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慕府,慕嫣然便格外的乖巧小心,慕老太太和柳氏叮嘱什么,她都笑眯眯的点头应下,只恨不得她们不耐烦的摆手让自己赶紧跟着贺启暄出去游玩。

六月,天气愈发热,可顾及到肚里的孩子,慕嫣然也不敢在屋里摆置太多的冰盆,可坐着也好,躺着也罢,没一会儿身上便热烘烘的出了一层汗,让慕嫣然只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坐在浴桶里。

见不得她这番模样,贺启暄让紫云去问了夏蝉,才得知只要不是太过分,屋里也可以多放几个冰盆,一时间,慕嫣然感受着丝丝缕缕的清凉,手里捧着井水浸过的水果冰碗,吃的爽快惬意至极。

“还是没有身子的时候好啊,冰碗里的水果也比这个种类多,上面还结着冰碴儿,吃完水果喝一口糖水,啧啧啧…”

意犹未尽的将空落落的冰碗递给紫月,慕嫣然咂舌的叹着,一旁的紫云没好气的叹道:“主子,小主子在肚里听到,指不定多委屈呢,有您这么当娘的吗?”

抿嘴笑着,慕嫣然正要辩驳,外头,小平子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主子,您快去瞧瞧,快去瞧瞧谁来了?”

自打泰和帝亲政,贺启暄便把小贵子也指派到了他身边服侍,是故,如今都是小平子跟在贺启暄身后,贺启暄不出门的时候,小平子没有差事就来内宅厮混,按他的话说,跟在慕嫣然身边,就是挨骂都比在旁处自在几分。

平日里,便是做错了事,小平子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求着慕嫣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别处置他,似今日一般这般认真紧张的模样,倒是头一遭。

慕嫣然狐疑的站起身,朝外迎了出去。

刚下了台阶,看着走在贺启暄身前迎面而来的那人,慕嫣然顿时怔住了,“父皇…”

来人,正是从都城众人视线中消失了十二年之久的永成太上皇。

释然的摆了摆手,永成太上皇和蔼的笑道:“就叫父亲,或像百姓人家一般叫爹吧,父皇这个称呼,已经太久远了,久远的我都要忘记了,哈哈…”

点头应着,慕嫣然转身掀开帘子,迎进了永成太上皇。

“爹,这些年你都跑哪儿去了?我和大哥到处找你,大哥时不时的送信回来就说,几年前你去过哪儿哪儿,我看,你都能出山水手札了。”

从慕嫣然手里接过凉茶,贺启暄恭敬的递给永成太上皇,一边,仔细的打量着他。

如今的永成太上皇,已年过花甲,撇过满头灰白的头发不说,精神头却是极好的,眼睛也丝毫不显浑浊,看人时,眼角唇畔不自禁的就流出了几分慈爱的笑意,让人心生好感。

“山水手札?倒是真有这玩意儿,已经写了好几大箱子了,你要感兴趣,回头扛回来自己去看。”

永成太上皇笑呵呵的说道。

“父亲身体康健,我和王爷看到,心中比什么都高兴。”

就藩前在宫里的那些日子,永成太上皇是除宛贵妃以外最让慕嫣然觉得亲切的人,这么多年没有消息,有几次,贺启暄甚至有些胆怯的猜度,他是不是早已在大梁的某个地方,悄无声息的驾鹤西去了。

如今好端端的出现的他们眼前,身体精神都比从前更好,贺启暄和慕嫣然的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欢喜。

说话的功夫,珠儿带着蕾儿和肇哥儿都过来了,看着面前衣着朴素,可脸上却是浓浓关切之意的老者,三个孩子都恭敬的跪下磕了头拜道:“见过祖父,愿祖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孩子,快起来。”

将离自己最近的肇哥儿牵起来,永成太上皇冲珠儿和蕾儿招了招手,让她们各自在身前坐下。

看着昔日还在怀里抱过的小小婴孩,如今已经长成了明媚动人的娇俏少女,永成太上皇看着珠儿慈声问道:“珠儿,还记得祖父吗?”

犹豫着摇了摇头,继而又肯定的点了点头,珠儿娇声说道:“皇祖父极疼珠儿,珠儿那时还小所以没有记忆。可事后听爹爹和娘提起,珠儿也知道皇祖父疼爱珠儿的心,珠儿是大梁宫中第一位被加封的郡主,明珠的封号,也是皇祖父赐予的。”

笑着点了点头,永成太上皇打趣的抬手比着说道:“当日,你才这么短,抱在怀里还不如我一只胳膊长,如今,竟都长这么大了。快出嫁了,就是大姑娘了…”

提起出嫁,珠儿顿时娇羞的低下了头。

永成太上皇笑呵呵的继续问她,“你可知祖父此次回来是做什么的?”

方才贺启暄甫一见面便问了,永成太上皇却一直未回答,此刻,却对着珠儿问了起来,顿时,贺启暄和慕嫣然相视一眼,心中都有些了然了。

而珠儿,懵懂的问道:“皇祖父要送珠儿去秦国?”

点了点头,永成太上皇回头看着贺启暄说道:“婉儿嫁去秦国这么多年,虽说回来了几次,我却都没见到她,心中着实想念。如今,嫡亲的孙女嫁给外孙,亲上加亲的好事,我理该去看看,既见到了婉儿,也见到了外孙外孙女,一举数得,所以,我才大老远的赶回来,你不许拦着我。”

犹豫了一下,贺启暄爽快的点了点头,“好,就听爹的。不过,到时候,你是打算在秦国住些日子,还是跟着送亲的队伍一起回来?”

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永成太上皇笑道:“到时候再看,哪儿舒心就去哪儿,天大地大,还没有容得下我的地方不成?”

说话的口气,前所未有的轻松释然,倒让贺启暄和慕嫣然的心里,都起了几分艳羡,只恨不得自己也能早些踏上游山玩水的路途。

准备好了厢房,打算请永成太上皇过去歇息,却不料,他摆了摆手道:“和你们一起吃顿团圆饭,我便去帝陵了,这段日子便住在那儿,送嫁的日子到了,你们提前三日去接我回来便是。”

说罢,似是自言自语一般,永成太上皇喃喃的说道:“十几年了,你母亲在下面估计也闷的紧了,我把路上有趣的事跟她讲讲,她也能解解闷。”

说罢,永成太上皇站起身,跟着贺启暄出了门,两人在院子里的树下坐着,喝着茶下着棋,一如从前在漪兰宫时的情景。

用罢晚膳,永成太上皇执意不肯留下来歇息一晚,坐着准备好的马车,被贺启暄亲自送着朝帝陵去了。

直到将永成太上皇送到了大门口,看着马车疾驰着消失在巷道里,慕嫣然再回到一心堂,呆坐在软榻上,都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永成太上皇来得快去的也快,虽是整整一下午,可此刻回想起来,慕嫣然都还觉得像是在梦里一般的不真实。

到了往日该歇息的时辰,贺启暄都还没回来,慕嫣然知晓,他定然也住在帝陵那边了,慕嫣然便不再等,沐浴完径自歇下了。

一整个月,在慕嫣然翻来覆去的斟酌嫁妆单子,和贺启暄三不五时的朝帝陵跑中,就那么过去了。

七月刚到,慕嫣然就每日拉着珠儿叮嘱了起来。

一边嘱咐珠儿要善解人意,好好和司徒文宇过日子,不可骄纵任性,一边,却又面色心疼的叮嘱她有了委屈记得写信回来,千万别吞下苦水,再不济,也要好好收拾司徒文宇一番,让他知晓大梁的公主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贺启暄听了两次,再对上珠儿无奈却又好笑的目光,也只有忍笑的份。

送嫁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初六,初三那日,贺启暄亲去帝陵接回了永成太上皇,而永成太上皇见了珠儿,也慈爱的叮嘱道:“文宇若是欺负你,你就去找婉儿告状,她既是你姑姑,又是你母亲的金兰姐妹,如今当了你婆婆,自会好生疼你,文宇对你不好,你就去好好的告他的状,让婉儿收拾他。”

对贺婉茹,永成太上皇无比有信心,他始终坚信,即便已经当了秦国母仪天下的王后,他的婉儿,依旧是当日那个性子坦率纯真的女孩儿。

见祖父和母亲都这般叮嘱,珠儿想及日后再难相见,眼中的泪,顿时簌簌的落了起来,惹得好不容易止住哭的慕嫣然,再度红了眼眶。

千般难过,万般不舍,终究还是到了正日子。

初六一大早,天还未亮,一心堂里便灯火通明的亮了起来。

赶到悠然居,珠儿已经一身大红嫁衣妆扮好了,眉目如画,娇俏可人。

慕嫣然只看了一眼,眼中便弥漫起了温热的泪水,可想到若是惹得珠儿也哭了,定会弄花了脸上的妆,慕嫣然强忍下泪意,走过去赞道:“娘的珠儿,是大梁最美丽的新嫁娘。”

“娘,我舍不得你,舍不得爹爹,舍不得弟弟妹妹们…”

珠儿哽咽着说道。

“你爹答应娘了,等明年就去瞧你们,不哭,啊?”

软语哄着,慕嫣然牵着女儿进了内屋,将从前悉心叮嘱过的话,再次交代了一遍,及至外屋的喜娘几度过来催促,慕嫣然才依依不舍的带着珠儿出来。

盖上了红盖头,慕嫣然仍旧紧紧的攥着珠儿的手,倏地,手背上落下了两滴灼热的泪,慕嫣然似是被烫到了一般,顿时缩回了手。

喜娘扬声唤了一句,一身新衣的慕明诠便大踏着步子进来,走到珠儿面前,俯身蹲下说道:“珠儿,二哥送你出嫁。”

大梁的风俗,要由兄长背新嫁娘上花轿。

鼓乐齐鸣,吹吹打打的一直送到了城外,看着十里红妆远去,慕嫣然已经靠在贺启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的可怜。

“左右也就一年多的功夫而已,明年就能看到珠儿了,不哭了…”

柔声哄着,贺启暄的目光,也紧紧的盯着蜿蜒着远去的送亲队伍,心里,顿时像是少了什么一般的,有些空落落的难受。

再回到一心堂,便见紫云紫月带着丫鬟们收拾东西,慕嫣然一脸不解的看向贺启暄,却见他得意洋洋的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过你要带你出去游玩,自然是认真的。老太太和岳父岳母那儿都已经说好了,这几日,紫云她们先收拾东西,收拾停当,咱们就去慕府告别。”

被泪水泡的肿胀的一颗心里,原本装着的满腹忧伤,顿时被即将到来的惬意游玩冲散了几分,慕嫣然揩着泪点了点头。

七月十二,一切都已经收拾停当。

歇了午觉起身,慕嫣然再度耳提面命的叮嘱了三个孩子,方跟着贺启暄,一家人去了慕府。

珠儿出嫁,泰和帝在宫里,蕾儿和肇哥儿,便被带到慕府交给了何氏照看。

再到柏松堂,如慕嫣然教训孩子们一般,慕老太太和柳氏你一言我一语的将慕嫣然数落了个遍,千叮咛万嘱咐的交代她务必不要委屈了肚里的孩子。

再回到王府,已是深夜,两人想及即将到来的旅程,都有些兴奋的睡不着觉。

第二日一早,慕嫣然和贺启暄便乘着轻装舒适的马车,在初升的第一缕晨光中出了都城。

旭日东升,山上响起了悠远的晨钟响声,马车疾驰着朝前赶去,车里,贺启暄轻扶着慕嫣然靠在自己身上,两人的心里都是无穷尽的欢欣。

低头看着握在一起的手,贺启暄和慕嫣然相视而笑。

这一生的相依相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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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帝都浮尘 番外之贺启暄

番外之贺启暄

“殿下,殿下…”

远处传来了小太监刻意压低的轻唤声,假山凉亭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缩在柱子后面,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唤声渐渐远去,男孩儿长出了一口气,闪出身形,坐在条椅上抱着双膝,望着假山下荷池里的一汪碧水发起了呆。

正是初春,天色刚刚暗下来,便有凉风从脸颊边拂过,不一会儿,男孩儿的小脸就冻得通红了。

一眼望去,四周更加寂静,远处星星点点的亮光,仿若召唤人们回家的烛光,让人心生期盼,可男孩儿的心里,却没有一丝想要回去的感觉。

“殿下,你在上面吗?殿下…”

假山下,响起了一声苍老的妇人唤声,过了一会儿,见无人回应,老妇人抬脚朝石阶上迈去,刚走了几步,凉亭口,小男孩儿面色慌乱的闪了出来,“燕嬷嬷,我就下来,你别上来了。”

说罢,小男孩儿“蹬蹬蹬”的下了台阶,伸手接住了老妇人温热的手,两人缓步朝前走去。

“殿下,有什么事,和燕嬷嬷说,以后,可不许到处躲让奴才们寻不到你了,知道了吗?找不到你,燕嬷嬷心里会担心的。”

燕嬷嬷慈声说道。

轻咬着嘴唇,男孩儿迟疑了一会儿,方点了点头闷声应了一句。

感觉到孩子的不对劲,燕嬷嬷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殿下,怎么了?”

“燕嬷嬷,她,她不喜欢我,对不对?”

黑暗中,男孩儿的眼眸中,尽是惶恐,依稀,还能看到一层淡薄的水光,在夜色里显得愈发晶莹剔透,可燕嬷嬷的心里瞬时就像针扎一般的痛了起来。

长叹了口气,燕嬷嬷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牵着男孩儿的手回了瑞安宫。

瑞安宫里,住着六皇子贺启暄。

六皇子的生母是宛昭仪,论荣宠,这宫里无人能及,可宛昭仪性子清冷,偌大的一个后/宫,除了面对皇后时还有几分笑脸,对着旁人,一脸的波澜不惊,仿若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一般。

不止如此,便连唯一的儿子,宛昭仪也不怎么搭理。

私下里聊起此事,妃嫔宫婢们都百思不得其解,在她们看来,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宛昭仪有圣上的宠爱,又诞下了儿子,便是百年后,荣宠也是仅次于皇后娘娘的,可她这样冷待六皇子,再过几年人老色衰后,还有什么依仗?

到那时,六皇子也长大了,对她满心的怨怼,就更不会与她亲近了。

何苦来哉?

幸灾乐祸也好,暗里同情也罢,宛昭仪依旧故我,对六皇子,她的冷淡一如对旁人,甚至对太子殿下,宛昭仪也要和颜悦色些,仿佛六皇子不是她十月怀胎诞下的。

服侍着六皇子用了晚膳,燕嬷嬷挥了挥手,示意宫婢都退下,牵着他的手进了内殿。

满是皱纹的脸上,已多了几分憔悴和苍老,燕嬷嬷亲昵的将六皇子抱在怀里,有些感伤的看着他说道:“殿下,燕嬷嬷怕是伺候不了你多久了。到时候,嬷嬷不在身边的时候,你凡事多看少说,多长个心眼,知道了吗?”

眼中含着一丝恐惧,六皇子紧紧的抱着燕嬷嬷的胳膊,声音中已带出了一丝哭腔,“燕嬷嬷,你要去哪儿?你别撇下暄儿…”

燕嬷嬷的心里,又何尝舍得?

面前的孩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昔日还在襁褓中时,小家伙闭着眼睛的小模样,似乎还是昨天的事,一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

眼角渗出了两滴泪,燕嬷嬷抬起衣袖擦掉,吸了吸鼻子看着六皇子叮嘱道:“嬷嬷已经老了,不能永远陪在殿下身边,所以以后的路,要殿下自己往前走了。”

眼圈都红了,可六皇子却执拗的咬着嘴唇,不肯落下泪来。

他倔强可怜的小模样,顿时让燕嬷嬷潸然泪下。

拢紧了六皇子,燕嬷嬷哽咽着哭道:“殿下,嬷嬷也舍不得你,可是嬷嬷怕是没多少日子了,往后,就只有殿下自己一个人了。”

七岁的孩子,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约约的明白了生死,更何况,宫里这样的地方,每天都有太监宫婢因犯错而被处死,孩子的心里,虽不明白什么是死亡,却也知道,唯一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就要永远的离开自己了。

再也忍不住,六皇子大声哭了起来。

偎在燕嬷嬷怀里,六皇子委屈的说道:“你们,你们都不要我了…嬷嬷要走了,她,她又从来不理我,你们都不要暄儿了…”

“好孩子,你这么招人疼,怎么会有人不要你?”

燕嬷嬷感伤的擦着眼泪,一边摇晃着身子哄着他说道:“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你母亲的一颗心了。你要记着,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她更爱你,更疼你,知道吗?”

不忿的坐起身子,六皇子瘪着嘴反驳道:“太子、二皇兄还有三皇兄,他们都比我大,可他们都和自己的母妃住在一起,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瑞安宫,我去给她请安,她从来不会像看太子哥哥一样笑眯眯的看我,就连母后对我都要比她对我好。”

积压在心里的不满吼了出来,六皇子的脸已经涨的通红,说完,他却咬着牙关,抬起胳膊擦净了脸上的泪水,扭过头倔强的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可眼中的委屈,却比夜色更加浓郁,让燕嬷嬷看着,心里越发酸涩难受起来。

轻拍着六皇子的背,燕嬷嬷喃喃的说道:“好孩子,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长大了,就知道了…”

那夜过后没多久,燕嬷嬷就出宫了,又过了几个月,便听闻燕嬷嬷过世了。

知道燕嬷嬷过世的那日,去漪兰宫请安时,六皇子一如往常的沉默,可有几次抬眼,却见她眼中尽是担忧,注意到自己的凝视后,也不再躲避。

心里似是有什么一闪而过,六皇子没多想,请完安照常退了出来。

春去秋来,转眼又入了冬。

初冬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宫里传出噩耗,九皇子早夭了。

听闻消息的时候,六皇子正在院子里和自己小太监打雪仗,手中一紧,手里攥着的雪团当即捏的粉碎,手心里的一团雪慢慢的化成了一汪水,那股寒意似是弥漫到了心里一般,让他不自禁的打了个战栗。

九皇子比他小四岁,前几日,他还牵着小家伙软软的手,跟他讲蝴蝶是毛毛虫变的,明明还活蹦乱跳一脸灿烂笑容的九皇弟,怎么短短几日的功夫,就受冻染上风寒了?

皇子的身边有那么多的宫婢伺候,九皇子还是住在生母柔贵人宫里,再说了,便是冻病了,宫里还有那么多的御医,怎么这么快就早夭了?

木然的听宫里的大宫女说,九皇子还小,扛不住病去了也实属正常,六皇子开口欲争辩几句,想起燕嬷嬷说多看少说的叮嘱,顿时将话又咽了回去。

燕嬷嬷说,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身旁的人对你怎样,只看他的眼睛便好。

燕嬷嬷说,殿下,谁都可能骗你,只有怀胎十月的母亲不会,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相信,她是这天底下最疼你的人。

燕嬷嬷还说,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

燕嬷嬷,如今,我终于懂你说的话了。

那天,是三皇子贺启智的生辰,当着众多人的面,三皇子推到了六皇子,锦桌旁的一碗热汤倾泻而下,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那一刻,殿内一片死寂,连身旁小太监的呼吸声,他都听的一清二楚。

“啪”的一声,三皇子身后的那个粉衣宫婢,被疾步走来的她抬手掌掴了两个巴掌。

那是用了多大的力啊?

粉衣宫婢的脸当即就红着肿了起来,抬眼看到是宛昭仪,那宫婢忙不迭的跪倒请罪,宛昭仪却也不搭理,一边柔声哄着惊吓的呆住了的三皇子,一边吩咐了宫婢扶自己回宫里换衣服,身旁,是皇后疾声嘱咐掌事宫女速速请御医去瑞安宫的话语声。

被小太监背着踏出宫门的那一刹那,回过头去,正看到她急着收回的目光,旋即,正殿内,响起了她清冷的话语声:“既伺候不好主子,还留着何用?拖去慎行司吧…”

虽没看到她的神情,可远远的,他却听出了其中的一丝咬牙切齿。

其实,她心里是关心自己的吧?

可为什么,她不能像皇后,像贤妃淑妃她们一样,温柔的对自己笑,将自己揽在怀里亲昵的数落自己呢?

一天天的长大,比他大一岁的四皇子和五皇子相继早夭后,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宫婢们躲在一起说悄悄话时,他偷听了几耳朵。

她们都说,宫里的女人太多,阴气太重,所以皇子便极易早夭。

她们也说,其实背后都是谁谁谁动了手脚,如何如何。

而他,虽然没有生母的悉心关怀,可毕竟他也是圣上的儿子,见了皇后也要叫一声“母后”,这么多年,竟也未有人起过要害他的心。

她们说,不得生母欢心的他,已没有子凭母贵的资格,将来,是没有机会夺嫡的。

夺嫡?

为什么要夺嫡?不是已经立了太子,太子,不就是大梁的储君吗?

他心中有些不解,可看到淑妃那么认真的教导三皇子要好好做学问,经常还被带着去乾安殿给父皇考校功课,威远侯夫人进宫的时候,淑妃笑的愈发柔和。

渐渐的,他懂了。

上书房的那些书,他早都读熟了,可是每每夫子考校的时候,他都故意答错,虽为此没少让替他受罚的小贵子挨板子,可他却一点儿都不悔,只私下里对小贵子越发好,送去的伤药也都精贵不已。

骑射课时,他明明能比太子早一步到达终点的,可最后一圈的时候,一不留神他却摔下了马,额头上肿了大大的一个包,还留了好些血。

被三皇子耻笑的时候,他心里一点不难受,因为,请安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眼中的那丝疼痛。

他越来越大,她的性子也渐渐的暖了许多,再看见他,她会柔声和他说几句话,虽有些生疏的别扭,可她不知道,从漪兰宫出来后的他,一整天,唇角都是弯着的,连眼睛里,都是满溢的笑容。

十二岁生辰那日,他到漪兰宫请安的时候,她笑着冲自己招手,说给他做了身新衣服。

那一瞬,他的眼中,迸发出了无穷的光芒。

跟着丹青进内殿去换了新衣出来,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家有小儿初长成”的喜悦,那样温柔看着自己的她,从前只有在梦里才出现过。

第二日,他便换下了新衣,千叮咛万嘱咐的吩咐了宫婢放在衣橱里,不许弄脏弄坏。

那是他第一次得到母亲为他缝制的新衣,还是她送给自己的第一件生辰礼物,他怎么舍得让它被风吹雨淋的变脏变旧?

见到她的次数,慢慢的多了起来,她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有时候躺在床上睡不着,回想着她的模样,他竟突然发现,在这偌大的后/宫,她是那样的特别。

太后寿诞,皇后用大大小小的六十个寿字,绣出了一副松鹤延年贺寿图,只为了父皇的一句夸赞,每每去毓秀宫,都能看到皇后从绣架后起身,还叮嘱宫婢仔细看护不许旁人靠近。

父皇喜乐舞,贤妃便一个劲儿的托家里人从宫外寻那些新奇的曲谱,得见天颜的那天欢天喜地的弹奏给父皇听。

还有淑妃,父皇只不过夸赞了一句她的舞跳的极好,自那以后,那些会让她变得丰腴的菜肴,便禁止被摆在怡华宫的膳桌上。

而她,六皇子仔细想来,她的绣艺普通,也未见她用心的去学什么,好像父皇的喜好全然与她无关,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一般。

可再去漪兰宫,他却发现,父皇静静的看着奏折,她在一旁看书抑或是缝着旧衣,两人连多余的话都没有,可是抬眼对视时,两双眼睛里含着的温柔笑意,却都如出一辙的沁人心脾。

旁的妃嫔,总是趁机邀宠,不是为娘家的亲人,便是为自己,而她,从来不开口,也正因为此,远在郓州的文府人,每每送信进宫,都是径直去了毓秀宫,到漪兰宫的,往往只是口头的一句问候,听着便觉得假惺惺的,连一丝温度都没有。

看着皇后亲昵的叮嘱太子莫要熬夜看书,看着贤妃嗔怨的数落二皇兄不该在大日头下去骑马,看着淑妃恶狠狠的教训三皇兄说他再不听话就让父皇打他板子,看着他们,他的心里不是不羡慕的,他多希望,她也能像她们一样,哪怕就是骂他一顿,也好。

心里的期盼,像春雨过后的小草一般层层叠叠的漫了起来,他打算学着堂兄襄王世子的模样,故意做错事顶撞她,让她来训自己。

可是,没等他想好到底要不要惹她生气,她病了。

又是该死的初冬,第一场大雪过后,她病歪歪的躺在暖炕上,脸上血色全无,御医开了方子,却摇着头连声长叹。

他记得,四皇兄去的那日,御医也是这样无奈摇头的。

不,她不会像四皇兄一样的,她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的,燕嬷嬷说,人老了才会死,她还没老,她的头发还乌黑,她的脸上还光滑,她怎么会死呢?

不会的。

抱着她的胳膊,饶是夫子教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依旧哭的痛彻心扉,大声的唤着:“母妃,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她醒了,眼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悲痛欲绝,她说“暄儿,娘舍不得你,娘多希望能一直陪着你。”

听她说“娘舍不得你”,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没等他问出口,她又咳嗽着晕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三日。

三天三夜,他没闭眼,呆坐在瑞安宫里不敢出门。

他生怕,自己一出门,合宫都是白色的帷幕,还有披着麻衣的太监宫婢忙乱的到处奔走。

“殿下,宛昭仪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小贵子进来传话,他竟然吓了一跳,待到听清楚,他跳下床,鞋都顾不得穿,一路狂奔到了漪兰宫。

看着她嗔怨的唤了宫婢拿温热的帕子给自己擦脚,看着她轻柔的抚着自己的脸叫自己“暄儿”,六皇子头一次觉得,老天爷其实什么都看得见。

看着她嘴唇苍白,却一个劲的劝自己多吃些,他低垂着头,将眼泪连同碗里的饭,一起扒拉进了嘴里。

那夜,他执意要看着她睡了才走。

待到她发出绵长均匀的呼吸声,他跪在榻前,摸着她的脸坚定的说道:“母妃,儿子会长大,儿子会保护你。”

他起身离去的那一瞬间,她的眼角,滑下了两行泪。

似乎就是一夜之间,他长大了。

他想做大梁很厉害的人,这样,他才能保护母亲,可是,他却不想当皇上,书里,那些夺嫡的皇子,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渐渐的,他将目光锁在了那些战功赫赫的武将身上。

宁贵人只是个贵人,可宫里,莫说和她同品级的贵人,便连位份比她高的几个嫔,也不敢奚落她,因为,她的父亲是边陲的封疆大臣,手中握着军权。

宫婢们私下里都说,只等到宁贵人诞下孩子,她的位份,定然要往上攀升一大截的,所以,宫里的妃嫔,对她都和颜悦色的。

母凭子贵,若是他也那么厉害,宫里的女人便再也不敢背着母亲说她的坏话,再也不敢借着位份比她高,指桑骂槐的数落她了吧?

如是想着,他往宫外跑的愈发勤,跟着襄王府的拳脚师傅练功夫,刀枪棍棒,他舞的有模有样,回到瑞安宫,关起院门来一练就是一个晌午,连襄王世子都犹疑的质问拳脚师傅,问他是不是趁自己不注意时给六皇子开了小灶。

都城里的豪门子弟,闲来无事常去喝花酒,他也跟着去了几次,可看着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巧笑嫣兮的坐在男人怀里,他却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