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汇聚的阴森激流不再直射,而像奇异的波涛起伏聚散、左右盘旋,不时凝成一阵阵爆发的蓝光,如一道道巨浪无声无息的拍向刘黎。三丈之内的草木弹指间全部腐朽化泥,土地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黑色,几乎毫不反光,平地看上去如同不见底的深渊一般。

刘黎的动作也变了,左手稳稳托住罗盘不动,右手持军刺指向面前的大地左挑右绕,口中还念念有词,看上去就像一位做法驱鬼的道士,但手中不是桃木剑而是冷飕飕的刺刀。说来也怪,不论向左狐的攻击如何凌厉阴森,都从容的被化解,一波波蓝光随着他的刀势钻入地下不见去向,但刘黎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

不知正在相斗的两位高人彼此的感受如何,远处山梁上置身事外观战的游方却受不了了。看见向左狐的攻击,弥漫的寒意几乎浸透骨髓,感觉就像自己正在被人活埋,冰冷的泥土已经盖到脖子上,身体还在不断的下陷,意识在一片恐惧中阵阵昏沉。看见刘黎的招架,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扯动了,身体五官也在变形扭曲中,别说用力反抗,没成为一堆烂泥就不错了。

靠,看一眼就这么厉害?游方此刻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有灵觉,甚至没有五官,就是一头无知无欲的蠢猪。两大高人的相斗虽然精彩纷呈、难得一遇,游方却不敢再看下去了,闭上眼睛收敛心神,也尽量约束灵觉不去感应任何东西,软软的靠着树,这才好受一些。

他刚刚闭上眼睛,刘黎却说话了,声音远远传来听的却很清晰:“小游子,是不是很难受?如果能忍得住,就尽量多看几眼。松鹤谷向家擅长风水阵法,宗主左狐先生更是一等一的阵法高手,可惜我今天要杀了他,这个观摩机会太难得了,看一眼少一眼呐!”

这老头的嘴可从来不吃亏,如此激烈的相斗中还不忘损人。游方哪里敢睁眼,但也很自觉的“配合”刘黎,挣扎着喊道:“没什么好看的,今天刚从八大处过来,领教过那种天人相合的千年大阵,有这碗水垫底,区区几杆旗算什么?有能耐插到八大处去,看是他的破旗杆厉害,还是佛祖舍利塔厉害?”

刘黎居然还有心思教训他,呵斥一声道:“小子,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别忘了他现在还是个大活人!一人之力总有穷尽,混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啊?风水阵法的妙处就在于它同时是一种灵枢与灵引,借之运转山川地气为我所用,起到四两拨千斤之效,你该好好学学对面那个四两是怎么拨的!”

游方:“四两,我看是二两吧?俺们乡下有句土话,叫狗头上顶不了二两油…”喊到这里他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说的话也是在信口胡扯了。

向左狐的鼻子都快给气歪了,两人明明斗得旗鼓相当,而刘黎处于守势丝毫不占上风,却拉着一个臭小子在嘴上占便宜,一副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喝道:“刘黎,枉你身为当代地师,难道不会看天时吗?行将入夜,天地之间的阴气会越来越重,而我的聚阴阵已经发动,你有再大的神通,难道还能与天地轮回相对抗?不要做无谓挣扎了!”

听到这句话游方也是一惊,就算他刚入门未久,但也了解风水地气,这么斗下去刘黎确实不占便宜,至少在天时上很不利。假如现在两位高人旗鼓相当,刘黎绝对坚持不了很久,他倒是有心帮忙,但此刻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又如何插手?

刘黎断喝一声:“向左狐,你也太小看一代地师了!…小游子,睁眼,看我如何破阵!”

游方闻言不由自主睁眼,眼前一花感觉说不清是难受还是惊怖,因为自己的身体仿佛都随着景物的变化而消失了,只剩下灵觉五官空荡荡的虚悬。

所见还是这片山谷,却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也分不清是春夏还是秋冬,刘黎与向左狐仍站在山谷中相斗,他看的清清楚楚,刘黎此刻已经站住不动了,捧着罗盘以刺刀指天就像一尊雕像。

围绕着老头周围的景物似在飞速的变化,白天黑夜的交替、春夏秋冬的轮回,不是实际发生而是灵觉感应的“心像”所见,与现实中的夜色山谷相重合,让人恍然分不清梦幻与真实。为什么会发生这种错觉?老头在运转心盘术——真正的心盘术!侵入游方的灵觉让他感受到。

老头可不是在考察地形地貌,也不是在看风水,春夏秋冬的轮回演变本身就是天地生机周而复始的过程,这片大地已经承载了亿万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他以心盘术“唤醒”这岁月年轮,运转天地间的生机灵气。引煞阵汇聚的阴森寒流仍在,却无法与这天地生机运转相抗衡。心盘运转到极致,刘黎大喝一声手中刺刀向前一挥,一切戛然而止。

只听咔咔两声,向左狐身边的六杆旗杆莫名断了两根,阵破了,汇聚的阴气一时仍郁积在山谷中,但却不再向刘黎汇流攻击。半空中飘浮点点诡异的蓝光缓缓的消散,但短时间内还无法散尽。

老头的反应却比兔子还快,聚阴阵一破未等鬼火散尽,把罗盘一揣一蹦多远,持着刺刀朝着向左狐直冲了过去,看动作很有游方刺杀胡旭元的风范,刀尖微颤似乎发出一种无形的力量,周围飘浮的鬼火像波浪般的分开,又于他的身后合挠。

刘黎要掏家伙上去直接捅人,阵法一破心盘术一收,游方感觉身体又“回”来了,脑袋晕得厉害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他咬舌尖竭力使自己清醒过来,手持秦渔也冲下了山梁。

刚才老头发动的心盘术非同小可,游方虽然刚刚入门也知道那种消耗相当巨大,刘黎再大的本事也会感到虚弱,此时不帮忙又待何时?山谷中还飘着鬼火呢,游方也释放出灵觉扰动阴气分开鬼火,但他冲的太快了,有几点蓝光擦到了身上,数量很少威力也不是很大,仅是上衣有几块布片在跑动中被风扫了下来,落地变黄渐渐腐朽。

山梁上的游方再快,也没有三丈外的刘黎快,他与向左狐已经交上了手,军刺与骨刺左右挥闪却极少碰撞,两人身形游走滴溜溜乱转,身法快得就像虚影一般。远处奔来的游方看得清楚,向左狐的功夫不弱,至少绝不亚于自己,甚至比刘黎更强。

冲到近前挥秦渔就要与刘黎一起夹攻向左狐,却脚下一滑就像溜冰一样,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在无形的流动中推了他一把,好悬没有晃倒在地。挥剑接连冲了几次皆是如此,他根本靠近不了两人缠斗的战团。

刘黎与向左狐不仅在比武格斗,已经以命相搏,使出了所有还能动用的手段。不仅挥刀子,还以神识相互缠绕展开精神攻击,偶有余力便运转地气克敌,这样纠缠在一起游方很难插进去。

试了三次他干脆不往上冲了,右手持剑左手托腕,拿桩定身收敛心神运转内劲,收住灵觉将精气神都集中在剑尖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游斗中的向左狐。他没有参与格斗,而是为刘黎掠阵时刻准备策应,只要向左狐一露出破绽就上去给他一剑。

他这样还真站稳了,持剑一步步缓缓而行,紧随两位高人游斗的身形。山梁那边不知何时已有月光洒落,宝刃秦渔又发出微弱的清啸,宛如女子渴望的轻吟。他这个架势不论是不是虚张声势,看上去也似一头欲扑击的猛兽,咬不着人也能吓唬人,吓不着人也能膈应人。

向左狐禁不住暗暗心惊,历代地师的威名他当然知道,但是当代地师刘黎自从六十四年前遭遇重创,功力大打折扣,这么多年始终无法恢复巅峰状态,如今恐怕也剩不了几年阳寿,应更加不如当初。而自己提前布下聚阴大阵占尽天时地利,应该有七成把握可以击败刘黎,说不定还有生擒的可能。

他刚才还在心中得意的盘算,若能拿下刘黎,再好生逼问历代地师秘传的心盘术。心盘术是高深玄妙的风水秘诀,向左狐也会,但历代地师所传更加非同一般,是他梦寐以求的。倘若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得手,胡旭元死的也值了,反正他会杀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子灭口,顺手也为徒弟报了仇。

没想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黎居然破了他最擅长的聚阴阵。当时感到一阵可惜,今天难以阻止刘黎逃走,今后多了偌大的麻烦与祸患,假如消息传了出去,他回到向家后也不好交待。不料刘黎的反应更加令他意外,竟然没有逃走,而是挥刀上来与他拼命。

向左狐与胡旭元这对舅甥师徒今天的举止,把老头给惹急眼了!况且刘黎自可逃脱,游方怎么办?

等到近身交手,向左狐又觉得意外,刘黎破阵的神气消耗自然极大,但是他运转法阵的消耗也不小。方才以风水秘术相斗,消耗的不仅是体力,更多的是比拼修为功力,刘黎的功力比他原先所估计要精深得多,神识也浑厚悠长。等到此刻才近身相斗,神识纠缠此消彼长,拳脚兵刃上刘黎竟然不吃亏,太难缠了!

更何况还有一个年轻人在一旁虎视眈眈,手中那柄煞刃着实厉害。他与刘黎斗到这个程度都已是强弩之末,迟早挡不住那人攻击,只有找机会先把他除掉才行。可是刘黎转守为攻之后,就似不要命一般一招狠似一招,让他根本没机会对那年轻人出手。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说不定今天就会栽在这里,得赶紧脱身了,毕竟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紧,有什么麻烦以后再说吧。向左狐心念及此,身法陡然加快,绕着刘黎向外转了半圈转身疾走,手中长长的骨刺急速挥舞,发出一连串类似笛子吹奏的颤音,引动山中夜气相和,奇异的力量逼使刘黎不得追近。

向左狐又使出了风水秘木,而且是除了阵法之外压箱底的绝招了,不求伤人只为逃跑。刘黎没有勉强揉身进击,而是像发疯般奋力一跺脚,大喝一身:“动手!”

此地没有别人,老头当然是叫游方动手。就在刘黎跺脚的一瞬间,游方的感觉不是大地在晃,反而感到脚下的土地是如此坚实稳固、难以抗拒的厚重。游方的灵觉、两位高人纠缠的神识、笛声引动的夜气,甚至秦渔的轻吟都被“封固”了。也不知老头是怎样跺出的这一脚,在场所有人包括刘黎本人的风水秘术,在这一瞬间都“失效”了。

刘黎跺脚的同时,向左狐正好从游方左侧斜刺里窜出。游方早已蓄势待发,此刻想也不想,身形如风而至,挥剑直刺向左狐的右颈。

向左狐的功夫当然在游方之上,“有触必应”的境界自不多言,看也不看右手向外一挥骨刺,剑骨相击发出的声音异常沉闷。撞击力不仅爆发在兵刃相触的那一点,内劲运转中全身筋骨都受到了冲击,游方倒飞出去三米多远,落地之后蹬、蹬、蹬连退几步才站住,内腑翻腾好悬没吐血!耳中仿佛听见秦渔发出一声似伤痛的呜鸣。

喘息略定抚胸望去,向左狐却没走,身形仿佛被定格仍保持向外挥击的姿势,只有头垂了下去,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表情竟神似胡旭元临死之前。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胸前,满脸的惊骇与不可置信,还有深深不甘,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只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嘴角有血沫涌出。

在他的前胸露出了一截刀尖,月光下不染血迹发散着寒意,向左狐的生命也正随之流逝。他的背后贴着一个人,宛如隐藏在月光的阴影中,正是刘黎,手中的刺刀已完全没入了向左狐的后心,只留下一截缠着粗布的手持处。

风停了,山谷中连虫儿都不再鸣叫?除了自己的喘息声,游方几乎听不到别的动静。一片静谧之中,刘黎对着向左狐说话了,声音低沉中略显疲惫。

“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不该用自以为最擅长的风水阵法与我相斗。你想欺我年老且伤,这一辈子又没留下传人,但我毕竟是当代地师,以风水秘术欺我,简直是一种侮辱!你此生最擅长,而我远比你更擅长,就算你布下法阵占尽天时地利。——左狐先生,你所求如此,死的也该瞑目了!”

向左狐口中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动静,手臂一软,骨刺落地,本已低垂的头也毫无支撑的耷拉下去,他死了,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挂在刘黎的刺刀上。

刘黎对着死人还在说话,但是接下来的话向左狐是不可能听见了,倒像是说给一旁的游方听的。

“左狐先生,你的功夫了得,想击败我不是没有机会。从一开始你就应该与我近身缠斗,神识彼此相消,只要你敢拼命我也无可奈何,最终恐不是你的对手!何必舍近求远反而耗送一身功力?…小游子,你说是不是?”

刘黎正“语重心长”的对着死人说话,冷不丁开口叫游方,把他给吓了一跳,赶紧答道:“他哪是前辈的对手,功夫再好也不行,人差的太远了!…前辈,您没事吧?”

刘黎冷哼一声:“你看有事的人,难道是我吗?”

游方:“当然不是前辈,您老人家怎会有事呢?…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算了,待会儿再说这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刘黎很不满的反问道:“你又不是没杀过人,怎么办还要问我?当然是将麻烦料理干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第四十四章 你能做到吗

刘黎说话的同时,掏出罗盘托在左手朝天空一招,展开手臂向后退了一步。山谷上空漂浮的点点幽蓝之火已散去了大半,余下还未散尽的此刻奇异的汇拢,如一条溪流落在向左狐的身上。

游方莫名感到一阵恶心,拣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根细长带孔的骨刺退后几步。只见向左狐的身体包括他身上的衣物迅速的枯萎、腐朽、散开落地,这么短的时间内自然不可能有蛆虫滋生,但却迅速而奇异的化为一堆腐泥,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再高明的法医恐怕也查不出线索来。

在游方拣起骨刺的同时,刘黎已经拔出了刺刀,冷冷的看着向左狐的尸身萎地化泥,吸聚的蓝光似乎还未散尽,刺刀上泛出点点阴森的青芒。

老头应该很累了,游方在近处看的清楚,他握着刺刀的手背上有一层凝结的细汗。不是平常人大汗淋漓的样子,在月光下就像一粒粒晶莹的露珠密密麻麻粘附在竖起的汗毛上。游方也是个会家子,明白这是全身劲力运转到极致,血脉宣泄的结果,老头握刀的手心此刻一定也汗透了,体力几乎到了透支的边缘。

好悬呐,杀了向左狐两人看似毫发无伤,但其中的凶险只有在场的一老一小自己清楚。

刘黎拔出刺刀之后,看也没有多看一眼顺手就将罗盘扔给了游方,转身朝山梁那边快步走去,路过那座残存的聚阴阵时,刺刀连挥在每一截旗杆上都划了一记,边走边道:“拿好你的盘子,今天要不是它,我老人家还真难搞定!…带着鹤翅风笛,随我去那边收拾干净。”

看来这根骨刺名堂不小,叫什么鹤翅风笛,游方有太多的话想问刘黎,但此刻不是时候,只得紧走几步问道:“您老人家不要紧吧,用不用我扶一把?”

刘黎板着脸道:“地师走山路,从来不用人扶!…小游子,你怎么样,接了大名鼎鼎的左狐先生一击,还受得了吗?”

游方调息平定心神答道:“是挺难受的,但还挺得住。”

刘黎:“那就快点走,时间不短了,别走了风。”

山粱那边的大道旁,还有一辆空车并躺着两个生死不明的歹徒,万一被过路人发现了报警,追查起来也是很麻烦的事。游方抢在刘黎的身前翻过了山梁,来到胡旭元的尸身旁,先将那根判官笔形状的凶器收了起来,此物的外形与鹤翅风笛差不多,但它是金属质地实心不带孔,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些江湖人不约而同都喜欢用刺状的家伙,刘黎的刺刀、胡旭元的判官笔、向左狐的骨刺甚至包括游方的短剑,都是短而带尖的方便刺人。自古格斗所用的冷兵器中,枪为百兵之王,战场杀伤力是最大的,但现代人不可能扛着丈二长枪满街跑,缩短为匕、刺便于携带。而在施展拳脚功夫时近身持刺,不仅相当于手臂的延伸,还可以直接招架对方凶器的劈砍,既方便又实用。

收起胡旭元的兵器,游方又搜了一遍尸身。他虽不是个苦孩子出身,但从小就知道废物利用,父亲小时候不就是跟着奶奶进城“拣破烂”起家的吗?游方没有“浪费”的习惯,他可是亲眼看见刘黎是怎么处置向左狐的尸身,万一胡旭元身上有好东西可别糟蹋了。

游方还真的有收获,居然搜出来三万现金!这个胡旭元也真是的,跑到八大处逛公园,带这么多钱干什么,白白便宜了“凶手”游方。幸亏游方的习惯好,要不然待会儿尸身连着衣服一烂,这笔钱不就浪费了?至于其它的东西游方可没动,包括胡旭元的钱包以及里面其它的证件、信用卡等等。

他搜身的动作很快,不亚于老练的扒手,弯下腰摸了两把就搞定了。刘黎就站在一旁看着,见游方揣起了三摞钞票,不禁露出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搜完身,游方又去拣插在周围布阵的骨头棒,刘黎皱眉道:“那些破玩艺没什么用,都扔他身上吧。”

游方很听话的将周围的骨棒拔出来都扔在胡旭元的尸身上,刘黎很干脆的弯腰一刀插入后背,刀身上的青芒微泛,似在刹那间笼罩住尸身,然后拔刀未多看一眼,转身向山下大道走去。胡旭元的尸身连着衣服也与向左狐一样迅速的化为腐泥,至于上面堆放的骨棒腐朽的速度要慢得多,从黄色发灰渐渐变得发黑,然后干枯碎裂变成粉末,完全消失已经在几个小时以后了。游方当然没有看完这一幕,他早已跟着刘黎下了山。

来到大道旁,那辆出租车竟一直没有熄火,而两名歹徒还躺在原地,看来附近并没有什么人经过。游方先拣起了自己的剑鞘与剑套将秦渔收好,又想到了什么,在两人身上摸了两把,果然搜出了两叠现金,每人身上有一万,扎钞票的牛皮纸条还没拆,像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不久。

联想到胡旭元身上的三万现金,游方在脑海中大约拼凑出一段猜测的情节。这两名歹徒应该是胡旭元找到的,特意拿出五万块钱给他们看了,并支付了两万块的定金,要他们抢游方身上的一件东西,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三万。

而这两名歹徒并不仅仅是为了五万块钱杀人,他们被胡旭元的举动勾起了私心,既然有人肯花五万雇凶去抢,那么这件东西的价值一定远远超过五万。他们收了两万块钱又趁胡旭元“不在场”,企图抢了东西据为己有,为了不暴露,干脆起了杀人的歹念。

至于实情是否如此,就要问他们本人了,游方只能猜出个大概。

收起钱游方心里犯难了,两名歹徒中被撞的“乘客”伤的极重,断裂的肋骨可能已经刺穿肺部,嘴角有一摊血,呼吸听起来就像破风箱,昏迷中已处于垂危状态。而那名被揣中肚子的司机,口吐白沫躺在地上轻轻的抽搐,暂时并没有生命危险,但如果不处理的话也够呛,他仰面躺在地上有些呕吐,很可能会室息而死。

把他们丢在这里不处置,自己反而会成为警方追查的杀人者。假如送医院的话,至少自己应该报警,不能白白便宜了这两个谋财害命的歹人。但这样麻烦就多了,万一在途中就出了人命,自己更加解择不清,而且麻烦不仅仅来自警方,别忘了今晚还死了两个来历非同一般的人。

正在踌躇间,刘黎大步走上前去,二话不说连起两脚将躺在地上的两人挑飞,落入道旁的树林中。他下脚很重,昏迷中的歹徒顿时送命,落地时已经开始迅速的腐化,因为刘黎不仅起脚还挥刀在空中给了他们两下,至此刺刀上的青芒已经退尽,又恢复了惨白的颜色。

游方有些愕然,这老头可真够狠的,骨头渣子都不留啊,一切痕迹处理的干干净净!而游方本没想杀这两人,从法律上来讲这已超出了正当防卫的范围,属于追加伤害,且他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游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想当初在青县郊外被刘黎盯上,自己还威胁老头说怕不怕他杀人灭口?自己真是不识尊神真面目,关公面前耍水果刀了,这老头原来是杀人灭口的祖宗!又想起刘黎说过曾有一个徒弟是他老人家亲手了结的,不禁莫名打了个寒战。

刘黎见游方站在一旁发愣,表情很不满的说道:“夫子之道在于忠恕,但要分场合,江湖人行事讲究以直报怨。这两人与你无怨无仇素不相识,却因一念之私而杀人,出手如此狠毒毫不犹豫,留他们在世上也有害无益,不如尘归尘土归土,倒是做善事了,难道你还想说什么吗?”

游方苦笑道:“您老都处理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刘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问了一连串的话:“今日命丧山中的左狐先生,来历非同小可。他这一失踪,你认为没有高手追查吗?留下这两名歹人,必然能查出你的线索。假如有人顺着线索找到你,你能说的清吗,如果说不清,难道还有命吗?你还想让我老人家天天这么暗中护着你吗?”

游方立刻摇头:“不敢!…请问前辈,我们现在去哪,这辆车又怎么办?”

刘黎很生气,差点没用刺刀背敲他的脑袋,瞪眼道:“遇到这种事,连脑筋都糊涂了?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你难道让我在荒郊野外连夜徒步爬山?有现成的车,当然是开车走!”

老头一直架子十足,但看得出来他已经疲惫不堪,连夜再走十几里路确实太累,也想坐车图个方便了。

游方将虚掩的车门拉开道:“您老请上车,请问去哪?”

刘黎坐到副驾驶位置上答道:“去颐和园歇歇。”他真需要好好歇一歇,寻找灵气不错的地方滋养形神,颐和园是与八大处龙脉吐珠相望的“龙取水”之地,最合适刘黎此刻调息。

游方上车,将计价器扣下又打开,拉着刘黎调转车头绕过香山与八大处之间的偏僻小道,向颐和园开去。刘黎将座椅背放斜,靠在上面闭目养神,却似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我今日行事确实过于狠绝,但自有原因,你将来若非万不得已,不要学我这样,否则折福折寿啊!”

游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陪着小心道:“您老人家长命二百岁,先好好休息吧。”

刘黎闭着眼睛又补了一句:“待会儿开车上了大道小心点,躲着那些监控摄像头,别把这辆车连我们俩都给拍进去了。”这老头年纪虽大还真不是老古董,当今社会那些先进的玩艺什么都知道。

其实不用他提醒游方也会注意的,否则也枉称江湖小游子了。为了尽量不打扰老头休息,车速不快不慢开的很稳,半个小时后停在了一条没有路灯的道旁,路边有绿化带,穿过绿化带就是颐和园的围墙了。

车一停,刘黎立刘睁开眼坐起身道:“把车上的痕迹全抹掉,然后进来找我。”

游方又问了一句:“车就扔在这里吗?”

刘黎终于露出了倦意,不再吹胡子瞪眼说话:“警方会发现的,人虽然没了,但车是他们家属的财产,留下吧。”说完这句话他径自下了车,穿过绿化带翻墙进园了,看意思是要游方处理完车上的痕迹自己去找他。等到游方翻墙进了偌大的颐和园,早已看不见老头的踪迹。但他此刻已是熟门熟路,自知在园中寻找适合滋养神气且足够隐蔽之地。找了大约一个小时,果然在一处略向内凹的半山坡上看见了刘黎,这里是一片月光下的林间空地,老头正盘膝端坐在一块石头上调息。

游方没有打扰老头,他自己也需要行功调息,化解内脏的不适,借助天地灵气滋养定神,定坐之地便是人为灵枢运转之处,彼此不能相扰。游方退到了一个较远的地方,也盘膝而坐运内养心法。法诀虽妙但也架不住今天这般折腾,游方行功一个时辰也只恢复了六七成,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完全休养过来。

当他吐息收功睁开眼时,发现刘黎背手站在身前不远处,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却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戏谑,活脱脱又是他熟悉的那个怪老头。

游方有些不知所措,站起身来问道:“前辈为何这么看我?”

刘黎却点头赞了一句:“小游子你很镇定嘛!”

老头难得夸他一次。凭心而论,游方今天的举止确实足够镇定决断,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慌乱,遇见如此意外的凶险变故,这么年轻的小伙且功夫尚浅,但举措得当几乎无可挑别。

游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是吗?那要多谢前辈的教诲与提点。”

刘黎却很“谦虚”的一摆手:“不要谢我,你有很多能耐不是我教的。小游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还没有来得及细聊今天发生的事,老头居然好整以暇的要讲故事。谁吃饱了没事干,大半夜跑到颐和园山林中讲故事?老头今天也给向左狐讲了一个故事,然后把人家给杀了,可见听他讲故事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游方很是纳闷,只得答道:“前辈请讲。”

刘黎却不着急,表情很高深的又问了一句:“作为一代地师传人,不仅要聪敏机警,也要有真正的胆量,遇事镇定、处置不能失措。这些,你都能做到吗?”

老头的话又绕回到收徒上来了,而此时的游方已经对老人家心服口服、既感激又佩服。刘黎的能耐自不必多说,游方以前别说见过,就连想都想不到,绝对有资格做自己的师父。而且老头今晚可是为他拼了老命,这份大恩简直没法报答,今后有机会也应该好好孝敬他。

游方已经想好了,只要老头再问一句“你愿意拜我为师吗?”他立刻就跪下磕头拜师。于是很认真的答道:“不敢说都能做到,但遇事自信还能有所反应,知道处置,不至于太过失措。”

刘黎的表情却不太认真,坏坏的笑道:“是吗?我看未必!别急,先听完这个故事…”

刘黎以前收过八个徒弟,指的是正式入门欲传以衣钵的弟子,但他这一辈子可不止教过八个人,比如此时的游方…也算已在老人家门下受教了。他二十年前还收过半个徒弟,徒弟怎么还能论半个呢?此事说来话长。此人名叫何远之,听名字很男性化,其实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

自古以来就极少听说有女地师的,更何况是刘黎这种地气宗师的传承?风水师这一行时常要穿行荒山野岭,而且有些阴气与阳气特别重的地方都会对体质有影响。男人还好说,但女人有时候真的很麻烦。

刘黎没想过要收女弟子,但何远之是故人之后,她生的乖巧很讨人喜欢,一张嘴也很会说话,把老头哄得很开心,于是就经常教她几手防身功夫与风水秘法,反正也没有别的徒弟,如此也聊胜于无。何远之的资质与悟牲还不错,入门的功夫几乎都学会了,她为人尤其机灵,和老头相处久了,经常将师父那些戏弄人的花样一眼看穿。

刘黎是个老的不能再老的老江湖,除了一身真功夫,江湖手段也是花样百出,这些游方曾领教过,种种小手段也是老头教训弟子的方式之一。但是何远之是故人之女,刘黎又没打算传之正式的衣钵,因此教训的不能太过分,而何远之往往能看穿他的小把戏,让老头经常没脾气。能教的都教她了,就算一时火候尚浅,以后也只能靠她自己去历练了,毕竟“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至于剩下的本事,老头也没打算传授。但何远之却有了不太服气的想法,拐弯抹角的问刘黎——女子可不可以成为一代地气宗师?

刘黎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其实在老头的眼中,就算何远之是个男的,与继承地师衣钵的要求也有很大的差距。但他不想直接说出来打击她,又不想让她认为自己有性别歧视,于是耍了个手段,对何远之说:“作为一代地师传人,不仅要聪敏机警,也要有真正的胆量,遇事镇定、处置不能失措。这些,你都能做到吗?”

二十年前的这番话,与刘黎刚才问游方的那句竟是一字不差。

第四十五章 好大的破绽

当时何远之一听觉得有门,立刻点头答道:“能做到。”

刘黎:“那好,我就给你一次考验的机会,试试你的胆量。”

怎么试呢?刘黎要何远之在某天半夜去荒郊外的一片老坟地,其中有一座坟被雨水冲坍了半边露出了坟洞,坟洞里当然躺了一具死尸,死尸腰间系着一块玉璧。何远之需要孤身一人前去找到那座坟,将玉璧取出,回来后完好无损的交给刘黎,就算通过了考验。

刘黎还提了一个特别的要求,一旦拿住玉璧便不得松手,并且吓唬她说:“夜半荒坟,向来是灵异之地,人的心神易受侵扰。你又是一个有灵觉的女子,体质属阴并带着生气,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生,届时一定要举措镇定、处置得当。”

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大姑娘来说确实是过于为难了,但何远之艺高人胆大,竟然笑着答应了。

故事听到这里,游方也忍不住笑了。其实老头耍的这一招他也能看出来,是江湖人试炼弟子胆量的手段之一。坟洞里躺的“死尸”就是师父本人装扮的,目的就是为了看看这名弟子敢不敢在规定时间真的一个人亲自来。

胆小的人自然不会来,想投机取巧的人可能会偷偷白天去,有人虽在规定时间去,但会请一批朋友或保镖跟在身边壮胆,还有人干脆花钱雇别人去取东西。

何远之笑着答应了,想必也是看穿了老头的花样,但只要她真敢去,胆子也不算小,至于能不能达到老头各方面的要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刘黎却没有理会游方的笑意,自顾自继续讲故事…

那时刘黎住在广西柳州近郊,而何远之是从外地家中溜出来找老头学艺的。这天晚上,何远之特意给刘黎做了几盘好菜,买来两瓶好酒,让老头好吃好喝的等着。天黑之后她出门时,刘黎正在喝酒,特意叮嘱了一句:“不要着急,小心点,慢慢走。”

何远之着急完成任务,一出门就大步流星奔郊外的老坟地去了。到了地方确实够恐怖的,刚刚下了一场小雨,靴子踩在泥地上发出吱吱的怪声,四面隐约可见零星的鬼火飘荡。这片坟地里没有风,但可以听见远处山间的风声,似有人在吹奏呜咽的长萧。

她也感到头皮发麻,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暗中给自己壮胆道:“害怕也没什么,人哪有不害怕的?只要不慌不乱就行!…别说没鬼,就算真的闹鬼,凭我的功夫也用不着怕…嗯,注意拿桩站稳,别不小心滑一跤,让扮死尸的老头看了笑话。”

何远之左手戴好皮手套,在手腕外侧绑了一支手电,照起亮来十分方便,右手握住一支短刀走进了坟地。时间不大,还真找到了刘黎所说的那座坟,看上去很久了已经塌了半边,棺木腐朽后形成了一个坟洞,里面还真躺了一具尸体。用手电一照,尸体上的衣服虽破旧不堪但还算完好,腰间系着一块玉璧。

看见这么“恐怖”的一幕,何远之倒不怕了,反而在心中暗笑。坟已经成了这个样子,里面早应该尸骨无存,怎么还有这样一具尸体躺着,分明是老头自己扮的,破绽太明显了!她二话不说,俯身上前用左手抓住了那块玉佩。

电筒的照明下,那具尸体竟然动了,伸手抓住了系住玉璧的丝带。何远之没有惊慌失措,右手挥刀割断丝带,还用刀背顺手敲了尸体的手背一下,拿着玉璧一个后空翻跳下坟头,转身一溜烟出了坟地。

事情至此十分顺利,但是还没完。走出坟地暗自得意,何远之正准备往回赶,抬头只见路上有一条人影正以极快的身法赶过来。

到近前以手电一照竟是刘黎,老头换了一身破旧不堪的衣服,左手拎着酒瓶,腰间系着一块玉璧。

何远之吃惊不小,上前讶道:“师傅,怎么在这里看见你?”

刘黎打了个酒嗝,瞪眼道:“要你慢点走,怎会这么快!我刚才多喝了几杯…”

何远之一下子就毛了,打断刘黎的话,举起左手颤声道:“您老要我取的玉璧…”

话还没说完,刘黎一拍腰间,愕然变色道:“玉璧还在我这里呢!你去了什么鬼地方,拿了什么鬼东西?”

就这一句话,何远之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劲,吓得尖叫半声手一抖,玉璧落地摔碎了——那块玉璧本来就是碎的,勉强用胶粘合在一起,失手落地必碎无疑。

见此情景,刘黎突然笑了,笑呵呵喝了一口酒道:“远之,你忘了我的吩咐吗?一旦拿住玉璧便不得松手,有意外的情况发生,一定要举措镇定、处置得当,将它完好无损的交给我。…你爱用心机料事,遇事出于预料却还不能全然镇定从容,难道你没有发现坟里躺着的那人,穿的就是我现在这身衣服吗?”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不用刘黎多解释,游方也能猜出内情——

坟洞里躺的“死尸”的确就是刘黎本人装扮,何远之也成功拿到了东西,这与传统江期人试炼弟子胆量的手段没什么两样,但是老头又玩了个新花样,在后面加了一道门槛。待到何远之一走,刘黎也迅速起身,施展身法溜出坟地,绕到来路上装成刚刚赶来的样子,一句话就把何远之吓得惊慌失措。

何远之总能看穿刘黎的小把戏,经常让老头没脾气,以为这一次又和以前一样。等到遭遇的情况出乎预料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先前想象的那般镇定、能够从容应对。刘黎的考验她当然没通过。这老头太“坏”了,但手段也的确高明。

听完故事,游方笑着问道:“那位何姑娘,后来怎样了?”

刘黎:“自然不能继承我当代地师的衣钵,她是从家里溜出来胡闹的,后来自然是回家了,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早已嫁人生子…不要说她了,还是说你!小游子,你笑什么,难道以为自己足够镇定吗?”

老头问话时看着游方,神情似笑非笑,让游方总觉得心里没底。他不明白老头讲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什么?难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仔细回想今晚所发生的事,应对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妥呀,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一切尽量处理到最好。

游方疑惑的问道:“晚辈今天有何失措之处?请您老指点!”

刘黎终于绷不住了,嘿嘿笑出声来,一指他的裤裆道:“你临机决断倒是干净利索,我很满意,就是留下了好大的破绽,这样走出去一定很引人注目。”

游方一低头,闹了个大红脸,神情好不尴尬。今天他谎称要下车撒尿,引诱那两名歹徒从背后动手,总得装个样子,将裤门上的拉链拉到底,然后就…遇袭动手了。当时来不及拉上倒情有可原,可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处理了那么多事情,自以为很镇定、行事没什么破绽,不料却忘了“大前门”一直开着呢。

天气较热他当然没有穿衬裤,偏偏上衣的前摆又在树丛中被划碎了一块,迎面可以直接看到敞开的拉链与里面的内裤,真是好大的“破绽”。

游方赶紧将拉链拉好,刘黎也笑够了,这才用教训的口吻道:“你真正的破绽不在裤子上,也不在今天,闲话说完该谈正事了。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找个风景夜色好的地方慢慢聊吧,我也有很多话想问你。下山,去湖边的清宴舫坐坐。”

颐和园万寿山西麓湖边,有一座巨石雕砌成的大舫船。中国古典园林中,经常可以看到从山岸边探入湖中凌水而建的亭阁,从风水的角度有聚气的作用,调和荟萃山水阴阳之气,比如大明湖畔的小沧浪亭。但是改亭阁为舫船,风水局就变了,引导地气处于一种动感的状态,起到运转阴阳之气流转的作用。皇家园林颐和园中修了这么一种建筑,看来万寿山里面也应该有名堂。

这座石舫建于乾隆年间,全长瓦米巨石雕成,后来英法联军焚毁了舫上的中式舱楼,光绪年间慈禧太后又下旨改建成西式舱楼,并取名清晏舫,而如今这里成了颐和园著名的水上景观。或流芳、或遗臭的人们已消失于历史的烽烟中,无辜的船舫还静静伫立在水面上,精致典雅的工艺、秀丽壮美的外观,供中外游客们每日欣赏、点评、感叹。

深夜里,月光下,白日游客的喧嚣早已远去,四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巨大的舫船还停留在原地,仿佛随时准备向湖中起航却始终未动一步,只有灵觉才能感应到灵枢地气在缓缓的流转中绵绵不歇,它穿行的不是湖波而是岁月。

舫楼上坐着一老一小两个人,刘黎出神望着水面在回忆往事:九十年前那是一个乱世,他在北平清华园蹭课,每天夜里徒步赶到颐和园练功,历代地师秘传、最高深的心盘,就是在这座石舫上练成的,而今天带着好不容易找到的传人游方,又回到了这里。

见老头良久不说话,游方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

刘黎将思绪从陈年往事中收回,淡淡一笑道:“你着急了吗?不要急,慢慢聊,话不要说乱了。我先问你第一个问题,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你的破绽在哪里?”

游方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从青县托运回北京的花瓶,等于告诉您老去哪里找我。”

刘黎满意的点了点头:“嗯,不错,当时也不是你不小心,因为你还不了解我。人们行事都难免有疏忽,但吃亏之后一定要清楚破绽在何处,吃一堑长一智不能稀里糊涂。…我再问你,今天我只是挡住了向左狐,却任由你身处险境,你是怎么想的?”

游方答道:“面对那种高手,您老恐也无暇分心旁顾,挡住他就等于救了我。再说了,你我只是江湖中偶遇,我未曾为您做过任何事,而您给了我这么多,晚辈心中只有无尽感激!”

刘黎又笑了,神色变得很温和:“话也不能这么说,你还请我吃了两顿饭呢!…嗯,很好,你懂事理知分寸,不像某些人所得越多所求就越多,你所予越多他所欲就越多,若不全给他就心生不满乃至怨恨,世上不孝子孙大多如此,而你还是个孝顺孩子。

再说了,事情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也应该学会自己去处理,不受此教训以后难长记性,我老人家本事再大,还能总替你扛着吗?而且我很清楚,你完全能收拾掉那个脓包,否则我也不会找你罗嗦。…再问第三个问题,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吗?把我老人家都卷入此番凶险!”

游方低头道:“我不该在图书馆当众研究来历不明的东西,以至于惹了麻烦,我也没想到,会在阅览室碰见那种人。”

刘黎哼了一声,连珠炮般的问道:“哪种人?和你一样掌握灵觉的人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里可是国家图书馆,奇人异士经常进出,你自己不是也去了吗?”

游方解释道:“以灵觉感应,那块玉牌并无异常,我才会当众拿在手中对图研究,难道是因为我的功力还不够?可那个胡旭元也没比我强多少啊,照说不太可能察觉异常,难道他认识这件东西?你老人家看看,这块玉牌究竟有什么来历,差点给我惹来杀身之祸?”他一边说话一边掏出黄绸包裹的玉牌,打开绸布将东西递了过去。

刘黎接过东西很诧异的说道:“什么玉牌?怎么又扯出来一块玉牌?我还以为是因为那柄剑呢,你在紫竹院养剑,不小心被胡旭元窥见,于是跟着你进了图书馆…噢!”

老头的话说了一半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因为他看清了那块玉牌,神色陡然变得很奇怪,夹杂着震惊与深深的伤感,盯着玉牌半晌,竟然又缓缓地闭上眼睛抬起头来,好半天没说话,眉稍也在轻微的颤动,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游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天折腾了一夜,难道是摆了一个乌龙。刘黎并不知道胡旭元的目标是这块玉牌?看老头如此激动的反应,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过了好半天,他才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您认识它,难道一直不知这块玉牌在我身上?就是在青县郊外那晚,狂狐他们盗墓时意外找到的,您当时也应该在场啊?”

刘黎睁眼答话时,神情已恢复平静,只是语气有些低沉略带沙哑:“我又不是神仙,当时只在远处山头上观望,怎会尽知玉米地里所有的细事?…后来以神识查知,你身上携有一把很有灵性的煞刃,十分难得却被阴气封存,你自己告诉我是一柄短剑,后来我也只在远处见过你养剑,还没有仔细看过它的真面目。…既然见到这面玉牌,如果我猜的不错,你那柄剑应该名叫秦渔,而你去国家图书馆,不是去查剑锷上的鸟篆文,就是去查玉牌上的符箓文。”

游方解下暗藏腰肋间的短剑逞了过去:“前辈猜的一点不错,这把古剑就叫秦渔,而我去国图确实为了查玉牌上的符箓文,您能告诉我这两件东西的来历吗?”

刘黎接过秦渔,却没有拨剑出鞘,低头抚摩着剑锷上的鸟篆文,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难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老天爷是可怜我这个老头子,还是在戏弄我这个老头子?…在青县郊外遇见你,我一时心动,追着你绕着整个华北平原转了一圈,却没想到你身上带着这两样东西。…天下有灵性的煞刃不止一件,埋藏地下被阴气封存的更多,可它偏偏是秦渔!”

说完这些,他又抬起头看着游方道:“小游子,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但我的话没问完,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在济南时你没有细说,你与狂狐他们那晚盗墓的经过,尤其是得到这两样东西的细节,只要能想的起来,都原原本本告诉我。”

那夜事情的过程并不复杂,尤其是发现古剑与玉牌的情况也很简单,游方边回忆边讲述,不到半个小时也就讲完了。

刘黎长叹一声道:“原来竟是如此误打误撞!好了,我该问的话都问完了,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这面玉牌,是江湖风门寻峦派的传承信物。六十四年前,与寻峦派上代掌门陆文行一起失踪,而秦渔就是陆文行的佩剑,也是寻峦派自古所传。”

游方很意外,不禁问道:“传承信物,掌门所有?拿着这块玉牌就可以去做那个什么寻峦派的掌门吗?难怪胡旭元会起贪念。”

刘黎心情本有些低落,此刻也被游方的话逗出了一丝笑意,举起剑鞘在他脑门上虚敲了一记道:“你是武侠小说看多了,还是故意逗我老头子乐,江湖上哪有这种讲究?传承信物只是一种象征,继承掌门之位才会得传信物,不是拿着信物就能当掌门,因果不能搞倒了。不然一个外人拣到这块牌子去寻峦派摆掌门的架子试试,被人家修理一顿还算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