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清却没有摆开碗碟,而是取出三个铜钵依次摆好“化斋”。苏茉尔还想邀请他直接入席,游方却笑着摆了摆手,率先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将每一盘菜都夹了一份放进一个铜钵里。苏茉尔见状也掩口一笑,随即拿起另一个铜钵给欣清盛饭。

苏茉尔走到身边的时候,欣清口念一声佛号自动退后三尺,按大慈行寺的戒律,行脚时驻足,应离女居士三尺之外。这样的戒律似乎有点多余,何必如此做作呢?但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却也有道理,现在就有不少花和尚爱近女眷,非议多多,清修僧持此戒免的让有心人借题发挥。

饭菜都有了,游方一指另一个空钵,对站在旁边一脸忐忑的王由佛道:“半半,给大师倒水。”

王由佛这时候也机灵,赶紧过来倒了一壶新沏的好茶,恭恭敬敬的说道:“大师,请用斋!”

欣清点头致谢,然后坐下来吃饭。游方则招呼众人道:“大师吃大师的,我们吃我们的,各随各的缘,风门佛门、红莲白藕是一家,不必见外。”

席间没有喝酒,众人只是吃饭而已,也没有开谈正事,只是互道久仰,除了王由佛总是小心翼翼的看着欣清之外,其余众人言谈都是既礼貌又自然。王勋捷还特意问道:“三十年前我行游山河时,曾到大慈行寺进香,有幸与如今的住持妙哉大师相谈,我儿‘由佛’这个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呢,请问妙哉大师可好?”

第三百一十九章 八面玲珑

欣清答道:“妙哉是我师父,他老人家一切如常,您三十年前见到他什么样,现在依然是什么样。”

王勋捷哦了一声,点头赞叹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当年我就奉妙哉大师为尊长,今日我儿也当奉欣清大师为尊长。”

不喝酒饭吃的就快,不到一个小时就吃完撤席,欣清到厨房里将钵洗净,王由佛也讨好似的跟在后面帮忙,欣清洗好一个他就接过一个捧在怀里,最后把三个钵都给捧过来了,又回到厅中说话。

他们刚刚进来,王勋捷就捧着一个玉盘走过来道:“欣清大师,听闻你在千朵莲花山修复地脉灵枢,用尽心血并损毁了炼化的法器,这河磨玉籽正合大师妙法所用,小儿的一点赔罪之意,请您千万要收下。”

游方也是第一次见到河磨玉籽,一眼看上去还以为盘子里装的是大米,粒粒晶莹饱满呈半透明的米白色,却比普通的米粒大了一倍有余,应该是河谷里开采的籽玉料。如果是一般的玉料,这么小的东西并没有加工的价值,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加工玉器剩下的边角废料而已,却用心雕琢成米粒的形状,实在有些不值得。

但以神念仔细感应,会发现此物粒粒灵性精纯,显然经过高人的神识洗炼,是凝聚收摄地气之物。此等妙用也与它本身的物性有关,它本来就属于地下矿脉的核心部分,在亿万年的地质构造变迁中露出地表,随流水冲入河谷,再被人们发掘加工,并不是普通的玉石。

欣清修补地脉的手法,以此为灵引比他的菩提珠好用的多,那经过修行加持的菩提珠是佛门法器,本身相当珍贵还有很多用处,但这河磨玉籽却是专门凝聚地脉灵枢的东西。

当然了,牵弓派高人炼化的河磨玉籽也有别的用处,某些场合它可以替代或者辅助晶石布阵,虽然每一粒的效果不是那么强,但是数量多物性精纯,能以之为灵引凝聚每一片山川中最独特的地气。如果功力足够深厚,用一把撒出去,简直可以起到撒豆成兵的效果,瞬间布成叠嶂峰峦,再以移转灵枢之术可以有种种玄妙变化。

物用如此,只是能达到这份功力境界的人,天下恐怕屈指可数。河磨玉籽平时最大的用处其实是用于沙盘演练,师长用它布成种种风水局的示意,神识运转心中灵枢成方寸山水,让传人隐约感受也好心中有数。毕竟像游方这种阅历丰富,能将天下山川炼入胸襟画卷的人并不多。

好东西呀,一枚两枚可能没什么,可是数量一多用处就相当大了。欣清的钵在王由佛手中呢,他伸钵就要去接,欣清一摆手把钵拿过去道:“若是修复那处巨坑地脉,小半钵足已,贫僧自己拿。”

哪有只装小半钵的道理?王由佛准备的可是能装满三钵的河磨玉籽,自己私藏不够几位长老还帮着一起凑的,但是欣清却坚决不多要,到最后将三个钵又叠在一起,到底是把最上面那个钵给装满了,玉盘中至少还剩下一大半。

王勋捷端出来的玉耔就没打算收回去,场面略显尴尬,苏茉尔在一旁笑着圆场道:“兰德先生首次来我牵弓派,这等末微之器,让您见笑了。”

游方赶紧道:“哪里哪里,此物虽小,却神妙非常啊,我看着都颇有兴趣,欣清大师倒是不贪。”

王勋捷顺着话就把盘子转过来了:“哦?兰德先生也对本门这区区河磨玉籽感兴趣,那就请您收下吧。”

游方既不客气也不贪心,伸手抓了一大把笑呵呵的说道:“此物开采、加工、炼化颇为不易,王掌门把压箱子底的收藏都拿出来了吧,一盘子端了这么多?用不着啊,我们又不是来打劫的,我就抓这一把,剩下的你还是收起来吧,门内弟子还得用呢!…半半,你也过来抓一把揣着。”

王由佛不解道:“啊,我为什么要揣一把?”

游方:“一钵玉籽,向大师道歉,你毁了他半月之功与十六枚法器琉璃珠。但是修复地脉之用,你抓一把河磨玉籽也就够了。既然修习穿弓秘法,如今应知穿弓成煞易、引弓化煞难,破败风水易、修复灵枢难,这么好的机会,你就不向大师好好请教吗?”

王勋捷闻言眼神一亮,冲儿子低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抓,手张大点!”

王由佛倒也实在,抓了满满一大把揣兜里去了,这时有人接过玉盘收起,王勋捷又请游方与欣清入座,却把王由佛叫到厅堂中间站着,指着他道:“这个混小子,破败欣清大师修复地脉灵枢之举,虽是无心但也有意!方才只是致歉,欣清大师不与他计较,但此举也不可不罚,兰德先生,您看该怎么处置他呢?”

游方看着王由佛有些紧张还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很想笑但是忍住了,沉吟着问道:“王由佛身为牵弓派弟子,执戒长老有何话说?”

肖墨在一旁皱眉答道:“本是无心,但的确有过呀!不必重罚,但也不可不责,应当在宗门道场当中闭关思过一年,不得出山,不得…”

他还没说完就被游方挥手打断了:“太重了,太重了,本不该如此,你们不要故意重罚,这样连我都觉得过意不去。半半修为高,听说自幼就在山中苦习秘法,甚至嗜法如痴,因此涉世不深亦不通世故,你们罚他于山中闭关,似乎不妥吧?”

王勋捷顺着话问道:“那兰德先生以为该如何罚他?”

游方:“不如罚他助欣清大师修复地脉灵枢,以半半今日之秘诀境界还力有未及,但是能打个下手也是好的。…不过嘛,就要看欣清大师点不点头了?大师,您是想让牵弓派罚半半在山中闭关一年呢,还是想罚他助你修复地脉灵枢呢?”

这话问的很刁,欣清也不可能罚人家闭关呀,众人都看着这位高僧,只见欣清抬起头来不紧不慢的说道:“这位施主性情憨直可爱,贫僧倒是十分欣赏,罚他其实不必,但行止也需注意,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能否答应?”

王勋捷:“大师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欣清看着王由佛似笑非笑道:“贫僧想化一场善缘,这位施主与其在山中思过,不如随贫僧去行游天下山河。修复地脉若有助力,再得此河磨玉籽,也就是两月功夫而已,完功之后再随我去大慈行寺一趟,重新将一百零八粒星月菩提加持完整,随后贫僧还将出游,就请这位施主随行吧。”

听到这里,王由佛松了一口气不禁面露喜色,跟着欣清和尚出去游山玩水可比锁在家里闭关一年强多了,赶紧点头道:“我愿助大师修复地脉,愿随大师去寺中清修,也愿意跟着大师去行游山河。”

“…爹,你就答应吧!”

牵弓派几位长老都相视而笑,尤其是掌门王勋捷更是笑意盈盈,赶紧说道:“半半,你还不快谢谢欣清大师!这是你的莫大福缘啊,能得到这等高人的随时指点,我当年都没这么好的运气。好好跟着欣清大师,一定要多学多思多悟,一路护持高僧随行供养,以师礼待之。”

王勋捷当然高兴,虽然欣清不是江湖风门中人,但以秘法境界衡量,至少也有神念之境,而且有修复灵枢地脉之功,这是穿弓诀秘术到了很高的境界才能掌握的。王由佛的功力还差了点,能随行相助,那是绝佳的求教机会。

一般高手习练此等秘法之时,除非亲近弟子,都不会轻易让人窥探,欣清要把他带到身边,就是指点之意,而且指点的可不仅仅是秘法。王由佛并不笨,就是有点憨,阅历有限涉世不深而已,随着这样一位佛门高人行游山河,对他来说收获多多,正能弥补所缺。

随行供养,话说的好听,但是与欣清这样的高人在一起,谁照顾谁还说不定呢,王由佛绝对不会吃亏啊。而且王勋捷让儿子以师礼待欣清,听上去好像是吩咐,但分明就是请求欣清多指点儿子的意思,他刚才吃饭的时候已经说过了“今日我儿当奉欣清大师为尊长”。

游方也在一旁暗暗感叹,他当初也没这么好运气啊,师父刘黎虽然指点的东西非常多,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最关键的地点出现,但也没有将他带在身边行游山河。游方没有那种空闲机会,时间对他来说太奢侈了,自从成为地师传人那一刻起,他就不断的在解决各种凶险危机。

但是另一方面,欣清也是一点都不吃亏,王由佛去助他修复地脉灵枢,离岫岩那么近的地方,牵弓派其它高手能不帮忙吗?合众人之力很快就能完成,用不着辛苦两个月,估计再过半个月就差不多了,也算这位高僧发愿圆满。

欣清大师虽然不提钱财,但是大慈行寺还是需要供养弘法的,把王由佛带回去,牵弓派这些高人能不去布施进香吗?高僧本人虽然是苦行清修,用不着别人照顾什么,但身边有个人帮忙跑跑腿,有事打个杂,行游也方便不少。这么处置,是皆大欢喜啊。

那边王由佛听见父亲的话,已经朝着欣清大师行礼下拜,欣清大师离座而起,伸手扶住他道:“半半施主,你随贫僧行游,不必像我这样苦行清修,参照护法居士行止即可,在寺中当守寺规,在外一切用度可自行决定,贫僧并不干涉。”

王勋捷也站起身来连连摇头道:“不不不,大师,你得多指点啊,这小子不懂的事情太多。…请问大师何时回千朵莲花山啊,我也想凑热闹看看。”他知道自己儿子有两下子,搞破坏还行,但是修复灵枢地脉功夫还差点,干脆亲自去帮帮忙吧,话说的却很委婉。

欣清笑了:“以贫僧的习惯,既然此事情已商定,说去就去,可令公子要随我行游一年,总要做些准备,我三日后在千朵莲花山原处等候,就不打扰你们谈正经事了,多谢今日之布施,贫僧先告辞。”

这和尚做事很干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说完了就告辞,约定三日后再见,让王由佛在家里好好准备。

游方站起身来问道:“大师将去哪里,此刻就回千山吗?”

欣清答道:“既然来到岫岩,贫僧欲往卧鹿山效圣寺一游。兰德先生,昨日在山中畅谈地气感应之道以及灵枢浑成之妙,我建议你有空也可以去看看。”

王勋捷插话道:“大师要去效圣寺参观?这地方我熟,走过去挺远呢,半半,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既然你要随大师行游,那么此刻就陪同大师去效圣寺吧,做个带路的向导,一路上招呼好。”

欣清说走就走,王勋捷也打发儿子陪着他去参观效圣寺了,在场的几位长老都送到门口。欣清和尚的事情处理完了,王由佛有一年难得的历练行游机会,假如王勋捷不放心的话,回头再派人跟着便是。但游方上门的正经事还没谈呢,众人又在厅中坐下。

刚才有欣清这个“外人”在,有些话不好说,重新入座后游方谈起了来意,讲了传书江湖的经过,并说自己已经废了张仁和留给警方,并未泄露当年往事,请诸位牵弓派同道放心,并对他们提供线索表示谢意云云。他的态度非常诚恳,却说的在座众人一脸惭愧。

只见苏茉尔站起身来道:“张仁和是牵弓派弃徒,当年为恶,我牵弓派虽然几度派人阻止,却最终知难而退,以至于后患无穷啊!我派当尽未尽之责,当年未成之功,还要烦劳兰德先生今日完成,要说谢应该是我们谢您!

您万里迢迢特意赶到岫岩通报此事,实在令我等汗颜呐!行游山川途中,还不忘相助高僧行悲悯之举,指点我派晚辈弟子歧路知返,牵弓派满门上下都将以此为戒,此恩德不知如何相谢?昨日掌门招集众长老商议,奉上本门信物牵机箭,请兰德先生一定要收下,往后若有指点或差遣之处,牵弓派弟子自当聆听效劳。”

她双手奉上一物,大约七寸长短,外形像带着棱尖的戈首,质地却似透明的冰雕,入手微寒泛着青碧的光泽,仔细看内部还有血丝一样的光韵在游动。此物叫作牵机箭,它与寻峦派的撼龙令类似,是牵弓派的信物,若赠送给门外的客卿,则表示此人有事开口则牵弓派一定会尽力相助,是一种相当尊容的地位象征。

这么重要的一种象征器物,当然也是非常神妙的一件法器,以它为灵引施展穿弓秘术或者类似的法诀能更添妙用,与撼龙令相比是不相上下的。

游方退后一步摆手道:“我何德何能,怎能接受这么贵重的馈赠?”

王勋捷等人全站起来了,围住游方劝道:“兰德先生太谦虚了,若说声望、德才、功业,当今江湖谁能与您相比?您若是不接受,那分明是嫌我牵弓派地远式微,怨我等强求攀附结交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不要就等于得罪人了,游方只得拱手称谢,恭恭敬敬将牵机箭双手接了过来,向众人躬身长揖,而王勋捷率牵弓派弟子一齐回礼,事情也就这么定了。其实游方心里也非常满意啊,且不说牵机箭是一件难得的法器,用处非常多,而且这次拜访牵弓派,最佳的结果也就是这样了。

当天晚上正式设宴,欣清和尚不在,大家也不用吃斋了,在酒桌上推杯换盏喝的十分酣畅。苏茉尔虽是位柔美少妇,但做为领外堂事务的长老,她的酒量可是相当的好啊,也有意想试试这位年轻英俊的兰德小前辈,席间故意逗他拼酒。

游方表现的非常开朗大方,你敬我就喝呗,喝到后来,苏茉尔已是粉面生红,不敢继续敬了,再喝下去要醉的是她,而游方还面不改色呢。结果游方端起杯子开始敬她了,苏茉尔连连求饶说方才得罪,其它几位长老也开始挡酒。到最后连同掌门加四位长老总共五人让游方灌倒了三个,事后对这位小前辈是更加佩服。

酒量好其实不能代表人怎么样,但在适当的场合,确实能够带起一种气氛,让人觉得豪爽痛快。像他们这等高人行止自重,平常也很少喝到带醉失态的程度,也就是今天酒逢知己,气氛和情绪都喝出来了,满座尽欢。

第二天游方本打算告辞了,遇见欣清和尚是意外,游方有心助他修复莲华地脉但也没时间耗下去,借机请牵弓派帮忙并结一场善缘那是再好不过。他想走,但牵弓派众人无论如何要挽留,第一次来到岫岩怎么也得在附近游玩一番,让众晚辈尽尽地主之谊。

游方也没有矫情,多留了一天,去卧鹿山效圣寺参观。这是欣清和尚特意说的地方,建议游方有时间去看看,他本以为是什么名山宝刹,结果到了地方一看,只是一道很普通的小山岗和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庙而已。

第三百二十章 神游

这庙有多小?就像过去乡下老式的三间房,东西长不到十米,南北宽只在五米左右,地处一个山坳中,如此规模当然不能做为一个旅游风景点特意开发,只是一座山间小庙。

但它周围的环境却很有特点,南面有一条山溪流过,水声淙淙,岸边背阴处还有未融化的积冰,越往下游则冰层越多。东面是山,狭长而险峻,西面也是山,踞立高耸,小庙是在一座山脚下,远望北山,有一道百米长的青灰色石脊露出密林之梢,壮如卧鹿之背,卧鹿山由此而得名。

这里的天然植被保存的极好,初春晚冬时节苍郁茫茫,嫩绿未吐,但枝间苞芽已待发,行至近处,门前的古松已有数百岁春秋。游方站在庙前抬头望向远山上的卧鹿石,元神中有一种真切的感应,凝重、端庄却并不显威压,或者那威压之势隐于山川含而未发。

他不由得又想起在宜宾南广河口见到的龙脊石,当时他尚无神念之境,神识之功也不过是绵绵若存而已,在途中搜寻的是当地有关哪吒的传说,体会的是养炼剑灵之法。今日一念回味,胸襟画卷悄然展开,那色彩斑斓的龙脊石呈现在浪花冲击的三江口,带给元神一种清晰的全新感应,灵动、变化、矫健却不显轻浮,露出水面的飞游之势如蛰伏化龙。

重新回味南广河山川天成灵枢,竟暗合消砂诀妙诣,只是那时游方还没有去过消砂派。看来师父交待他重游当年山川,未必需要再回去一遍,画卷中的神游也是游,就看他当年是否将灵枢携入胸襟,如今是否能够更上一层楼?画卷展开呈现龙脊石体会消砂诀,秘术并非高人凭空而得,本就是从天地山川中感悟。

忆起龙脊石,再望卧鹿石,游方又想起了卧牛派的定山诀,卧牛、卧鹿只是象形之比喻,卧牛派的宗门道场所在太白山他还没去过,但此地小小的一道山梁,就能将妙处体会的如此清晰,兜里揣的铁狮子似乎发出了一声长鸣。

陪他一起来的苏茉尔也是一位高手,此时讶异的看着游方,小声说了一句:“兰德先生,您举步之间忽然如定山水,立地生根与峰峦一体,晚辈神识竟一时恍惚难查。”

游方转身一笑:“你看不见我吗?”

苏茉尔有些出神的答道:“观山似人、观人似山,再看山是山、人是人,但兰德先生这一笑,我又分明觉得是环抱群山在笑,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念合形吗?”

游方赶紧摇头道:“当然不是,我的修为还差得远呢,徒有其相未得其神,方才是恍惚有所感触,元神显境而已。”

苏茉尔也笑了:“我也是,恍惚感触似元神显境。…我们进庙吧,香烛已经准备好了。”

举步进庙,游方已收摄神念一切如常,看不出任何异状来。到了这里他才明白欣清为什么会劝他来,这座庙不大可玄机深奥。它的梁、柱、瓦、檐全部用青灰色花岗岩雕石筑成,整个屋顶是三十六块巨形石瓦铺就,重达万斤的石殿构件以斗榫卯合浑然一体。

这三间殿堂的小庙,连柱带梁带瓦,是用三百六十件石雕拼接起来的,但以神念感应却是一体,竟与这片山川的地气灵枢相融,它的设计、工艺、选址、建造手法都颇为神妙,融合入地脉定入山川灵枢,设计与建造它的人,绝对是风水秘术高手。

难怪欣清和尚会建议游方到这里来看一看,三百六十块石雕建成效圣寺之后,竟是这样的奇效,群山抱寺、寺定群山啊!无论是用菩提珠还是河磨玉籽,欣清和尚修复莲华地脉的手段,类似效圣之功。

苏茉尔是一位很好的导游,向游方介绍此寺在当地被称为老古庙,据说始建于唐代,最初只有三间草房,在明代时被修建成如今的石庙。此庙与周山地气灵枢一体,能感应天时之变,东梁脊有石遇雨显润、遇雪凝霜、遇风氲雾,能预报天气。她小时候就听说过,以为神奇,后来修习风水秘术之后才知其中奥妙,但更加惊叹!

游方很感兴趣的问道:“牵弓派在此立道场,自明代始吗?”

苏茉尔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其实不足百年,原先不过有祖师常到关外行游而已。”

游方一指这座庙:“可是此庙定为秘法高人所设计并修建,我还以为牵弓派祖师当年也参与了。”

苏茉尔:“我也曾有此猜测,但门中典籍却查不到记载。”

游方沉吟道:“看此庙与周围群山相掩映,有浑天定山之灵气,但进到殿中,我却想起贵派的穿弓诀了。穿弓诀到了极高深之至境,其实无所谓冲化之功,而是合形一体啊。”

苏茉尔有些不好意思的低眉理发丝道:“穿弓诀之至境当然是神念合形,但数百年来,门中无人能有此成就,就连窥见者亦寥寥,兰德先生此言倒有点化机缘之妙。”

这两人就在殿中谈论山水灵枢,游方倒也不藏私,将自己所悟有可借鉴之处都指点相告,苏茉尔眼神发亮连连点头。一边随行的牵弓派弟子张宇和邹海东已经准备好香烛,请兰德先生与苏长老一同进香。

这庙里的菩萨有意思,也是明代的石雕造像,一般像这种三间小庙,正中供的是世尊,左间供的通常是地藏菩萨,右间供的是观音菩萨,但这座庙中除了上述几尊佛菩萨之外,居然还供了三只眼的二郎神,算是佛道一家了。游方倒没有穷究神坛上供的是谁,作为秘法与册门高手,他对造像本身很感兴趣。

今天在各大风景区中也能见到很多新修的庙宇以及各式各样的雕塑,却经常觉得缺少点什么,有人说是人文内涵,有人说是艺术灵性,有人说是美学修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实际上所缺的无非是一种真正寄托于其中的信仰情怀。

历史上的很多传世精品雕塑都与宗教或神话有关,中外皆如此,且不论其信仰究竟是哪一种,但雕琢它的人们却真正寄托了自己的情怀,将造像当成一种信仰灵性的真正存在,让它生动的显现。这个过程和修行人炼器、游方养炼剑灵是一样的,琢磨自己的灵魂,赋予造像生命。

看着这几尊古老的石雕,那花岗岩石质上凿刻出流畅的衣纹,那菩萨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感受到雕琢时那寄情之心与鲜活生动的灵性。而前不久在千朵莲花山见到的很多新塑佛像和人工装饰雕塑,材质和工艺不可谓不精美,但雕塑之人只是把它们当作泥塑木胎来完成,那么也就仅仅是泥塑木胎而已。情怀无所赋、无所寄,神思也无所依,无所游。

游方在这座小庙中观神像而沉思,文物文物,何为文,并非古旧之意啊。苏茉尔心思很细致,在旁边问道:“兰德先生似有感叹,究竟为何?”

游方以目示佛像,讲了一番文物鉴赏、器物凿炼的体会,并且借题发挥,讲到了秘法灵枢的意境,体会天下山川用心之处应在哪里,最后还提到了欣清和尚修复地脉之举,以及带王由佛行游一年的用意。

苏茉尔是牵弓派长老,也可称当今风门高手,听得都入迷了,走出效圣寺时不禁感慨道:“以往各派高人来牵弓派拜山,参观的多是药山和玉沟一带,这偏远孤庙几乎没有人来,往后可应当多携弟子门人来此感悟灵枢,转述兰德先生之语啊。…您离开岫岩之后,下一站打算去哪里?”

游方:“眼下有一事未解,正要在行游中找寻。”

苏茉尔:“有生之年,若能与兰德先生一起行游山河,真的令人很神往。”

游方笑了:“千山在足下,妙处在眼前,万千风景既因人又非因人,如真如常便是神念,怀抱天下即是神游,何处不得妙趣相偕呢?”

从卧鹿山回到岫岩,休息一夜,游方次日告辞离去。刘黎虽然经验老道,但还是低估了徒弟的潜力,他让游方重游故地,在寻回剑灵的途中参悟万物生动之境,而游方尚未踏上当初修行发端之旅,便已在千山迈入万物生动的门径。

两天后的深夜,游方独自一人出现在沧洲荷花池公园内,于湖边定坐良久,静静的看着那一片他第一次梦见秦渔的水面,直至天色微明才站起身来。他上次来是暑假期间,当时这里正逢莲花开放、荷叶舒展,而此时是初春,河北的天气比东北的天气要暖,虽有些春寒料峭,但池边的垂柳已经吐出嫩绿的芽尖。

在初升的朝霞里、轻柔的晨风中,游方练了一套拳,规规矩矩的形意十二像,毫不花哨架子扎扎实实,就像他从小习练的那般,在公园里晨练的人当中也毫不显眼。练拳完毕收束神气,游方背手踱步离开了荷花池,打了辆车前去参观铁狮子。

再见铁狮子,沧桑依旧、千年雄浑气息依然。遥想当年铁狮子落成之时,面朝沧海以镇潮涌,如今海岸线已退至百里之外,铁狮子被四面高墙围起,残缺不全的身躯却依然屹立,游方莫名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刘黎,不禁暗自叹息一声。

叹毕展开神念,灵台一片清明,仿佛听见一声千年巨吼,当年曾镇住他的威压之气弥漫灵台,游方却是面带微笑,向着铁狮子谦恭点首,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在鞠躬。此刻的游方已不是当初那个混小子,但他有意做了同样的事情,激引了威压之势如千钧在肩,心境却明澈安然,片刻之后方才收摄神念。

这一刹那,附近的所有游人仿佛都听见了一声狮吼,恍惚间以为是错觉,彼此愕然而视。而游方手托一枚小巧的铁狮子正在凝视,这枚法器终于炼化精纯,或者说游方本人终于将这沧桑浑厚的气质完全携入胸襟,成为了立身可运转的灵枢。

次日,游方离开沧洲来到了济南,一路上暗抚秦渔不语,当年正是因为这柄剑,刘黎才能在不知不觉中一路追寻,而今日游方又是为了这柄剑踏上昨日之旅,找寻的却是那不可见的剑灵。待到秦渔重回之日,便是他出师之时,将要正式继承那一代地师的衣钵了。

他曾经觉得很渺茫,也曾经很忐忑,但是事到眼前时反倒完全坦然了,甚至不再刻意去想。

当代风门各派高人中,向笑礼、向影华、千杯道人、皓东真人等已经确知他的身份,而张玺、包旻等人早就猜到了,只是刘黎没有声明,游方也从未公开承认而已。刘黎之赫赫威名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近年来他现身杀了唐朝和并且托皓东真人将量天尺带到杭州暂借给梅兰德,除此之外并无更多的做为。

对于当代江湖大多数人来说,刘黎只是个传说,而梅兰德却是实实在在!

甚至有人在私下议论,认为下一代地气宗师的成就必然或者已经超越了当代地师。刘黎在未继承地师衣钵之前,一直是行游修炼并未有太多功业可言,像游方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他的声望及修为也比不上今日的梅兰德。

刘黎是在乱世中继承的地气宗师衣钵,当时有山河破碎天下兴亡之忧,江湖一片乱像,风门各派传承又经历了一个隐匿而相对衰落的时期,到近年世事又急剧变迁,百年变化之剧烈繁复前所未遇。新一代人面临的各种局面也是前所未遇的,有很多新的冲突都有时代和历史的特点,与以往的千年中所发生的情况都不同。

而“梅兰德”自出道以来,行游天下踏遍江湖,小小年纪不仅八面玲珑而且手段高超,平定了江湖各派爆发的凶险冲突,或清理内患、或化解外忧。他并没有监察天下风门的身份,也从不以此为口号,却恩威并重让各派心服口服,如今之声望已无人能及,就算换刘黎来,恐怕也不可能做的更好了。

这些江湖私议,游方自没有亲耳听说,他也不以此自恃。但刘黎风闻之后可是一直在偷着乐,老头不禁感叹天道无亲亦无疏、不仁亦无不仁,老朽之前拣着了这样一个宝贝,就应该是当今的地气宗师啊,无非是尚未持量天尺受秘传心盘而已。

假如换一个人,得受秘传心盘拿着量天尺,就能成为真正的地气宗师吗?

刘黎猫在柳州偷着乐,游方还在故地重游途中,离开沧州后到了济南,玩赏大明湖,在小沧浪亭感受灵枢,并去了趵突泉与千佛山盘桓数日。感觉妙处难言,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人还是人,却不仅江山如画,且胸中袖里画如江山,足下灵枢相随,万物生动常在。

第三百二十一章 我回来了

离开济南,游方又随当年路线坐火车去了洛阳,到站下车直奔古墓博物馆。这个季节来参观的人更加稀少,大厅里显得空荡荡的,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阴寒气息,一进博物馆,他就走入了长长的地下甬道。

游方并没有直接进入到最古老的两汉墓葬群展区。此时的他对心盘运转早已不是当初那样似懂非懂,从年代最近的墓葬群甬道开始走起,他不像是参观倒更像是散步,走过每一处墓门并不进去细看也不停下脚步,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望向两边。

这个博物馆的设计很有特色,四条互相联通的地下回廊按年代分布,将移来的古墓葬依次排列展出,走在这里不需要刻意运转心盘,实际上也很难主动运转心盘,因为墓葬的气息与整体环境之间有较大的差异变化,它们都是从别处移到此地的,本身并非自然形成的一个整体环境。

漫步其中,宛如沿着历史河流的脚步回溯行进,展开神念,宛如心盘自转。游方上次来还需要去看去观察、分析解构各代的葬制与阴宅风水特点,而如今只需以神念扫过便清晰如印。当他转了一大圈终于来到两汉墓葬群,进入一座大墓时,人仿佛已经穿越时空,周身神气融入一路走来的历史气息中。

假如大墓中有别的游客参观,又是个直觉特别敏锐的人,估计会吓一跳,因为游方走进墓室时给人的那种感觉,分明就是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啊!

游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元神与这墓室古老的气息相共鸣,那当年曾经侵扰过他的浓郁阴森气息,此刻已对他毫无影响,展开神念呈现元神,他本人已成为这环境的一部分,这便是离开此地之后的修行之功!可令他稍感意外的是,那幅壁画不在了。

当初这里有一幅《神虎噬女魃》,就绘制在这座西汉大墓的石门后上方,它是整座大墓下葬封门之后,正对主葬位用来镇守阴宅的图案,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游方当初就是在这里发动灵觉,一不小心触动了古墓中的浓郁阴气以及物性感应,元神莫名被那幅画所摄,见到了画境中幻化的秦渔。

他到这里来就是为找回剑灵,那幅画是当初独特的机缘指引,但画不见了,墓室的门楣上方是空荡荡的石壁,游方神念感应的很清楚,那里的石板被替换了。

游方微微一皱眉,转身走出了这座大墓,无形中似乎能够感应到什么,或者是一种直觉的招唤,他走出了地下墓室甬道,来到博物馆特意开设的一处珍贵文物展览大厅,又见到了那幅画。原来那间墓室建造的时候施工有问题,近来渗水,为了保护壁画和方便展出,画被取到展览大厅放在玻璃罩中供人参观。

游方走进来的时候并未收束神气,与地面上的现代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虽然他是一副当代人的装束打扮,但那种感觉是难以形容的,看见他,就像参观兵马俑时,突然看见从坑道里走出来一位秦代的将军。

展厅中有七、八位游客在参观,还有两名工作人员。游方无声无息的走进来,他们不论在交谈还是在观赏展品,全部像被惊醒一般突然回头看向游方,说不清这小伙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反正看着就不像一般人,有人甚至打了几个冷战,有人却眼神发亮很是好奇。

游方并没有理会这些人的眼光,他面无表情就似在另一个世界中行走,径直走到那幅《神虎噬女魃》壁画前站定。

这个展厅的布置有点问题,为了保护古代壁画,照明用的是偏暗的冷光源,也禁止游客使用闪光灯拍照,但这幅画放的位置与对面的环境有比较明显的明暗反差,表面又蒙了玻璃罩,两千年前的彩色壁画本来就淡,再加上玻璃反光,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游方却根本没有看,而是站在壁画前闭上了眼睛微微一低头。眼睛刚刚闭上,却好似有另一双奇异的眼睛随即睁开,他置身于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环境中,这一片地天他上次曾经无意间闯入过。

前方有一棵树,枝桠虬结朝天伸展如一只只怪异的手臂,红色的树叶如凝固的跳动火焰。

树梢上有一只鸟,羽毛既像乌鸦又像八哥,身形细长游方从未见过,保持一种飞掠的姿势静静的悬在天空。半空中还悬浮着一只硕大的羊头,长而多节的双角弯曲回卷到耳后,面部的皮被剥去了,露出森森的白骨与两个硕大的鼻孔。

树枝上垂挂着一条红色的长绸,应是一件女子的衣裙,保持着随风飘荡的形状。再看树下,伏着一位全身赤裸的女子,长长的黑发如一匹丝缎缠绕在树干上,挣扎着抬起上身举起右手做挣扎呼喊状。有一只张开双翼似虎非虎的猛兽,抬起一只前爪按在女子的头顶,低头咬住她的左肩。

游方上次进入这片天地时,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风也没有任何声音,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像一座座雕塑,仿佛时间也被凝固了。他当时一动也没敢动,心里清楚只要自己一旦触动画境为其所惑,元神会陷入魔境难以自拔,但此时此地情况已经不同了。

游方轻轻一弹指,迈步就向那株树下走了过去,向着那女子伸出了手。女子也正望着他,保持着在怪兽爪牙下挣扎的姿势,眼神似是期待又似幽怨。她那完美几无可挑剔的身体,每个部位的比例、每一段曲线都是那么妙曼迷人,如大自然最精美的杰作。

她的眉目五官、体态神韵,游方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就是剑灵秦渔。

随着游方一步迈出,这个在沉睡中凝固的世界仿佛被突然唤醒,一切变得生动鲜活起来。树上那只奇异的鸟儿震动翅膀飞去,褐色的树枝像无数怪异的手臂般摇动挥舞,红色的树叶像一朵朵跳动的火焰,树下的秦渔长发缠绕在树干上,挣扎着喊出两个字:“游方…”

这是他的名字,游方终于又听见了秦渔的呼唤。但这呼唤随即被一声咆哮所淹没,只见那只背生双翅的怪兽发出一声怒吼,放开秦渔向游方飞扑而来,血盆大口散发出令人恐怖的凶恶气息,锋利的獠牙还带着血迹,再看秦渔的裸露的嫩白酥肩上留着两个深深的伤口,流出鲜红的血。

这是一幅画境的变换,画意本身就是主宰,怪兽扑来似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然而游方却毫无惧色,脚下步伐不紧不慢,行走中挥手向前斩去。他的手发出一片剑光,就似月华洒落,正斩在怪兽的身上,然后就听见一片奇异的碎裂声,那怪兽的身形如青烟般消散不见了。

正在展厅中参观的人们被一阵刺耳的脆响吓了一大跳,只见刚进来的那个小伙站在《神虎噬女魃》壁画前大约三尺远的地方闭目沉思,而壁画上罩的玻璃突然碎了,裂纹密密麻麻瞬间成了无数细小的片状,哗啦一声倾泻洒落。

壁画裸露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不知为何显得是那么清晰,画上的景物入眼生动无比,就仿佛要活过来似的。这么大的动静,而那小伙却如泥塑般一动不动,就似根本没听见。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画中的“游方”挥手斩灭怪兽,已经走到树下,轻轻解开她缠绕在树干上的青丝,张开双臂将秦渔抱了起来。

她的身躯几乎每一寸都那么美,本就是游方阅历天下美景所赋予,是他心念中最完美的意念所造就,如软玉凝脂的香扇却留着被怪兽咬噬的伤口,鲜血顺着肌肤流到了雪白的胸前,看上去是那么触目惊心,令人心中刺痛。

她在他怀中瑟瑟发抖,虚弱的声音在元神中传来:“你怎么才来?”

游方柔声道:“对不起,我踏遍万水千山一路找寻,今日才至此地,你为我受苦了。”

秦渔的身体很轻柔,就像一朵云,同时又充满质感,就是世上最美妙温柔的女体,游方小心翼翼用手抚过她的胸房与肩头,拭去血迹,指尖凝炼的光华似是能止血。然后他取下树上挂的长绸一抖,原来是一件古装女子长裙,亲手为秦渔穿好。

它应该是人类发明衣料以来最古老的一种衣饰了,但是不论穿在任何年代的女子身上,都显得新潮而性感。无袖而前后开襟,从上身很随意的披散到膝下,腰间用衣带束住,偏左侧打了一个结,垂着一枚琉璃珠。

穿好这火红色的长裙,游方轻轻的将她放了下来,一只手还揽着她的腰。

秦渔的双脚刚一落地,画境突然传来一阵如龙吟般的剑啸声,这一片天地的场景再度为之一变。秦渔身子一软倒在游方的怀里,那已凝成实质的身形又变得恍惚起来仿佛随时要消散,脸上痛苦和害怕的表情却真实无比。

游方将她再度抱起,轻声说道:“秦渔别怕,这便是我失去你的那一幕,也是我找回你的这一刻。”

周围的景物又变了,面前有一座七层八面的玲珑宝塔,朱栏青瓦、墨角净墙、紫金葫芦顶,拔地而起似欲破空飞去,却汇聚浑厚沉重的地气呈现轻灵之相,正是南昌的绳金古塔。游方当初就是因为在绳金塔下运转神念,激引了绳金塔汇聚千年的剑意侵袭,结果剑灵被镇消失,再也无迹可寻。

今天用这样一种奇异的方式找回秦渔,瞬间又回到了绳金塔下,这一幕场景在游方的胸臆画卷中展开,却真真切切如当日灵枢地气激引震撼重现。

龙吟剑啸声似持续了很长时间,又似把时间只凝固成一瞬,游方怀抱秦渔,脸上的表情与她是一样的,似苦楚似畏惧,还在不断的变化,秦渔的身形一阵模糊一阵清晰但始终没有消散。当剑啸长吟声终于消失的时候,绳金塔也消失了,周围的画境随之消散,游方又“回”到了展览厅中,抬头睁开了眼睛,面前还是那副壁画和满地的碎玻璃片。

刚才已经有工作人员跑向这边,但是他们刚刚一动,展厅中所有人随即就听见一阵龙吟剑啸之声,似是从自己的脑海深处传来,激越无比,让人一阵意识恍惚,等大家回过神来,却发现站在画前的那个小伙已经不见了。

此时的游方早已经走出了展览室,快步离开了古墓博物馆,在腰间暗抚泰渔,脸上亦是温柔抚慰的神色。

博物馆的展览厅里发生了这种怪异的事情,在场的人都亲眼看见一个很特别的小伙走进来,然后玻璃罩莫名碎裂,又听见那一声奇异的长啸,一阵恍惚之后小伙子又不见了,大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你问我、我问你,但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古墓博物馆,就算平时再怎么强调唯物主义教育,但是环境气氛摆在那里,神神叨叨以及鬼鬼怪怪的各种传说总是免不了的。这件事私下里就传开了,结果越传越邪乎版本也越来越多,据说有人看见从古墓中走出来一个小伙,经常在博物馆里游荡,还各个展厅欣赏文物,与不知情的工作人员打招呼聊天云云。

这样的故事听着怪渗人的,但是听多了又怪吸引人的,传到最后,博物馆的领导在开会时还特意强调,员工平时不要私下里编排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但是人们闲聊时还是愿意谈起,尤其有那么几位女员工,听说那小伙年轻英俊,气度不凡,是位非常有魅力的帅哥,还在开玩笑道一一这男鬼咋没让我碰上呢,遇到了就领回去。

有很多男人在谈聊斋故事中的美艳女鬼时,时常会发这种议论,女人开玩笑也一样,游方大概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这种八卦话题的谈资。

从古墓博物馆出来,游方没有在洛阳多停留,连夜坐火车赶回北京,一路上以神念小心护持着随身的佩剑,似是守护一个新生的孩子。这柄剑一直是他的防身利器,守护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凶险,而今天情况却倒了过来,游方一直在守护剑中沉睡的剑灵。

到达北京的当天夜里,游方没有住宾馆,而是来到了玉渊潭公园,潭水如镜倒映出皎洁的月光,他静静的坐在潭边的一棵大树的阴影中,腰间的短剑已经解下就放在膝前。玉渊潭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层白雾,没有别人能够看见雾气升起汇成一个窈窕的身影,正是清晰生动与真人无异的秦渔。

与以前所见有所不同,她的衣饰不是如月光凝炼般的白纱衣,而换成了一件火红色的长裙,身形窈窕亭亭有致,眼眸如星光,看着游方却很柔和。她赤着脚从如镜的水面上走来,却没有倒影,宛如夜色里冷艳性感的精灵。游方也站起了身,向她伸出了双手,两人在湖岸边来了一个拥抱,显得是那么自然而然。

“我在黑夜里沉睡,又在做一个没有尽头的梦。…游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秦渔说话的声音形容不出的悦耳,在元神中还带着奇异的回声。

“其实我从来就没失去你,你灵性差点被击散,一直就在剑中沉睡,我直到今天才能将你唤醒,差一点就永远失去。”游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松开双臂拉着她的手道:“你还需要养炼休复,我们一起晒晒月亮吧。”

他们在潭边并肩坐下,但月光下只有一个人的影子,游方轻抚着秦渔裸露的肩头,如玉的肌肤上还有一丝伤迹,已经很淡就像揉碎的花瓣侵染的颜色,他问道:“你的损伤尚未修复,痛吗?”

秦渔:“我不知道什么叫作痛,但我却清楚你受伤时的感觉,那就是痛吗?…为什么今天能够把我唤醒,我好像走出来了,有了自己的感觉。”

游方叹息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你本是一柄剑的灵性,是我用心神所赋予,当我不再把你仅仅当成剑灵的时候,才能够真正找回封印在剑中沉睡的你。我没法形容你是什么样的人,按这世间的说法,你是一个妖灵。

但不论怎么形容,你就是我的秦渔,所以只有我才能把你唤醒。世人看山水若仅仅是山水,不见万物生动,便体会不到天地间真切的灵性。我如今能见生动万物,才能找回这剑中生动的你,这番话说来简单,印证此修行境界也是刚刚破关不久。”

元神心像所感应的秦渔与真人无别,但她毕竟不是人,游方与她交谈有点像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秦渔与他心神相通,形容体态以及一切灵性都是游方所赋予,但却不等于是游方的心念镜像,她如今就是秦渔,这种玄妙难以用语言解说,也只有游方自己能够体会清楚。

游方从未真正失去剑灵,他曾经多次受伤,这柄剑的灵性也多次受损。最特别的经历是在绳金塔下,安佐杰偷袭而游方无恙,无形剑气被吴玉翀挡下,绳金塔的千年剑意被激引,没有伤到游方却险些将这柄剑的灵性完全击散。若无万物生动之境,山水不仅是山水,剑也不仅是剑,游方也无手段唤醒剑灵,让秦渔以一种近乎新生的方式出现。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不向别处寻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