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那个仍是留着利落短发却已然成熟独立的都市女子在他们的小窝里,笑闹着对他大声说:“何决,阿资木哇,阿搭西哇!”

原来,她早就对他说过‘我爱你’。

而且,不止一次。

原来,早在那么久那么久以前,他们就互相喜欢了。

只是,彼此不知…

第九章

(15)

那一棍子虽没伤筋动骨,却青肿了好大一片,导致沈佑的右边胳膊整整一个礼拜几乎不能动,成全了他做杨过的梦想…

沈佑的爸爸是典型的军人后代,对儿子奉行的是‘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教育方针。所以别看沈佑平日里喜欢冲我卖个萌撒个娇,像吃不得半点苦的大少爷,其实若是真的疼了难受了,他反而会一声不吭。

记得初一上学期的期末考时,沈佑住在我家。到了最后一天,我早上五点钟起来上厕所,路过他房间恰见被子都掉在了地上,便想过去帮他盖好。到床边才发现他正痛苦地抱着肚子蜷成一团,下嘴唇被咬得全是血痕。

两家大人都不在,我只好胡乱套上衣服背起已有些神志不清的沈佑就往医院跑。冬日清晨的天还只是蒙蒙亮,道上没人又积着冰,我一路的连滚带爬,不知摔了多少跤才总算双双活着抵达目的地。

后来,我问切除了阑尾的沈佑:“你肚子疼为什么不喊我?白白硬捱了好几个小时。”

那会儿还是可爱正太模样的他,脖子一挺:“这点小疼算什么?如果不是你非要送我来医院,我一定可以坚持到考试结束的!这下好了,我做不了年级第一,都怪你!”

当时我就赌咒发誓,如果还有下次,谁再背他谁就是猪!

事实上没过多久,面对着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家伙,我就算想当二师兄,也没那个能耐了…

“想什么呢?”

“没什么。”

坐在那儿享受推拿的沈佑转过头看我,眯了眯眼,断然:“撒谎!”

我只得招认:“我刚刚在庆幸,这辈子都没机会做猪了。”

“啊?”

“啊什么啊!”我收起药酒:“快把衣服穿起来,别待会儿着凉了又要我照顾。”

“怎么样,把持不住了吧?”

我莫名。

他站起,歪嘴斜眼笑得甚是邪魅娟狂:“还敢说对我这诱人的好身材,没想法吗?”

客厅的白炽灯光下,沈佑的肤色较之本有的麦色略浅。赤着的上身稍显清瘦,但看上去非常结实。腰部线条柔韧,腹部肌肉分明,锁骨倒生得颇为精致,刚刚揉搓伤处时忍痛的冷汗有几行自那儿缓缓滑过,像是催发了药效,弄得空气里仿佛暗涌着某种奇怪的荷尔蒙冲动。

果然,再也不是曾经那颗营养不良的豆芽菜了啊…

我摸摸鼻子,把手上残留的药酒用毛巾仔细擦去,然后恳切地回答:“这个,真没有。”

沈佑横眉怒目后退两步,用西施捧心的造型控诉男性魅力被否定是一种多么惨无人道的打击。

我把衬衫递给他,顺便捏了捏他的肱二头肌,感叹:“一眨眼,青葱长成了大蒜,可我也还是没有想要拿着蘸酱吃的念头呀!”

“…”

默默穿衣的沈佑拒绝再与我交流,我则秉着大度为怀的原则不予计较,看到他小腹靠近胸口处有条很明显的伤痕,便随口问了句:“原来割阑尾的刀口这么长啊?”

他没好气地鄙视:“你家阑尾是从这里开的?有没有常识呀你!”

“…我又没开过怎么知道?那…这个是什么手术留下的?”

他动作停了一下,旋即侧过身,三两下扣好扣子,傲娇甩头:“我是全新的小蒜苗,你不知道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

很快,沈佑便用实际行动向我证明了,他的确是一颗‘蒜格分裂’的好蒜。

右臂受伤导致无法写板书,沈佑便将上课内容做成了PPT。抬电脑抬投影仪这样的重活当然是落在了我这倒霉长工的身上,因为懒得来回跑,我索性自封助教,堂而皇之帮着操作仪器收发资料,窝在人气旺盛的教室里打发时间。

沈佑讲课时一律穿西装打领带,戴银边眼镜,配着低沉的嗓音和不苟的神情,一下子便成熟了好几岁,完全是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

不过凭良心说,沈佑的课还是不错的。相较于有些酷爱把简单内容复杂化,喜欢用各种晦涩难懂的东西来彰显自己深度的老师而言,他则能够把枯燥的理论力学知识讲得浅显易懂,实属不易,总也算无愧其高得变态的IQ。

正因如此,沈佑的课虽是专业选修,出勤率却一直很高,基本堂堂爆满。当然,面对着工科课堂居然能达到男女生比例基本平衡这一奇迹,我更愿意相信都是□的结果…

大一的学妹们貌似对沈佑有一种诡异的迷恋,我做‘助教’没两天,便有几个小姑娘下课跑来直截了当地问我:“学姐,你跟沈老师很熟对不对?他有没有女朋友?”

我揉揉腥松的睡眼:“好像…还没有。”

“那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这个啊,没听他提过。”

“他从来都不说这些的吗?”

我认真想了想,那么长时间朝夕相对的,还真没从沈佑嘴里听到过什么适龄女性角色的名字,连‘苍老师’都没有。大概要么在心里封土做坟,要么在硬盘里永垂不朽了吧…

于是严肃地摇摇头:“你们沈老师一心扑在工作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还没说完,就听两个学妹忽然抱在一起尖叫:“啊啊!禁欲系的诱惑!”

另一个则冷静地提出了反对意见:“说不定,沈老师只是对女生没兴趣呢?”

安静一秒,几位姑娘的脸上同时露出了邪恶而满足的微笑:“冰山美人受,好萌!”

我目瞪口呆,继而只能学着何决的样子默默扶额,叹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啊…”

不过,沈佑在面对低年级学妹时,一反常态大违本性的不苟言笑拒人以千里之外,还是让我颇觉纳闷,遂好奇相询。

他答曰:“吾在修炼。”

“炼什么?”

“目前已成功完成‘身为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的阶段。”

“啊?”

“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便可达‘菩提本无树,明净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最高境界。”沈佑一手按着我的头顶,一手竖起宣了个佛号,满面祥云笼罩:“到那时,贫僧再与师太坐而论道!”

我:“…”

所以什么禁欲什么冰山都是浮云,这其实就是个没毛的大头蒜啊我勒个去!

至于那次打架的缘由当天便查清了,是土木工程系的一个家伙,因为苦追不得的某女生被我们班的一风流小哥成功拿下而怀恨在心,撂下话说是要单挑决斗。不料到了约定地点,正主儿不仅没露面,反叫了社会上的一群小混混恭候着下黑手。

其实这原本就是件争风吃醋的事儿,本没什么大不了。但一来,那小子做事太不地道。二来,沈佑是个极护短的人,按照部队里的说法就是‘护犊子’,万万是看不得自己学生吃亏的。

于是某个月朗星稀的美好夜晚,沈佑以人民教师的崇高名义,将那哥们约到我系教学楼下面一块灯光灿烂的空地,先是一脸正气地与对方握手,接着把一根威武大木棒用传承革命志向般的庄严动作交给他,并嘱咐其双手握紧,高高举起。

在对方因满心茫然而致使面目扭曲之时,周围忽地冲出来七八条大汉一拥而上团团围住,拿着手机相机什么的冲着场中两个活物便是一通狂拍,三百六十度的全方位无死角。

而后,沈佑指着被彻底弄傻菜了的倒霉蛋大吼一声:“好啊,你打老师!”

旁边众人立时轰然应和:“敢打我们的老师反了天了你还!走,抓他去警卫处!就算不坐牢也要开除学籍!”

那哥们这才终于反应过来被摆了一道,一丢大棒:“我没有!你们这是诬陷!”

沈佑便懒洋洋地笑:“我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因为我是老师,你觉得学校是信我还是信你啊小同学?”

学生间的斗殴,不致死致残就都好办。但若是对老师动武,事情的性质便大为不同了。就算不立马开除,至少也要落个记大过的处分以儆效尤。

思及此,那小子见大势已去只得一声长叹,任人宰割。

沈佑狮子大开口敲了这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二世祖一大笔医药费,还扣下了所有影像资料,声称以观后效。不过在我看来,他其实就是为全班同学找了张长期饭票,没事就去宰那小子一顿。

经此一役,班里男生对身手一流、无耻也一流的沈佑大为叹服,对其称呼也由‘沈老师’变成了‘沈老大’。

从这件事情里我们不难看出,有文化的流氓早就弱爆了,耍无赖的老师才是真绝色啊亲…

(16)

有些习惯很容易便能养成,比如在沈佑伤好了之后依然乐颠颠地做他的助教,比如每天接小川放学并常常一起去沈佑的住处吃饭。

初冬时节,屋外寒风萧瑟,屋内暖意融融。

我在厨房收拾碗筷,沈佑带着小川玩‘极品飞车’。

一大一小席地而坐,一样的姿势一样的神情,专注而快乐。

我看着他们,脑子里忽地闪现出一幕泛黄的画面。

好多年以前,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女主人做家务,男主人陪着小女孩玩游戏。‘马里奥’一路顶蘑菇顶金币顶各种好东西,就连踩死拦路小怪物的音乐都永远那么的欢快,让那虽狭小却温暖的天地间,笑语阵阵…

“阔阔。”

“嗯?”

“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一家三口?”

不知何时望过来的沈佑冲我歪着头,翘起嘴角,眸中有说不清道不明,却也一定时常在我眼睛里出现的情绪。也许是一种渴望,对洋溢着亲情的家庭的渴望:“有个老婆帮我做饭,有个儿子跟我捣蛋,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阔阔,你呢?”

我思考了一下:“我和你是一样的。”

他眼睛一亮,一弯,笑得开怀:“我就知道!”

“所以…”我把刷碗布丢给他:“还不快滚过来干活!”

“…”

我明白沈佑的意思,那也是我想要的生活,简单而真实。

就像现在的我们,远离了过往的一切,一天一天这样开心的过。

真希望,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只可惜,过日子就是问题叠着问题,不是自己的问题就是别人的问题,并最终演变成自己的问题…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晚上,我和沈佑去小川的幼儿园看他演出,并对其扮演的那棵圣诞树报之以热烈的掌声及无尚的赞誉。

散场后,我觉得有些冷,便先回宿舍取大衣。然后再跟去找何决借车的沈佑在校门口会和,一起去市中心凑热闹。

大学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所有人几乎倾巢而出,宿舍楼很安静。

我回寝开灯,见夏燕的床帘拉着,便问了句:“怎么没出去玩?”

无人应答。

我想她大约是睡了,轻手轻脚拿好了衣服离开,可关门的时候总觉得不对劲。

夏燕是个最爱热闹的人,一个礼拜前就筹划着今天要如何跟男朋友庆祝,怎么会这个时间了还在屋里蒙头大睡?

我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走到她床边推了推,有人,无反应。

拉开帘子,见夏燕正仰面躺着,神情平静。旁边整齐地放着一个空掉的药瓶,一张撕成两半的合照…

第十章

(17)

诺基亚的质量果然够硬,高空自由落体与地面连续亲吻两次依然表示毫无压力。

我不忍其遭受三度摧残,索性捡起后便蹲在那儿打开键盘。按照常理,此时该拨120,然而我的手指却脱离了理智的控制。

“阔阔,等不及要见到我了吗?”

沈佑带着调侃的欢快声音自听筒传出,如一枚神丹般瞬间治好了我由内而外的哆嗦,心莫名地定了,只语依然不成调,半晌方颤抖着憋出一句:“你快来…”

“怎么了?”他的嗓音蓦地一高,又立即恢复常态,低沉而有力:“阔阔,我马上到。”

最多两分钟,沈佑便出现在了宿舍门口,我也已摆脱了最初的恐慌,初步确认了夏燕目前的情况,还活着。

沈佑三言两语弄明白了事态,背起夏燕就往楼下冲。宿管见状询问,他只说班里的同学发高烧,需要赶紧送去就诊。而后开着车一阵风驰电掣,赶至一处离校较远的公立医院。接着便是办各种手续,等待抢救结果。

在急诊室外候着的时候,我问沈佑:“为什么舍近求远,不去校附属?”

他递给我一杯刚从小卖部买来的热咖啡,又拿出一包烟,回答得很简单:“这种事,闹大了不好。”

我喝了几口,总算给自己找回几分活着的热乎气:“还好天气忽然转冷,还好我回去拿衣服,还好路上没有东逛西逛的耽误时间,还好我觉得不对劲没有离开,还好看了一眼,还好…”

沈佑伸手轻轻拉了一下我的马尾,制止了我神经质的念叨,含笑低语:“没事的阔阔,有我呢。”

我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压下嘴边的那句:是啊,还好有你。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红灯终于熄灭。

医生说,病人送来得早抢救及时,所以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怀孕初期本来就不稳定,这么一折腾,孩子没了。

我傻在原地。

入夜后的时间,分分秒秒都显得无比漫长。我靠喝咖啡提神,沈佑则开始玩命抽烟,一根接一根,弄得狭小的楼梯间内烟雾缭绕。

我怕这样下去会引发什么自动烟火的警报,便将楼道的窗户打开。冷风卷着烟顷刻倒灌,弄得沈佑呛咳不止。

“你开窗好歹也提前打个招呼行不行啊!”

“我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你是聋了呀还是瞎了?”我拍拍他的背给他顺气:“魂飞天外的想什么呢?”

他只顾咳嗽,不答。

“其实,我跟室友的关系很一般,四个人四个专业,一直都各忙各的。”我使劲吸了几口冷冽寒风,忍不住地想说些什么:“大三上学期一个出了国,下学期一个搬出去准备考研冲刺,我呢,就始终到处打工也就每天晚上回来睡一觉,平日里收拾寝室搞卫生还有乱七八糟的杂事儿都是夏燕在操心。这姑娘是东北人,开朗热情带着股泼辣劲儿,对人特别的实诚,掏心掏肺的好,我真是挺喜欢她的…嗨,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反正如果我能…”

“就算你能事无巨细对她处处关怀,有些东西,你也还是会一无所知。”沈佑不知何时已止了咳,站直了身子看着我,阴暗的楼道内,他眸色未明,而声音沉缓:“阔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有不愿为他人所了解的一面。换句话说,就算让你知道了,该发生的依然还是会发生。所以今天的这事儿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也完全没有必要因此而自责。听明白了吗?”

我靠着墙沉默了好一会儿,将早已冷却的咖啡一点一点喝完,点点头:“也许,你说得有道理。”

“什么也许?是必须!”他笑着敲了一下我的脑门,大声:“老师的话永远都是对的!”

“好吧好吧,就承认你偶尔还是可以传道授业解惑的,满意了吧?”我便也跟着笑笑,又看了一眼他指间燃着的半截香烟:“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段时间怎么从没见你抽过?”

他慢慢弹了弹烟灰,别过脸看微弱的火星四溅而后霎那寂灭:“刚到北京那会儿觉得好玩,后来戒了。”

“噢。”

我没有问,既然戒了为什么现在又抽上,而且还抽得这么凶。

也许是为了醒神,也许是为了排遣紧张,也许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

堆积着的烟雾虽已散尽,我却觉得越发看不清沈佑的模样。

他其实,也是有秘密的吧?那五年里,是否经历过些什么宁肯永生不再提及的事情…

天快亮的时候,夏燕终于醒了。

我去病房看她,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宽慰人的废话。

夏燕的身体虚弱精神也很差,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我几乎词穷,才忽地开口:“我特地挑这个日子告诉他,我怀孕了,我以为这是送给他的最好的圣诞礼物。因为我相信他那么爱我,一定很想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宝宝。我想跟他说,我都打算好了,先办休学把婚结了,把孩子生了,过几年有空了再接着读。实在不行就直接辍学,反正文凭这种东西也没什么用,大不了开家小店自己给自己做老板…不过我的这些打算没机会说出来,因为他告诉我,他有家。辛阔你瞧,多有趣啊,我说我怀孕了,他说他有老婆孩子了…”像是知道了什么,她抬起手放在自己的小腹,用力抓住被单,指节惨白,沙哑着嗓子笑个不停:“我他妈的真是人如其名,瞎眼啊果然是瞎了狗眼!你说你救我干嘛呢?丢人丢到这个份儿上还不如死了算了!”

这样的情况让我觉得很无措,只能试图徐徐开解:“燕儿,为了这么个混蛋不值得,想想你爸妈,好容易才把你养大,你却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忍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