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乔樾挽着头发,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细长光洁的颈项,呈现一个充满张力的柔和弧度,像是湖上一只照水的天鹅。耳垂是珍珠一般的完整圆润,没有耳洞,不戴耳环,就那么圆圆地嘟着。颈上一挂莹白的珍珠此外别无装饰。

今天她中介稍稍梳妆,就已经这样美,这样干净,纯粹,却掩不住矜贵温柔的本质。她身上的无限变化的可能,总诱得人想了解得更多,欲罢不能。

小礼裙曼妙服帖,显出她的柔美线条,把身材优势含蓄地展露在他的面前。

其实,她的身材如何,他比所有人都清楚。

她的腰纤细,但并不细得过分。他觉得刚刚好。

据说男人的手臂长度等于女人的腰围。

乔樾突然觉得异样,腰上多了一只手臂轻轻地搂着她,轻轻地收紧。

她抬头看见他靠近的脸,那双黑眸里似乎藏着深深的迷惑与温柔。

电梯“叮”一声响。

她定晴再看,宁肇安却只是在微笑,一手绅士地揽着她,一手轻轻揿着按钮说:“到了。”示意她先出去。

张孝儒和她想像的不太一样。气质严谨的一个老头,行事却如同愤青,十分可爱。见闻广博,说话幽默。虽然犀利,然而听得出来,骨子里十分爱国。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乔樾中播映极尽兴。

自助晚餐过后是舞会。身着白色西服在乐队的一隅演奏。

开场的第一支曲子是《Moon River》。比基尼佳丽们已经换上了光鲜耀眼的晚礼服,在场不少男士纷纷邀舞,携手走入舞池。

乔樾躲在角落里,用碟子托着一块小蛋糕,叉起来放进嘴里,舒一口气。

刚才宁肇安拖着她见这个局长,那个老总,又要说话,又要递名片,根本没时间吃东西,可怜她一直饿着。好不容易宁大总裁才放她过来填肚子。

吃完东西,她放下碟子刚转身,就看见宁肇安跟三五位嘉宾在聊天,朝她一瞥,跟旁边的人微笑着说了句话,朝她走过来。刚刚站定,已经有人娉婷走来,唤一声:“Johan!”

宁肇安几不可见地皱皱眉,转过头去,颜嘉莉笑容优雅,身上一袭浅金色挂脖长裙,钻石项圈亮得炫目,像一朵金属打造的玫瑰,华丽,抢眼。

颜嘉莉看一眼舞池,再把目光妩媚地投入他。近乎直白的暗示。

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微笑,客客气气地夸奖她的服饰:“颜主播。你今天太时尚了,令人眼花缭乱。”

“那,有没有让你也眼花缭乱呢?”颜嘉莉嫣然一笑,索性伸出手,“人家都这么主动了,都不请人家跳支舞吗?”

宁肇安瞥了乔樾一眼,对颜嘉莉微笑:“荣幸之至。”把酒杯随手往乔樾面前一递,命令道:“待在这里,不要乱跑。”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彬彬有礼地托起颜嘉莉的几根手指,踏进舞池。

乔樾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变成了Waitress。

他今天穿的也是蓝色系,跟乔樾的小礼裙是一个色相,只是比她的颜色深许多,口袋巾也像是用她裙子的丝缎裁的。

两人穿成这样,还好没有跟他跳舞,不然真的会被人误会。

其实宁肇安跳华尔兹很好,身姿挺拔优雅,而且丝毫不造作,十分悦目。他用拇指的手背稍稍靠住颜嘉莉的背,其余四指虚合着,把美人也衬得无比娇艳。

颜嘉莉的确是美人,连脊背都漂亮,难怪穿高开衩的露背礼服。

二人在舞池中翩跹,羡煞无数旁人。

乔樾看了一会儿,悄悄溜到小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

空气新鲜,近处有蟋蟀和蛙鸣,不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映着天上一轮初生的银月。

有人推门出来,在背后开玩笑地说:“满场的青年才俊,竟然都入不了你的法眼,跑到这里来凭吊古人,可惜呀,可惜。”那人长身修眉,气质不凡,不是钱正谦是谁?

她不禁微笑:“钱总如何知道我在凭吊古人?”自从上次念错他名字之后,反倒觉得他和蔼亲切。

“不是古人,难道是故人?”钱正谦微笑,也靠着栏杆,“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清辉玉臂寒’?应该就是形容你这个样子的。”

乔樾骇笑两声:“多谢。我还没有那么哀怨吧?”

钱正谦也笑:“得罪。乔小姐,我能不能请你…”

“好久不见,Money。”门被推开,宁肇安站在门口,朝那人微笑点头,“原来躲在这里清静。”

钱正谦瞥一眼乔樾,徐徐立起身,朝他微笑:“Johan,你眼光不错。”

“谢谢。你也不差。”宁肇安眸光一闪,“动作很快嘛。”

钱正谦笑起来:“我说的是天圆。”

乔樾心里诧异,他说的可是天圆地产近期风传收购?辉晟内部都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宁肇安微笑:“我说的也是天圆。”

钱正谦摇头:“我动作再快,还不是被你占了先机?看你的样子,倒是志在必得。”

“我喜欢的东西,很少拱手让人。”宁肇安表情平静,却掩不住眉宇间散发出来的霸气。

钱正谦笑:“既然你这么想要,我不如退出,成人之美。那几块地,我本来也兴趣不大。”

“既然如此,我先代表辉晟谢谢你。”宁肇安也笑,“还有,我有个建议,江理维可用,但不可久用。”停几秒,轻描淡写地说,“另外,市场迟早有变化,你及早做准备。”

钱正谦笑容淡去,狐疑地看着宁肇安。

宁肇安朝他笑了笑,指了指天空,不再开口。

钱正谦面色变得凝重,却有娇俏的女声推门唤他:“Money,快来跳舞!”他若有所思地朝宁肇安点点头,“失陪。”转身进去了。

乔樾觉得诧异:“江理维在海滨地产?你怎么知道的?”

宁肇安微微笑,没有回答。

她又问:“江理维在辉晟都干不下去了,为什么又去海滨?”

他笑起来:“江理维这个人,几年前的辉晟还是用得上他的。不过这人心术不正,当初聘用他,就决定只用两年,三年已是极限。”

乔樾怵然而惊:“你用他的时候,就想好了什么时候解聘他?”

“对。”他笑了一声,“不过,算起来辉晟也对得起他。他背地里干的事情,我都了如指掌,睁只眼闭只眼而已。海滨地产跟我们不同,他们这个阶段,还用得上这种人。只不过时间久了,会导致极大的隐患。Money是聪明人,刚才我那番话,他应该已经明白了。”

乔樾心中五味杂陈。

“乔樾。”宁肇安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皓月,慢慢说,“除了工作,我们就不能聊点别的?”他斜睨着她。

“呃。”乔樾想了想,认真地问,“您对某国总统文化怎么看?”

宁肇安气得笑起来:“你就打算跟我聊这个?”

她眨眨眼睛,努力想着话题。宁肇安却已经不耐烦起来:“好了,别想了,我们进去跳舞。”朝她伸出手,微微颔首,“May I?”

她战战兢兢地摇头:“我很多年没跳了,都忘光了。”

他不屑一顾:“现成的老师。”

她有点紧张:“我只会踩舞伴的脚。”

他挑眉:“我请你来踩我的脚。”

她还在踌躇,他却像是嫌她啰嗦,伸手捉住她,不由分说地把她拖进舞池中。

“上次没有跳成,今天要好好补偿我。”他微微笑着。

上次?哪次?

大概是拍广告那次,他的脚受了伤,跳舞就是两人搂了搂。

“你的脚伤好了吗?”她不由得问,问完又后悔。

宁肇安看着她没说话,幽邃的眼眸里,各种情绪交替。

“你怎么了?”她再次问。

“没什么。”他的手贴在她的后腰,掌心暖热。

乐队奏起一首好莱坞电影的插曲。

听过很多次了。当时看完电影,童贝洁愤愤不平:“花了一个多小时,就看到一艘大船是怎么沉下去的。还没几个帅哥。”

乔樾听了直乐。她觉得震撼。别的不说,就为了那首歌,也值回票价。

突然听到这支歌,十分亲切。而且,原唱的歌手就站在离她不到30米的地方,现场演唱。

现场版的感受完全不同,那旋律真可以席卷人的一切思想。沙哑的噪音,饱含着情感,似乎是迟疑,似乎是叹息,真切得仿佛就在耳边回旋。

I’ll never let you go.

So never let me go.

我绝不让你离开。

所以,也不要让我离开。

宁肇安教她舞步,她一边学一边回忆,很快就熟悉起来。这次是正经的舞步,难得两个人的节拍都彼此契合。

“再靠近一点。”他低声说,“上身和头部往后仰。”

他的舞技当然比她娴熟高超了不知多少倍,身姿有着绅士般的典雅轩昂。他很照顾她的节奏,轻轻一带,她的身体便借力旋转出去,只剩足尖点在地上,再被他轻轻稳住。一进一退,身体的游戏。

他教的舞步,当然跟他合拍得分毫不差。她也跳得不差,总共只踩了他一次。

“很棒。”他微笑着轻轻说。很快,他已经开始带着她小幅旋转了。

歌手唱到华彩部分,浑厚的中气,蕴含着丰沛的情感,高亢地直抒胸臆。这样的音乐,人容易变得兴奋。

他们跳得越来越默契。他的臂膀有力,稳稳地挽住她的腰身,力量和分寸都恰到好处。转弯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的一角裙裾也在飞舞。

他突然带她幅度更大地旋转,她本能地配合,竟然也能跟上,仿佛是水到渠成。

她转弯转得越来越轻松,像小孩子完成了一次次漂亮的作业,有满满的成就感。以至于每转一个弯,就情不自禁地对他笑,像是骄傲地向老师展示成绩。她笑得很愉快,眼泪盈盈水亮。

他也笑,凝视她的目光很专注,唇角弯起一个弧度,眸光中的笑意比唇角更深。

变幻的霓虹映在他眼里,光彩流连,熠熠生辉。

她真心笑的时候,原来这样美。仿佛云雾都散开,金色的阳光轻轻巧巧洒落在他的心里。

他竟然刚刚才知道。

乔樾正跳得高兴,忽然看见宁肇安脸上的神色变得奇异,微微一笑,突然手上一松。她猝不及防地向后仰去,差点低呼出声,他却及时把她捞了回来,收进怀里。

她脸色都变了,心口还在扑通地跳着:“你要害我出糗啊?”真要是跌倒,就出名了。

他没有说话,下颌贴住她的额角。

最后一段结尾,歌声重归平缓,仿佛是耳语,又像是喃喃的祈祷。歌手幽幽地唱:“Won’t let you go.No。”

绝不让你离开我。

绝不。

这本来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其实满大厅的人,除了他,她不认识几个。假如把她丢进衣香鬃影的人群里,真会有点茫然。而面前这个人,还有他身上雪松木的体息,都是她熟悉的。靠着他的肩,似乎觉得安心。

灯光绚丽华美,投影到宽阔的地板上,绽开朵朵涟漪。

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漫开飞舞。落地窗外,月色撩人。

音乐换成欢快的节奏。她蓦然抬起头来,略略推开他:“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才一支舞。”他收紧手臂,低头看她,“累了?”

她下意识回避着他,点点头。

“好。”他护着她回座位。

刚走了几步,乔樾突然定住,睁圆眼睛,呆若木鸡。

林霏白。

林霏白在这里。

林霏白和一位女子在这里。

显然他们刚刚才到。女伴拉着他要去跳舞。大概是提不起兴趣,对这样的场合,他露出无奈的微笑,显得懒洋洋的。

原来,他已经回来了。

挽着林霏白的女子身材瘦高,五官姣好,但化了浓妆,依旧显得憔悴。她很瘦,比当年还骨感,眼眶陷下去。据说在巴黎做过模特。

一脸的倔强。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丛骞。

想不到,偏偏这样狭路相逢。

宁肇安察觉到她的异样,借着灯光,看见她脸上血色尽失。

他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是一怔,上前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道:“镇定。”

与此同时,林霏白也看到了她和他。

林霏白明显是呆住了,愣了几秒,几乎是无意识地想摆脱开手臂迈步过来,却被丛骞死死拽住。丛骞的嘴角含着一丝冷笑,怨毒而戒备地看着乔樾,继而扬头对林霏白说了句话,面带挑衅。

林霏白看着丛骞,像看着陌生人。脸皮是从未有过的表情,像是无法抑制的愤怒。

他抬头看着乔樾,那眼里竟然是绝望的哀求。然后他回过头去,朝丛骞慢慢地俯身下去。

丛骞早已经闭上眼睛,仰起了脸庞。

林霏白在她腮边迅速碰了一下。

丛骞蓦然睁开眼,决然地扳正林霏白的头,又说了句话,再胜利地看了乔樾一眼。

林霏白没有再看乔樾。他咬着牙,看着地面,目光伤心自责,像溺水的人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他终于转过脸去。他的嘴唇似有千斤重,极缓,极缓,一点一点艰难地靠近丛骞。

最后落了下去。

乔樾不能置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一定不是真的。林霏白明明还在柏林,他还没有回来。没错。

可是,面前的这人是谁?这两人是谁?

舞曲“嗡嗡”地响着,十分怪异。大厅的冷气开得太足,她只觉得全身血液凝固,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仿佛有一双手掐住她的脖子,不让她呼吸。有锥子狠狠地戳进心脏,鲜血淋漓。那痛感如此真切,如此剧烈。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无法举步,甚至说不出话。

“不要看。”一只手臂将她拉进怀抱,用下颌和胳膊牢牢挡住她的视线。

他们重新置身于舞池中。他的臂膀有力,胸膛厚实温暖,像一堵高大的墙,替她抵挡一切烦恼,让她躲在后面敬延残喘。似冷似热的气息,是雪松木的味道,丝丝钻进她的心肺,奇异地渐渐抚慰了心口的疼痛。

很奇特的体验。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一闻到雪松木,都不由自主地想起这残酷的一幕。

缓慢的节奏,他拥着她,不紧不慢地轻轻摇着。

似乎有音乐和夜色,他们就与世隔绝,远离尘嚣,远离痛苦。

其实连音乐都听不到。他的脸颊压着她的耳。只听得到他轻轻说:“没事。还有我在。”宽慰她的口气,好像真的没事。

一曲终了,宁肇安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

丛骞不笑何时已无踪影。

而林霏白一直等在舞池边上,失魂落魄,呆呆地看着他们跳舞。此刻走上前来:“对不起,可以吗?”目光似乎是带着濒死的一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