是书院涮的,碗和盘子是捡乞丐的,甜瓜是山腰上摘得。”我拿着一个绿皮瓜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还挺脆的,虽然瓤有点苦。

“我都不知道山脚有甜瓜偷,早知道早下山了。你别说,老道说的话还真对,赶明我去担土,回来种点瓜果。”

“你打算常住?”

我吐口浊气,眼尾夹了他一眼,极其郁闷的开口道:“大胡子,说真的,有时候我都想半夜起来宰了你。这大半个月我比丫鬟还贴心的伺候你,临了去要银子你还不让给。但凡通点人性的都不会这么折磨自己的救命恩人。”

潇洒的甩了一下袖子,包起两个甜爪出门。

“你去哪?”大胡子语气阴沉。

“去隔壁睡,宋先生的高雅风姿让我突然间想起来自己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他嘱咐说男女有别,让我离你远点。嘿嘿,宋先生真是贴心。”我又咬了一口甜瓜,回头咧嘴一笑道:“还有,睡前陪你聊天是要收费滴,既然你一文钱都不预支,这项目就取消了。”

“哼,丑女!”

老道的房间有点潮,掀草席的时候竟然看到两条大蜈蚣。我揉揉耳朵,坐在门口啃着甜瓜看月亮。三个有甜有苦的瓜头进了肚子,叹了口气又晃了回去。

大胡子还没睡,见我推门进来“哼”了一声。我回了一声哼,抱着褥子铺到一平米见方的桌子上,头的地方垫了个凳子。因着个子小,除了腿,主干还是能放得下。

背对着大胡子躺好,一面算计一贯铜板的升值空间一面想着,等大胡子搬走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喂,我渴了。”

条件反射的起身,走到门口才想起来今天没讨到银子的事。愤愤的转身,走到床边冲他胸口打了一掌,“降驴十八掌!拍死你!”

大胡子没残的手压在头下,笑哼了一声道:“打错地方了。”

我极其轻蔑的俯视着他,“打的就是驴。”

大胡子半残的胳膊挪了挪,捅捅我的腿道:“那该打这里。”

德性!

出门烧了水,舀了一碗给他。兴致上来将猪肉也剁了,调好料包放进锅里煮着,又添了两把火回屋睡觉去了。

大胡子还是老姿势,见我爬上桌子接着睡,道:“要不睡床?”

“我嫌你脏,多久没洗澡了。”

“也是,明天你给我洗洗澡吧…全身。”

…其实我什么都没说。

宋思成上山的时候我正爬在一棵枣树上翻找被太阳晒红的枣子,一边摘还一边往嘴里塞,宋思成就是在我低头吐核的时候出现在树下的。

枣核飞的又猛又急,直直的扎进他束好的发冠里。我脑子里忽然就出现裘千尺坐在轮椅上,横在山路上的情景。跨坐在树桠上就这么低头看着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宋思成咳了一声道:“在下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老脸一红,系好裙摆兜住枣子,半抱着爬下来。看看天看看地,最后瞄了他一眼道:“那啥,你吃枣不?”

“不了,不知我那朋友…”

“哦,上头呢。”

我低着头往前走,等到了门口没忍住问:“那什么,你今天接他走不?”

“若是可以…”

“可以可以!”我咧着嘴笑,“顺便把帐结了最好,呵呵,你看,我都穷的采野枣吃了。”

“晚些我会让人送米面上来。”

“不用不用,折成现银吧。”我巴巴的笑着。

“谢敏,我的底裤呢?”这一声中气十足,刚刚降下温的老脸又烧了起来。

我做无奈状指指房间,干笑了两声道:“你朋友,偶尔,脑子不太好使,呵呵。”

“谢敏,底裤!”

磨磨牙将枣子倒到篮子里,走到另一侧的竹竿上将他的大白内裤拽下来。经过宋思成身边时,觉得我那干裂的老脸都要从皴皮缝子里流出血来。

“你叫谢敏?”

“哦。”我面红耳赤的晃晃手里的底裤,“要不你送过去?”

“不,姑娘请便。”

再磨磨牙,想起自己为了五两银子接管他的底裤洗白工作就有些后悔。他也就那么一条,我没高尚到把自己的底裤借给他穿。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越发喜欢换洗那隐私的贴身小物了。再想起为了五十两银子给他洗了全身澡,更是后悔羞愤,又伤痛欲绝。当初为什么不开口要一百两呢?虽然身材很好,肌肉也紧实,但想起他那一身黑泥,嗷…

一把将手里的底裤砸在他头上,压低声音道:“大胡子我告诉你,再让我出糗小心我半夜抹了你。”

“呵呵,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有这心思。”

大胡子手到薄被下,中间故意顿了一下斜眼看我。我背过身去,气道:“我算是看透了,哼,我算是看透了。”

“你看透什么了?”大胡子好心情的问。

我看看已经到门口的宋思成,心底哀嚎了一声,努力端庄的冲着他道:“宋先生进来吧。”

大胡子脸上的笑瞬间就不见了,见宋思成进来,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我是外人,我退出。提着篮子准备去山上摘点野葡萄,那果子虽然说小的厉害,但是入口味道极好。宋思成这样的人,不知道吃过没有。

回头看看那间茅草房,扬声道:“我出门摘葡萄,等我回来你们再走。”

“早些回来做饭。”

囧!怎么听着像老夫老妻?

提着篮子出门,顺便去了一趟下兔夹的地方,很意外的发现一只灰溜溜的野兔。不知道什么时候夹住的,已经奄奄一息了。这是目前为止打到的第一只野味,鱼除外。喜滋滋的又跑了回去,拎着兔子在手里晃了晃,心想这次也算大胡子的功劳,要不是他指挥兼帮忙做了一个简易兔夹,这顿肉也不知道在哪儿呢。

门是关着的,抬手刚要推门进去,听见宋思成的声音说,“看样子不是,那日确实是断气了。谢晴没必要骗我。”

“带着她的是一个老道,只是我来那天他就下山了。”声音没了平日里的随意,让我想起他初次醒来那冰冷的眼神。

“嗯,史道长,邻县道观的。他身边是有一个女孩子跟着,两年前去谢府做道场的时候就听他提起过。不过没想到这女孩子,竟这般…少年老成。”

你才少年老成呢,我撇撇嘴准备进去,手都贴着门了又听见大胡子说,“不,我醒来时问她她,说她叫谢敏,没有这般巧合。并且她和老道的感情没那么深,更像是…我说不好。谢敏身上有什么特征吗?一张脸,有时候也会骗人。”

“说起特征,传言不是说她肩胛骨的地方有一块吉祥图腾吗?”

“胎记?”

“应该是。既然说是吉祥图腾可以佑天下子民,我想应该是凤。不过将军,这姑娘说话有点奇怪,若不是本身逻辑有问题,那就真有疑点。”

宋思成这人,为什么背后说人坏话还能这般风轻云淡语气温润?跟说枣子长在枣树上似的,一点障碍都没。

后背有些痒,我轻轻动了动背,踮着脚尖往外走。

“若是…不能留。”

这是我最后听见的话。脚下有些乱,匆匆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喝了一声,“谁?”

我站住脚,深吸了口气拎着兔子又往回跑,一面还叫道:“大胡子,捉了只兔子!”

跑到近前的时候宋思成已经开了门,站在门边看着我跑进去,脸上已经恢复了淡淡的笑。也许他方才也是这种人畜无害的表情。

我将兔子拎到大胡子面前晃了晃,啧啧嘴道:“就是有点瘦,漫山遍野的草,还有草药和野果,野兔不是该很肥吗?”

“哼,你当所有兔子都像你一样什么都能吃下去?”

我伸手打过去,有点狠了,手心都有些发疼。这是带着气打的,打过之后我就愣了。大胡子也有点愣,瞪着眼睛盯着我。

尴尬的扯扯嘴角,“那什么,呵呵,手太快了。”

我摸摸他的胸口,讪笑道:“疼不疼?我错了,我手贱。要不俩兔子腿都是你的?”

“剩下那俩呢?”

“啊?”

大胡子面无表情的看着我重复了一句,“剩下那俩呢?”

我看看那断气了的灰兔,“哦”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兔子有四条腿啊。成,四条腿都是你的。”只要你吃的下,我决定了,兔腿上的皮不剥,你不是喜欢吃毛儿吗?这一下足够你吃一阵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第二天醒来,大胡子发现有四条腿挂在自己眼前

08讨债

晚饭宋思成没留下吃,这让我很开心,以至于他走的时候不顾大胡子的黑脸送他出了院门,还献上了今天摘到的小半篮枣子。

送他直到枣树下,宋思成终是憋不住开口说,“就到这里,姑娘回去吧。”

我看着他笑,宋思成似乎有些尴尬的紧了紧手里的篮子,咳了一声道:“那么,在下就告辞了。”

“别。”我往前一挡,笑眯眯的说,“宋先生,今天出门带银子了吗?”

“…不曾。”

我耸着肩笑了两声,扭捏地用食指捅了捅他的腰。指□体一僵,接着我看见他脚步往一侧一躲,瞬间又定住。

“宋先生,这里挂着荷包哟?看绣工不错,不知道是哪家小姐送的呀?”

宋思成面色有些难看,我适可而止。正色道:“宋先生,养你朋友我劳心劳力,供他吃喝,还要安排他拉撒。我一个死了丈夫的大姑娘,留着他本来就有损声誉,这些我都不在乎了,可是银子不能不给吧?他满脸胡子,一看就是个粗人,可是宋先生不一样。宋先生一看就是从小家教良好,怎么能欠人钱财不还呢?”

“死了丈夫的大姑娘?”

我眨眨眼,“宋先生,你这般在意我是不是处子是不对的。虽然我嫁了人没圆房就克死了丈夫,但我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宋先生再英俊…当然,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不。”宋思成连忙去摸腰间的荷包,打开看了看才问:“欠姑娘多少?”

我伸出一只手,一翻一翻又一翻。

“五十两。”

“不不不,是一百五十两。起先就五十两,可是他居然让我陪他…”我掩面欲泣,“那种事情都做了,他许我一次五十两。”

“姑娘标价…真高。”宋思成面有菜色,抠出来两个小元宝递给我,看看我的脸,又伸手往里抠。

“宋先生荷包口是不是太窄?其实先生你完全可以倒过来,真的。”

宋思成面色又诡异了几分,果真倒过来在我手上,等碎银子和铜板都出来的时候还抖了抖荷包,最后又捏回去几文钱装回去,解释道:“下山后要雇车。”

宋思成抬脚要走,我一把抓住,蹿到他面前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的脖子。他往左挪挪,我身体就往左跟一跟,他往右挪挪,我身体就往右跟一跟。

“姑娘还有事?”

“不够。”

宋思成结舌,半天叹口气道:“过几天上山我带过来。”

“先生,别怪我市侩。可是我那苦命的丈夫昨夜托梦,说我对不起列祖列宗,不但…还一文纸钱不给他烧。虽然如此,他最后还是劝诫我不可轻易相信别人,说一纸欠条在怀不如银两在手。我看您那脖子上有根儿绳,绳子上可是坠着玉?按理说我不该贪您的玉佩,但是总得有个东西作抵押,万一您下次将人接走不给钱呢?你们都是男人,就我姑娘家家的。唉,一言难尽呐。”

抬袖擦擦眼睛,“宋先生,我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人,您先压在这儿,到时候银子到了我在还您?”

宋思成面部表情纠结,以至于我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见他抽着脸颊那般看着我半天没动,张张嘴再想陈述一下现状,谁知他像是被雷击中,麻利的扯掉玉佩道:“你且收着,只是这是家母传下来的,还请姑娘暂时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