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已经坐了不少人,见着薛纷纷来忍不住侧目,唯有前头坐着的一位不露声色,气势最为凌人。然而她又不是锋芒毕露的角儿,只是清冷恬静的气质,平静无澜双眸落在人身上,不消一句话便能让人失神,果真是个美人儿,难怪旁人都说皇上整日被她迷得失了心窍。

薛纷纷走上前去一拜,“民女薛纷纷,见过凌妃娘娘。”

凌妃抚了抚织金缠枝菊花袖襕,淡笑了笑对一侧宫女道:“给薛夫人赐座。”

原来这便是嫁给傅将军做续弦的那位,众人得知她身份后低声交头接耳,又忍不住好奇时不时往她这边来看。唯有一个穿殷红折枝花卉纹短衫的姑娘肯同她说话,笑容亲切和善:“原来你就是娘亲口中的薛夫人,今日总算是见着了。”

薛纷纷确定对此人毫无印象,想了又想仍是忍不住问:“你是?”

对方扑哧一笑,“我只顾着见到你高兴,竟忘了介绍自个儿。我爷爷是武英殿李大学士,我叫李云龄,你唤我小名龄龄便是。”

真是自来熟,惹得薛纷纷都不好意思拒绝,“你叫我纷纷便是。”

由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这姑娘黏着她纷纷前纷纷后,听她字里行间还是个刚生过孩子的人,怎么还是这般活泼?

薛纷纷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好在不多时凌妃刚足月的小公主睡醒了,众人纷纷上前逗弄。小孩子咬着拳头咿呀学语,好不可爱,薛纷纷也想上前抱在怀里,奈何周围人太多,大都是为了讨好凌妃,根本没她挤进去的机会。

好不容易轮了一圈能让薛纷纷抱一会儿,只见一个粉团子落在自己怀中,睁着乌溜溜的大眼觑着她,咿咿呀呀叫个不停。薛纷纷心中喜爱的不得了,腾出一个手指头挠了挠她粉嫩嫩的脸颊,竟惹得她咯咯笑出声来。

“看来圆圆对薛夫人颇有好感。”凌妃在上头感慨,小公主尚未得皇上赐名,目前只有个小名圆圆,“若是雪霏姐姐还在,生的孩子想必也十分讨喜。”

一番话让薛纷纷停住动作,周围声音渐低,不敢有人接话。她顿了顿,继续若无其事地在小团子脸上碰了碰,嘴角抿起轻笑,“凌妃娘娘说的是,将军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孩子,委实让人着急。”

使凌妃的话就像打在了棉花上似的,不痛不痒,薛纷纷将孩子抱还给一旁奶娘,“家姐前不久也生了孩子,这么小的一团,看着真叫人欢喜,大抵全天下的小孩儿都这般可爱。”

凌妃看着她不语,旋即轻笑,“薛夫人生了一张伶俐巧嘴。”

偏偏身旁李云龄是个缺心眼儿的,插话道:“这话不尽然,我家那个就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今日多亏娘娘邀请,才有摆脱他出来透透气的机会。”

约莫近午十分,凌妃有意请人留下用饭,说是从皇上那儿学来的,要在庭院里露天做饭,吃起来别有生趣。炊具锅碗一应俱全,在院里置备齐整,另有三名厨子掌勺,八仙桌倚已经备好,香气袅袅,飘入屋中。

合着薛纷纷也跟那些人谈不进去,反而对吃食更有兴趣,遂寻了借口先走出来。院里有厨子支架准备烤小猪,毛已夹除,内脏清洗干净,正要放在炭火上烧烤。这是薛纷纷家乡的一道名菜,对此她最有考究,忍不住立在一旁观望。

然而一壁看着一壁又手痒,恨不得烤的人是自己。后来见那厨子实在技艺不精,索性夺了他手里活计,自个儿翻烤起来。“有奶酥油吗?或者蜂蜜也行。”

厨子忙递了奶酥油过来,薛纷纷拿酱刷细细涂抹,一直到将整只小猪烤的酥化光滑,皮脆肉酥,香溢不绝。

“夫人好手艺。”厨子夸口称赞。

薛纷纷鼻子要翘到天上去,见着四下无凌妃的人,正欲切一块偷偷尝试,便听身扑通通跪倒一片,接着一道低缓清润声音含笑响起:“凌妃这儿厨子的手艺愈发精湛了,老远便能闻到香味,让朕食指大动。”

第28章 雪菜鱼汤

没想到皇上竟会到这儿来,薛纷纷跟着周围人跪拜,便见面前一道赭黄衣摆从眼前行过,“凌妃在里面?”

有一宫女答道:“回皇上,娘娘正在里面跟各位夫人说话呢。”

“嗯,”他颔首,云肩通袖拢襕圆领袍衬得气度不凡,扫了眼众人,“都起来吧。”

转身正欲进屋,视线忽然落在边上白色身影上,她身量娇小玲珑,蜜合色的裙子娇俏可爱,头微微垂着,盯着面前地面出神,长而翘的睫毛微颤,扑闪扑闪似两把扇子扫在人心。纪修猛地顿住脚步,朝薛纷纷道:“你抬起头。”

薛纷纷没料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直到身旁宫女扯了扯她袖子,不明所以地抬头迎上几步开外那双凌厉深邃的眸子。她杏眸疑惑不解,轻道了声:“见过皇上。”

纪修仿若没听到她的话,定定地将她觑着,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喜讶异,然而落在她发髻上时又眸色转深。

他不说话,薛纷纷自然不肯开口,少顷还是那个厨子解的围,“回皇上,这位夫人是凌妃今日邀请来的,方才那道烤小猪也是出自她手,手艺竟比御膳房的厨子还要精湛娴熟。小人不敢邀功,这才向您说明实话。”

不待薛纷纷解释,纪修已经走到她跟前,“你是哪家的夫人?”

他表现的急切了些,薛纷纷强忍住往后退的念头,脑力飞快转动,“民女姓李,祖父在武英殿担任大学士。”

“李?”纪修略一思忖,“李乾的孙女?”

薛纷纷颔首:“正是。”

他似乎还有话要问,奈何屋内凌妃听闻动静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的夫人哗啦啦跪倒一片。纪修临走之前对她低声道了句:“待宴席散后你先留下。”

薛纷纷一阵莫名奇妙,她似乎从未跟皇上打过照面,更没有认识的机会,为何这人却摆出一副认识她很久的模样?许是因为方才她跟皇上多说了两句话恰好被凌妃看见,使得本就不待见她的凌妃,接下来看她愈发不顺眼起来。

薛纷纷从不自讨没趣,让莺时去跟凌妃身旁的人通传了声,就说她身体不适,这才找了个借口脱身。

*

宫门外傅容早已等候多时,见她出来走上前道:“怎么出来这么早?”

薛纷纷实话实说:“没意思,凌妃就是故意膈应我的,亏我还给她烤了好吃的小乳猪。”

说着攀着傅容的手登上马车,打帘入了车厢,抱起引枕缩在一角,心中仍旧有气。

听得傅容好笑,禁不住抬手捏了捏她鼻尖,“那儿不是有厨子,怎么轮到你做饭生火了?”

薛纷纷拍开他手掌瞪了一眼,“是我多管闲事,看见人家做就忍不住掺和一手,可是我还没来得急尝一口呢,就被人搅局了。”

提起这个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当朝皇上是不是…”手指轻点了点脑袋,“不太正常?”

“胡言乱语!”傅容正色,训斥道:“此话日后万不可再说。”

薛纷纷低哦一声,继续坐回角落,苦恼不已。

若不是不正常,怎么会说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况且就在皇宫里,当着他后妃的面,就要勾搭起臣妻了吗?

她想了一路也没想出结果,回到将军府时未时已过,傅容知道薛纷纷也没吃午饭,便吩咐人准备了一桌菜式。期间谢氏身边的丫鬟来了一趟,手捧粉彩龙凤纹汤盅,说是谢氏新手做的羹汤,已经热了许多遍,就等着他回来享用。

傅容让她放在一旁便退下,与此同时饭饭做的菜也跟着上桌,薛纷纷往那边瞟了瞟,往嘴里送了块糖醋咕噜肉,眯起眸子看热闹似的,“此等情深意重,将军当真不喝吗?”

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傅容将汤盅拿在手中掀开盖子,雪菜鱼汤清淡香味扑鼻而来。他没注意到薛纷纷登时转变的脸色,端起正欲喝一口,余光瞥见薛纷纷霍地站起,掀翻了身后椅凳,三两步走到他跟前把鱼汤夺去,抬手已经砸在了屋外。

鱼汤溅了一地,她脸色煞白,拳头不由自主地握起,觑了他一眼道:“不吃了。”

说罢不等傅容斥责,她已经进入屋中,莺时也因忽然转变的情况惊骇,一面道“将军息怒”,一面进到内室查看薛纷纷情况。

傅容看着门口碎了一地的瓷片和冒着热气的鱼汤,静望片刻,若有所思,旋即站起身往里走去。

屋内薛纷纷坐在榻上微垂着头,手紧紧握着云纹扶手,指尖泛白微微颤抖,任凭莺时如何劝说端的一声不吭。傅容上前让身旁的人都退下,在她跟前的紫檀镂雕五开光绣墩上坐下,“薛纷纷。”

薛纷纷睫毛轻颤,不看他反而伏在短榻上面朝里,“我要睡下了,将军请出去。”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胡闹,总该告诉我原因。”傅容一动不动,盯着她后脑勺,“否则教我如何容忍你?”

榻上薛纷纷没听见似的,既不回答也不反应。

傅容气得发笑,“我知道你七岁那年发生了事,但具体却不知为何,纷纷,你起来好好跟我说说。”

薛纷纷这才动了动,缓缓侧过头来,杏眸含着水光,眼眶泛红,“我跟你说了又如何?又不能改变那天的事。”

他发现这小丫头总喜欢挑刺,过于注重结果,反而没了一般姑娘家的娇羞怯意,正因为如此,才更加让人心生怜意。他坐在榻上,顺了顺她一头乌发,“起码日后我不会再让你经历那种事。”

这话仿佛给了薛纷纷一颗定心丸,她拿过引枕垫在手臂下,头埋在臂弯里,将那天的事徐徐道来。

“慧姨娘跟我说门口有戏班子,我当时玩性大,没等丫鬟跟上来就一个人跑出去…”

谁想门外巷道早有慧姨娘布置好的人,一见薛纷纷出来便捂住了她的嘴,绑着装进马车里,带到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那处荒无人烟,十里之内看不到一户人家,门口只有一条河流,屋子后面便是山,薛纷纷醒来之后便被关在这间屋子里。

若是只有她一人还好,不会给她留下如此沉重的阴影,偏偏屋里还另有一人,那人早已死去多时,是一具大约二三十岁的男性尸体。

彼时薛纷纷才七岁,是平南王夫妇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哪里见过死人。然而屋子十分小,没有隔断,薛纷纷想躲也没处躲,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没人回应她。

白天已经足够可怕,到了夜晚漆黑一片,那个死尸就躺在离她不到三丈的地方,好似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薛纷纷拍了许久的门,哭得最后没了声音,一整夜都缩在角落抱膝而坐,浑身瑟瑟发抖。

她浑浑噩噩地睡去,翌日早晨醒来时身边放着一条烤的半熟的鲤鱼,她一天一夜没有进食,分明嫌弃得紧,但是又忍不住腹中饥饿,拿起底下垫着的树叶,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一点味道也没有,连内脏都没去除干净,难为她竟然吃了半条。

此后几日屋外依旧没人跟她说话,却每天早晨都会送一条烤过的鱼来。因着天气转热,屋内尸体没几天便散发腐臭,甚至一日日膨胀,薛纷纷几乎被折磨得精神崩溃,平日里机智灵敏的小姑娘眼中失去光彩,再不会哭闹。加上环境所致,夜里地面潮湿阴冷,此处没有床榻,更别提被褥,她只能整夜卧在地上,身体便是因此受了寒气。

大约第七日早晨,薛纷纷强忍着屋中酸腐气味咬了一口半生不熟的烤鱼,只然而尚未咽下,便见那具已经胀大数倍的尸体动了动。

薛纷纷蓦地睁大眼,恐惧得浑身战栗,下一瞬只听砰地一声,死尸炸裂,腐水酸汁溅了她一身。她低头讷讷地看了看手中咬了一口的鱼,上面沾满尸水,她口中的鱼肉尚未来得及咽下,脑中长久以来绷着的弦终于断开,尖叫声中夹杂着哭腔,一壁哭一壁恳求外面:“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

薛纷纷声音愈发地低,“我现在看到鱼,都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尸腐味。”

她缓缓坐起来,见傅容乌瞳复杂定定地看着她,反而翘起嘴角轻松一笑,“这样的原因将军能接受吗,日后还会包容我吗?”

若是先前对慧姨娘还有所怜悯,如今却是觉得将她千刀万剐都不足惜,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竟然能做出这等残忍的事情。

薛纷纷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也被吓住了,偏头故意问:“还是说,将军也觉得我身上脏?”

傅容抬手放在她头顶,只觉得这小丫头简直让人疼到了骨子里,“不脏。”

她张开两手,笑眯眯地,“那将军抱抱。”

傅容微一怔忡,半响没有动静,在薛纷纷瘪瘪嘴欲收回手时,双臂一伸将她圈在怀里,小小的一只几乎不用力气就能把她揉碎。

第29章 欺君之罪

少顷似乎察觉哪里不对,傅容退开些盯着薛纷纷的发顶,眉心拧成个疙瘩。双手架着她胳膊将她举起与自己平视,非常不满的模样,“不是说十六了,怎么还是这么小一点?”

薛纷纷本就被他举得极不自然,现下听见这番话当即红了脸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说着挣开他往后蹭了两蹭,下意识地挡在胸口位子。

见状傅容面有僵硬,显然被她误会了,站起来掩唇低咳,强作镇定,“我记得你有个丫鬟厨艺不错,怎么不让她多做些补身子的饭菜,你这个子委实低了些。”

“将军自己生的高,便要嫌弃其他人都矮吗?”薛纷纷不服,从短榻上站起来争取气势上压倒对方,下巴微扬,“我还觉得跟将军说话累呢,您愿意把自己削掉一截吗?”

傅容被她噎得“你”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末了并起两指弹了弹她的额头,“不愿意。”

他手劲大,即便控制了力道还是把薛纷纷额头弹的红了一片,薛纷纷稍不站稳后退两步。

立定后小声嘟囔了句:“说的我不想长高似的。”

傅容收回欲把她扶稳的手,扬眉哦了一声,静候下文。

提起这事薛纷纷便一脸郁卒,揪着身下的青鸟云纹洋毯一脸愤懑,“一定是哥哥从小拍我的头拍太多回了,才导致我至今长这么高。”

言罢抬头,明亮眸子坚定地觑着他,“所以将军日后也不要轻易碰我头发!”

傅容立在她跟前,正欲出门的脚步迈了回来,定定地看着她,忽而抬手盖在她头顶,恣意揉了一揉,“像这般?”

薛纷纷从皇宫回来便把一头的发髻都拆了,现下只剩一个碧玉簪斜斜插在发髻上,被他弄得胡乱歪在一旁。

薛纷纷气恼不已,“烦死你了!”

傅容禁不住低笑,这才走出内室。

*

归宁回来后薛纷纷去沈景仪那儿请过几次安,每回都能遇到谢宝婵在,且风雨无阻。薛纷纷见到她便气短,若不是今日恰好二十五,她是万万不愿意过去的。

今日去后果见谢氏已经端坐在八仙椅上,气定神闲地品着茶,见得她来不紧不慢地放下墨彩山水小盖钟,站起来行了一礼,“夫人。”

薛纷纷哦了一声,坐下淡淡道:“母亲呢?”

她回道:“老夫人在佛堂诵经,估计还得好一会儿才过来。”

薛纷纷颔首,既然来了便只得跟着一块等,只是对面坐的人看着十分不顺眼,她索性将注意力全放在丫鬟端来的清茶上。

偏偏谢氏不是让人省心的,没一会儿便坐不住了,“前日将军回来,夫人怎么没去前头迎接?听下人嚼舌根,说夫人跟将军闹了脾气,我还训斥了那婢子一顿,夫人与将军鹣鲽情深…”

“是吵架了。”薛纷纷坦然,迎上她视线一笑,“路上起了矛盾,我一气之下便先回来了。”

谢氏露出果真如此的表情,旋即捏起绢帕沾了沾唇角,“夫人这一走便是大半月,将军也是的,若是路上遇见什么好歹可如何是好,竟然也不见派人手寻找。”

这谢氏到底是没摆正自己位子,竟然端出一副主人姿态,惹得薛纷纷欲发笑,终是忍住了,“谢氏有所不知,是我故意没透漏行踪,况且这我和丫鬟走的是官道,太平安全,若是一路安分,是断不会出意外的。”

“夫人此话不尽然。”谢宝婵摇了摇头好似不赞同,“若是有心寻找,凭将军本事焉有寻不着的道理?说到底不过是没那份心思罢了。”

薛纷纷原本无心与她计较,没想到她却愈加过分,往人心口上戳刀子,不亦乐乎,简直过分。

她放下茶盏睨了谢氏一眼,词不达意,“听说将军回来那天,母亲念着你这两月孝顺懂事,便让将军去你那温存?”

谢氏脸色稍变,“是有此事。”

薛纷纷困惑地咦了一声,以手支颐不解地眨巴了两下眼,长睫毛缓慢地扇动两下,“可是将军这两天都在御雪庭,为何从未见他去过你那?”

果不其然谢氏脸色变白又变黑,半响没了言语。

薛纷纷心情大好,恰逢沈景仪从佛堂回来,见着两人模样各有不同,便稍微关怀了两句。谢氏自然不说何事,倒是薛纷纷长吁短叹,“谢氏跟我抱怨了两句,说将军这两日早出晚归,鲜少见面,我正宽慰她呢。”

闻言沈景仪蹙眉,免不了要说教谢氏一番,惹得谢氏无言,连看薛纷纷好几眼。

在早饭之前辞去,薛纷纷与谢宝婵前后走出庭院,想必是心中有气,谢宝婵离去时并不看她,只低头道了声:“夫人走好。”

语气里咬牙切齿的意味,与她说的一点也不相符。

薛纷纷佯装没听出来,步伐松快,“你也早些回去吧,指不定将军今天就早早回来了呢。”

回来了也不去你那儿,她如是想到。

果然谢氏脸色更差了些,几不可闻地哼了声,转身离去。

*

傅容今日确实回来的早,却是跟着另一人一起。

身旁人穿黛绿贮丝行衣,丰姿隽勇,仪表不凡,“何巡抚昨日上奏,说你把苏州府一事处理得极好,傅将军果真没令朕失望。”

两人一路来到正堂,傅容命人置备龙井,天气逐渐热起来,龙井能祛暑消热。却被纪修拦了下来,他转念一想道:“上回来喝的龙井花茶不错,朕回去惦念许久,宫里制做的却都不如将军府的好,今日既然来了,便上与那日一样的吧。”

傅容面露难色,早两月前那茶便喝完了,因着薛纷纷回粤东便一直被置备新茶,现下忽然说要倒真不知从何去找,“不瞒皇上,那茶如今已经喝完,我让人去问问夫人还有无剩余,您在此稍坐片刻。”

纪修闻言若有所思,见他召来下人,“能制此等妙茶的人,倒是让朕欲一见究竟。将军不如命人请薛夫人过来,顺道告诉朕具体法子,好回去让后厨里的人学学。”

他今日来确实没什么要紧事,就连出宫也是即性而起,随意寻了个理由便放下手边奏折出来了。本着视察傅将军工作的由头到了军卫,又一路随着他到将军府,脑海里全是前几日见过的那个娇俏婷婷的身影。

她竟然骗说是李乾的孙女,纪修低嘲地笑,若不是那日凌妃无意间唤了李云龄的名字,并问了两句她家里状况,恐怕他便要就此蒙在鼓中。

他佯装无心向凌妃提了一嘴,凌妃便将一切据实以报了。

原来竟是傅容续弦的妻子,他亲手指的婚事…这感觉,委实微妙。

既然皇上如此发话,傅容只得应下,差人来跟前问道,“夫人现在何处?”

丫鬟答道:“夫人早晨去老夫人那请安了,现下应该已经回到御雪庭。”

他略一沉吟道:“那便去请她来一趟。”

丫鬟应着退下了,不多时请了薛纷纷过来。

薛纷纷因着要去老夫人那请安,是以早饭吃的晚,饭饭才端着生滚牛肉粥上来,便有丫鬟说将军请她去前堂。加上昨晚没有吃饭,这会儿正饿的前胸贴后背,自然没什么好脸色,才迈入正堂便抱怨,“将军何故让我来正堂,我的粥还没来得急喝上一口呢…”

话至一半蓦地停住,视线落在正堂主位上坐着的人身上,仿若喉咙被哽住一般。

她目光投向傅容,面露无措,缄口不言。

傅容遣散下人,将她带到纪修跟前,“夫人愚钝,见过皇上。”

薛纷纷随着他动作一拜,心中惴惴不安,忽地想起那日在凌霄宫内撒谎一事,抬眸复杂地觑了前头的人一眼。恰好对上他迎来视线,眸中带着促狭笑意,以手支颐好似一切都已看穿。

果然他下一句便是:“将军快起,今日一见朕忽然想起来,先前似乎与薛夫人有过一面之缘。”

薛纷纷不懂他话里意思,面色一白,见傅容疑惑目光探来,唯有解释道:“前天凌妃邀我去宫中,宴会一半时皇上驾临,打过一次照面。”

“说起来,薛夫人的手艺委实不错,让朕念念不忘。”他话里有话,唇角翘起耐人寻味的笑意,“想不到就连龙井花茶也是出自夫人之手,看来傅将军日后有口福。”

他决口不提薛纷纷欺君一事,笑里让人寻不着意味,正因为如此才更让薛纷纷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应付。那日也是因为他举止反常,才不假思索地借用了李云龄的身份,以为他过后便忘了,不会深究,未料想竟然会有今日这一出。

好在他没有过多纠缠,问了薛纷纷花茶的制作方法后便准备离去,让薛纷纷长松一口气。

然而没懈怠多久,在傅容起身让下人准备车舆时,他以手支颐,视线好整以暇地落在薛纷纷身上。

慢悠悠道:“你竟然骗朕。”

第30章 作壁上观

薛纷纷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儿,低咳不休,脸蛋涨得通红。

现下傅容正在屋外跟下人交代事宜,屋内只留他二人,严格来说委实于理不合。傅容也是料到这一层,是以命了下人进来添茶水,他就站在屋外几步远,说话声都能听得清楚。

待下人离去后,薛纷纷低声请罪,如实答道:“那日因受凌妃邀请入宫,公婆本不赞同我去,然而不去又是对凌妃不敬,两相权衡之下唯有赴宴。谁想偶然得见圣颜,为怕公公知晓,唯有对您撒了个谎。现下想起来委实不该,还请皇上恕罪。”

“不同意?”纪修似乎并未把她后面的话听进去,细细咀嚼那三个字,“傅钟毓那老家伙为何不同意?”

薛纷纷沉默片刻,“大抵是不想让民女生事端吧。”

她自称一会儿一个样,显然极不习惯并且生疏,纪修笑笑,并未揭穿,反而大有与她话家常的意思,“你同他们相处的不好?”顿了顿又道,“薛夫人是嫁来做续弦的,想想实在委屈了你,你从粤东远嫁永安,不知一切可过的习惯?”

薛纷纷疑惑地觑了他一眼,“一切安好,承蒙皇上挂心。”

纪修显然不信,视线落在她身上肆无忌惮,“薛夫人心里可怪朕?”

他见薛纷纷不语,继续道:“你正值大好年华,生父又是先皇亲自封的平南王,朕却给你指了这样一门婚事,薛夫人就没有怪过朕?”

“…”薛纷纷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抬眸迎上纪修探寻视线。

怪,如何不怪?

然而若是不从,她全家都多少脑袋能扛得住?

薛纷纷心中一声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恰逢傅容从外面回来,她故意弯眸说道:“皇上何出此言,将军虽然年纪大了些,却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纷纷嫁来将军府还要感谢您的指婚呢。若非如此,如何能寻得大将军如此良人?”

此言一出,便见纪修眸子陡然沉了几分,凝眸盯着她一动不动,旋即低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