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影华深知地师秘传心盘非同一般,非地气宗师传人是不能身处其中的,但此隐秘关节她也不能说出来,只是告诉韩知子等人要尽量谨慎,在山外观望,待阵法散去一个时辰之后再动手。考虑确实很周到,但谁也没想到安佐杰会在这种情况下又溜了。

在宜宾时,谢小丁看见吴玉翀,就说她是一条蛇。现在看来,吴玉翀这条蛇在游方面前并不可怕,而安佐杰才是一条真正阴冷的毒蛇,连当初的唐朝尚都小看这个人了。

吴玉翀一走进洞厅就被游方打晕了,等她醒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悬崖绝壁间的小小平台上,身边站着一个人,明媚的容颜恬淡的神情,正是松鹤谷的月影仙子。

“游…有什么事发生,兰德先生呢?”吴玉翀吃了一惊,本能的坐直了身体,刚想叫游方的名字又改了口。

向影华望着远山淡淡答道:“安佐杰未死,兰德要去追杀他,另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就跟我走吧。”

吴玉翀有些不知所措:“你,你要带我去哪里,兰德他…他想怎么处置我?”

向影华:“你在白云山下劫持兰德先生时,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吧,只是带到你想去的地方。现在我要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直到确信江湖上没有阁主这个人,否则兰德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的。…你放心,兰德既然留了吴玉翀的性命,我是不会杀了吴玉翀的。”

吴玉翀一醒来却落到了向影华手里,这是她根本没想到的,若在游方面前什么话都好说,毕竟他们曾经很亲密或者说很亲昵,可是在向影华面前,她那一肚子聪明乖巧显得毫无用处。向影华总是淡淡的,像恬静的月光,却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只能静静仰望的感觉。

游方哪里去了?他确实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追杀安佐杰及其手下的余孽,这件事之所以迫切,最重要的原因是游方不敢肯定安佐杰这些人是否已知道自己“游方”这个身份。吴玉翀说她从未透露过,但游方却不能冒险去赌,他要逼得安佐杰根本无暇去对付他以及身边的人,最终将从真源洞天逃走的无冲派叛逆全部铲除。

至于吴玉翀,是向影华主动提出来要把她带走的。打发了魏锁之后,她问游方:“你打算如何处置吴玉翀?你既然想让阁主从此消失,就像她从未出现过一般,那么此时就不便带在身边。如果信得过我的话,就让我带她走。”

游方也愣了愣,想了想却道:“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劳你费心了。”

向影华:“不费心,我也想会会这个人,看看你是不是仅仅废了她的秘法而已。”

就这样,吴玉翀被向影华悄悄带离了绵山。向影华亲自开车穿过两个省到了重庆市,这一路上吴玉翀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表面上看起来行动没有受任何限制,但是在向影华身边,她也做不了什么花样文章。

向影华开车不急不缓,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却没有停留,两天后的清晨到达了重庆市郊的武隆山风景区,带着吴玉翀下车步行。两人走的是山中野径,渐渐就到了密林间无人之处。

“这是去哪里?”吴玉翀忐忑不安的问了一句,向影华自不会把她带到深山中有何恶意,真想背着游方杀了她,这一路有的是机会,甚至早在绵山就可以下手了。

“到了地方就清楚了,这条路我曾经走过,进去时以为是兰德约我,出来时已是昏迷,是兰德抱着我彻夜狂奔。回想起这一幕,还真得谢谢你。”向影华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答道。

吴玉翀:“谢谢我?我当时并不清楚这个地方,后来才听说你在芙蓉谷遇袭,是潘翘幕策划的陷阱,而我连这些人都不认识。但你要责怪的话,我也不该说什么。”

向影华摇了摇头:“哦,与你无关就无关吧。”

吴玉翀:“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若想追责…”

向影华打断她的话道:“人都已经死了,无可追责,我说谢谢是真的谢谢,若无那番遭遇,我与兰德之间,有些话恐怕永远也无法开口,谢的不是企图害我的人,而是人生境遇。”

继续前行,风景越来越美,道路虽然崎岖险峻,却比绵山中要缓和多了。时间是六月,山中野树繁花正是缤纷茂盛。远看苍翠中点缀着姹紫嫣红,近处沿路不时可见很多不知名的野果,或像红珊瑚,或似黄琉璃,山风吹来,略显温热的气节中送来一丝清凉。

若无攀登劳顿之苦,走在这里,是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享受。向影华看似走的不快,但不论道路或平坦或险峻都是衣袂飘然。到了一处山坡往下时,山中野径拐了一个弯,左侧是一片茂密的翠竹林,右侧是开满野花的草坡,她回头看了一眼道:“你能跟得上?”

吴玉翀看着繁花似锦处有些出神,听见问话才答道:“兰德先生没有废我武功。”

向影华淡淡一笑:“你是在提醒我吗?听说你也没打算废兰德武功,若无必要,我不会伤害你的,前面不远就到了。”

前走不远,有一道巨大的裂隙峡谷横在两山之间,峡谷底部有溪流形成了断断续续的瀑布莲池,最近处的一道瀑布有几十米高,水流倾泻冲击山石,弥漫的水雾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彩虹,就如跨越两山之间的虹桥。

在彩虹的前方,两岸山崖间有一道天然形成的石梁,石梁底部是悬空的,溪流穿行而过,而从石梁上正好可以走到对面去。这里便是向影华曾经的遇袭之地——芙蓉谷怜心桥。

第三百五十一章 璇玑

峡谷是地质断层形成,周围一带的地气冲突扰动剧烈,地势各异形成了种种天然的风水局,而恰恰在怜心桥这个地方,地气灵枢如阴阳合律相抱。

走过怜心桥是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这深山中居然有如此雅致的道路,小径的尽头是竹林间的一片空地,那里有一座竹屋,竹屋旁还接了半厦竹棚。

竹棚中有黄土垒砌的灶台,灶台旁有竹制的碗架,上面放着各种器皿,竹棚的柱子上挂着竹扁、竹篮等物。在竹屋前不远靠近竹林的边缘,还有一座竹亭,亭中放着竹榻和竹椅,竹榻上有烧水的火炉和冲茶的茶具。

向影华带着吴玉翀走过怜心桥、踏上碎石小径,小径上满是飘落的竹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声音听着很舒服,就像是一种温柔的摩挲。走进竹屋,里面不大布置的也很简单,但却足够精致,一间小小的厅堂左右有两间房。

向影华一摆手道:“你挑一间,就住在这里清修吧,此地水米已备好,果蔬柴薪之类山中可自寻,你有武功也可猎取野味,我不会管你,只要你不迈过怜心桥。…你如今秘法已废,但修为境界不会失去,切记切记,息心便是修养。”

向影华的最后一句话有指点其秘法的意思,吴玉翀张口欲言,最终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她心中多少有些不服啊。若是在她功力未废之前,其实与向影华也是伯仲之间,天机大阵能克制幻法、随身运转不为幻法所动,但她的无冲化煞诀修为未必就不如向影华。

在璇玑峰上那番遭遇,两人并未真正的交手,吴玉翀事后还想过,什么时候能与向影华来一番斗法,看看谁的修为更高、手段更精?但此时再见,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向影华说这番话,多少有点讨口舌之利的嫌疑,但看神情又分明不像。

吴玉翀就在这里住下了,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是被软禁了,但是转念一想,其实这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最好的保护。江湖风门各派并不知道唐朝尚曾有一位叫阁主的传人,而且无声无息的就被兰德先生给废了,另一方面安佐杰等人如果知道她现在的处境,恐怕也不会放过她,想着想着,她不禁有一种举世茫茫、却不知立身何处的感伤。

向影华说息心便是修养,可是吴玉翀思前想后,这纷乱的心绪如何能平息下来?在绵山密室中醒来到达芙蓉谷这一路奔波,她还没有来得及将一切想明白,也不清楚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哪怕游方当时就那么放她离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在这竹屋精舍中,吴玉翀的心绪是越来越乱,既无法入睡也不可能像往常那样冥坐养息,于是起身走出了竹屋。她并没有逃跑的意思,想逃也是逃不掉的,只想透透气看看山中的夜色。

火炉中燃着微红的木炭,铜壶冒着微微的热气,手里捧着一杯半温的清茶静静地坐在那里。天边有半轮月,悬挂在峡谷另一端的山脊上,恰好是半遮半掩。清辉撒下照在竹林边,竹亭中的向影华也恰好披着半身月光,那山的影和人的影,似乎都是月光下的静谧细语。

看见这一幕,无论是谁都会暗叹一声,难怪她被人称作月影仙子。

吴玉翀走到了竹亭中,在对面那张竹椅上坐下,竹椅发出吱呀一声响,轻微的声音却打破了夜色宁静。向影华提起壶道:“思绪不宁,难以息心?喝杯茶吧,看看这山中夜色,它是多么美好,千古以来让人回味无尽。”

多美的夜色,能听见峡谷中的瀑布流水声,还有微风吹动竹叶的轻响,两人坐在这里静静的喝茶。不知过了多久,炭火的红光渐渐暗了下去,杯中的茶也有些凉了,吴玉翀终于问道:“月影仙子,你为什么要回到这个地方?”

“我此前只在松鹤谷中清修,从未杀过人,也未遭遇过凶险,可是在这里我遭遇了平生最险毒的伏击,不仅以秘法杀人,而且自己也险些送命,这对我来说都是不愿记起的往事、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经历的遭遇。”向影华缓缓回答,接着又语气一转道:“但这里真的很美,不是吗?后来我知道是你们无冲派中一个叫潘翘幕的人挑选的地方,这竹林竹舍也是她命人设计建造的,果然是人才啊,真的是可惜了!现在看见你,更觉可惜啊。人生际遇并非总如你所愿,但那灵枢意境就是让人如何去欣赏美好,山水不仅无辜,而且令人感叹。”

吴玉翀低头看手中的杯子,想起了在南昌梅岭时游方对她说过的很多话,也许与向影华的表述不同,但含义却如此默契,这两人之间似是心有灵犀啊。

山中被软禁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不知不觉的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向影华并不怎么理会吴玉翀,如果吴玉翀自己乐意,甚至就可以当向影华不存在。向影华这段时间在辟谷,以她的秘法修为还不至于不食人间烟火,但在天地灵枢之间滋养形神,这也是一种闭关清修,一月不食倒也没什么。

原来向影华是到此地闭关,软禁吴玉翀在此,似乎只是顺便为之。

吴玉翀天天生火做饭,就在山泉中汲水,峡谷下的水潭可以捕到鱼,林间还有竹鼠与青蛙,山中有木耳和各种野菜,油盐酱醋都不缺。竹扁中晒满了黄花、野果,用细竹枝穿起一串串小鱼挂在竹棚里,芙蓉谷上每天都有炊烟升起,这悠远山中增添了一丝人气微漾。

在一起呆的久了,吴玉翀才体会到“月影仙子”这个名号并不是一种恭维,也不仅仅是指向影华的形容气质。

在都市喧嚣中生活的很多现代人,往往都有一种叶公好龙之憾,向往山青水秀幽静无人之处,坐在写字间中常常感慨如能找这样一个地方隐居将是多么惬意,可是真把他们送到偏远山区,没有网络,没有各种娱乐设施,脱离了现代都市的生活享受,可能头两天还有点新鲜感,但过几天恐怕就受不了了,就想着回去过舒服日子呢,还是水泥丛林中那个家好啊,一切都那么方便。

若心浮躁,这山中幽境也会变得枯燥无比,若心出尘,那么尘世喧嚣中也会安然宁静。凡人谁没有沾尘之念呢,或多或少而已,性情也是或静或动而已,像这种山中的日子并不是一般人能够享受的,虽然看上去挺美,但是日复一日,甚至是一种忍受与煎熬。

可这些心尘气息,在向影华的身上丝毫看不见痕迹,她静若这清山,动若这秀水,神魂似能融入天地万籁的合鸣之中,就是灵枢合韵之妙。然而她虽出尘,却并非世外之人,真真切切就是一位明媚而恬静的女子。

向影华这是在以身行证悟一一何为息心便是修养。

这天吴玉翀从谷中汲泉回来,看见向影华正以一截细细的竹枝划地,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细沙土,像是在作画又像是在写字。这几天她一直看见向影华在这么做,向影华不理会她,她也就没有凑过去仔细观瞧,今天终于忍不住走到身边看个究竟,结果一站定,看着看着就入神了。

向影华确实在写字,以竹枝画字,字字成书,以书成画,画似山川,山川却又似一篇书法,而书法细观又似图谱。但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图谱,吴玉翀却从未见过,假如是李永隽在这里,可能会想起游方在青城山谈一字之幽的情景,而向影华便是把这字里山川写在了地上。

地上写的字仔细辨认应该是芙蓉谷,字体却似篆非篆如山水纹,又在芙蓉谷三个字中间穿过,写了怜心桥三个字,笔划很有劲力,字体却似石鼓文。如果是不识字的人,也能认出这是一幅画,以字体的笔划谮成的一幅画。如果是精通密法的人,还能从这幅画中感受到那独特的山水灵枢,分明就是向影华所在的芙蓉谷怜心桥。

吴玉翀的秘法功力已废,但仍然感应的非常清晰,山川有情的境界感悟未失,只要心神宁静一样可以领略到山水灵枢之妙。眼前的书画相融,就是方寸之间的芙蓉谷怜心桥,她莫名又想起游方袖中的画卷,一幅看似简单的山水图,却有千山万水寻峦叠嶂的妙趣。

此时向影华画地成书,以书为图,当然不是在炼器。向影华似是知道吴玉翀心中的疑惑,淡淡解说道:“这是风水璇玑图,从自古流传的璇玑图演化而来,你有没有听说过?”

吴玉翀无言地摇了摇头,她只知道唐朝尚与刘黎同归于尽的地方叫璇玑峰,璇玑也可指北斗表斗转星移,却没有听说过璇玑图,本能的联想到天文或太极变换,却不清楚与向影华此时在地上作的书画有何联系?

假如是薛奇男在这里,当然知道向影华说的璇玑是什么,可是吴玉翀与外婆在一起的时间毕竟太少,真没听说过。

璇玑图的典故,源于南北朝时期一位才女苏若兰用五色丝线所绣的锦帕,上面一共有八百四十字,后人在最中心添了一个“心”字,形成横竖二十九行列方阵。这八百四十一字按横、纵、斜、正、反、迭、跳、回等各种读法,取三、五、七言皆可成诗,经过历代人上千年的解读,据说成诗近八千首。

这块五色锦帕令人叹为观止,后世称为璇玑图,从武则天到苏东坡,都对此诗固之绝妙意韵赞叹不已。要想把这幅璇玑图解读明白,数千首诗断断续续恐怕要花好几年功夫,而苏若兰仅仅用了几个月就绣成,足见其才情。在陕西法门寺西侧有一条巷子叫织锦巷,据说就是为了纪念苏若兰。

后世璇玑图成了女子的闺房之戏,或者说是一种特殊的刺绣,用各种排列的字组成山水花鸟,是画也是文。当然了,这种璇玑图不是一般人能玩的,古代识字的人本就不多,女子识字的就更少,就连红楼梦里的王熙凤都不识字。

精通诗文、刺绣、绘画,还有这等锦缎纤尘一般的才情心思,实在是耗神之极,因此这种游戏没有流传下来,当代人所知的不多。

向影华此刻画地成书,已经不是那种古典的闺房刺绣游戏,借助璇玑图的韵意,以文字谈山水灵枢,也符合传统的书画同源之诣。看来这山中虽然幽静,但向影华的内心中一点都不枯燥,真真切切万物生动常在,这是突破神念合形之境所必须的闭关感悟。

向影华不紧不慢的解释完璇玑图,轻轻一挥衣袖,地上沙土又恢复了原状,刚才那幅图被抹掉了,然后将手中的竹枝递给了吴玉翀。

不用她说吴玉翀也能明白意思,分明就是两个字一一斗法!

斗法自有文斗与武斗之别,习武之人,平时也可以搭手切磋劲力而非生死相搏。吴玉翀此时功力已废,自然不可能再运转神念与向影华相斗,而向影华从第一天就看出来她心中有些不服,于是给了她这么一个斗法的机会,就是以竹枝画地作山水璇玑图。

但吴玉翀修为境界未失,她可以将自己对山水灵枢的感悟、曾经运转神念俯仰天地的体会,都融入字意图谱中,看看到底谁更高明?这与天机大阵或幻法大阵孰强孰弱无关,只看各人领悟的境界如何。

吴玉翀接过竹枝,却半天都没落下去,这么斗法她仍然很吃亏啊。别忘了她是在美国长大的,是高才生但毕竟也是耶鲁大学的高才生,诗文书画的情怀雅韵到底还是欠缺了些。而这些恰恰是秘法修为到了如今境界很重要的辅助,胸无沟壑何以成就山川?

但这样斗法也没什么不公平的,她所学就是显化真人传下的杨公秘法。

当初安佐杰来到中国,也意识到以自己的境界更进一步确实艰难,胸中似乎总缺少些什么,他也曾刻意用功弥补。吴玉翀见到吴屏东留下的那五本画册笔记,为何会那么想要,原因也不外乎如此。

第三百五十二章 见知之障

“我想清修静思一夜,明日再请月影仙子观我所作山水璇玑图。”吴玉翀手提竹枝良久,最终还是放下了,今天她画不了,心绪本就不安宁。

向影华淡淡一笑,不知是揶揄还是说真心话道:“你也可以写英文。”

闲话少叙,吴玉翀在竹舍中静坐一夜,心绪渐渐清澄,元神中始终是向影华所作山水璇玑图印像,细细回味这一月以来在芙蓉谷怜心桥所感所悟,突然意识到以自己这等修为境界,竟浑然未见眼前山水灵枢之妙,都在想些什么呢?

她的功力虽废,但在定坐中的元神感应与以前是一样的,她还是她,曾经凝炼的境界并非全然失去。向影华做的那幅图实在神妙,可她又觉得自己未尝不能超越,落笔只是缺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第二天中午,还是在昨天那个地方,那片细沙土上,吴玉翀也提笔做了一副山水璇玑图,书画意境都是芙蓉谷怜心桥,包含山水灵枢感悟之妙,在这副图中读着那些字,似能感到这一月来山中生活的野趣生动。

向影华笑了笑,一拂袖将沙土恢复原状,拿着另一根竹枝又作了一副书画,与昨天几乎一模一样,写的还是那些文字,画的还是那山川。

吴玉翀默然良久,提着竹枝道:“明日再来。”

不用说了是她输了,但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做的更好,明天再试试。

向影华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走进竹屋,眼神中似有深意却一言不发。

吴玉翀就以山水璇玑图与向影华“斗法”,不得不承认她的书画笔法是越来越精妙了,技巧上几乎无可挑剔,所包含的灵枢意境已经到达她所能感悟的极致,收摄心神融入这芙蓉谷怜心桥一带的山川万籁之中,果然有所获。

可惜的是她始终赢不了向影华,向影华每天画的都是同一幅画,看似不变却有千变万化,而这千变万化仍融入方寸之间的山川,就似这山川千古以来各种摇曳情怀,你觉得它变,那在于你的体会。吴玉翀的体会越深,便在向影华所画的璇玑图中看到另一番变化精妙,这似乎也是天机大阵克制幻法大阵的一种诠释,虽然两人并未真正的展开神念相斗。

一个月又过去了,这天晚上吴玉翀在静坐中又有些心气浮动,她看不出向影华所绘璇玑图的妙诣尽头,或者璇玑运转中根本就没有尽头。于是她披衣而起又想出去走走,刚走到竹屋门口却站住了,因为她发现今天有客人来。

月光下的竹亭里,有两个人对坐品茶,向影华对面那女子身穿道袍,飞云高髻插翡翠长簪,正是在南昌悉心照顾受伤的她,又在璇玑峰差点被她打落绝壁的李永隽。

此时此刻,吴玉翀在此地见到李永隽,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却止住脚步站在门槛内的阴影中一动也未动,她不敢去见李永隽,因为见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天色微明时李永隽告辞离去,向影华回到房中没有看见吴玉翀,因为她已经躲到自己房里了。

“昨夜叠嶂派李永隽道友来访,你不想见她就不见吧,她不是来找你的,也不知你在此地,只是兰德打了声招呼,希望她有空能与我详细解说当日璇玑峰上那一战的情形,她就来了。”再说话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向影华挥竹枝写画了一副山水璇玑图,挥袖拂去痕迹,淡淡的对吴玉翀说话。

吴玉翀今天手提竹枝,又和第一天一样竟然落不下去,那山水灵枢似真似幻,似无从落笔,她的心绪似乱非乱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叹了口气道:“月影仙子,若只论秘法相斗,就算我功力未失,终究也不如你。”

向影华放下竹枝,看着吴玉翀说道:“你以为这是斗法吗?第一天来到此地,我便说息心就是修养,你的心境毕竟尚未澄清,谁是阁主谁是玉翀至今未明,否则昨日李永隽一来,今日我就不再约束你不可迈过怜心桥,你欲去何处请自便,想留下也自便。”

书中暗表,游方最近忙的很,抽空还去了一趟青城山,不仅是为了答谢叠嶂派,也是为了当面向郎继升长老致歉。刘黎用反间计,郎继升不惜自污,被皓东真人发现后,李永隽义愤之下一脚踹断了他两跟肋骨,郎继升当时什么话都没说,也没有为自己辩解,真的是忍辱负重。

真相大白之后,李永隽是惭愧难当,回山自然要道歉,但也确实够尴尬的。游方的心思很细,同时也为了替师父刘黎表达歉意与谢意,抽出时间来就立刻去了青城山,带的礼物自然很重,但更重的是这份登门的心意,也好让李永隽今后别再介怀,毕竟她那一脚将众人想演的戏演的更真了。

郎继升倒没有丝毫怨言,他家三代受刘黎大恩,如此相报正是所愿,他并不清楚刘黎仍然在世,听说一代地师在璇玑峰上与唐朝尚同归于尽,这些日子十分感伤。人是他引上璇玑峰的,虽是刘黎自己要这么做,但他也洒泪多日痛撼难言。

游方去了青城山,反倒成了劝慰郎继升,让他不必太遗憾,因为游方就在当场,师父百岁情怀走的并无遗憾。郎继升还特意设香案祭奠刘黎,小游子明知道师父还活蹦乱跳的,可又没法说,只好陪着郎继升一起给师父的灵位下跪进香,停留了几日这才离开了青城山。

临行前他转告了李永隽一件事,若有兴致行游山川,不妨去芙蓉谷怜心桥一趟,并告诉她详细的地点,并说向影华也在那里闭关清修。

他曾责问过吴玉翀为什么在璇玑峰上无谓的对李永隽下毒手,吴玉翀当时很委屈却没有多解释,向影华自不会撒谎,具体情形恐怕只有李永隽本人才清楚了。

李永隽一直想见向影华来着,上次离开庐山后曾到松鹤谷拜访,却不巧没有见着,此次能见面也是难得的切磋请教机会,于是就来了,她也不知吴玉翀就在此地被向影华软禁。李永隽见到向影华的第二天,向影华便告诉吴玉翀,若不是她今日无法落笔,就可以自行去留了。

吴玉翀手提竹枝有些不解,向影华又自问自答道:“知道你所缺在何处吗?我做山水璇玑图便是作图,我习风门秘法,便是为了体会身为天地灵枢之妙,万物生动常在之情,从未想过超越谁,修为再高,能超越这天地山川吗?我作芙蓉谷怜心桥,你也做芙蓉谷怜心桥,怎可能胜?你没有我对此地山川的际遇情怀,仅仅是在画灵枢感应而已,若以修为论,已经到了你的极致,而所缺仍是所缺。”

这番话很有意思,向影华与吴玉翀所接触的那些高手诸如唐氏兄弟与唐半修等人都不一样,她自幼在松鹤谷中习风门秘法,就是为了感悟天地灵枢之妙,没有与谁争胜之心,也从来没想过要超越谁的修为境界打败谁谁谁,反倒成了如今江湖风门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

而且向影华与游方也完全不同,她可没有游方那么八面玲珑、机巧百出,各种门槛手段无一不精。她只修习松鹤谷的秘法而已,出行只有天机手链随身,以神念运转天机大阵,以不变应万变、万变不离其宗,既单纯又精纯,与游方的所学风格完全是两种极致。

唐朝尚曾提醒过自己的传人吴玉翀,要她注意回避向影华,应该是很明智的,但是另一方面,却又认为向影华之所以境界更高,无非是自幼在松鹤谷长大,修习秘法的时日更久、条件更佳,以吴玉翀的资质假以时日未尝不可超越。

这么想也不能说不对,但今天的吴玉翀多少明白了一点,想超过向影华,恐怕不能单纯看时间和资质,秘法到了这个境界所面对的就是见知之障。向影华这一月来所作的山水璇玑图,就是她所感悟的芙蓉谷怜心桥妙诣,根本就没想过要和吴玉翀相较。而吴玉翀也跟着她作同样的山水,想法不言自明。

吴玉翀为肩负无冲派回归大任的衣钵传人,自然不会像传授安左杰那些人一般教授秘法,但自身的心境在传授秘法时难免会影响到传人,她学习风门秘法从根源起就脱离了修行本意,这便是吴玉翀的见知障,向影华终于说破了。

此障不除,向影华不放她走,因为阁主仍然没有消失,仅仅是被废了秘法功力。游方曾说放吴玉翀归江湖,那也要让她自己清楚,回去的只是吴玉翀。

唐氏兄弟也有惊人之才,可是秘法到了万物生动的境界便始终无法更进一步,也与此心障有关。

说起来,甚至地师刘黎六十多年前身受重伤之后,或多或少也有此心障,璇玑峰上神功尽废之后才得以解脱。有些道理,聪明人能想明白但未必能做到,倒是向影华坦然通透。

这天,吴玉翀未作山水璇玑图,接下来一连三天她都很沉默,几乎一句话都不说,总是定定地站在怜心桥头望着蜿蜒的峡谷恍然出神,神情似是在回味着什么。向影华没有说怎样才能放她走,什么时候才打算放她走,吴玉翀也没有问。

第三天中午,吴玉翀刚刚从怜心桥头走回到竹屋中,芙蓉谷又来客人了。这位客人不像上次的李永隽来去都那么安静,人还没有走上怜心桥就大声喊道:“神仙姐姐,是我呀——小闲!不是讨人嫌的嫌,是悠闲的闲,还记得我吗?是梅大哥要我来的,给你送点东西。”

幽居山中两个月,除了见到李永隽的一次侧影,吴玉翀就未再见过任何熟人,徒然听见华有闲的声音,下意识就感到惊喜,刚想转身答话却站住了。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再见华有闲很尴尬,华有闲曾经与她同游宜宾以及南昌,却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及接近游方的企图,现在说什么好呢?不如不见吧!

她站在屋中没有出去,却听见身边向影华叹息一声道:“李永隽来,你没去见她,华有闲来,你又不知该如何见她,这是何苦啊!其实不用兰德说什么,你也应自知为何。华有闲并不知道你是阁主这件事,你在他面前完全还可以是吴玉翀,但你仍然迈不过这道门槛,对吗?”

说完这段话向影华出去了,而吴玉翀一扭头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给关上了。

不知道华有闲在芙蓉谷停留了多久,游方又托他送来了什么东西,第二天吴玉翀走出竹屋时,华有闲早就走了,而向影华也不知去了山中何处,空荡荡的芙蓉谷中只留下了吴玉翀一个人。

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吴玉翀却在苦笑,不由自主想起在绵山的时候,自己也曾给游方这么一个“逃跑”的机会,但游方当时坐在那里连动都没动。嘴角苦涩的笑意尚未消失,她随即看到了竹亭中的椅子上放了一样东西,是一支玉钮琵琶。

沈四宝在杭州送她的那支琵琶,吴玉翀离开广州之前将它留在了白云山庄,显然是游方托华有闲送来的,他究竟有什么用意又想传达什么信息呢?吴玉翀走进竹亭抱起琵琶,素手拔弦调了调音,站在那里沉思了很久。

傍晚时分,向影华从山中回来,走过怜心桥没有看见吴玉翀在外面,竹屋中也不见她的人影,但向影华并没有四下去找,似乎并不担心或在意她会逃走。入夜之后,向影华仍坐在竹亭中煮泉品茶,忽然听到屋后的山腰竹林中传来了琵琶声。

弦音先是冷冷婉转,是一曲《流水》,接着乐声一转肃杀渐起,又是一曲《十面埋伏》,最后却清扬激越,弹的应是一曲《将军令》,指法并非原曲所表达的那么威武雄壮,增添了一丝女子特有的婉约,却又显得是那么动听。

这三首曲子,便是当初吴玉翀刚刚认识游方在南广河行游时所奏。同样的曲子也是同一人所奏,但假如游方也在这里,一定能听出弦歌之意已有不同。

一夜只闻琵琶声并无他话,第二天中午,吴玉翀摘下一截细竹枝又来到那片沙土前,做了一副山水璇玑图。

第三百五十三章 劫余录

吴玉翀写的是团云书,很像绣在唐装衣襟上诸如福寿之类的笔法,字字勾连相叠,写的却是梅岭、洗药湖、洪崖丹井、玉琴湖等等字迹,以书成画是一副写意山水,书画之韵不仅包含了南昌梅岭一带地气灵枢之妙,看上去仿佛还像一篇曲谱。

梅岭之游是吴玉翀在游方身边最开心的日子,她当时甚至没有去多想自己的身份与任务,一度沉浸在山水风光之中。她喜欢弹琵琶,游方也喜欢听她弹,特意带着她造访华夏音律的祖源地洪崖丹井,领略那山水弦音。

在真源洞天中展开地师秘传心盘时,游方的第一声叹问便是“那山水弦音,是何时的轻吟浅唱?”心印中留下的见知灵引,便是在洪崖丹井中所遇所感。吴玉翀直到今天才彻底回过神来,作了这么一副山水璇玑图。

她一笔一笔的在地上画着图文,向影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边,看着地上这幅图微微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又走开了。而吴玉翀并未理会向影华是如何反应,仍然不紧不慢地将这幅璇玑图画完,也未问向影华此图如何。

接下来这几天,吴玉翀每天中午都会手提竹枝来到那片空地上,先画上一副璇玑图然后再去做饭。

几天过去了,又是一个夜里,峡谷上空挂着一轮上弦月,向影华坐在竹亭中煮菜,听见竹屋中又传出琵琶声,泠泠淙淙不知是什么曲调,应是信手而弹却与天籁和鸣。过了一会儿弦声渐悄,吴玉翀走出了屋子来到了竹亭中,向影华没说什么只是多倒了一杯茶,吴玉翀坐在了对面,两人默默的赏月。

“兰德在哪里,他在做什么?”过了很久,还是吴玉翀忍不住先开口了。

“安佐杰还没死,兰德的事情当然没有完。”向影华轻轻的答道,神色恬静,就如照在身上的月光。

吴玉翀微微一皱眉:“我很清楚安佐杰的危险,月影仙子,你为何一点都不为兰德担忧呢?如果此刻你在他的身边…”说到这里她把剩下的话又咽回去了。

向影华看了她一眼道:“兰德果然没有看错你,他肯放你走,不是没有原因的。”

吴玉翀的神色有些不解,向影华又接着解释道:“你在这里这么久,不论我是否知情,你都没有提到过‘游方’两个字,丝毫未透露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更没试探过我清不清楚。现在我可以确信,你也不可能向安佐杰透露。”

吴玉翀了解游方的身份,因为她是先认识游方后认识“梅兰德”,而且也清楚江湖风门中并不清楚游方是一个隐匿的身份。她不知道向影华是否也清楚,但始终只字不提,就当自己也不知道的样子。

向影华说破了,吴玉翀这才闻道:“你也清楚吗?”

向影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神色很复杂难以形容,抬头看着天边的弯月说道:“从一开始,他用的就是化名,另一个化名,直到后来我才清楚他还叫游方,一条藏于市井江湖中的游龙,我清楚的事情其实更多,已经不必再说。

从第一次在松鹤谷外见面到如今,他改变了很多,我也改变了很多,但有一样是不变的,他还是兰德我还是影华。他毕竟不是世外之人,身为一代地师,有些事是他要面对的,如果连今天的安佐杰都对付不了,枉为这一代地师。对于他来说,尘世江湖是必须的经历,但最终真正须敬畏的还是这天地山川。”

游方在哪里?他此刻已经带着华有闲来到敦煌一带,从广州到敦煌这一路走的距离可不短,沿途考察各地山川风水以及世俗风情,他对华有闲感叹道:“古人说行千里路读万卷书,此言不欺啊!若说历练,你在矿洞中的那两年是最好不过的心智打熬,也为灵觉淬炼打下了极佳的根基,但行走江湖的眼界,还必须在江湖中多看多思方能有获。”

华有闲连连点头道:“游大哥,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我感觉…”

游方笑着打断他:“感觉什么,我像个老妖精?”

华有闲有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游大哥还这么年轻,我就是佩服、十二万分的佩服,你既有学问又有本事,这样才算没白活呢!”

游方瞪了他一眼:“你不用总拍我马屁,人和人之间相差只有那么一点点,就看自己留不留意了!我觉得自己走过的地方还是太少,读的书也不多,阅历远远不够呢。”

华有闲眨了眨眼睛又道:“你半路派我去芙蓉谷送东西,回来后怎么不问神仙姐姐的情况呢,为什么不叫她一起来?”

游方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几次打断她闭关清修了,这次只是对付一个二鬼子,不需要她来,这也不应该是她理会的事情。你去芙蓉谷,影华说什么了吗?”

华有闲:“神仙姐姐什么都没问,你们不见面,却好像什么事都清楚啊?…对了,那个二鬼子真的是无冲派的人吗?”

游方冷笑道:“无冲派的外围组织朝和集团有很多分支机构,里面的人绝大多数就是正常的雇员。而与他们打交道的人当中,有人可能并不是无冲派的,但做的事情可就说不清了,不必论什么出身,只看心性言行,与懂不懂秘法也无关系。”

他们跟踪的这个人叫罗望宗,说起来还是游方拐弯的校友兼师兄,二十年前北京大学毕业,也曾上过吴屏东教授的课,后来自费留学去了日本,宣称宁愿刷干净东京所有的厕所也不愿意回国。

后来这个罗望宗真扫了半年厕所,摸着门路之后卖了几件东西,然后又读了个学位,开始专门研究所谓的中国问题,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中日经贸与文化交流方面的学者,并开设了一家劳务中介公司与文化交流机构。

但是自从二零零七年之后,这人好像又转了性子,在不同的场合多次表示自己很热爱祖国、要为家乡建设多做贡献云云,回国的次数越来越多,留在国内做生意时间也越来越长。二零零一年日本海大地震,福岛核泄漏事故之后,罗望宗立即宣称终于抑制不住对故乡的思念以及爱国之情,回到西安定居了。

回到西安之后,罗望宗继续从事劳务中介的生意,主要是招募与培训工人送往日本各大企业打工,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很拽很有优越感的样子,渐渐却发现自己并不受人待见,生意越做越差,到最后做不下去了,于是又改行经营文化产业,搞旅游资源开发,在西安开了一家商店,生意一直不咸不淡的。

游方带着华有闲到西安找罗望宗,此人却不在,据说去了敦煌。游方倒没有着急追过去吗,而是派华有闲中途又去了一趟芙蓉谷送东西,华有闲离开前以及回来后,游方还领着他去了古长安周边一带考察古迹,市内的博物馆、大雁塔、碑林,近郊的骊山、乾陵、秦俑等地都去了。

离开西安的最后一天,他们去了法门寺,观赏的不仅是传说中的佛指舍利,还有寺中出土的那一批稀世文物。吴屏东在课堂上介绍文物发掘、整理、抢救以及保护时,好几次提到了法门寺,游方的印像特别深,来到此地看到这批文物的确是精美绝伦,他一边参观一边小声的对华有闲解说,并让华有闲控制神识感应那独特的千年物性。

从法门寺出来,游方又带着华有闲去了旁边的织锦巷,对他讲述璇玑图的典故。华有闲为人机灵经历过的事情也不少,但读的书毕竟还不算多,听的是直眨眼,伸手连挠后脑勺。

从法门寺回来,罗望宗还没有回西安,算算日子他去敦煌的时间可不短了,看来去谈的绝不是一般的生意。这时游方又得到了另一条消息,安佐杰那位叫魏锁的手下秘密发给他的,据说安佐杰也到了敦煌。

游方暗叹了一声果不出所料,于是带着华有闲乔装改扮也赶到了敦煌。

在杭州青山湖血战中,安佐杰曾从日本调了一批秘法高手参与伏击,事后追查这批人大多与一个会社有关。游方在无冲派还有个内线,就是蓝晴,后来他春节回家找机会问过蓝晴这个会社在无冲派中的情况。

蓝晴脱离无冲派的组织已经有五年多时间了,最新的情况并不了解,但当年的事情还是清楚的,她提到了一个人就是罗望宗,还给了游方一件东西。游方了解到,罗望宗在东京以中介公司为掩护,为无冲派秘密转移并处理资金,还安排一些人员的出入境身份掩护。

但此人并非无冲派弟子,甚至也不清楚朝和集团的内情,他只是在做自己的生意而已。

蓝晴给游方的那件东西,此刻就装在他的背包里,此物极其珍贵。研究敦煌学的人,都应该听说过一部陈垣所著的《敦煌劫余录》,陈寅格在序言中写道“不流落于异国,即密藏于私家。”郁愤之情溢于言表,这里还牵涉到一段历史。

敦煌的石窟、彩塑、壁画、遗书堪称数千年来所遗存的无价瑰宝,然而近代以来被西方探险家发现之后,遭受了一场难以挽回的惨痛浩劫,有人以考察的名义进行盗窃与掠夺,有人则是直接了当的明偷暗抢,再加上国中蟊贼劫掠和破坏,损毁的面目全非,就算如今残留下来的遗迹,也仍然是无价之宝。

到了清代宣统年间,敦煌石窟中尚有残余经卷八千余轴,全部运往京师,但在路上发生了一点变故,有学部官员和若干参与人士截取其中最精美的数百卷,监守自盗瓜分私藏。

有一个叫罗振玉的学者,在自己的著作中记录了这一事件,宣称此次将敦煌经卷遗书运往京师收藏是在他的大力建议下促成,并痛斥了截取经卷瓜分的数人。但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批被瓜分私藏的经卷最后有一大部分落到了罗振玉手中,他也一样私藏,最后卖给了日本。

罗振玉这个人非常有才华,对金石书画、殷墟甲骨、皇家文档、敦煌遗书等方面的研究都有很高的学术成就,堪称大师级的水准,并整理、编纂、撰写了大量很重要的学术著作。另一方面他也非常有钱,说的好听点是一位文物收藏家,说的直接点也是一位文物贩子,尤其爱好从民间搜集经卷书册图集等物,很多卖给了日本。

辛亥革命爆发后,罗振玉逃亡日本,归国后又追随废帝傅仪。冯玉祥将傅仪逐出紫禁城,就是他偷偷护送傅仪到了日本使馆,后来又一路到了东北,成为日伪满洲国的“开国元勋”。他曾任伪满洲国的参议府参议、满日文化协会会长,并且还在伪满洲国开办墨缘堂,继续经营书卷文物,升官不忘发财。

不可否认这个人在学术方面的造诣与贡献,但他是个不择不扣、彻头彻尾的汉奸,在当代那些自诩精英的文化卖国贼面前,他算是祖宗一辈了,现在这些“精英”国蟊,既不可能有罗振玉那么大的学问,也不可能有他那么高的地位与影响力。

当代人常用的检索资料,最不靠谱偏偏又是影响范围最广的“百度百科”介绍中,将罗振玉刻画为一代令人敬仰的国学大师,竭尽文过饰非之能事。

就连当年敦煌经卷一案,根据罗振玉自己在书中的自我吹嘘以及斥责他人的记述,也成了其重大历史贡献的依据,就差没夸他是民族英雄了。

近几年来有这么一段思潮,就连跪在岳王庙里的秦桧,都能被扶起来洗地翻案,更何况罗振玉之流呢?但无论怎样洗地,罗振玉身为汉奸的事实无法篡改,当然也没必要否认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就如游方认识的唐朝和与唐朝尚,不必否认这一对兄弟的才华,但他们是什么人做了哪些事,应该清楚不容忘记。

就在国内这样一股思潮达到巅峰时,去年也就是二零一一年三月,日本海爆发了一场大地震并引发了海啸席卷日本东海岸。迟缓而混乱的官方组织、淡漠而机械的民众反应,自私、狭隘、冷漠偏偏又奴性十足,竟然引起了某些人一场扭曲的盛赞。

紧接着福岛核电站事故,一分天灾九分人祸。全世界眼睁睁地看着谎言百出的遮掩,令人目瞪口呆的所谓抢救措施,只看见肮脏狭隘的利益操纵、虚伪的政治秀,不顾国民以及周边国家的安危,最终导致了一场超过切尔诺贝利事件、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核污染事故。这脸抽得太狠,代价也太大了。

游方背包里装的就是当初罗振玉所卖出的敦煌经卷中的一轴,这轴经卷曾辗转落到了罗望宗手中,罗望宗将经卷截成三段重新装裱,分别在日本出售。那时他刚到日本刷了半年厕所,摸着一些门路才将一些私藏出手,看着钱挺多的其实卖的极贱,买下其中两截的人是唐半修。

后来蓝晴拿到这两截经卷,又去了一趟日本找到罗望宗,将另外一截追了回来终于凑完整,她带回国内也是准备用于收买人心所用。遭遇变故之后她嫁给了册门高手游祖铭。游祖铭亲自动手重新装裱,又把截开的经卷恢复了原样,丝毫看不出痕迹。

游方春节归乡,向蓝晴寻问无冲派的线索,蓝晴说了罗望宗的事,并把这轴劫后余生的经卷交给了游方。若是吴老还在世,游方肯定会把经卷送到吴老那里让他处理,但当时吴老已去而游方诸事正繁,罗望宗其人又牵扯到无冲派,所以就暂时留在了身边,这次正好带到敦煌。

游方与华有闲表面的身份是游客,来敦煌或参加当地的散客团或自己雇车外出,四处游览并无异状,显得很是悠闲,但两人暗中都非常谨慎小心,时刻注意着周围一切动静,游方此时的神念功力已经完全恢复了。

他们暗中还有另一个伪装的身份,就是文物贩子。敦煌一带也是各种盗卖与伪造文物的集散地,平时有不少文物贩子乔装而来私下里收货。他们带着那轴经卷来找罗望宗,借口搜集更多的敦煌遗书,暗中打探其他的情况。罗望宗肯定不能在明面上干这种买卖,需要找中间人牵线才能接触上,所以游方也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