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翀闻言微微怔了怔,山中望气、吞吐江湖,好恢弘的胸臆气魄,这可不是一般人能说的话,但游方却是轻描淡写,既没有故作高深之态也不像在开玩笑。

此山中多见比海碗还粗的巨竹,郁郁成林有参天之势,而各处峭壁分布着历代摩崖石刻,有的已淹没在杂树丛花间无人知晓,大多集中在丹井附近。传说中的仙人遗迹洪崖丹井却看不见井,沿峰峭壁气韵非凡,上有巨大的摩崖字迹,古称洪崖,洪崖下有一岸势陡峭的深潭。

在暴雨过后,山涧汇流泻入深潭,水声与四面峭壁回音合鸣,如奏天然钟吕之声。

如今不是雨季,前两天也只是下过一场小雨,因此著名的洪崖瀑布并不是很壮观,只有几条水线如珍珠帘般落下。

如果是无风的静夜,这里可以听见滚珠落玉之声,宛如有女子拨动琴弦,可是白日嘈杂游客往来,如果不是耳力特别好、用神特别精微的话,是听不见的,只能去感觉。

传说中的乐仙伶伦凿建的丹井在哪里?就在此潭底,深不可测,也不知道是怎么凿成的?吴玉翀向下看了一眼潭水,身形微微一晃,游方伸手扶住她道:“玉翀,你有恐高症吗,这里也不高啊?”

吴玉翀很俏皮吐了吐舌头道:“我没有恐高症,但是这里感觉怪怪的,虽然看着不高,却如临深渊。”

此潭水让游方也不敢尽展神识去查探,与山体地脉相通仿佛没有尽头,虽然只是小小的几十平米见方,凝聚的水意之精纯前所未见。元神中听见了秦渔的清啸,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此水非常适合淬剑!

如果游方也是一柄剑的话,那么此处的地气灵枢也非常适合淬炼神识。游方曾打算去苏州访问剑池,当然是慕名而去为了养炼剑灵,但今日到了洪崖丹井,他意识到自己不必再刻意远行一番了。

游方打开画夹,就在洪崖下、丹井边作画,吴玉翀静静的坐在一旁,神情很是恬静柔美也像一幅画。

有不少过往的游客被这一男一女吸引,纷纷来到身后看一眼,却露出不解的神色。他们以为这小伙在画写生,结果纸上画的图与眼前所见的景致完全不一样。游方画的是洪崖飞瀑水如泻玉的场景,画面无声,却给人一种飞鸣成乐的感觉。

今天他终于动笔画水,描摹眼前并不存在的、被欧阳修所誉的天下第八泉飞瀑。秦渔在元神中的清啸声也渐似流水击石成吟,真真切切如一位女子在吟唱,不知道她在唱怎样一首歌,但曲调却仿佛在山水间回荡,婉转无痕。

自从游方离开广州之后,秦渔昼夜未曾离身,此刻落笔微微点了点头,就像在和谁打招呼。这幅画画的非常快,落笔轻灵却举轻若重,画完之后游方收起了画夹站起身微微叹息。

吴玉翀在一旁问道:“游方哥哥,你为什么叹气,有什么不开心吗?”

游方笑了,阳光下很爽朗的笑容:“没有不开心,这几日总觉得胸臆未尽舒,或有些许忧思,方才落笔,忽觉天地之间一片爽朗,爽朗的让人想叹气啊。”

吴玉翀掩嘴笑道:“原来游方哥哥是舒服的直叹气。”

游方将画夹背上肩,又提起了吴玉翀的琴盒,回头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吴玉翀:“你想听琵琶,我们就随着山水之音走。”

这里的很多地名都和音韵有关,两人玩赏了乐神宫,又走过仙乐溪、踏乐溪、百乐溪,吴玉翀一路都轻轻挽着游方右臂,而秦渔就悬在他的左侧腰间。有一身好功夫真是人生的享受,翻山越岭、穿溪过涧不会气喘吁吁,因此兴致更浓,否则的话当年诗仙李白恐也写不出“俱怀逸兴壮思飞”这样的名句来。

沿途流水声、风声、山石峭壁的回音声合鸣相映,竟如天簌之乐,宛如天地灵枢素手拨弦。走过玉笛湖,来到玉琴湖边一处四面无人的林间。十二月初的天气,江南一带微有些清冷,但山间仍有不少常绿的翠色,点缀着浅红和枯黄。

近处的草地如一张柔毯,是深黄的颜色,初冬中草叶已枯槁,踩上去沙沙作响感觉却很是舒适。草坡中有两块圆石,就像两个天然的石墩,两人恰好可以面对面坐下,在半山遥望玉琴湖,吴玉翀拿过琵琶拨响了琴弦。

素指轻拨,淙淙之音,就似这一路所携的天簌之乐,此曲却不知何名。此情此境,无论心中有多少戾忿、几多彷徨、一时也被涤荡纯明。

游方又想叹气,开口吟道:“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茏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

他本不擅于拽文词,但这一首是自古风水鼻祖郭璞所写的游仙诗,小时候听过,今日到了梅岭,突然想起风水鼻祖诗中描绘的恰恰就是此地,一时自然有感而吟咏。

游方一开口,吴玉翀的曲调一转,指间四弦交错而挑,有了一种抑扬的节奏,就像在给游方伴奏一般。游方笑了笑道:“玉翀,你弹你的琵琶,不用这么刻意迁就我。”

吴玉翀:“不,你一开口我的琴声不变的话,就会被你打断的。”

游方点点头:“那好,我继续听琴,不打扰我自己。”

吴玉翀继续弹琵琶,弦声掩映湖光山色,不仅是拨动了游方的心神,而她自己仿佛也被这梅岭风光所染化,一时抽身心如忘情。游方静静的看着她,而她遥望着玉琴湖在出神。

这个时候,无论是谁也不希望受任何人打扰,游方的手机在裤兜里无声的震动,时间很短就挂断了,然后又震动,又是很断的时间就停下,而他就像没感觉一样,仍然沉浸在她的琴声中。可是偏偏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林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流氓…救命啊!”

这一嗓子尖锐高亢非常刺耳,琴声立刻就被打断了,游方喝了一声:“什么人!”

喝声低沉如滚滚雷音,让人听了就觉得脑海中嗡然作响,莫名生起惧意。话音未落,他已经飘身形越过草坡到了树林边缘。离着林边几丈多远的一株枝桠参天的古者树下,干爽的落叶铺成了厚厚的一层,正有个女子倒在地上,看上去大约二多十岁的年纪。

她羊绒风衣被人扯落扔在地上,贴身绒衣的领口也被粗暴的撕开了,脱线处一直拉裂到臂弯,露出圆润的肩头和一大片白嫩的胸脯,肩头上乳罩的背带也断了。

附近没有看见别人,游方脚步一缓走了过去问道:“小姐,出了什么事?”

“有,有流氓非理我,幸亏你来了,他,他吓跑了!”女子惊魂未定的朝树林另一侧看去,说话的声音还在打颤带着哭腔。

游方朝前看了一眼,不远处有一道土垅,延展神识可发现垅外面是一条暴雨冲刷成的深沟,假如那歹徒一骨碌身跑得快的话,还真不容易看见。

“你没事吧?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来?”说话间他已经走近了。

“我是来参观玉琴湖的,看见山上有野果…没想到…”那女子仍是惊魂不定的神情,在地上用一只胳膊半撑起上身,另一只手掌心向前伸向游方道:“我被推倒了,腿好痛,扶我一把好吗。”

她身边散落着七八枚红褐色的野山果,支起身子的时候,撕裂的绒衣又滑落一截,一只丰满的右乳露了出来,绯褐色乳晕带着体温,暴露在空气中似是有细微的收缩。

游方俯身去扶,那女子伸手一推一搭,抓住他的上臂艰难的站了起来,看样子膝盖确实扭伤了。

这时游方身后有人问道:“怎么回事,坏人呢?”吴玉翀已经走近了树林,她的动作也挺快的,怀中还抱着琵琶。

“坏人跑了没看着,玉翀,你过来扶着她,我帮你拿琵琶。”那女子现在的样子确实有碍观瞻,游方接过了吴玉翀的琵琶,顺势拣起地上的外套让那女子披上,然后很突然的说了一句:“玉翀,站稳,站不稳就坐下!”

话音刚落,吴玉翀扶着那女子就坐倒在树根下,原因无他,因为腿发软!

只见游方拿着琵琶信手一拨,拨响了最粗的那根大弦,竟发出洪钟之声混厚无比,猝不及防间让人简直站不稳。吴玉翀倒是还能站住,可听见游方的话她顺势就坐下了,恰好扶稳了旁边软倒的女子。

游方不会弹琵琶,看他拿琴的姿势就像抱着一把吉他,随即又拨响了第二弦,发出的是金铁交鸣之音,比方才尖锐了许多。听见此琴声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恍然不能视物,全身都软了。

二弦未绝又拨三弦,这第三弦很刺耳很像枪声,声音很小穿透力却十足,闻声只觉脑中一片嗡鸣回音,迷迷糊糊就像昏迷一般控制不了身体。

然后游方的手指顿了顿,轻飘飘的落下却像压着一座山,拨动了琵琶上最细的第四根小弦,琴弦颤动却没有发出声!但是假如有人就在旁边,会感到脑海中一片空白,瞬间什么都不知道了。

指拨四弦已毕,吴玉翀睁开了眼睛,眸子里还带着不知所措的迷茫。游方把她拉了起来,手轻轻搀住她的腰肢,看着地上的女子道:“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那女子的表情已经和白痴差不多,此刻才突然回过神来似被惊醒,披上衣服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什么声音?”

“我怕附近还有坏人,先把他们赶走。你快穿好衣服走吧,自己走。”游方看着她神色很复杂眼中似有怜悯,但表情有些冷漠。

“我,我,我怕…”那女子看了看周围仍是惊魂未定,似乎想让游方和吴玉翀送她下山。

“出了树丛走下草坡就是湖边,视野开阔附近有游客,你是安全的。一个人出来玩,不要往山野里乱跑,自己打电话报警。我们还有别的事,就不送你了,走路小心点。”

“游方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她被坏人欺负了,脚也扭了。”吴玉翀在身边小声的嘟囔道。

“坏人已经跑了!她还可以走路,要不,你让我背她回去?”游方转过身小声对吴玉翀说道。

吴玉翀瞟了他一眼,扭头也朝那女子道:“这位姐姐,你已经没事了,能走的话就赶紧下山吧,到湖边旅游路线就没事了。以后出来玩小心点,可不是每次都能碰见我哥哥这样的好人,坏人倒是有不少。”

第二百七十八章 我清楚你是谁

那女子似乎被游方刚才拨出的弦声吓着了,嘴唇发抖了几下竟没有再多说什么,披上外套裹紧前襟走出了树林。游方与吴玉翀就并肩站在林边,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走下了草坡,到了远处的路上。

“游方哥哥,你把人家吓着了。”吴玉翀忽然说了一句。

游方淡淡的答道:“吓着她的人可不是我,若说吓,已经有人吓着她了,而我应当是救她的人才对。”

吴玉翀看着他道:“游方哥哥,我发现你有时候也挺狠心的,难道就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游方故做不解的反问道:“嗯,你什么意思?”

吴玉翀:“人家都那样了,要是换个人肯定会送她下山的,也不费什么事,反正人都救了。”

游方淡淡一笑:“雪中送炭已毕,还怨我没有锦上添花吗?我不是害她的而是帮她的人,玉翀,若是站在她的角度,应当说我的好话才对。…你难道认为我应当把她送回住处,再留下电话号码吗?”

吴玉翀忽然笑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道:“别,可别那样,万一再有什么别的事,我回去之后可不好向小仙姐姐她们交代。…我发现你有时候也挺坏的,刚才还盯着那位姐姐身上看来着,很好看吗?”

游方若无其事道:“我看她有没有受伤,什么人能把衣服撕成那样,力量可不小,弄不好人也会被抓伤的,还好,她身上没事。”

吴玉翀却不依不饶的追问:“好看吗?”

游方一耸肩:“很好看,看见了就看见了,那又怎么样?我又没有非礼她!”

这话答的让吴玉翀半天无语,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游方哥哥,你似乎不太高兴哎?”

游方点点头:“正沉浸于弦声琴韵之中,却碰上这种事,无论是谁心情都不会太好吧?”

吴玉翀手拉着他的胳膊晃道:“好了好了,不要不高兴,我再弹给你听就是了。”

游方终于笑了,挽起她的手臂道:“险恶之息染此妙境,实在令人遗憾,也只有你的琴声能将它洗涤,有幸见到你,真是我的福缘。”

吴玉翀:“还在这里弹吗?”

游方转身看了一眼刚才的树林,若有所思道:“在这里再弹一曲吧,等你的曲声让我的心情平复,我们再去游湖。”

两人又在草坡中石墩上坐下,游方问了一句:“玉翀,刚才没有吓着你吧?”

吴玉翀轻声道:“游方哥哥,我并不是总像在你面前这样,你清楚的,我也不是一般人,经历过很多事。”

游方:“可是你在我面前,给人感觉真的很美好!也许有人内心中认为自己并不是那么美,但他又盼望将自己美好的一面展现于人,于是这样做了,不知不觉中,这便是他在世间真正的美好,虽是刻意但毕竟是真意。”

吴玉翀抬开头,抚着发丝道:“游方哥哥,你说话好有哲理!”

游方微微苦笑道:“这不是我的话,而是你外公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吴玉翀微微一怔:“我外公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游方解释道:“当初我就是一个小混混,偶然认识了他老人家,心中非常敬佩,把平时那些坏毛病小心收起,总想在他面前做个好学生,但心里却非常不安,总感到他老人家能一眼把我看穿。后来有一次吃晚饭喝酒,多喝了几杯,就把这些小心眼说了出来,他老人家则对我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吴玉翀有点出神,似在回味,游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最可怕的人生,是不知道该怎样展现自己的美好。”

吴玉翀忽然就似想起了什么,露出不解的脸色问道:“游方哥哥,我刚才听你拨动琴弦,竟然能将我震得站立不稳全身发软,尤其是最后一声,我差点没晕过去,这可不是琵琶能发出来的声音,你究竟是怎么办到的,是哪一门工夫啊?”

游方答道:“这是神识之力。”

吴玉翀很好奇的追问:“什么是神识之力,怎么练?”

游方并不隐瞒,思忖着说道:“这是武功之外,另一条养练身心的道路,从含养灵觉开始达到元神清明之境,学起来并不容易,需要天生灵觉非常敏锐才能入手,一时半会我也解释不清楚。玉翀,这两天你看我画画都有什么感到?”

吴玉翀眨着眼睛答道:“感到非常特别,昨天看你在洗药湖作画,你没有画水,我却感到群山之间的水意全部被你的笔尖吸走了。今天看你画瀑布,我好像听见了簧乐齐鸣的声音,就像真的有那条瀑布一样。只有定神的时候才能听见,像幻觉又不是幻觉,感到可强烈了,我感到游方哥哥好神奇啊!”

游方感慨的说道:“你的天生灵觉相当敏锐,资质绝佳实属罕见,无论谁见到都会喜欢你这样的好苗子!”

吴玉翀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倾过上身凑近了问道:“游方哥哥,你能教我吗?”

游方笑了:“当然能了,这几天就是在教你养炼灵觉的根基,我只是没有明说罢了,有可能我教的不好,只在尽量让你领会,等功夫到了火候,再细说其中讲究。…现在,弹一曲琵琶给我听好吗?”

吴玉翀拿过琵琶轻轻拨响了琴弦,散指慢弹初似风中凌乱,渐渐成韵曲调温柔,这一曲似在安抚周围的山野,山野之境清灵,心情亦清灵。短短一曲弹罢,吴玉翀站起身来道:“游方哥哥,我们走吧。”

这天他们没有吃午饭,可是一点都没感到到饿,兴趣脉脉冲和,在伏龙山中游玩了一整天,到了山水意韵灵秀之处便停留下来,听那天纶之音,游方的神情如痴如醉,但一双眸子却如玉琴湖一般越来越清亮。

最后游方接过了琵琶让吴玉翀不要再弹,主动帮她揉手指和双臂,面带歉意的说道:“我听得太入神了,差点忘了你已经弹了这么多曲,再好的指力也受不了啊。”

吴玉翀微微一撅嘴:“原来游方哥哥也知道我累了,看你听得那么入神,我还以为你真忘了呢。”

游方讪讪的笑道:“闻天音而忘情,可是这琴声毕竟是你所弹,终不敢忘人啊。”

两人回去之前,最后参观了洪崖书画院,游方毕竟还没有忘记自己是来南昌画腾王阁的。从书画院出来,落日的余辉下,吴玉翀问道:“我们明天去哪里,腾王阁吗?”

游方摇了摇头道:“不不不,刚才看了那些真正的大师画意,我感到若想一次画成还欠点火候,明天去青云谱。”

南昌青云谱,相传周王之子曾在此处开炉炼丹,至汉代立有梅仙祠,数千年来是历代道家圣地,各朝遗迹极多,是保存至今地气环境非常完整的道家明净派传承源流地。明末清初的书画家、一代山水写意大师八大山人朱耷曾经隐居于此,五十多年前,在道观原址成立了国内第一座古代画家纪念馆——八大山人纪念馆,而周边则是一片有着浓郁江南特点的风景园林。

他们并没有打算换住处,仍然住在梅岭山庄,明天准备让华有闲辛苦一趟,开车当司机送他们去青云谱,回头再把他们接回来。

回到山庄之后,华有闲还在外面玩没有回来,快吃晚饭的时候来了个电话,只说玩的正高兴呢,假如游方他们没事的话,他晚上就不回来吃了,要晚点才回来。游方在电话里笑道:“玩的挺辛苦啊,悠着点,可别不小心跟人学坏了,那样我回去可没法向宋老板交待。”

华有闲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回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衣服上带着明显的酒气,看样子没少喝呀。

吴玉翀今天真的有些倦了,晚饭后在游方的房间里聊了一会儿就忍不住打哈欠,游方赶紧劝她早点洗漱休息。

子时,无风,玉琴湖平洁如镜,湖边的小道上走来一个人影,身形飘忽,脚步踩在草地上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穿过游方与吴玉翀白天停留的草坡,进入了山林。初冬的山林静悄悄的,月光在树影间留下斑驳的印记,他一直低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总是在一片地方转来转去,在草丛、落叶、树根下翻拣。

此人所站的位置,距离白天那名女子被非礼的香樟树下大约有二百多米远。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黑暗中那人的脸色有些惊异不定,于是在一株参天大树下站直了身体闭上了眼睛,凝神开始做深长的呼吸。他的身形一定,仿佛有形容不出的变化,就似融入夜色下的树影中不可查觉。

而他身旁那棵大树,假如从高处繁茂的树冠间远望,恰好可以看见白天那位女子被非礼以及后来游方扶她起来的场景。

他在延展神识感应什么,在这夜间的树林里,想凭肉眼去找什么东西远不如神识好用,然而神识展到近处此人忽然一惊,睁开双眼低喝道:“什么人?”

“这位同道,您是在找这件东西吗?真巧,我恰好拣着了!”有一个人从远处的树丛中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相机,看上去设备挺专业的,接着长焦镜头像个大炮筒,此人正是游方。

游方没有刻意隐藏身形也没有故意暴露自己,站的位置大约有六、七十米远,那人展开神识扰动地气自然就发现了。游方走到林间的一片空地中,月光洒落在他身上,身形十分清晰,对面那人的瞳孔在收缩,下意识的喝了三个字:“梅兰德!”

游方的语气有点冷:“原来你认识我,白天那一出是冲着我来的,你是什么人,又怎么知道我会来到此地?”

话音未落那人转身就走,身形快的就像夜幕下的虚影,不是往林外,而是跑向密林中土垅后的深沟,显然对这一带地形比较熟悉。梅兰德如今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在某些人的描写中简直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嗜血狂魔,这人倒也机灵,认出他之后连比划两下子都不敢,以最快的速度逃走。

他一动游方就动了,速度比他还快,但距离毕竟有点远,眼看就见那人要翻过土垅,在这山夜中神识一旦被阻隔,还真不容易再逮着他。但游方似早有准备,离着几十米远手中忽然飞出去一样东西,不是晶石也不是铁狮子,而是带着劲力的半块板砖。

俗话说的好,武功再高也怕乱刀、飞天遁地一砖撂倒,更何况无论是武功还是秘法游方都明显在此人之上,又是有备而来,这一记板砖那人根本没躲开,正拍在他的后背上。

没有筋断骨折之声,板砖的劲力很巧,打在后背发力却不似在一点,那人全身都像被巨锤击中,“啊”的一声从土垅上打着滚翻进了沟里,体内气血翻滚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白天那名女子遭遇非礼的树下,而游方站在树影外的月光中,手里摆弄着相机,没有扭头却知道他已醒来,冷冷的说了一句:“叶鸣沙,你的胆子不小,竟敢设计坏我的声名!”

“你,你知道我是谁?”那人的声音中满是惊慌之意,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锁定,只要一动就有凌厉的煞意侵入体内,让他全身发寒又躺下。大名鼎鼎的兰德先生站在那里似无动作,可元神中能听见剑啸长鸣,仿佛随时能将他碎尸万段。

“是的,我清楚你是谁,只是想问你何要这么做?”游方轻飘飘的答话,但暗中运转神识给叶鸣沙的心神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同时也在暗笑这人真是个没有江湖经验的雏,出来做夜行人带着钱包也就算了,钱包里居然还有身份证!

第二百七十九章 白露为霜

面对月光下的梅兰德,叶鸣沙毫无反抗之力,夜气阴森他全身都出了冷汗,心中暗道今日死期已至,突然一咬牙道:“梅兰德,你杀了我父亲,人人皆道他是江湖败类,而你却名利双收洋洋自得,舒舒服服的携美色游山玩水!可知你手下的亡魂也有妻儿家小?我虽能力有限,却也不愿见你如此得意,天下美事难道都是你的?”

这时就看出小游子脑筋转的快了,江湖惊门的神仙话随即出口,转念间就说道:“你是说形法派败类叶幽之?他并非死于我手,不过这笔帐倒是可以算在我头上。”

游方只知道面前这个人叫叶鸣沙,秘法颇有根基,运转神识似有形法派的传承痕迹,他可没有得罪过形法派的人,而且与形法派掌门杨弈程、长老云飞絮、弟子慕容纯明关系都不错。若说真有可能结仇的话,只有一位曾勾结安佐杰参与青山湖血战的高手叶幽之,面前的人恰恰也姓叶,听他说的话,此人应该是叶幽之的儿子。

叶鸣沙的语气中充满怨毒:“我父几十年来只潜心修习秘法,在门中遭小人嫉恨始终不得重用,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而你一出现,便掀起连番杀伐争端,将他卷入丧命青山湖,今日死则死尔,但叫我心中如何不恨?”

游方不惊不怒,反问了一句:“你有妻儿吗?”

叶鸣沙的声音在颤抖:“有,还有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梅兰德,你就作孽吧!”

叶幽之的死其实和游方半点关系都没有,青山湖血战发生之前,游方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大战之时他也根本没与叶幽之交过手。叶幽之一直与姜天寒联手缠住了向影华,最后见势不妙企图逃走,本来也许可以走脱,但恰恰碰上了暗中布阵设伏的万书狂夫妇,最终死在向雨华的剑下。

江湖凶杀之事,自不会将那血腥场面详尽的描述,更不会一一转述到底是谁给了谁一刀谁又刺了谁一剑,天下传闻的只是这一事件本身以及哪些人都扮演了哪些角色、最终有什么下场?

在叶鸣沙看来,父亲这几十年过的安安稳稳,虽然不受门中重用,但啥也不愁、啥也不缺,秘法修为高超足以自傲。可是兰德先生现身江湖,掀起连番争端不止,就连一向“与世无争”的叶幽之也被卷了进去,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也不知叶幽之是怎么想的,反正将这笔帐算到了梅兰德头上,心中极恨却又无可奈何。

游方闻言半天没说话,只在默默的看着手中的相机,将叶鸣沙白天潜伏在树冠上拍的照片一幅一幅翻了出来,镜头真不错,把焦距拉近了拍的十分清晰,最后停留在一幅照片上定格?——

只见游方俯身伸手,而面前的女子一脸惊恐的也伸出手来像是竭力要推开他,胸前的衣衫已被撕裂破碎。无论谁看见这样的画面,都会毫无疑问的认为他正在在施暴,背景是无人的山野,镜头抓拍的真好啊!

游方终于不紧不慢的开口说话了:“叶鸣沙,你很有才啊,看你拍的照片,完全可以去当一个专业的摄影记者,但如果你真做了记者,那才叫造孽!就看这张照片吧,你亲手拍的应该心中有数,造孽的人是谁,难道还不清楚吗?

你父叶幽之弃妻儿而去,你心中理当有恨,可惜你恨错了人!在你面前说这些话也许伤人,但你真正应该恨的是你父亲他自己!无冲派的好处是白给的吗,这些年受人之利也就罢了,最终因利欲熏心却去残害无辜同道,他若不该死,难道反而是九星派合该被他屠戮吗?天下何人无父母亲朋?你有我也有,既然想要珍惜的话,那就请自重吧。”

说完这番话,游方就站在月光下抬头看天。叶鸣沙在地上微微活动了一下腿脚,发现自己能动了,那缠绕他的神识之力已经消失,而兰德先生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看上去毫无防备。假如他想报仇的话,现在倒是绝好的偷袭良机,但是他没敢出手。

“梅兰德,我今日已落到你手里,要杀还是要剐,你究竟想怎样?”叶鸣沙说话时神情还在发狠,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可是声音在打颤明显底气不足。

游方转头有些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杀你剐你?凭什么,你够格吗?这照片拍的不错,场景抓拍的太妙了,我连相机一起留着做个纪念。你刚才责怨父亲弃妻儿而去,这笔帐不论你怎么算,那就请你自重,好好想一想老母妻儿,我给你一个不弃他们而去的机会。

但这件事我又不可能不追究,否则江湖人道兰德可欺!选择在你自己,请你三日之内自去形法派执戒长老云飞絮处,将今日之事解说清楚,领受门中责罚。我念你心怀激忿只是一时糊涂,不想多说什么,此事也没造成什么后果,想来云飞絮也不会重罚于你。假如你不去的话,我自己会带着相机去找杨弈程掌门,好好与他聊一聊。”

“你,你让我去师门领罚?”叶鸣沙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

游方有些轻蔑的笑了:“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你心里应该清楚,演技不错!这本是一桩小事,如此了断最好,我虽不怕阴谋但很不喜欢玩阴谋,你如果还想遮掩搞什么杀人灭口,那真是自己找死了。…我最后问一句,你为何能认出我,而且还知道我在此地?”

叶鸣沙:“这倒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兰德先生如今声望正隆,你一到南昌火车站就被人认了出来,有人打电话告诉我可以在伏龙山等你,并给了我照片,我今天果然等到了你,但我不知那好心人是谁。”

游方转身看着叶鸣沙,黑暗中眼睛如寒星一般,那隐含的光芒仿佛能将他刺穿,最后说了一句:“好心人?哼哼…现在,你可以走了!”

说完这番话游方看也没多看叶鸣沙一眼,背手提着相机径自先行离去,走得并不快,在月光下踱步而行,留给叶鸣沙一个完整的背影。假如这时候叶鸣沙想再动手的话,机会比刚才还好,可是他却愣住了,下意识的坐起身体一直望着游方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天起床后,游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按原计划带着吴玉翀去青云谱游玩,华有闲是司机,但今天有幸不用当跟班了,因为游方未拿画夹吴玉翀也未带琵琶。

到了青云谱景区门口,华有闲笑嘻嘻的说道:“游大哥和玉翀姐姐慢慢玩,我先开车去市里转转,还是第一次来南昌呢,下午三点半来接你们。”

游方摇了摇头道:“你五点半再来吧,这里需要好好逛逛,晚上一起去市里吃饭。”

华有闲看了景区大门一眼,有些故意撩闲似的说道:“这里也不大呀,逛不了一整天吧?”

游方则答道:“我等行游,岂是走马观花?胸襟中要印记它所有的美妙,园中驻足只恨时日太短。”

华有闲赶紧一摆手:“那好,我就不耽误游大哥的时间了,下午五点半就在这里接。”然后一溜烟似的走了。

景区内是一片园林,可以看见生长数百年的香樟树与罗汉松,随着脚步前行,远处殿宇的青砖、灰瓦、红柱、白墙在林间时隐时现。冬日的暖阳穿过树梢映在小径上、照在池塘中,笼笼修竹、树影摇曳、清溪蜿蜒,便是这人间的江南。

丹桂已谢、冬梅待放,游人并不多,此时的青云谱别有一番清幽。

两人挽臂在园中漫步良久,走的很慢并无特定的目的地,经过一片桂树丛时,吴玉翀轻轻叹了一口气。游方扭头问道:“玉翀,为何事感慨?”

吴玉翀幽然道:“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如果不是这个时间和地点,就更美了。这里的丹桂已经凋谢,假如早来两个月,可以闻见满园飘香。”

游方笑了笑:“满园飘桂?有的,当然有,你现在来也不算晚。闭上眼睛好好体会一下,什么是灵觉?地气印记可以心念察微,这里满园飘香千年,你可以感觉到的。”

吴玉翀闻言很听话的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也似雕塑般静止不动,游方挽着她在桂树丛中林立,日影移转天光变换,脉脉的站了很长时间,再抬头看太阳已升到当空。吴玉翀的睫毛突然动了动,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既惊讶又陶醉的语气道:“真的呀,真的是满园飘香。”

游方的笑容很是轻柔:“你还看见什么了?”

吴玉翀:“我还看见了桂花随风飘落了游方哥哥满肩,还落在了我的头发上。”

游方伸出一只手轻轻捻过吴玉翀肩上的发丝,笑着说道:“指尖犹有余香。”

若论秘法修为,吴玉翀的境界明显超出此时的游方,不仅已化神识为神念,而且能运转幻法大阵于无形,甚至在唐朝和之上。但此刻她被游方挽住手臂,离的这么近,不可能运用神念而不被游方察觉,方才闭目闻满园飘桂就是用的秘法修行中最根基的、最纯粹的灵觉感应。

这种感应是每个人都有的,否则也谈不上什么秘法修炼,就像每个人都会思考一般,所区别的就是思考的结果不一样,人人都是一面镜子,有的光洁如洗,有的却蒙满灰尘,还有的镜面看似能清晰的照见一切,却有意想不到的变形,分不清镜里镜外何处是真。

游方在运转心盘,悄然于潜移默化中引导她的灵觉,这就是秘法修炼发端处的玄妙,吴玉翀没有撒谎,她真的闻见满园丹桂飘香,也体会到了瓣香长留的意境。像她这种高手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仍然感到惊讶与陶醉,两腮有点红像是喝醉酒了一般。

“玉翀,你累了吗?我们去吃饭,顺便坐下来歇歇。”游方关切的问道。

吴玉翀甩了甩头似是从一场梦中回过神来,有些不安的答道:“我不累,游方哥哥是来看画的,吃完饭我们就去看画吧。”

中午吃了些西点简餐,午后参观了八大山人纪念馆,又在幽翠深黄掩映下的书画碑廊间漫步,边走边看,宛如跨越时空。就算是八大山人纪念馆也不可能有太多真迹收藏,展出的大部分是原迹的仿品,而游方恰恰是来看仿品的,因为他便是要仿制吴屏东的书册。游方的书画水平自然远不能与八大山人相比,可是他模仿画意的笔力,却不比这些仿制者差。

书画院外面有一条林间小径,两边以石刻的形式展现了八大山人的画意精品,游方在这里的收获更深!穿行其中他莫名想起了北京八大处精印谷,当时他在精印谷中主要是感应地气灵枢,寻找整个八大处的地眼所在滋养形神。

而此刻的小游子感受的并不是地气,而是印记上的画意,那些本不在眼前的山水名作,通过这些石刻的表达,仿佛穿越时空呈现,凝虚为实似见山水。游方在赏画,却闭着眼睛,而吴玉翀则没有看画,挽着他的手臂有些出神的看着他的侧影,脚下就跟着闭眼的游方在走。

当游方走出书画碑廊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长出一口气道:“心意终于用足,我可以去滕王阁了。”

滕王阁就在江边,想去就能去,有什么不可以的?但吴玉翀明白他的意思,不仅仅是吴老画册上的滕王阁笔意已领会,而且游方已经到了化神识为神念的关口,只待那最后一笔落下。

当天夜里,从古梅仙祠回到梅岭山庄的吴玉翀失眠了,拉开窗帘盘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山里的空气很清新,天上没有云,星光依稀照入房中,却恰好没有照在她的身上,眼前就似一片白露为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