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学识与阅历远不及吴老,至少在相当长时间内,他不可能完全追随吴老的足迹行遍这笔录上的山水与风物景致。

按家传册门之法,仿制这五本笔记,在这个过程中感应吴老的每一处笔触,就似件随他人家落笔时的体悟神游,将风物山水与吴老的见知印于心中、携于胸襟。

这样虽不如实地行游那么全面直观,却另有一番凝炼的妙意。

吴玉翀俏皮的一笑:“不用寄给我,到时候放暑假,我还会再来,这里的感觉真好,比美国好玩多了!”

游方点头:“那就这样说定了,真不好意思。”

玉翀侧过脸,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该拒绝就拒绝,如果要求确实很过分的话,干嘛让自己为难?我也不会介意的!…游方哥哥,你好大的本事,仿制书册可不是一般人会做的,除非是博物馆专家,你是跟谁学的?”

游方没有直接问答,而是说道:“你别忘了,我是你外公的学生,出色的考古工作者都要学习器物修复与展品仿制。”

经过大半天的奔波,当天下午到达目的地,区委书记亲自携一众官员接待了他们,并且设宴洗尘。酒桌上的话题除了向薛奇男表示景仰之外,主要是询问当地筹划的哪吒工程应该怎么做,要注意哪些问题,怎样才能成功“申遗”等等。

区里早有想法,整合神话遗迹、民间传说、地方民俗艺术,包装出一个“哪吒文化”来,或者筹办一个“国际哪吒文化艺术节”进行“申遗”,如果成功的话,将以此为龙头,带动地方的旅游产业、文化产业等全面发展。这是一件造福后代的好事,市里也很支持。

薛奇男回答的很仔细、很专业,但都是侧面的,介绍了“世界遗产”的性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的工作范围,文化遗产、自然遗产、文化和自然双重遗产、记忆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景观遗产的区别,申报的条件与过程,评选的程序与标准等等。

世界遗产的评定标准主要依据《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必须经过严格的考核和审批程序,需要签署这个条约的缔约国列出预备名单并筛选申报,然后才能谈到文化遗产候选委员会(ICOMOS)的现场调查。——这个过程很复杂,要看以什么目的去运作这样的事情,值不值得?

从地方上一个区到联合国,这中间的“级别”差的太远了,地方政府虽然知道大概的程序,却更想得到薛奇男这种专业人士的指点,她毕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的顾问,这种人平时请都请不来。

到时候真能把方案报上去,说不定还能走个后门啥的。听说现在申遗项目很多呀,各地都在绞尽脑计找祖宗留下的遗产,试图往这一方面努力,队伍排的很长。——这只是开玩笑的话,但未必不是某些人的真实心态。

薛奇男的态度很有礼貌也很明确,没有在意对方一些想当然的过头话,只是从自己的专业角度介绍这方面事务的程序、要求,通过什么途径提交,应该具备什么条件,然后才可能有最后的评审。

她委婉的提醒,世界遗产通过认证之前,在国内如今背景下,申请被正式提交之前就需要很大的投入。对方的想法很好,但是条件还不具备,单纯在这一方面投入过大可能得不偿失。

联合国本身是一个非盈利机构,经费来自各会员国缴纳的会费,而教科文组织所属的世界遗产委员会重要的经费来源是其设立的“世界遗产基金”,其款项除了缔约国缴纳的费用,募捐所得之外,就是教科文组织的各种活动收入。

薛奇男本人还给这个基金捐献过一笔巨资,后来才成为世界遗产委员会的顾问,当然了,这个身份与她在古文化考证界的学术地位相得益彰,也给她的艺术收藏品生意带来很大的好处。

也就是说,成立世界遗产委员会的目的是保护世界遗产,但是联合国也变不出一分钱来保护谁家的遗产,羊毛到底还是出在羊身上。

如果以申遗为标准运作这样的旅游项目,目的只是为了一张广告名片,那就要计算投入是否值得?不论成功或者失败,对此民俗文化的开发、保护、发扬是否真正的有利?

令游方感到些许惊讶的是,薛奇男竟然一字不改的引用了吴老的一段话——

遗产之所以有魅力,是因为文明积淀留下的精华,它的价值,就在于能给我们带来怎样的享受与收获、怎样的思考与启发。它是有生命力的,也是需要保护的。通过某种形式去肯定它是一种引起重视的手段,但不论有没有这种手段,其本质还在于我自己是否重视。

对方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是——依薛先生看,哪吒工程真要进行“申遗”的话,有几成把握?

薛奇男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反问:“封神榜加西游记,有多少位神仙?”

对方却一定要追问到底,薛奇男只能说自己也回答不了,打了个岔又谈起了起一个话题。哪吒这个神话人物,目前其影响恐怕只在华人圈中,而其民俗文化是宜宾人的精神财富,首先自己要知道该怎么去享受其价值。

如果想要它有更广泛的影响力,实际上需要的是它真正具备强势文化吸引力,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背景,不仅仅在于“哪吒”,更在于宜宾自身,引申到更大的国家范围也是一样的。就“哪吒文化”自身而言,首先是如何发掘其真正的价值,然后再谈推广的手段。

车轱辘话了半天,对方还要追问,薛奇男实在没辙了,于是半开玩笑的说道:“河南省周口市鹿邑县,也就是古地‘真源’所在,老子李耳的家乡,有太清宫、老君台遗迹,这些年搞了‘老子故里’项目,也曾有过‘申遗’的想法,但目前申请正式上报的可能性不大,国内这样的项目也比较多,诸位认为哪吒比太上老君如何?”

席上的人都笑了,没有再继续追问,对方已经问了想问的问题,有自己想做的事情,酒桌上的气氛还是要注意的,薛奇男先生也是要结交的。

还有一个小插曲很有意思,众人听了游方称呼薛奇男为先生,有人不太明白,又有杨诚彬这种明白人小声解释,于是大家都称呼她为薛先生。

说完哪吒工程,酒桌上又聊起了家乡的建设来,有人委婉的问起薛奇男这位国际文化产业经营者,是否有在家乡投资的意向?借着哪吒工程的东风,这里有很多投资的机会。

薛奇男只是很有礼貌的微笑,不置可否。

酒桌上说话当然免不了劝酒,一开始还很客气,喝了几杯之后对方就端起杯子劝开了。宜宾也是中国著名的酒城,自古盛产美酒,号称酒文化的发源地之一,白酒是这里的支柱产业。客人来了,假如没有喝好五粮液,那就是没招待好也显得不够给面子。

游方怕薛奇男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挡了很多圈酒。吴玉翀仗着年纪小又是薛奇男的外孙女,说什么话大家都不能跟她计较,撅着嘴娇滴滴的喊那个一声姐姐,叫这个一声叔叔,竟然在酒桌上起哄,煽动对方拼起酒来。

这丫头纯粹是故意的,也许是第一次经历国内的这种“酒桌文化”,很好奇,看见游方已经挡下了奶奶的酒,而谁也不能灌她,于是想看看这些人究竟能喝到什么程度?还带着冷眼旁观的笑容。

这一喝就有点刹不住闸了,在酒桌上游方也不好说她什么,无奈之下只得放开酒量,差点把对方接待官员全部放倒。事后当地官员因为这件小事,居然还对薛奇男更添了一份“敬意”,这位国际知名专家挺懂国情的,来到宜宾带着酒量如此高超的一位随从,显然是早有准备。

吃碗饭从酒店出来,就连沈四宝等人都喝的有点晕乎,吴玉翀悄悄拉着游方的袖子说了一句:“你酒量真好,我没想到!”

游方轻声的指责道:“你在酒桌上纯粹是想把人都灌倒,何必呢?你没有那个喝酒的感情,心中也没感染到那种气氛,就不要那样!”

吴玉翀做了一个鬼脸:“游方哥哥既然不喜欢,我下次就不这样,害你喝了很多酒是么?其实我就想看看他们究竟能喝多少,酒都是他们自己喝的,这你可不能怪我。”

区委书记与一位副区长还有陪同的杨科长,显然都去厕所里吐过,勉强还能撑住场面没有失态,只有艾小聪酒量很好,开始有保留最后还能坚持住。晚饭后还有安排,招待客人们观看大型杂技剧《哪吒》。

演出相当精彩,不论是现场的民乐演奏,还是舞台上演员表演,都有非常深厚的功底与艺术表现力。游方也是学过飘门杂耍的,当然能看出门道,演出结束时不由自主的起身鼓掌,薛奇男与吴玉翀也站起来了,然后剧场中其他人都起身鼓掌,惊醒了酒喝多了正在打瞌睡的杨科长,他也一脸歉意的站起来赶紧鼓掌。

看完演出回酒店的路上,薛奇男问游方:“你认为这种演出,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游方笑道:“懂欣赏就不要太挑剔,表演已经相当出色了!”

薛奇男摇了摇头:“我不是挑剔的意思,结合今天酒桌上谈的话题,再看这场演出,你认为怎样的表现形式更好?”

游方想了想道:“剧本编排上可能有问题,这本来就是一个充满宏大想象力的神话,不必在表演中生硬的穿插太多的现实宜宾元素,显得过于牵强附会,冲淡了神话的感染力。…可以发给观众一份剧情介绍,印上几种文字,附上宜宾的哪吒遗迹传说,观众看了演出之后如果很受感染,再读介绍上的宜宾故事,可能会更感兴趣,这样推广的效果会更好,印象也会更深。”

薛奇男点了点:“嗯,这就是真正的建议,老吴说的没错,你很有见解。”

第二天,按照早就定好的行程,薛奇男要去参观李庄古镇,仍然是杨成彬与艾小聪陪同,出发之前,薛奇男还特意买了一束鲜花。

全国叫李庄的地方很多,以宜宾城外的李庄古镇最为著名。此地在春秋时是古老而神秘的僰人聚居地,属古僰侯国境内,生活在宜宾的僰民族早已销声匿迹,只留下神秘的僰人悬棺遗迹。

而这座古镇已有一千多年历史,文物古迹众多、人文景观荟萃,古时号称有九宫十八庙,宏伟精致的古建筑群大体完好的保存了下来,如今还能见到明代的慧光寺、东岳庙、旋螺殿,清代的禹王宫、文昌宫、南华宫、天上宫、张家祠等。

除了这些宫观祠庙,镇中还有保存完好的街巷,错落有致的木阁楼、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高高的老式门槛、深深的天井庭院、精细生动的木雕石刻装饰,似乎在无声的诉说着从古至今的故事。

幽静的古镇与浩荡的长江,人工与天然之间、动静之间竟有一种无迹可寻的和谐意境。

游方在朝天门感悟到纷繁中寻浩荡灵动之静,在宝轮寺体会到静谧中隐奔流轮转之动,一直在思索此二者相合之境究竟如何?而李庄古镇的山川风水意境,令游方有一种似顿悟的感觉,对,就是这种神识见知!

见知携入胸襟,便是今后移转灵枢的修行印证之徒,古人云:读万卷书、行千里路,道理莫过如此。

薛奇男并没有直接去李庄古镇,第一站去了李庄外几公里处的板栗坳,据说那里有一块立于1946年的石碑,碑额是甲骨文“山高水长”四个字,刻有“留别李庄栗峰碑铭”,下面是很多人名,包括当时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成员傅斯年、梁思永、梁思成、李济、夏鼐等。

1937年,日寇侵华,北平沦陷,中国营造学社几次内迁,先后辗转于武汉、长沙、昆明等地,于1940年迁入李庄,随同迁入的还有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和同济大学,师生多达一万余人。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在这里继续科学文化研究、培养人才,新中国的中科院院士中,就有数十人曾在这个古镇教学或求学。

梁思成就是在李庄完成了他的学术巨著《中国建筑史》,这里还保留了他与林徽因当年的故居。而李庄的山水风貌以及人文古迹,也是这位大师诸多的学术资料以及灵感来源,梁思成将旋螺殿、奎星阁、九龙石碑、百鹤窗誉为李庄四绝,尤其是旋螺殿被他赞为“梁柱结构之优、颇足傲于当世之作”。

板栗坳中的石碑便是那一段岁月的见证,然而游方等人并没有见到那块碑,它于1966年下落不明,他们只看见了一座保存还算完好的龙虎雕栏牌坊。据薛奇男介绍,碑就立在牌坊后不远,她年轻的时候见过,第一次是吴老带她来的,后来又来过不止一次。

薛奇男在原先立碑的地方献上鲜花,然后对着空空如也之处鞠躬致敬,背诵了早已消失的石碑上所刻的“留别李庄栗峰碑铭”——

“山毓灵,人文舒粹。旧家高门,芳风光地,沧海惊涛,九州蔚灼,怀我好音,爱来爱托。朝堂振滞,灯火钩沉。安居求志,五年至今。皇皇中兴,泱泱雄武。郁郁名京,峨峨学府。我东曰归,我情依迟。英辞未拟,惜此离思。”

出来游览带着鲜花本就很少见,“参观”的居然是早已不存在的东西,两名陪同人员有点目瞪口呆,杨成彬作为接待科长曾迎来送往那么多客人,这一幕还是第一见到。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不是林冲

游方却在心中暗道:“既有今天之叹,当初又何苦与吴老分开呢?看上去是在祭梁思成,其实心里更多的是在祭吴屏东吧?”

同时他也很有感触,看见杨成彬与艾小聪那目瞪口呆的表情,这块碑真的不存在吗?不,只是他们看不见而已!他能感觉出来,薛奇男不像在背诵碑铭,而是凝视着那空空如也处“读”出了碑铭,这便是当今最出色的考古学家一生学养积累,无形中特有的“修为”吗?

游方来宜宾最重要的目的之一,便是体会“以神识凝炼剑意灵性化为实形之感”的门径,眼前这一幕看似与秘法无关,对他的震撼却很大!甚至对心盘术的精微之处的体验,隐约都有助益。

吴老的手绘笔录中有这个地方,也有这块碑,旁边还有小字标注。他绘制时梁思成先生已去世,这块碑也无存,但他还是给画了出来。

一念及此,游方突然“看见了”那里有一块石碑,恍然如真,就和吴老绘制的一模一样,他甚至能清晰的看见碑上的铭文,那是吴老在铅笔手绘图中不可能画出来的,他刚才还是第一次听薛奇男背出来。

他的神识一直处于含而不发的状态,随即就警醒过来,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自己并未发动心盘也未运转任何秘法,怎会有这种错觉?

最近总有诸法如幻之感,难道是秘法修为又到未知关口,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

薛奇男鞠躬致敬、诵读碑铭之后,游方很自然的也走上前去,朝那块不存在的碑鞠躬致敬。他一鞠躬,华有闲二话不说也跟着鞠躬,沈四宝与谢小丁对望一眼,并肩上前鞠躬行礼。吴玉翀看着游方等人,又发现外婆一直在看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也规规矩矩上前深施一礼。

薛奇男这才露出了笑容,在来李庄的路上,她的神情一直平淡如水。

离开板栗坳去李庄古镇景区还有几公里的路,艾小聪与杨成彬昨天酒喝得多,又忙到很晚才回家,今天又起了个大早带车来接人,此时在车里两人忍不住直打哈欠。游方问道:“你们是不是来过李庄很多次了?”

杨科长有点感慨的问答:“我都记不清来过多少次了,每逢有重要客人,我都会陪他们到李庄来。”

游方:“我看你很乏,今天就不用陪我们进去了,有薛先生在,其实我们不需要导游,你和艾小姐就留在车上好好休息吧。”

艾小聪举手道:“我和你们进去,这次不一样,陪帅哥逛古镇,另有感觉哦。”

游方笑道:“你看你,眼睛都有血丝了,需要好好养养神,否则会出黑眼圈的。”

艾小聪有些担忧的从坤包里掏出小镜子照了照,这才对游方道:“你对女孩子,一直都这么温柔吗?”

还没等游方回答,谢小丁抢着说道:“游方哥哥是我堂姐的朋友,他这人对谁都很好,刚才先劝的是杨科长注意休息。”这句话是对艾小聪说的,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瞟向吴玉翀那边。

这时薛奇男开口了:“小杨、小艾,游方说的对,你们就不用陪我们去了,好好养养神吧,这两天确实辛苦了!…我就是宜宾人,从小来过李庄很多次,而且是为了美术写生和古迹考证,这一次想亲自给孩子们讲讲这个地方,不需要导游。”

最终没有让两位地方官员陪同,薛奇男领着五位年轻人进了李庄古镇,杨科长领人来参观本是不需要买票的,现在直接去拿了六张票交给他们,留作游玩纪念。售票景区的范围并不包括整个李庄镇,出于古迹保护与旅游开发的目的,原先古镇中很多居民都已经迁到外围居住。

未进旅游区之前,两旁就有很多新修仿古建筑,开设了各种各样的店铺,还有提着各种工艺品在路上与景区门口揽生意的小贩。他们这一行人风采形容皆有特色,颇为不俗,走在一起非常引人注目,有很多小贩都围了上来兜售各色纪念品。

好不容易摆脱小贩的纠缠走到古镇景区检票处口前方,这里比较开阔有不少游人,或排队买票、或拍照留念、或三三两两的休息闲聊、或组团集合清点人数,总之非常热闹。他们穿过人群正往前走,突然又被一个小贩拦住了。

这小贩的年纪大约三十挂零,身材魁梧面皮白净,听口音像是四川本地人,凑到游方身边神神秘秘的说道:“老板,买古董吗?挖地挖出来的古剑,不想交给政府,识货的话就卖给你了,好剑啊!”

说着话,那人从身上挎的一个帆布兜子掏出一样东西,手握剑柄只露出剑鞘,是一柄匕首模样的带鞘短剑,长短大小与游方的秦渔差不多。

靠!这种话游方在潘家园听的多了,尽是糊弄外行人的。有不少民间收藏爱好者听说了很多淘宝发财故事,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幸运儿,成天就期待着贱价捡漏的事情发生,这么揽生意就是针对这种人的心理。

但是这人的生意似乎揽错了地方,一般人不会在风景区门口淘来历不明的“古董”,大家都是来旅游的,不是专门逛文物市场淘宝的,除非价格便宜到与明码标价的现代仿品差不多,才会有人以无所谓上当受骗的心理买着玩,但这样也卖不出价来,没什么赚头。

这一招,只对那种刚入门、自以为内行的外行最有效,而且东西要做得像回事才行。

游方觉得有点好笑,在他面前搞这一套真是找错人了,而且想用中外各种赝品将他们这一行人全部打眼,恐怕太难了!挖地挖出来的?看那小贩手上的茧子,也根本没有使锄头劳作的痕迹啊?

这些倒是小细节,想骗人也得像点样,剑鞘显然是新的,看工艺还不错,挖出来的东西难道还配好了专门的现代工艺剑鞘?

游方还觉得有点奇怪,他们六个人当中最引人注目、回头率最高的当然是吴玉翀,而他既不像最有钱的,也不像最好骗的,这人揽生意怎么偏偏找上自己?但此刻也没功夫跟小贩纠缠,游方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摆了摆手道:“不买,不买,没带钱!”径自迈步向前走。

那小贩却跟了上来,抢步上前道:“不骗你,真的是古董,不信你看…”他已经拔出了短剑,没说话却发出“哎呦”一声,剑已出鞘。

揽生意不要紧,游方怎么可能让人拦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拔出凶器呢?剑一出鞘,他伸手就把那人握剑的手腕给扣住了,低喝道:“你想干什么?不买就是不买,光天化日这么多人,还想行凶打劫啊?”

小贩手臂一软半边身子都发麻,短剑握不住落下,被游方顺手接了过去,还没等他说话,旁边的人一齐发出“咦”的一声。游方伸手的同时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低头一看,手中竟然真的是一柄保存完好、品相不凡的古剑。

这柄短剑其实就是一把匕首,剑刃不到二十公分长,在古代也是藏在袖子或衣襟里的利器,小巧的剑锷上有铸成的两个篆字“青羽”,方形直笔篆,明代器物的风格,而它的外形看上去还真有点像青色的羽毛。

两侧剑刃不是笔直的,有一个很小的弧度汇聚到剑尖,保存再好的古剑,也不可能像新的一样浮光闪闪,但却没有锈迹,就似蒙了一层朦胧的雾气。仔细看剑身表面还有纹路浮现,就是通常说的“松纹”,较为明显的纹路如波浪状,较为隐蔽的纹路如雪花状,要对着反光才能隐约看见。

仅凭眼力活,游方也能看出这柄古剑大概是明代的东西,以神识感应另有一番发现。这东西确实是出土的,出土的时间还不长,大概只有一年不到,保存的非常好。更特别的是,它不是一把普通的剑,而是有灵性的煞刃,秘法高手难寻的利器!

曾有人用它杀过不少人,看上去好似不甚锋利,可是剑身中凝炼了隐约凌厉的煞意,大热天拿在手中,凝神定气,胳膊上汗毛莫名都会竖起来,已经有了灵性。

所谓器物的灵性一般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像游方的秦渔那般夸张而匪夷所思,是打造的过程与漫长的经历中自然或人为的积淀、凝炼出的一种独特的物性,就似没有生命的器物拥有了自己的性格。

这柄剑的灵性很微弱,当然远不及秦渔,但在秘法高人手中是可继续养剑的,使之成为一件法器。这种东西很难得,不是很容易碰到,在秘法高手眼中,价值远远超过一般的古董,市场中看见了几乎都不可能放过。

游方的神识处于含而不发的状态,不主动去扰动、运转周围的地气。但在环境中的地气与各种物性发生变化时,随即就有反应。刚才他心中先入为主认为这小贩在糊弄外行,没有太在意。小贩拿出剑的时候,剑柄完全握在手中,剑刃在鞘中,游方也看不见它原貌。

而小贩显然不可能以秘法激引剑的灵性、侵扰环境让游方察觉,所以他根本没留意。等到剑拔出来,又落到自己手中,游方当然能感应的清清楚楚,暗自吃了一惊。

游方心中一惊,神识随即感应到手中这柄剑发出丝丝微弱的啸音。这倒不是幻觉,而是有人以独门九星宫秘法触动了它,激引其灵性。沈四宝做的非常巧妙隐蔽,假如不是剑拿在自己手里,游方根本查觉不到。看来这位九星派的传人,几番试探之后,已经彻底把游方当成了一个不会秘法的普通人。

前面的薛奇男转过身来看见游方手中的剑,咦了一声,脱口道:“还真是一件古物。”

沈四宝也一伸手,很感兴趣的说道:“给我看看。”

游方将剑递给了沈四宝,小贩揉着手腕有些不满的嚷嚷道:“看,怎么样?我说是古董吧!你们也是识货的,既然能认出来,就给个价吧。”一边还掩饰不住有些得意的神色。

游方从额头到脚面扫了对方一眼,仔细打量着这位小贩,就像一位常逛文物市场的淘宝者,微皱着眉头以矜持的语气问道:“这东西哪来的,剑鞘又是怎么回事?”

小贩压低声音道:“修房子挖地基挖出来的,装在一个木头盒子里,盒子已经烂了,这把剑还挺好的,剑鞘是后配的。”

游方:“你想卖多少钱?”

小贩的眼珠子瞟了瞟两边,凑近了张开一只手道:“这把剑可特别了,夜里还会哭呢,是相当值钱的宝贝,你既然识货,我就给你个实在价。我正在做笔生意缺五十万本钱,这把剑就卖五十万!”

五十万?游方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与一个著名的古代故事有关。《水浒传》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豹子头误入白虎堂”中,林冲逛街偶遇有人出售军器,花非常便宜的价格买到了一把宝刀。

《水浒传》中描述的情景与现在的场面很类似,当时林冲正在与鲁智深逛街,有人在街边卖刀,却故意只盯着林冲这个“识货人”,明明是一把宝刀,林冲用区区一千贯就买到手了。再看后面的情节,这把刀其实是个诱饵,是高衙内等人陷害林冲布下的一枚棋子。

小贩的要价倒底是高了还是低了?这很难说,因为古董的价格根据品相的不同差别很大。别看现在明清瓷器和古代名家字画行情那么火热,基本上都是刻意炒出来的,像这种古兵器,如果是品相不太好的,在行内恐怕也只能卖个几千块。

这把短剑保存的相当完好且品相不凡,真要出个内行价的话至少应该是十来万,虽没有外行人想像的那么夸张,但已经很不错了。其实这种东西的交易,主要还是看买卖双方互相的心理价位与出价、叫价资本,成交价并不确定,从几万到几十万都有可能。

要价五十万,自然是高的离谱了。外行人不认识,内行人也不会买。但这柄剑可不是普通的古董,它是一把有灵性的煞刃,比同样年代、同样品相的短剑可要值钱多了,就看你识不识货。假如是灵觉敏锐的收藏家,或者是掌握秘法的高人,碰见了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五十万要的相当低!

若是在别的地方,比如在潘家园古玩市场看见这把剑,游方无论如何会想办法买下来的,五十万?心里都不带还价的!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卖货的老板发现可疑的破绽,反悔不卖了。

这世上所谓的无价之宝,只要能放到市场上交易,其实都是有价的,就看买卖双方的意愿。就游方而言,他绝对愿意花一百多万,只要不超过二百万他都会很痛快的把这柄剑买下来。至于更高的价格,倒不是说这把剑一定不值,而是他承受不起了。

但此时的游方却很谨慎,已经对这个小贩起了疑心。在这个地方拦住路人兜售的东西,通常都是不会超过五十块的廉价工艺品,谁会花五十万在这里买东西?唯一看似合理的解释,就是此人是附近的居民,不懂古董的行情与讲究,真的是挖地挖出来宝贝,跑到风景区门口这外来人员以及有钱人貌似很多的地方试试运气。

但游方显然不这样认为,这小贩拿着一把有灵性的煞刃,那么多人谁也不找,偏偏拦在了自己前面,而且报了五十万这个高的离谱又低的惊人的价格。假如就当作一般的古董,自己当然不会买,假如是秘法高手,碰见这种事等于天上掉馅饼,就算小贩不愿意卖,他也一定会设法买到手的。

这人非常有可能在试探他啊!这柄有灵性的煞刃,便是投石问路之石。

假如真是这样,这小贩是在试探他还是在试探他们这些人?谁指使的、目的何在?小游子一转念间就想到了这么多,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露出既感兴趣又觉得很不值的表情道:“五十万,你抢钱呢?最多最多,顶天了也就值五万块!老乡,我可告诉你,你今天是遇到内行了,我们家就是在北京潘家园做古董生意的!”

游方这个价报的可真狠,这把剑就算在潘家园行内交易,少说也值十来万。但有一点,此时此地,这件东西来历不明,买回去之后还要费一番功夫处理,这是压到了行内收货的底价。别以为鉴定证书、什么地方出售、配套的交易发票这些东西不值钱,那也是古董价值的一部分。

假如这把剑放到纽约玉翀闾,由薛奇男这种国际知名专家点头鉴定一下,从那里出货,卖个十万美金恐怕也没问题。但在李庄风景区的大门口,从一个鬼鬼祟祟的小贩手里买,假如对方也是内行的话,就明白游方这是一口把价给叫死了。

游方报出这个价,显然意味着他认为这是一柄真正的古剑,但另一方面,也完全没有把它当作一柄有灵性的煞刃来看。

第一百九十七章 席子巷

那人一听这个价,就跟猫被踩了尾巴似的蹦起来了,尖着嗓子朝薛奇男等人道:“你们评评理,这可是宝贝啊,怎么才值这点钱,五十万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了,你们既然识货,也不能欺负我们乡下人啊!”

游方笑了:“欺负你?对不起,它就值这个价,假如带着包装和鉴定证书,放到文物商店里,开价二十万也可以!但你就这么拿着,什么手续也没有,回头我买了连飞机都带不上去,最多也只能出五万。我没有骗你的意思,这是内行话。”

他还真没“骗”那小贩,而且坦白的简直“可爱”,同时注意观察对方的反应,小贩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之色。

薛奇男虽然看出这是一柄古剑,但并不是很感兴趣,她做的工艺品买卖都是国际高端,这种东西一般不经手。而且考古学家与古董商看一件东西是有区别的,比如吴屏东看见一件东西,首先会留意它的文物价值,而潘家园的古玩虫看见一件东西,心里第一念就是能值多少钱。

薛奇男应该说兼有考古学者与古董商的眼光,而且都是第一流的,已经混到联合国那个“级别”了,这样的“地摊货”还入不了她的法眼。而这柄古剑最突出的价值,是秘法高手可用的有灵煞刃。

但是这种东西的物性,并非只有秘法高手才能感应到,搞了一辈子考古研究的薛奇男也有感觉,觉得这不是一般的古剑,带有某种神秘的气息,也微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沈四宝伸手轻轻抚摩着剑身上若隐若现的松纹,问了一句:“老乡,你究竟想卖多少钱?”

他显然是动心了。沈四宝虽然不愿意主动暴露身份,在重庆时大家也就知道他是一位招待所服务员,后来沈慎一来了,才明白他原来是杭州四宝斋的大少爷,却没有外人清楚他还是九星派传人。但另一方面,沈四宝在江湖同道面前也没有刻意隐姓埋名的必要,行走江湖用的还是原名原姓,所以不像游方那么警惕。

小贩一看这位搭茬了,接话道:“刚才不是说了吗,就得五十万,少一分钱都不行!”

游方在一旁“好意”劝道:“小四,你也是个内行啊,这东西真的不值,五万顶天了,有钱也不能那么乱花。”

沈四宝呵呵一笑:“这我清楚,但这件东西真的很特别,你们没有感觉吗?”

游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嗯,是挺特别的,拿在手里莫名其妙觉得它特别锋利,我以前玩古董的时候也曾有过这种感觉,就好像东西想说话。”说出这种话来,说明他真的能将心神浸入研究的器物中,反倒更加印证了他确实是一个内行。

小贩不满的嚷道:“你这小伙,不想买的话也不能说我的东西不好啊,还是这位老板有眼光,多特别的宝剑啊!”刚才他还喊游方为“老板”,现在降级为“小伙”了,而沈四宝又成了“老板”,倒很像一个典型的市侩小商贩口吻。

谢小丁很好奇地一伸手:“让我看看,嗯,是挺特别的,手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老乡,你这东西卖的也太贵了吧?”

小贩一翻白眼:“一分钱一分货,你们倒底买不买,不买的话还给我!”

沈四宝又把剑从谢小丁手里拿了过去,并没有还给小贩,沉吟着问道:“谁出来旅游能带着五十万现金?就算我想买,怎么付给你钱呢?”

小贩:“没关系呀,李庄就有银行啊,你帐户里有钱就行,转给我。”

游方在一旁劝道:“你还真想买啊?这价真不值,就算感觉特别,但搞古董可不能凭感觉,是什么行情就该出什么价。”

这时华有闲小声的说了一句:“四宝哥,你觉得咱们出来玩,在这里买到这样一件东西,靠谱吗,该不会有问题吧?”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沈四宝,身为九星派掌门的独子,陪着刚刚认识的朋友出来旅游,身边的人并不知他的底细,怎会这么巧碰见一柄有灵性的煞刃?而且不是在文物市场中公开出售的,简直就像这个小贩故意送到自己眼前的。

俗话说的好“事有反常必为妖”,还有一句话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华有闲看见这把剑的时候感觉也很特别,莫名后脖子嗖嗖冒冷气,又听游方说这是真正的古董,就觉得这个小贩不对劲,他可是吃过大亏的人,遇事想的多也正常。再说了,一个沿街兜售的小贩,怎会以这种方式卖出这么贵重的东西?况且他们当中有一位国际知名的考古学家,难道是故意的吗?

假如这东西的来历有问题,闹出笑话事小,假如是盗墓贼赃一类的东西,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解释不清楚的话,甚至会招惹意想不到的麻烦。

听闻此言,深四宝也是眉头一皱,想通了这些关节,笑了笑冲小贩说道:“我的朋友说的对,在这里开价,我最多出五万,你爱卖就卖。”

说话间他也在注意观察小贩的反应,假如这小贩知道此物的奥妙,故意送上门来,那就有问题了。假如小贩真的不知道,就是瞎蒙高价,那还有交易的余地。

小贩一撇嘴有些着急了:“你既然知道它很特别,就在乎那点钱吗?”

谢小丁不满的嚷道:“那点钱?五十万啊!”

沈四宝不动声色的说道:“就五万,你再想想。”

小贩伸手把剑拿了过去,转身欲走道:“不卖不卖,坚决不卖!”

沈四宝正想叫住他,吴玉翀却喊了一句:“老乡,十五万,我买。”

小贩回头道:“就不能再加点吗?”

吴玉翀一摆手:“就十五万,不卖的话你就走吧。”

小贩看了吴玉翀一眼,而吴玉翀突然冲他笑了,形容不出的艳媚迷人,笑得小贩眼神发直,突然叹了口气道:“谁叫我急等钱用呢,就卖给你吧。”

吴玉翀则调皮的问道:“老乡,你这东西不是偷来的吧?”

小贩一怔,随即面现怒容:“你可以说我的东西不好,但不能侮辱我的人!”

游方则小声劝道:“玉翀,你真的要买这东西啊?来历不明只怕有问题,而且出价也高了。”

吴玉翀仍然满不在乎的笑:“我觉得它值,听你们一说这东西挺特别的,我也有感觉,与普通的古兵器不太一样。…奶奶,您说呢?”

薛奇男终于说话了,冲小贩一伸手道:“老乡,把剑给我看看。…嗯,确实不同于一般的古兵器,似乎有一种独特的神秘气息、历史沉淀的感觉。…玉翀,你真想买吗?这东西可不是玩具,也不能放在卧室里。”

吴玉翀笑了:“奶奶放心好了,这些我都明白,假如放在玉翀阁里,十几万美金卖出去没问题吧?除了带回去的手续费用和税金,剩下的能算我赚的打工钱吗?…有您帮忙,只要打个招呼找个门路,这柄剑我一定能带回玉翀阁,反正人家就是当街卖,谁买不是买呢?碰到不识货的买走岂不是更可惜。”

薛奇男看着外孙女,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好吧,你想买就买吧,不过别忘了记录这位先生的身份信息和银行帐户信息,假如这真是赃物的话,回头也能说的清楚,游方他们都是证人,能证明你是从这位先生手里买的。”

在场诸人的内心想法是不一样的,游方怀疑这人在试探底细,如今暗流涌动,行事谨慎第一。再说了,有沈四宝在场,游方也懒得跟他争,假如将来兰德先生的身份说穿,也不至于折了前辈高人的身份。

而沈四宝的表情有点苦,华有闲提醒的相当对,他怀疑这把剑的来历有问题,也在怀疑小贩的用意,但是内心深处还是想买的,碰见这样一件器物不容易,而且他也不像游方有那么多顾忌。

但是吴玉翀突然插了一手,花十五万把剑给买走了,倒是看不出小贩有什么破绽了。区区十五万啊,在沈四宝眼里简直跟白拣一样!一百五十万都值,就算自己出不起钱,和父亲说一声,也一定会买下来的,当然有些暗暗后悔。

大家陪着吴玉翀真的在附近找到一家银行,现场转帐付给那小贩钱。出来之后,吴玉翀随意将这柄剑往自己的背包里一丢,显得很是潇洒。沈四宝凑过去有些尴尬的问道:“吴小姐,你真的打算把这柄剑带到纽约玉翀阁出售吗?”

吴玉翀挺胸道:“那是当然,耶鲁的学费很贵的,我在美国读书,自己打工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