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方语气一转道:“我想起了古人的一首诗,就是描写此情此景的神姿一一寺古云常在,岩空势欲倾。此中真得地,以外纵浮名。鸟拂金铃渡,僧缘石隙行。坐听梵响处,花雨落无声。”

两人边聊边行,前方山路越来越险,有的地方得小心翼翼地扶着路边的铁链才能走稳,而吴玉翀看似娇柔无力地挽着游方,却在这险要的山路外侧走的婷婷袅袅,有时甚至踏过半步虚空,却不着一点痕迹。

前方山道弯转,接连在五座形势各异的山峰旁绕过,这里叫作五龙墓,曾有诗云:“路尽山尤险,溪深水愈豪。寺楼今不见,依旧五峰高。”穿过五龙墓,前方是舍身崖,相传为报深恩或为救深爱,曾有人在此发愿投崖舍身。

经过舍身崖时游方在苦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小游子啊小游子,你也有今天!”

吴玉翀幽然道:“游方哥哥,你的手段高超,江湖门槛无一不精,武功秘诀出神入化,有那么多高人都栽在你手上,兰德先生在如今的江湖上名望声威无双,而你游方这个身份在世间也一样如鱼得水、逍遥风流。你所经历的一切太顺利了,如今却被我所擒,原本担心你会受不了,没想到你这一路能如此坦然,直到此刻才自叹。”

游方依然苦笑:“我只是在叹这舍身崖,舍身并非无我,也非不知己身之贵,当日在璇玑峰上,我师刘黎运转心盘印入元神,我这才彻底明白。”

吴玉翀:“哦,听哥哥的意思,是自愿随我来的吗?”

游方:“你不去,我也迟早会来。”

吴玉翀侧过脸抬头看他:“还记得在梅岭那一晚的沉醉吗,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可你当时分明对我有过疑心,后来呢?”

游方看着舍身崖下飘荡的薄雾,眼神似乎是望着很远的地方在回忆:“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重庆机场,你跟着薛先生,而薛先生万里迢迢给我送来了吴老的遗物,这是我身为游方所继承的最宝贵的财富。我最不该怀疑的人就是你,这世上我最应该关心呵护的人也是你,否则自觉对不起天上的眼睛。

但江湖越老人就越谨慎,我确实对你有疑虑,知道你有一身好功夫,来自美国,又出现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尽管没有任何道理,却不得不防范与试探,这种猜疑甚至曾让我感到羞愧!你游方哥哥不笨,能看出你的儿时经历并不愉快,也私下问过你奶奶,她托我好好照顾你。

你在我面前是那么可爱,不,你在所有人面前都是那么可爱!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也能看出来,你是尽量在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示,是啊,你自己难道就没有发现吗?虽是刻意最终也可能是真意,它就是你真正的美好,我怎能忘记?”

吴玉翀把头低了下去,用弱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后来呢?”

游方的声音中透着无奈:“梅岭那一夜的宿醉,我还能怎样?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在绳金塔下你替我挡住安佐杰的偷袭,固然是为了打消我对你的疑虑,你成功了!但此时行过舍身崖,我想问你一一当时若不知我是梅兰德只道我是游方哥哥,还会不会挡下那一击?”

吴玉翀的声音更加细不可闻:“会的,我宁愿你只是游方哥哥。”

正在说话间,前面有导游举着小旗带着一队游客贴着山壁沿险要的山路走了过来,游方一侧身站到了山路外侧,与吴玉翀一前一后,将内侧更容易走的地方让给他们通过,然后手挽着手继续前行,看情景就是游方在牵着吴玉翀走。

前方是一锅泉,其地势就像在群山间嵌了一口大锅,山泉由峭壁间汇流入这一弯碧潭,鞠泉如润清芬,绵山风景区的旅游线路就至此回头了,再往前走过于险阻。游方和吴玉翀自然不是普通游客,他们仍看似随意漫无目的地在山中漫游,有意思的是吴玉翀真的不带路,只是随着游方走。

在栖闲谷到介公岭之间,有一条小路蜿蜒通往深山,路口有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游…止步”,原先的字迹应该是游人止步或游客止步,但是风吹日晒漆面脱落,如今只剩下了这么三个字。往上看这条路时断时续坡度极陡,很多地方都在山石上打桩钻孔以铁链为扶手,还有的地方是用古老的松枝与铁链搭成的栈道云梯,不知已经有多少年代。

吴玉翀一直很沉默,神情也淡淡的若有所思,一指这个牌子道:“游方哥哥,不准你进去呢,游止步!”

游方挽着她转身迈步就朝这条路走去,淡淡的答道:“我是梅兰德。”

山势险阻却挡不住这两人的脚步,在起伏的崇山峻岭中来回穿越,不知欣赏了多少奇景与不为人知的隐秘殿阁。吴玉翀既不催游方也不告诉他将要去往何处,反倒像是跟随他在这绵山中探险,仿佛也希望那最后的时刻尽量晚些到来。

攀援到一处绝壁半空的平台,古栈道早已朽毁,此处掩藏垂下的藤萝中,藤蔓上还开着不知名的紫色野花。平台后的山腹中是一间石龛佛寺,这一路上他们已经见到不止一处此类古迹遗存,有的已倾颓半厦,有的仍然保存完好。

两人走进这个隐秘的绝壁石龛,不由自主都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开嘴,一副赞叹的神情。这里的造像真的是巧夺天工,太美了!佛龛中供的是韦驮天,佛教中象征降魔的神祗,却不似一般庙宇中那圆目狰狞的非人类形像,完全就是一位威猛俊朗的男子,面部的线条冷峻流畅,眼神刚毅坚定,连铠甲的质感都那么传神。

威猛刚毅的韦驮天身边,居然塑着一座美丽温婉的天女神像,静立的神像却充满了动感,她并不是端端正正的站着,仿佛刚刚从远方走近韦驮天,恰好于此时转身凝望,窈窕的腰肢微扭似正在轻摇。塑像饰以彩绘,千年之后颜色尚在,那柔软的衣物与肌肤的质感在灵觉中竟是真真切切。

这是开过光有灵性的造像,然而看看周围的痕迹至少有数百年从未有人到过这里。吴玉翀小声问道:“韦驮天我认识,可旁边为什么会塑一位天女?她是谁,神坛下面的字迹有些看不清,哥哥认识吗?”

游方:“字应该是波若罗摩,但我也没听说过,想必是这位天女的名字,只是不知她和韦驮天是什么关系,为何会有人把他们的神像放在一起?”

两人离开这处绝壁石龛之后又向上攀岩,偶尔抓住隐藏在悬崖间不知什么年代的铁链借力,到了这座山峰的绝顶,吴玉翀突然莫名的叹了一口气。

游方不动声色的问道:“你我能得今日之游,非常人所能拥有,是此生之幸,玉翀,你何故叹息?”

玉翀:“我并未说要去何处,可是哥哥似乎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在这山中越走越近了,难道是天意吗?”

游方哦了一声答道:“你是说无冲派古时传承内堂所在吗?谈天意也谈人为,那是显化真人的修行洞府。我入山中寻访历代先人遗迹,如风水诀中寻峦妙诣,所以走过这样一条道路。玉翀,你入绵山,可知自己为何而来、又向何而去吗?”

吴玉翀手拂发丝扭过头,似乎不想多言,岔开话题道:“在这山中见到这么多隐藏的遗迹,都是神妙无比,使我想到了吴哥。我曾经想学佛教造像,可是奶奶也说过,倒不必刻意在课堂上学,从另一个角度去研究和经历,也许更有感触。

去年春节后,我曾想去吴哥窟看看,可是因为柬埔寨与泰国之间发生战乱未能成行,今天来到绵山,所见这些书册中未收录的彩绘神姿,这里的遗存完全超过吴哥啊,只可惜常人难以赏尽。”

游方:“也幸亏如此,这才千年无扰存留至今。我曾在北京潘家园看见一尊青石菩萨立像,彩绘痕迹犹存,有真人大小,衣薄如纱璎珞雕工极为精美,从山壁石龛中硬生生凿下来的,运到潘家园却只卖五万块。我当初没那么多钱买不起,旁边有人想买,却又嫌买回家没地方放。

今日突然回想,才清楚那尊佛像就是从绵山盗出去的,来的路上我看见了一座半倾颓的古寺中被人凿去佛像的痕迹,旁边还有两尊坐佛被凿毁了就散扔在那里,那个地方虽然隐蔽却不算太艰险,有盗掘文物者去过。玉翀,这就是你们无冲派干的好事,难道这就是你心中所求吗?”

吴玉翀的语气竟似在解释,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你在潘家园看见的,怎能断定是无冲派所为?而我在无冲派中,只认识两位师父和唐半修,得无冲秘法传承而已,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也绝对不会去做的。”

游方的语气终于变得有些冷:“真的与你无关吗?你既然已继承无冲派,这就是你的责任与背负,我若不是继承地气宗师传承,怎会有今日之遇,这不也是我要面对的吗?我所见之事非你所为,可能也非无冲派所为,但你别忘了潘翘幕、李秋平这些人曾经都做过什么?谁在幕后指挥他们这么干的!而你外公又是为何而去的!”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多美的菩萨

吴玉翀又不说话了,神色也变得有些冷淡,不知在想些什么。游方见状没有再逼问,又轻叹一声问道:“换个话题吧,莫打扰此刻的游兴,你不仅仅是无冲派的阁主,也是纽约玉翀阁将来的继承人。我若就把你当作玉翀妹妹,便想问问你,一路游赏,对这绵山彩绘风光遗迹有何感触啊?”

吴玉翀抬起头,神色变得平和,眼眸却显得有些深邃,望着群山沉吟着答道:“宫观古祠,供奉的都是神佛造像,然而世人并未亲眼见证过。造像自有形制,最难表达的却是那风采神韵,它来自于凿建者的内心体验与精神气质,能够穿越千古引人共鸣,这才是真正的神姿。”

吴屏东教授曾说过这样的话,游方在吴屏东座下聆听教诲,也渐渐懂得了这种情怀感悟,被挟持入绵山与吴玉翀同游,却不知究竟谁挟持谁游,不知不觉中,吴玉翀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游方长叹一声,望着天边的残阳道:“玉翀,天色已晚,我不便运转神念,暗夜中还是不要再赶路了,在前方找一处洞天休息吧。”

山中有多处古时修士隐居的洞府,下山入谷复又攀援陡壁,刻意找寻数百年前绵山中修行前辈遗迹,吴玉翀喜欢“投宿”在哪儿,他们就在哪里停留。

在一面陡壁的向阳处,吴玉翀挑中了一个地方,觉得非常满意,似笑非笑的看着游方道:“哥哥,我们在这里过夜吧,明天再上路,就该到无冲派的秘密内堂了。”

这是一座山中石窟,被开凿成洞府的模样,还有石桌、石椅与石床,挂满藤蔓掩住门户,虽然建在高处,却因为山体地势奇异的环抱,不受高空的风扰,看上去十分干净,灰尘并不厚。可是一眼扫过,这里至少也应该有两、三百年没有人居了。

洞府中的石床很奇异,石头给人的感觉总是坚硬冰冷的,可是它安放的位置恰好是此山壁的灵枢阳和之处,材质本身带着温润的物性又经过神识的洗炼,坐于其上竟有一种独特的温润感。看来这里古时的清修之士虽然不追求物用奢华,洞府中只有简简单单的石床石桌而已,却也很会享受生活。

走进石室,后面还有一道门户,穿过门户上见天光,竟然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天井庭院,真有鬼神造化之功啊!

这小小的天井庭院的左侧较高,建有一座石台,一看就是打坐的地方,定坐于此可上承天光、下接地气。游方在太阳落山前,用山中软草简单的编了一个垫子,可坐卧休息,但他却没有在院中石台上打坐,因为吴玉翀要洗澡。

在天井右侧地势较低处,山石之间凿了一个池子,大约两尺多深、五尺方圆,巧妙的引山泉流入汇成一潭。吴玉翀见到这一潭山泉就说道:“哥哥,明天就要到无冲内堂,今夜我要在此沐浴。”

她说话的语气有微妙的变化,与这一路上的表现都不太一样,清纯中透着妖娆妩媚,妩媚中却又显得清纯诱人。

游方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这不是温泉。”

吴玉翀似笑非笑:“这也不是寒泉。”

太阳落山之后,石室中弥漫着柔和的白光,由一枚灵性洗炼精纯的钨光石发出。这枚钨光石就放在后面门户旁一个高脚石座上,可以同时照见石室与后院。它原先在游方的背包中,是游方布璇玑星辰大阵的阵枢灵石之一。

游方既被吴玉翀劫持,随身的法器当然也都被吴玉翀搜走了,量天尺、秦渔、画卷、铁狮子、云中星光都收在了吴玉翀的坤包内。而此刻,这个坤包就随手放在石桌上,游方伸手就能拿到,要么逃离此地,要么拔出秦渔格杀吴玉翀。

吴玉翀此刻没有看着他,而且手中也没有任何武器,因为她未着寸缕,正在“后院”泉池中沐浴,却故意将装着利刃的坤包留在石室中,就在游方眼前。

这是一种试探吗?游方连看都没有看那坤包,微闭着眼帘盘坐于石床上,面无表情宛如老僧入定。其实定坐并不应该是这样,大家可以参照宫观寺庙中神坛上的造像,真正有灵性的杰作,一定是有表情的,若有若无、含情生动,修士定坐时也应如此。

游方似是定坐,可耳中能听见声音,是后院传来的水声,隐约而清晰,曼妙若乐。观音有相,虽然闭着眼睛,却似能看见那水声发出的地方——

吴玉翀站在一汪清泉中,星光下赤裸娇躯,肌肤散发出迷人的奇异光泽,那一对小巧的乳头上,还挂着欲滴未滴的水珠,就像雨露沾唇的含羞蓓蕾,让人忍不住想品尝…她是那么美、那么性感,让人目眩。

这声、这色是幻法大阵吗?但是游方的元神感应的很清晰,并没有神念的任何扰动侵袭,若说这是幻法,无非是因心中有相,才会所见若幻。而此刻游方所“见闻”并非是幻,而是真真切切的就在那里。

吴玉翀也并非没有动用神念,若非以神念激引,那枚钨光石是不会自己发光的。她一直在运转神念,将周围真实的所见所闻都化入幻法之中,至于究竟是真是幻,就看幻法中人自己是否愿意沉溺了。

游方能见能闻,却定坐不动,如不闻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吴玉翀沐浴完毕,终于走进了石室,站在石床前看着他,轻轻的问了一句:“哥哥,你没有趁这机会走?”

“这暗夜绝壁,我不可轻易运转神念,在你这种高手面前,又能逃多远?”游方的声音似乎不是他自己的,冷淡的就像一块石头,说话时仍然眼帘微闭。

“你的剑就在桌子上,为何不以你的功夫杀了我,我刚才正在…既没法去追你,也不好还手,你不论做什么都有机会。”吴玉翀的声音很妖娆,充满诱惑。

她就这么走了进来,仍然赤裸着,秀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那柔嫩却已成熟诱人的身体是世上最性感的果实,散发着温湿的体香。

“有机会?在你运转的幻法大阵中?你的幻法虽未伤人也未侵神,但可随时发动,难道我不知吗?”

“哦?哥哥既如此清明,为何不敢睁开眼睛看我?”吴玉翀的语气甚至带有一丝挑衅的意味,隐约还有一丝痛苦的挣扎,也许没人清楚她在想什么。

“你以为我有什么不敢吗?不看白不看!”游方的语气中有一丝愠怒的意味,但隐约也有一丝痛楚与无奈。他终于把眼睛睁开了,真正的看见了她。她的肌肤在钨光石的光芒下显得是那么柔嫩白皙,平坦紧致充满弹性的小腹下,两腿间稀疏的浅草还挂着莹润的水珠。

吴玉翀的眼睛却微微闭上了,仰着脸微启红唇,喘气声有几分凌乱。老天!她的身体居然有微妙的变化,似起了奇异的反应,明明被诱惑的人是游方才对,可是当游方睁开眼睛看着她时,却像诱惑了她。

难道是他的目光有质感吗,被他看着,就像已被抚摩。

游方深吸一口气,也微微抬起了头,视线越过吴玉翀望向石室对面的顶壁,这不看还好,他的眼神却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法形容。也不知当初住在这里的是何门何派的修士,只见对面石壁靠近屋顶的位置,居然镂刻着一尊欢喜佛。

那一尊盘坐的明王,身姿就像此刻盘坐的游方,眼神深邃带着悲悯,似乎已看穿了怀中女体的每一寸,凝视入身心。而那赤裸的明妃微闭双眼,仰着脸伸手勾住明王的脖子,体态神情尽极妖娆妍魅,坐于怀中,双股紧紧缠绕着明王的腰。

定坐中睁眼,先见未着寸缕的吴玉翀,如同幻化而出,收摄心神再抬眼,却又有欢喜佛印入元神。游方发出了一声近乎挣扎的叹息,眼前所见的欢喜佛又成了吴玉翀妖娆妍魅的面孔,因为她已经走近了他,身姿在空气中轻摇慢扭,神情似痛苦又似迷醉,还带着一丝决然。

在绵山中一路游来,游方终于想起他是她的俘虏,既无法杀了她又无法逃避。

第二天霞光透过藤蔓照进石室时,吴玉翀先开口说话了:“哥哥,今天终于到了,你为何不问我,将你带到无冲派的真源洞天中,会怎样对你?”说话时她已经衣衫齐整,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象征地气宗师的量天尺。

真源洞天,就是无冲派秘密内堂的名字,古时典籍中曾如此称呼那处世外所在。

“那好,我现在问你,阁主将梅某人劫持到绵山,究竟打算如何处置?”

“游方哥哥,你怎么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因为谈到这里,我不得不是梅兰德,量天尺已在你手中,有什么话就说吧。”

“可是我分不清,你究竟是游方哥哥还是梅兰德,真的分不清!”

“你分不清?你是这世上最精通幻法的人,怎会分不清?”

吴玉翀低头看着量天尺,叹息声就像从幽谷中传来:“那好罢,尊师命,我要让梅兰德从江湖上消失,交出地师秘传心盘,废了你的秘法修为,你还去做你的游方罢。”

游方的声音带着嘲讽:“废了秘法修为,我还是我吗?你自己也可以想想这个问题,假如你是我又会怎样?”

吴玉翀竟有些不敢看他:“我只废你秘法,不废你武功也不伤你神智,我所认识的游方哥哥就算不是梅兰德,也可以生活的很好,甚至更加快乐逍遥。”

“这话说的真是我吗?其实你想说的是——假如自己不是阁主…”游方说的这里顿了顿,看着她摇了摇头道:“我神念未复,如何运转地师心盘?你应该清楚那不是法诀,而是一种仪式。”

吴玉翀:“真的以为我不清楚吗,你的神念至少已经恢复五成了。我之所以没有一见面就废了你的秘法,就是想等你恢复,好举行地气宗师传承仪式。但没想到你恢复的速度会这么快,以你的功夫,我就快制不住了,只有把你带回真源洞天幽禁。…游方哥哥,其实我真希望你恢复的能慢一些,我也就可以陪你在绵山多游几日。”

游方从石床上下来,站直身体道:“今天已经到了,那就走罢,不过请你先等我一会儿。”

吴玉翀:“游方哥哥要做什么?”

游方淡淡道:“既然你已是阁主,要带我去真源洞天,那我要沐浴。”说着话他已经走进了“后院”,这回轮到他要洗澡,让吴玉翀在外面等着。

无冲派的秘密内堂终于到了,进门之前山川如幻四面有弦音回响,无人在门前拦路,这隐秘的真源洞天此刻没有守卫。吴玉翀提前有吩咐,她自会带梅兰德来,届时闻音便知,让大家都在祖师殿中候着,不必迎出来。

山崖上有两株数人合抱、枝叶交缠的参天大树,树后山壁内凹处很像抱腹岩的形状,只是比抱腹岩要小的多,被凿建成一间神祠,却分不清是道观还是佛堂。因为左边立着一座道家神仙造像,右边是一尊菩萨,看着很奇怪。但若清楚显化真人的生平经历,倒也不算太意外。

“自从显化祖师凿建此洞天后,就立了这两尊塑像,菩萨看着很像观音,这道士又是谁呢,难道是传说中的吕洞宾吗?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要立在此地,历代典籍中都没有提过,游方哥哥认识吗?”吴玉翀并没有着急进去,站在山屏前问道。

游方已经不由自主的站定,目光凝视着佛像几乎入神了,听见她的话这才回过神来,将视线从菩萨身上移开又落到吴玉翀的脸上,轻叹了一句:“多美的菩萨!”

“游方哥哥认识?”

游方摇了摇头,有些遗憾的答道:“不,我不认识!”

祠堂的右边是一尊女身菩萨像,以游方的灵觉竟察觉不出是哪个年代的东西,因为她的灵性所包含的已不仅仅是历史存留的气息,但以江湖册门的眼力断代,应是北宋之物。

这尊菩萨的服饰雕刻的极为精美,贴身流畅充满动感却薄如蝉翼,衬托出窈窕的女体,庄严中不失婀娜。她不像唐代造像那么丰满雍容,而自北宋之后,菩萨的衣饰就越来越厚,又不可能如此轻薄。

她的五官很美,堪比世上最艳媚的女子,但神情恬静安详不带一丝媚态,面对她,她好似就看着你又似不知看向何方。她的头发彩绘成黛青的颜色,娥眉臻首斜插长簪。这菩萨竟梳的是侍女髻,而簪法赫然是飞云簪,却是斜簪。

她身着绛红色的长裙,开襟至腰束以翠色丝绦,胸前饰以明黄色的璎珞,赤足裸臂单手微伸在空中结印,手印酷似女子的兰花指。

吴玉翀也喃喃的说了一句:“是的,太美了!美的就像真的又不似真的。”

游方本想说“这菩萨长的像你,”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吴玉翀又看向右边的道士造像,小声说了一句:“游方哥哥,我突然发现那个神仙很像你。”

像吗?此道人造像丰神俊逸,但五官与游方并不像,可是此刻,那神采气质竟极为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不分彼此。此造像的灵性竟神妙如斯,当立身为灵枢以元神观之,竟能移转灵枢相融,不愧是精通幻法大阵的风门高人所凿炼之物,而此人至少应有神念合形之境。

游方看着这两尊造像,默然片刻,长出一口气道:“玉翀阁主,我们进去吧。”

绕过山屏,山屏后也有一尊造像面对着通往山中的甬道,面貌狰狞既似忿怖明王又似凶神恶煞,注视着两人的背影走入山腹中。游方背手而行,竟走在吴玉翀的前面。

前走不远,幽暗的甬道重现光明,来到一座天然形成的岩洞大厅,迎面有四柱牌楼,当中的两根柱子正面镂刻着字迹,以朱砂调和金粉敷之,反射着淡淡的毫光,写的是一幅楹联——

石可点金苦奈人心未化

剑能割爱只为世情已薄

安佐杰、凌无虚、凌无实率领无冲派残余的众弟子在祖师像前列队恭迎,皆长揖及地行礼。他们当然迎的是掌门,场面却多少有点尴尬,因为游方昂身背手走在了吴玉翀的前面,等于是他受了众人的礼拜。

但他却面色坦然,不仅一点还礼的意思都没有,甚至面带冷笑,以当代地气宗师的身份,面对这些人,他本就应该走在无冲派掌门前面,无冲派众弟子也应当首先向他行礼。

一旁安佐杰笑了,以略带戏谑的语气道:“兰德先生,无冲派长老安佐杰给您见礼了!你终于来了,没想到也有今天吧,我等已恭候多时!”

而游方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也像根本没看到这些人似的,径自穿过牌楼,向着法坛上的显化祖师真身遗蜕,恭恭敬敬的叩首跪拜。

第三百四十七章 垂怜清泪锁真源

显化祖师当年坐化山中、破碎虚实而去,却留真身遗蜕在此,千年之后仍栩栩如生。后世弟子包塑真身为像,原地供奉于七尺青玉高台上,迎门设牌楼香案,这里就成了无冲派的祖师殿。

游方跪拜时,莫名感觉到显化真人的目光仿佛穿越千年,仍默默的在注视着他、就似天地山川含情有目的注视。

安佐杰的脸色有些发沉,而两边的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身为无冲派弟子,当代地气宗师进殿叩拜本门祖师,既不便拦着也不好再说什么怪话。很多人甚至在发怔,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惊讶一一游方孤单的身影跪下,给人的感觉却似群山的朝贺,这无声无息的叩拜无形中竟令人震撼。

吴玉翀眼中也有一丝震撼之色,走上前去,在游方右侧落后半步朝着祖师叩拜,安佐杰见此情景微微皱了皱眉,也不好再站着了,只得也落后半步跪在游方左侧。众弟子一起向显化真人行叩拜大礼,看情景就像游方领大家共拜祖师,至于这不同的叩拜是崇敬还是谢罪,却不知究竟有谁能分辨清楚。

拜过显化真人之后,游方被“请”进了真源洞天,青玉高台后又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甬道,初时极狭窄,仅容一人在黑暗中探行,十几米后惭渐宽敞,前方能望见亮光,出口处有三丈宽窄。

迎面洒照的天光下有一块白色巨石,上书“真源洞天”四字,巨石一侧还缠绕着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紫藤。

绕过巨石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四面绝壁峻峭嶙峋,生长着青翠的野树藤萝,岩缝中还有清泉泻下,围绕着一片约足球场大小的清幽谷地。

谷中有石如山,有水成潭,有竹掩映,还有两排房舍依山临潭而建。

这里酷似《桃花源记》中描述的世外桃源啊,但它却需要登临深山绝壁才能进入,门前有奇异的山屏遮掩,哪怕是高人的神念也难以察知。此真源洞天,也恰好是这座山的风水地眼所在。

想当年游方的师祖的师祖的师祖,一代地气宗师徐弘祖曾经在笔记上写道:“总论风门各派传承道场之妙,以向家村后松鹤谷最佳,无冲派真源洞天次之。”风门各派的自古传承道场,向家松鹤谷是公认最好的地方,而徐弘祖认为无冲派的真源洞天地气灵枢之妙更为出色,之所以稍次于松鹤谷,只因为有一点缺憾。

真源洞天地气灵枢虽精纯绝妙,但它过于幽深险阻,只适合世外闭关隐居,规模不大不可能容纳太多人,因此只能是单纯的清修之所,没有条件与世间休养生息地很方便的往来联系。而松鹤谷则不同,它的规模可以容纳一个家族世代聚居的庄园,而且谷外的向家村有田地可耕作,既是世俗间的繁衍生息地,也是与外界交流往来很好的场所。

吴玉翀并没有太为难游方,单独收拾了一间静室让他居住,在此闭关清修有助于更快的恢复神念,平时也只有凌无实与凌无虚两兄弟监视他。

在这个地方,就算游方功力尽复也不可能逃掉,有吴玉翀和安佐杰这两位神念高手在,另外十余人皆身手不弱还有武器枪械,况且此地形特别,只有一条出口,看守的十分严密。

吴玉翀原计划还想多等几天,让游方完全恢复神念,安佐杰却有些迫不及待,恨不能让吴玉翀早日逼问出地师传承,然后把梅兰德了结,但他又不好催促。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游方本人两天后就主动提出可以举行地师传承仪式了。

吴玉翀问他:“哥哥,你为何这么着急?不等功力完全恢复吗?”

游方看着她:“就算我神念尽复,你也要废去,何必多事呢?地师秘传心盘,须以量天尺激引天地灵机,运转天人合一法阵,你在璇玑峰也曾遥见,此阵的威力可大可小,若只是传承地师心盘,我恢复六七成神念足矣。”

吴玉翀也看着他,眼神似乎会说话,又很难形容这双眼睛想说什么,最终却垂下眼帘道:“那好吧,我也怕夜长梦多,你想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游方:“我需要心斋三日,就从今天开始,传承仪式是三天后的正午,至于地点,你会让我随便选吗?相信你心中早已有数。”

吴玉翀轻轻点了点头:“你也心中有数,地点就在真源洞天之中,无冲派的内堂密室,不能有任何人打扰,玉翀才能保证你的安全,事后将你安然无恙的送走。”

游方:“谢谢你考虑的如此周到,那还等什么,开始吧!”

无冲派的内堂密室在面对入谷通道的另一侧山壁中,人工凿壁深入山腹建造了一间隐秘厅堂,门户关上后只能从里面开启,外人难以进入,唐半修欲偷袭安佐杰的地点就在这里。

吴玉翀领着游方走进山壁,经过一道向上的台阶斜走三丈,又拐弯向下再走七丈远,这才进入密室。

游方进门之后随即一怔,指着迎面的石壁道:“这是为我准备的吗?”只见石壁上连着两条锁链,看样子应该是用某种合金锻造,虽然不是很粗,但比一般的铁链要坚韧的多,末端还连着手拷形的锁环。

吴玉翀低着头道:“委屈你了,兰德先生,我师父在璇玑峰上殒落,我也不确知当时的情景,为了以防万一只得锁住你了,你的本事太大了,我不得不如此。它并不影响你运转地师心盘,定坐行功也无妨碍。”

游方看了看锁链,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冷冷的说道:“你的担扰不是没有道理,我认了!就让你锁在壁上举行地师传承仪式。你说事后会废兰德修为,放游方入江湖,我宁愿相信你是真心的。

吴玉翀抬起头:“我的确是真心的,哥哥应该请楚,那夜…”

游方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那夜的事…不必再说了!就算我相信人,也不会相信其他人,你锁我可以,但我也有条件。

吴玉翀:“你说。”

游方:“我随身之物,你扣下也罢还给我也好,必须由你本人保管,举行仪式之时,你要将它带入密室,不能让人趁机盗取,我信不过安佐杰那些人。”

吴玉翀淡淡一笑:“除了量天尺,你的东西想留都可以自己留着,就算是曾经纵横江湖的纪念吧。”

游方也淡淡一笑:“那我真得谢谢你了!还有最后一件事,那天夜里你告诉我,你非常感激屠苏和肖瑜她们对你的好,只要梅兰德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你就绝不会伤害她们…”

吴玉翀也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这没什么可怀疑的,我奉师命是迫不得已,但她们与我的师命无关,我不希望将其他人牵扯进去。游哥哥也不想,对吗?我非常了解哥哥,你也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去伤害我奶奶的,所以我才会放你走。”

游方沉声道:“这些话本不必再说,可有一件事我始终想问清楚,李永隽待你又如何?在旋玑峰上你明明冲不过去,那最后一击为何要害她性命?”

吴玉翀的神情有些委屈,嘴唇动了动,复又面容一肃道:“我本可以解释的,恐怕只有李永隽本人才清楚,但此刻也不必说了,随你信或不信。”

游方又看着锁链,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我还有得选择吗?”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内,绵山深处一座山峰的周围,如有精擅望气的高人可以发现天地灵机被引动,莫名运转向山中某处汇聚,恍然似一座天成大阵。

这天,安佐杰站在真源洞天入口对面的山坡上遥望地气、像是在喃喃自语:“确实是这番情景,我在璇玑峰见过,但此刻的威力比那时要小得多,看来那梅兰德仅是传承地师心盘而已,阁主应有手段防备他。”

朴姬政心有余悸道:“虽说如此,我们也不可不防啊。二老板带那么多高手上了山,最后连一个都没下来,虽说是中了风门各派的埋伏,但保不准这大阵还有别的名堂,我觉得二老板也不是很清楚。”

安佐杰一指对面山峰道:“其实很好办,真源洞天地势特异,梅兰德运转的大阵就算再厉害,其神念之功的也超不出真源洞天的范围。届时阁主肯定会派她最信任的凌无实与凌无虚看守密室入口,而让我们守住祖师殿以及神祠门户,我们所处的位置应该不受大阵的影响。但为以防万一,在仪式开始之前,你我悄悄退出神祠门户之外,如此便绝无问题,密室中的阁主也不会知情。”

……

三天终于过去了,已是午时,游方端坐于密室之中,手捧量天尺身形便是那天人合一大阵的中枢,但他的双腕都被锁链扣住,那嵌于石壁上的合金锁链人力难以挣脱,游方的武功再好恐怕也扯不断。

“吴玉翀,你跪下”游方没有开口说话,但对面的吴玉翀元神中自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正在定境中将元神融入天人合一大阵感应玄妙,闻言从定坐中起身,跪拜在游方座前,这一拜不仅是拜游方,也在拜历代地气宗师,传承仪式的仪典向来如此。

但她跪的位置在游方身前的三步之外,被铁链锁住的游方根本碰不到她。

游方抬起了眼帘,目光深邃,似乎能将她看穿、凝视入身心,缓缓开口道:“吴玉翀,你难道真的以为手持量天尺,受秘传心盘,得到历代地师器物典籍,就是一代地气宗师了吗?这些确是传承的象征,但真正的传承精髓绝不在于此。你已是无冲派掌门,在显化真人座前,是否真正明白?”

吴玉翀没有回答,游方的叹息声就像一阵微风在密室中盘旋,又说道:“玉翀,游方哥哥在此运转无名大阵,用三天三夜之功向你展示玄妙。所谓地师秘传心盘并无口诀,它是一种仪式,你当融入神魂随之运转,这便是仪式的过程。”

吴玉翀终于开口了,回答的很简练,就三个字:“我明白。”

游方的语气微微一沉:“无冲派掌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还可以反悔,如不愿意接过这量天尺的话。”

吴玉翀低下了头:“哥哥,此话何必再说呢,让我完成师命吧,这是我欠师父最后的承诺。”

游方又闭上了眼睛,手中的量天尺分明未动,神念中却感觉那上面的图谱山川似乎都“活”了过来,似在千年沉睡中被唤醒,那已悄然运转了三天的大阵所汇聚的天地灵机之力发动,被游方的神念所点燃。

“历代地师传承,有最后一句话。若你在心盘运转时不能体会当年杨公留下这一线传承的本意,心中对监察天下风门有一丝游疑,只为求地师之法却不能安守地师之责,有此念未去,将被废去一身秘法修为,连上代地师都控制不了。历代地气宗师衣钵传承,不可能留遗患于江湖,此仪式的用意便是如此!”

这番句话传来,分不清是耳中听见还是元神中所闻,吴玉翀的脸色变了,她刚想动,身体一顿仍端端正正的跪在原地,因为大阵发动,她被浑厚无形的力量定住了。

那不是游方的力量,已经运转神念三天三夜的游方,怎么可能有力量制住吴玉翀。这座大阵发动之时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控制,以量天尺为灵引只是将它激发,直至将游方的神念耗尽,法阵才会自动散去。

要是在这种情况下引大阵发起攻击,首当其冲的是游方本人,以游方和吴玉翀现在的状态,首先倒下的肯定是游方。他们这种高手怎么会不精通阵法,所以唐朝尚当初明明看见刘黎在璇玑峰上运转大阵,却仍然登上了峰顶,一方面他不惜任何代价也不愿错过最后的机会,另一方面他也看出了其中的玄妙。

可唐朝尚却没有想到,地师心盘却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含义,它可以是一种攻击,也可以是一种元神心印,就看接受心盘的人是谁!游方运转心盘的威力要比刘黎在璇玑峰上所为小得多,其阵法笼罩的范围也仅仅是真源洞天之内。

吴玉翀想挣扎起身却动不了,别说她,发动阵法的游方本人也动不了,想停都停不下来,就像小小的火种燃起参天大火,火种本身也会化为灰烬。

吴玉翀能听见元神中自己的声音,似乎是哀婉的弦声,她终于放弃了挣扎,因为她越运用神念想挣脱,神念之力消耗的就越快。而游方的神念却锦绵若存,平静淡然的经历这一切,悄然无息的随着大阵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