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容从外面走来听闻此话,不由得看向薛纷纷笑意盈盈的小脸,然而她说出这番话眼里却没有丝毫情意,甚至看也不看傅容这边。

车舆不多时已经备好,待送纪修离去后,傅容扯住正欲离去的薛纷纷,“方才你那番话是出自真心?”

薛纷纷只得停下,转而对上他一本正经的面容,忽地绽开一笑,“自然是假的,我是骗皇上的,将军怎么还信了?”

说罢见傅容脸色一变,黑如锅底,踮起脚拍了拍他宽厚肩膀宽慰道:“不过将军委实是个良人不错,可惜年纪不适合我。”

两人立在门口,身边不远便是门房,好在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两人气氛不对头便先一步告退了。薛纷纷因着心中积郁,便把对纪修的气发泄在了傅容身上,专捡戳人心窝子的话说。

傅容发笑,“嫌我年纪大?”

薛纷纷毫不犹豫地点头,“难道将军自己不觉得?”

“年纪大了也照样能收拾你。”他低声说道,下一瞬便把薛纷纷从地上拔起来,竖在肩头往府里走去。

好在将军府在街尾,门口鲜少有人来往,他入府后门房便把大门阖了起来。

薛纷纷一直挣扎不休,若是被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最后索性趴在傅容肩头啃咬起来,奈何他皮糙肉厚,不为所动。没多久傅容停在一处池塘边把她放下,实在是因为肩头衣裳给她咬得模样凄惨,抬手整了整衣裳,顺手在她额头上弹了弹,“你上辈子属狗的不成?”

薛纷纷露出一口莹润白牙,得意得很,“将军说错了,我是属老虎的。”

话音刚落见傅容身后立着个人,她偏头探看,只见谢宝婵绞着手帕立在一簇杜鹃花旁,山石阴影挡住头顶光阴,使得她面容看不真切,唯有眼睛满含不甘。

薛纷纷弯起眉眼,大方地同人打招呼,“真巧,谢氏也在。”

傅容循声看去,尚未开口,对方殷切声音已经传来:“将军…”

便见傅容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你怎么在这?”

“近来总待在屋里闷了些,便想着出来走走。”她在薛纷纷和傅容身上逡巡一圈,视线最终定在芙蓉身上,目露哀戚,“将军同夫人感情真好。”

薛纷纷扬眉,自动自觉地退至一旁,作壁上观,端看傅容如何回应。

“谢氏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便可。”傅容负手而立,语调不带感情道。

谢宝婵来到跟前,手扶胸口豁出去般,“可是宝婵哪里做的不对,竟惹得将军对我不满?”

傅容这才看向她,“此话怎讲?”

“否则将军为何从不到宝婵那儿去,先前也就算了,如今从粤东回来,两月不见也不…”说着说着便眼含泪花,期期艾艾地将人瞧着,真是个楚楚可怜的模样。

傅容后退半步,面无表情地觑着她,语气冷然,“早在五年前我已说的清楚,是你执意如此,应该早已料到今日一切,何必又来怨我?”

杜氏尚未过世时,谢氏便已倾慕傅容多时,那点心思逃不过杜雪霏的眼睛,然而世间女子谁能容忍多一人瓜分丈夫的,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罢了。然而世事无常,杜氏过世时,经不住谢宝婵的殷殷哀求,便向傅容提了此事。傅容原本是不同意的,杜氏却念着谢宝婵是她从小的贴身玩伴加丫鬟,感情匪浅,在傅容耳边念叨了不止一遍。

后来傅容便寻了谢宝婵来问,“我对你并无感情,若是日后绝不动你,你也愿意?”

谢宝婵彼时想的是,他正值壮年,又刚丧妻,焉能耐住长久寂寥,时间长了如何还不得而知,是以坚定决然道:“宝婵愿意,能委身于将军,是莫大的荣幸。”

事实证明她想的委实简单了,五年来傅容非但没有碰她,竟然连她的院子也没去过。若不是有沈老夫人念着与杜家情谊,间歇地照料着她,大抵她在府里早已过不下去。

谢宝婵紧咬下唇,显得极为难堪,“话虽如此…”

“你若是后悔了,如今还来得及。”傅容收回目光,“你现在还是清白身子,当初收你入房并未张扬,外人没多少知晓,若是再寻个好人家想来并不难。”

话音将落,谢氏显然慌了,“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以前待我尚且客气,然而自打薛夫人进门后,便益发不待见宝婵了。将军莫不是当真喜欢上薛夫人了,才要对旁人都赶尽杀绝?”

傅容微一怔楞,下意识回头寻找薛纷纷的身影,然而身后除了一方池塘外,再无别物。

不知缘何心中一空,他无心纠缠,只厉声道了句:“荒诞!

临走时从谢氏脸上一扫而过:“谢氏日后有话仔细斟酌了再说,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第31章 皆大欢喜

此后几日谢宝婵一直安分,薛纷纷去沈景仪那处请安也不见她有何举动,倒让薛纷纷有些不适应。那日她不打招呼先行离去,不知两人后面谈的如何,后来见着傅容顺道问了一句,“将军说了什么?谢氏这几天见着我都眼眶红红的,好似我欺负她一般。”

傅容停箸,“不是什么大事。”

青瓷釉绘兰草瓷盘里豆腐炸得金黄,不知加了什么佐料,味道奇香。薛纷纷夹了一筷子到碟子里,眼里一片清明,“你是不愿意告诉我吧?”

傅容笑道:“夫人聪慧。”

他确实不愿意告诉薛纷纷,只因心中觉得这事不堪,更加没有告诉她的必要,反而有几分画蛇添足的意味。

然而此话搁在薛纷纷耳中却不尽然,只当他是为了维护杜氏不愿与自己细说,当即没了胃口戳了戳碗里白米饭,嘟囔道:“不说便不说,我也不稀罕知道,将军以为我能把她如何?”

这便生气了,当真是个没有气量的,傅容见状一肃,“你确实不能拿她如何,她在你面前根本毫无分量,日后见面只打个招呼便可,不必有深的来往。”

薛纷纷撂下银筷,啪地盖在青白釉碗上,“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对谢氏动手,更不会与她有过多来往,将军大可放宽心。”

她转身欲往外走,末了又憋不住心中气愤,回头补了句:“将军稀罕的,便以为别人都在乎吗?谢氏在我面前跟本没有半点分量,无足轻重,我犯不着跟她过不去。我虽然不喜欢她,只消她没做有损我利益的事,我便称不上厌恶。”

说罢提起织金璎珞串珠八宝纹裙襕迈出正堂,对身旁饭饭说了句“另备饭菜到院子里”,气呼呼地来到庭院芭蕉树下,缩进短榻中兀自生闷气,半天了却又不知因何而气。

正堂里留下傅容被莫名其妙撒了一通气,身旁丫鬟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因将军铁青着脸,末了起身冷声道:“将饭菜都收了,无需另备,夫人若是喜欢哪样便给她端去哪样。她若是喜欢在院里用饭,日后便在院中另备桌椅!”

院里院外不过几步之遥,薛纷纷自然能听见此话,捏起拳头锤了锤身下毛毡,抿唇仰头问莺时,不服输道:“莺时,将军既然钟意谢氏,为何不去绘了院,反而日日来我御雪庭?让人在那布置好衣物床褥不是更好,皆大欢喜。”

绘了院是谢氏院落,薛纷纷故意说的清脆疑惑,面前莺时一脸为难不敢吭声,无论说什么都会得罪人,倒不如闭嘴的好。薛纷纷也没有让她回答的意思,问完便躺下闭目养神了,细心聆听屋内动静。

正堂沉寂片刻,傅容从屋中脚下生风地出来,走过她身侧时顿住脚步,脸黑如锅底,咬牙道了句:“夫人好一张利嘴!”

薛纷纷眼睑半抬,别开头对着芭蕉树叶,端的是要气死他,“哦,我觉得还能更进步一些。”

待人大步走远后,她才慢悠悠地从短榻上坐起来,面前便是莺时哭笑不得的一张脸,她怔了怔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还没把将军府拆了呢。”

“小姐方才那样气将军,跟拆了将军府有何差别?”莺时替她愁苦焦急,跺了跺脚问道,“小姐怎么能同将军那般说话呢?”

薛纷纷偏头不解,“为何不能,太温柔了?”

莺时被噎得无话可说,喟叹一声给她准备午饭去了。

*

大抵那日被她气的不轻,自打傅容离开后一连三天都没回府,想必是留在军卫了,省的回来看见薛纷纷便糟心。

今日去沈景仪那儿请安,老夫人还询问她:“你两人可是闹了什么矛盾,怎么这两天他连家也不回了?”

薛纷纷正意兴阑珊地听她谆谆教诲,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抬眸对上对面谢氏眼里来不及收起的得色,微挑了唇角,话里真假掺半,有意将话头引到谢氏身上:“回母亲,矛盾谈不上,不过那天在吃饭,我随口问了句前两天在庭院里,将军同谢氏说了什么。没想到将军非但不答,还对我摆起了脸色,后来便不欢而散了,至今没见他回来,想来大抵跟谢氏的对话有关吧。”

她最后一句不过随口一言,却正巧击在谢氏软肋上,便见她脸色一白,手中握着的小该种不稳,洒出几滴茶水。

若是跟她有关…思及傅容那番话,谢氏不由得握紧了手,莫非他当真要为她另寻人家?

沈景仪果真被吸引了注意,偏头看向谢宝婵,“宝婵,你告诉我,你那日同傅容说了什么。”

谢宝婵禁不住手下一抖,强作镇定,“不过是些家常琐事,叨扰了将军。那日正逢感伤,便提了两句杜姐姐,大抵是因为这个惹得将军不高兴…”

因着薛纷纷在此,频繁提起原配反而不妥,便见沈景仪蹙了蹙眉打断她话,“雪霏已经过世多时,日后少挂在嘴边,免得扰了她安宁。”

一番话不知是在帮谁,薛纷纷坐不下去,正要起身请辞,沈景仪忽然发话:“纷纷今日就别走了,待会儿老爷下朝回来,不如一家子一起吃个饭。自打你进将军府后,鲜少有同坐一桌的机会,我让厨子做些清淡可口的菜,你便跟宝婵一块留下吧。”

话说到这份上,薛纷纷推脱不得,只得应下,“只要母亲不嫌纷纷多事便好。”

不多时傅钟毓回府,进内室换了身绛紫云纹常服后才出来,早点已经备好摆放在桌,他落座后众人才纷纷入座。

府里厨子手艺口味偏重,做菜多放油,薛纷纷咬了两口玉米饼便放下了,拧着眉头显然吃不习惯。唯有糯米团子合她胃口,偏偏离的远又不好意思多吃,只跟面前的韭菜锅贴做斗争,一张红润小嘴油汪汪的。

大清早的吃这般油腻,薛纷纷胃里极不适应,沈景仪注意到她这边情况,吩咐下人去准备清淡的粥来。不多时丫鬟捧着碧玉刻牡丹大瓷碗上桌,香蕈鱼片粥熬得软糯可口,沈景仪甚至亲自动手给她盛了一碗。

“我见你别的都不吃,纷纷不如尝尝这粥,味道差不到哪儿去。”她将粥碗交给身旁丫鬟,丫鬟端着送到薛纷纷跟前,“我常日吃斋念佛,许久不沾荤腥,这粥便交由你们解决了。”

薛纷纷看清碗里鱼片后不着痕迹地往前退了退,“母亲不知道,我也…”

那厢谢宝婵眼里精光闪过,不等她说完便道,“老夫人亲自盛的粥,旁人可没这待遇,夫人若是不喝便是不给面子了。”

薛纷纷抬眼往她看去,见她嘴边噙笑,似乎早有察觉。她蹙了蹙眉头眼含厌恶,偏头对沈景仪解释:“方才几道早点下肚,现下已经有八分饱了,实在不是不给母亲面子…”

谢氏就坐在她身旁,听闻此言抬手把那碗粥端了过去,脸上笑吟吟地,“夫人就尝尝吧,这碗粥占不了多少地方。”

那边沈景仪脸色显然已不多好,谢宝婵甚至舀了一勺送到薛纷纷嘴边,“宝婵有幸,能喂夫人吃粥。”

粥里鱼片切的纤薄,熬熟后颜色粉嫩诱人,奈何在薛纷纷眼里只觉得恐惧。

谢宝婵见她未动,往前送了送,“夫人不吃吗?”

“滚!”薛纷纷身侧拳头紧握,忍无可忍抬手打翻了她手中瓷勺,谢氏惊呼一声,顺势一碗鱼片粥也落在地上,泰半撒在她自个儿身上。

粥是刚端上来的,滚烫冒着热气,谢宝婵登时红了眼眶委屈道:“夫人不吃便不吃,何苦这样为难我…”

薛纷纷浑身颤抖,脸蛋儿发白,“你当自己是谁,凭什么管我?说到底不过是原配身旁的一个丫鬟,真当自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她垂眸落在谢氏身前衣襟米粥上,抿唇冷声讥诮,“你也只配这样吃粥。”

如此一番闹剧,惹中间端坐的傅钟毓气息不顺,拍着桌子喝了声:“成何体统!”

他站起来踱了一圈,指着薛纷纷道:“平南王难道就没有教导你规矩?”

就连沈景仪也是一脸的不赞同。

薛纷纷握在身侧的拳头泛白,抬眸不畏不惧地迎上傅钟毓视线,“教了,但是我只对该尊敬的人守规矩。”

“谢氏方才如何对你不敬了,你又是如何待她的?”傅钟毓气不顺,坐在椅子上直责备道。

沈景仪上前给她抚了抚后背,也跟着道:“纷纷,方才是你过分了。”

眼见谢宝婵身上一团糟糕,她命人带谢氏下去换衣服,谢氏一直唯唯诺诺,显得极为惶恐,临到门口时瞥了薛纷纷一眼,面露得意。

两人连着数落了薛纷纷约莫一刻钟,最后罚她回去抄三遍女戒,这才放人回来。

*

薛纷纷一路不语,走到御雪庭前听见里面动静,便携了莺时进去查看。只见两人围在池塘边,正提着篓子往里倒东西,薛纷纷走到跟前蓦地定住,浑身僵硬地觑向两人,“谁让你们来的?”

家仆挠着后脑勺憨笑,“是老夫人的意思,李家送来了几条珍贵金鱼,老夫人听闻您喜爱此物,便命我二人送来给您。方才小的问了院里婆子,她便让我二人先倒入池塘里,待您回来了再交代。”

这方池塘薛纷纷素来只养植物,旁边是太湖石,太湖石身后便是她栽种的芭蕉树。现下池塘里多了货活物,金鱼灵活游动,有鹤顶红、玛瑙眼、锦被等各类品种,遥首摆尾,身姿灵动,给池塘添了不少生气。

至听薛纷纷语调冰冷,“老夫人听谁说我喜欢金鱼?”

仆人想了想,“似乎是谢夫人?”

她牵了牵嘴角,抬眸不动声色道:“把这些鱼重新装回去交给我,你们可以回去了。”

虽不解她何意,两位家仆却也照做,重新装回木桶中,递给一旁莺时便行礼退下了。

莺时立在一旁只觉得小姐脸色很不对劲,战战兢兢试探地问:“小姐,我们进屋吧?”

“为何要进屋?”她抿唇,“谢氏还没看到好戏呢,我们怎么能教她失望?”

说罢转身走出影壁,见莺时未跟上,“你把那东西提着,我们去绘了院走一遭。”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到谢氏住的院落,以前是不屑,如今更是厌恶。前不久还说她没做有损本身利益的事,结果今日便给了薛纷纷一记耳光。

绘了院跟御雪庭离的不远,只不过住处较偏,转过牡丹凤凰影壁后,院里丫鬟见得她来似乎颇为惊讶,“见过夫人。”

薛纷纷从她身边走过不发一声,直走入正屋,便见谢氏刚换了身水蓝对襟衫从内室走出,一壁走一壁恨恨骂着,抬眸见到薛纷纷立在门口,掩唇惊呼一声,旋即正了正色问道:“夫人怎么来了宝婵这儿?”

“有样东西送给你。”薛纷纷冷睇她一眼,“谢氏不如猜猜是什么?”

谢宝婵请她入座,全无方才在正堂拘谨情态,笑弯了一双眼睛,“恕宝婵愚昧,猜不出来。”说罢一停,抬眼看了看薛纷纷,“只是宝婵没想到,夫人才从正堂出来,便有心情来绘了院。”

打从薛纷纷进屋时,她便知来者不善,悄无声息地嘱咐了贴身丫鬟两句,那丫鬟精明,点了点头便悄悄退下了。

这是拐着弯儿提醒她正堂的事,薛纷纷并不入座,“来你这儿不需要什么心情,反正都是要倒尽胃口的。”

说着她从身后莺时手里接过木桶,强忍下心头情绪,“谢氏似乎很了解我,知道我喜欢金鱼?”

谢宝婵面露恍然,“宝婵焉能知道,不过是猜的罢了,夫人若是不喜欢遣人跟老夫人说声便是,何苦又特意来我这一趟?”

“既然已经送我了便是我的,我有权处置。”说罢不待谢宝婵做反应,便将桶里连水带鱼泼在她身上,冷声道:“如今我送给你。”

只听哗地一声,谢宝婵猝不及防被淋了满身,还有活蹦乱跳地金鱼在她身上弹跳,最后落在地板上挣扎不休。她惊叫一声,带着哭腔控诉,“夫人为何这样对宝婵…”

薛纷纷扔掉手里木桶,砸在地板发出沉闷声响,垂眸看了眼地上活物,压下心头恶心恐惧,“能有什么?不就是看你不高兴。”

谢宝婵换了个人似的哭哭啼啼,衣衫尽湿看着好不狼狈,“若是宝婵哪里做的不好,夫人直说便是,宝婵自然会改的。”

“不必改了,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看不上。”薛纷纷轻颦黛眉,接过莺时递来的锦帕拭了拭手,转身欲走。

门口被一道挺拔壮硕身影挡住,薛纷纷顿住脚步,抬眸迎上傅容视线,他面无表情,不知在这立了多久。

第32章 温香软玉

薛纷纷撞见傅容站在门口后,只道了句“将军让让”,便侧身从他身边走过,连句解释都不多说。

傅容抬眸看向哭啼不休的谢氏,目光落向地上一片狼藉,“这是怎么回事?”

谢宝婵梨花带雨,模样看着既可怜又委屈,“宝婵也不知为何,夫人忽然气冲冲地来了我这,不分青红皂白便泼了我一身水…方才在老夫人那也是,宝婵好意为夫人…”

“这鱼是哪来的?”傅容打断她的话,蹙眉问道。

谢氏眼里黯淡,实话实说:“是李府送给老夫人的珍贵蓝鱼,那日恰逢宝婵也在场,便向老夫人提了一嘴,没想到老夫人今日当真送去给夫人了。”

傅容这才正眼觑她,“你跟母亲提的,你为何要提起这事?”

果见谢氏嗫喏,哑口无言,答非所问:“宝婵不知,不知夫人如此厌恶金鱼…”

语毕对上傅容不动声色却威仪十足的目光,登时浑身一缩,垂眸低声道:“是宝婵多嘴了。”

“你不知?”一条金鱼弹跳到傅容脚边,被他抬腿踢到一旁,低声一笑,“谢氏当真不知?”

他命人把地上收拾起来,鱼还是要还到老夫人手上的,免得到时候问题没法交代。傅容临走时睨了她一眼,“身为妾室,你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

便见谢宝婵脸色登时煞白,表情复杂,目送傅容远去后愤恨地跺了跺脚,睚眦欲裂。

*

从绘了院回来后薛纷纷一直一声不吭,命莺时备好笔墨纸砚,她伏在桌案上开始抄写女诫,对身旁傅容的问话置若罔闻。

三日不见他忽然回来便是出现在绘了院,薛纷纷不知是谢氏意思,心中憋闷,在傅容大掌盖在书上后,她抬眸迎上视线,眼睛弯似月牙儿,“没想到将军如此听话,辅一回来便往绘了院去,怎么这会儿又跟着回来了?谢氏现下定然委屈得紧,若是能得将军宽慰几句,想必是再好不过。”

傅容从军卫回来一身疲惫,无心同她争吵,“我方才听丫鬟说了,你在留玉斋让谢氏受了难,母亲可有责难你?”

上回听她说了七岁经历后,傅容一直记挂在心,今日回来听闻两次事情因果,少不得要担心她身体反应。

留玉斋是沈景仪的住处,闻言薛纷纷搁下毛笔,“如何才算责难?母亲没说我什么,只道我家教不严,顺带着把我爹娘奶妈都数落了一遍。母亲真是是非分明,一番话有如醍醐灌顶,让我听后受益匪浅。”

傅容肃穆,“你今日给她留了不好印象,日后恐怕不好消除。”

“为何要消除?我就顶着这个泼辣无礼的头衔也挺好。”薛纷纷蘸了蘸砚台墨汁,提笔继续抄书,“与其在这儿担心我,将军不如看看谢氏如何,她今日被我泼了两回在身上,赶明儿着凉了可不好。”

她倒是跟这事杠上了,三句话兜不出这个圈子,傅容只得跟她坦诚:“我今日刚回府,便有丫鬟来寻说你在闹事,这才去的绘了院。”

“哦。”薛纷纷无动于衷,“将军挡光了,能往边上站一站吗。”

说罢见傅容没有一尊雕塑般屹立在旁,一动不动,她便往旁边挪了挪,将书从他手下抽出,继续认真地抄写女诫。然而尚未写完一个字,又被傅容整本书拿了过去,他前后翻了翻问道:“女诫?”

薛纷纷对他没有好脸色,“母亲说我没有妇言,为人刻薄刁钻,罚我抄写三遍女诫。”

她顿了顿道:“可是将军,择辞而说,不道恶言,是为妇言。若是如此,母亲为何又要那般诋毁我?”

她阁下毛笔,霎时失了兴致,只觉得胸口被一块大石堵塞,积郁在心。加上那两出闹剧,使她至今心有余悸,将刚抄好的纸张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赌气道:“她说让我抄写好了再去找她,我若是一辈子都抄不完,是否可以一辈子都不见她?”

真是个孩子脾性,傅容制住她继续撕书的举动,腾出另一手弹了弹她的脑门,登时眉心泛上一道红印,“日后这种大不敬的话,切莫再说。”

薛纷纷焉能不知,然而一天之内既被冤枉又受惊吓,借着他弹额头的举动红了眼眶,杏眸水光熠熠,饱含委屈,又嘴上倔强:“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为何在将军府偏有那么多规矩?还不如当初我便永远待在檀度庵了,一辈子不嫁到将军府上来!”

傅容登时沉下脸,“胡闹!事情已成定局,休再妄议!”

她被斥得委屈非常,加之傅容面无表情时颇具威严,泪珠控制不住扑簌簌滚落脸颊,“既然成了定局将军为何却不肯正视,你之前三天不回来难道不是逃避?留我一个人应付母亲苛责,你就知道挑时机回来。将军方才为何不直接留在绘了院得了,合着谢氏盼了你许久,何必又来我这里置气!”

薛纷纷一壁哭一壁将他往外推,平素里只会笑意盎然的小脸如今挂满泪珠,看着好不可怜。许是心中压抑得多了,现下一股脑儿地往外抖搂,词不达意,语无伦次,“我不管,我最烦你了…你去谢氏那里,省的我看到你就不高兴…”

一直将人推出浮雕牡丹折屏外,屋外丫鬟早已听见里面动静,正好奇的不行,现下见将军被推搡着出来,夫人又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免不了好奇频频抬眼观望。傅容嫌丢人,哭笑不得,杵在原地见薛纷纷仍旧不肯老实,索性将她抱着回到内室,顺手拿了一旁红木架上巾栉,坐在短榻上给她擦脸。

“怎么还哭个不停,嫁给我就这么让你委屈?”他手下动作没轻没重,捏着薛纷纷下颔给她擦去脸上泪痕,所到之处无一不粗鲁。

薛纷纷夺过他手里巾栉扔在地上,“疼死了,你别动我!”

傅容抬眉,他这个小夫人当真是又娇又嫩,让见惯了糙汉子的傅容反倒不知该如何应付。怀里是薛纷纷哭闹不休的小身板,她就坐在自己腿上,跟没有分量似的一点点。当真是杏眸桃腮,娇柔柳腰,傅容凝眸,心中忽地被挠了一下,却又不肯放她下去,捧起她脸蛋严厉道:“不哭了!”

话音将落,薛纷纷盯着他瞧了片刻,旋即泪珠落得更凶,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壁哭一壁哽咽:“凭什么?我连哭都不行,你怎么管这么多…”

傅容颇觉头疼,更不知从何哄起,先前从未见她哭过,未料想竟然这般难办。

便将人一揽带到怀里,学着慈母哄婴孩的口吻僵硬道:“不哭了,纷纷乖。没什么好哭的。”

“不管。”薛纷纷顺势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埋在他胸口嗫喏低泣,“将军惹我不高兴,我心里难受。容容待我不好,我更加难受。”

傅容一滞,“我日后待你好就是了。”

薛纷纷却不罢休,继续哭诉抱怨:“我讨厌谢氏,不喜欢她。她明知道我讨厌鱼,她是故意的…我方才泼水也是故意的,将军若是敢怪我,我日后都不跟你好了。”

傅容透过八卦窗看了看天,“我没怪你。”

谢氏一事他本打算问清薛纷纷后再做处置,眼下恐怕要再拖一拖,根本没料到会让薛纷纷这般委屈。傅容习惯性地给她拍了拍后背顺气,想了想问道:“你何曾跟我好过?成日以气我为乐,小姑娘浑身都带着火药味。”

薛纷纷攀着他脖颈的手紧了紧,头枕着他宽厚肩膀,长翘睫毛扫在他皮肤上,一颤一颤似猫在抓挠。

她声音低低:“我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