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肇安低头看了乔樾一眼。

怀里的女子紧闭着双眼,像是害怕接受自己看到的一切。

“对不起。”他搂紧她,抬头坦率地拒绝,“她是我的舞伴。”

跳完一支再回头看,林霏白已不知去向。

乔樾几乎不能走路,手足还是凉的,宁肇安挟着她回到沙发边坐下。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我想自己安静一会儿。”

他看她几秒,低声说:“我去抽支烟,就在外面走廊,有事叫我。”

她坐的位子正对着大厅里最辉煌的灯,层叠璀璨的水晶,从十几米高的天花板悬下来,临近地面凝聚成一个点。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对对男女,蝴蝶般流畅地穿梭在灯影里。一切都如梦似幻。

偏偏是这样的场合。

舞池里绽放着朵朵裙裾,俨然一幅盛世好景象。

人们这样欢畅。

她觉得刚才看到的一切都是错觉,都不是真的。她不小心打了个盹,做了个怪梦而已。就是这样。

梦里的林霏白穿着礼服,一圈领口微微泛光,绸缎的领结。那么矫揉造作的白色礼服,他穿得风骨俊雅,像是从他内心透出来的洁白,自然而然,仿佛生来如此。

白色是林霏白的颜色,除了他,这世上再无第二人可以匹敌。

他瘦了一点,面容显得更清俊,然而目光痛恻,极难受的模样。

“小樾。”他直视着她,嘴唇翕动,“给我解释的机会!”

乔樾呆滞地看着他,一个激灵,蓦然从沙发上弹起来!林霏白!

不。不要过来!

旁边已经有人注目。来不及多想,她竟然拔足逃了出去。那样的仓皇失态,仿佛见到了鬼。

转角撞上一个人,一身的烟味和雪松木的气息。那人将她制住:“你想干什么?前面是湖!你打算自尽吗?”

未及她反应,林霏白已经推门追出来:“小樾!”

她更加惊慌失措,拼命挣扎:“快!他来了!”

宁肇安抬头望了一眼,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不想见他?”扣住她的双腕往自己怀里一拉,当胸抱牢:“我来教你一招管用的。”一手托起她的头,迅雷不及掩耳,他已经俯首下来吻住她。

怀里的人没有反抗,或许是惊得忘记反抗。

但她幽静的体息,清凉的肌肤,清涩的甜美,都分毫不差。

对,就是这样。宝贝,就是这样。

他的力量不容反抗,辗转厮磨,又像带着某种呵护。

熟悉的气息,乔樾脑中一片轰响,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一边。

她看见林霏白遽然停步,倒抽一口冷气,表情定格在那里,面孔雪也似的白,仿佛心神俱裂,艰难地喘着气。

乔樾心中蓦然一阵剧痛,想要挣扎。“不要看!”箍着她的那双手臂收得更紧,搂着她轻轻转了半个角度,用脸颊挡住她所有的视线。

他吻了很久,从激烈到温柔,再到激烈,无边无际,低低的叹息。

她终于推开他,四顾寻找。

水廊下是一片湖,堂皇的酒店楼体清晰地映在水面。一尾鱼跃出湖面,银鳞一闪,“泼刺”跌入水中。

镜面被打破,波光潋滟,仿佛是缤纷的虹陨落在湖里,拾不起,洗不掉,一种无法收拾的美。

四周静寂,再没有别人。

林霏白,他就这样走了,他甚至没有当面质疑宁肇安的荒唐。就这样走了。

夜里的微风带着阴冷的湿气,丝丝钻入骨髓。她突然恐慌起来,他真的走了。

夜风太凉,冷得她脊背都微微发抖。

“不要想了。什么事明天再说。”有人半挟半抱着她往大厅走,语气冷静,“现在去跳舞。”

她跳到最后近乎麻木,然而一直没有哭。

这种时候,让身体尽量疲累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在舞池中旋转,到最后一切实体似乎都化为光影。她在虚拟的世界里,茫然忘我。

夜色阑珊,多数嘉宾已经上楼休息了。

她忽然觉得精疲力竭,像跋涉过千山万水:“不跳了。”

他扣住她的腰,命令道:“最后一支!”口气忽然软了下来,“乖,最后一支。”

周围一切光影都在变幻旋转,只有他与她是相对静止的,仿佛永远不会变,永远都在那里。他的怀抱那样笃定稳妥,是她可以依靠的。

她莫名其妙想起地理课本上的句子:“水面深阔,是天然的大型优良港湾”。雪松木的气息融融地烘着她,这样的温暖,恍然有种被深深爱惜的错觉。

台一上位气质忧郁的韩籍歌手在唱一支老歌,中国话半生不熟,感情却真挚。台下人影零星,双双依偎,合着慢四的节拍轻轻晃着。

好久没有陪伴你,同坐在黑夜里。沉默无语地相对,好多话在心里。

想哭就哭,把你的心交给我,我好好珍惜。

想哭就哭,如果你也孤独,你至少拥有我的爱。

讨厌的歌。她觉得受不了,眼眶一分一分地变热。

终于还是流下泪来。

宁肇安松了口气,用力拥紧怀里的人:“还有我,我在。”

上一次她伤心哭泣,是在另一个人怀里。

她这样伤心,却哭得没有一丝声音,只是悄悄流泪。眼泪顺着他的丝质衬衫沁进去,起初是热的,很快变凉,浸湿了他的心口。

分不清冷热,如同分不清悲喜。

Chapter 15骑劫

倒在床上的时候,乔樾觉得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就那样胡乱睡着了。

梦境支离破碎,一会儿是林霏白戴着脚镣,一会儿突然变成了丛骞,手拿鞭子朝她阴冷地笑…她惊醒了几次,但终是抵不过身体的疲惫,又迷糊过去。反反复复,天快亮了才真正睡着。

仿佛刚刚才合上眼,就有人来按门铃,锲而不舍。讨厌极了。

“有进步。”来人把着门,抬腕看着手表,“比上次快好几分钟。”又凑近仔细地看她的脸。

她肿着眼睛:“今天的日程不是嘉宾打球么?你怎么没去?”

“没带球杆。”宁肇安耙了耙她的头发,“懒虫,快点洗漱,去吃东西。”

“没胃口,你自己去吧。”她回答得近乎麻木。门只关了三分之一,就被他推开,走进来往沙发上闲闲一坐:“吃完再睡,给你十分钟,十分钟以后你穿睡衣也得把你扛出去。”

他带她拐进粤菜餐厅的厨房。

大厨捧出来两客海参汤,笑嘻嘻地说:“来得刚好!先喝汤,其他菜马上就好。”

碟子边缘上有黄底镌多边的云雷纹,还有“吉祥如意”的字样,勺子也是。俨然是天家气象,透着一股富贵祥和的风度。她想不到这么高级的酒店竟然还能开小灶:“你跟厨师很熟?为什么对地形这么了解?”

“他是我推荐过来的,西餐厅的大厨也是,味道怎么样?”

也不知道他哪里认识的这么多人,三教九流都有,厨师,摄影师,画家…她心尖疼得一颤,赶紧舀起一勺汤,顺嘴胡诌:“为什么你碟子里的海参比我的大?”

他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拿勺子舀了两条放进她的碟子:“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吹牛也不打草稿。”

汤并不花哨,却吸收了各种材料的鲜味,显得滋味醇厚。几款菜也不稀奇,味道却奇香。连蔬菜都是脆甜的。

一尝就知道,这些鱼虾蔬果生前一定过着极为愉快自在的绿色生活。

她开始觉得自己饿了。

是谁说过,失恋就要以饭浇愁?以前看到这句话,觉得简直是胡说八道。失恋明明只会茶饭不思,衣带渐宽终不悔。

现在只觉得无比正确。心上的那个窟窿,似乎没有比进食更好的弥补方式。

吃下去,仿佛就进了体内,自动补住了那个缺口。

吃完饭,他要带她去骑马。

她摇摇头:“不会。”

“我教你。”

她没说话。

宁肇安把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伸手拨开她垂下的头发,别在耳后:“你回房间也是一个人,闷着发霉有什么意思?这里又没有公交,哪儿也不能去。不如我带你转两圈?”

他的样子很诚恳,难得的温和。何况他这马据说还是英国带回来的名种骏马,倒真是难得一见。身形高大不说,皮毛是缎子一般的光滑油亮,不带一丝杂色。头昂得笔直,优雅但是傲慢,居高临下地冷睨着她,耳朵往后闭,不耐烦地打着响鼻。那神气跟当初的宁肇安几乎一模一样。

“Storm。”他像老朋友一样拍拍它,侧头对她微笑,“我有办法可以让你们两分钟之内成为朋友。”

“什么办法?”她不以为然。

“请它喝酒。”

“你在开玩笑吧?”

他只笑笑,不置可否,递给她一个敞口杯,里面盛着金黄色的酒液:“拿着。一点点,不要紧。”拉住马的辔头,把她推到Storm的面前。

马闻到酒味,立即俯首凑过来。马脸长得吓人,她背面抵着他,腹背受敌,只好把手尽量伸得远一点。

杯里的酒很快见底。马儿舔舔嘴巴,心满意足地打个嗝。

“你要多跟它交流。”

怎么交流?这样的庞然在物,一蹄子就能把她蹶飞。乔樾心里直发毛。

宁肇安站在她背后,拉起她的手放在马的头上,一边摩挲,一边说:“看它的眼睛。用心感受。”

不知是因为被酒收买,还是因为主人在身边,Storm变得服从。它有密茸茸的一排长睫毛,眼睛湿漉漉的,乌黑动人。它把头低下来蹭她,还摇头晃脑,甩起马尾。

“它喝醉了?”她不知所措。

“放心,它酒量大着呢。”他笑着说,“走,带你去遛遛。”他利落地跨上马,俯身把她抱起来,放在马背上,分出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腰,一手拉着缰。

马背上很颠簸,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宁肇安教她压浪和打浪:“不要紧张,背挺直,用身体感受它,跟着它的节奏自然摆动。”他轻推她的腰,“这里放松,放松。站在时候用腿夹住马腹,腰胯往前送。”

她依言行事,渐渐觉得身体不再僵硬,颠簸也平缓了:“这马烈不烈?”

他微微一笑:“烈。”

原来Storm不但好胜心强,脾气也是一等一的暴跌。除了宁肇安,别人不让碰,“一碰就伤人。”

但据说极有灵性。宁肇安摸摸它的脖子,总结说:“它是最好的马。”那口气像是在说自家兄弟。

“你还有什么不会的吗?”她禁不住问。

“有。”

“什么?”

“追女孩子。”他淡淡地说。

乔樾笑。

他也笑,看着她:“信不信由你。”

她仍然笑着,却把头低了下去,不好意思看他。

他搂得她更紧一点,她也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

他们没有再说话。Storm驮着他俩,不疾不徐地行走。

前面不远就是海边。无垠的海平面,广袤深远,沙滩平整光滑,连接磁卡浅碧、绿蓝、黛青的海水。

翻涌的波涛涌上岸,却只有细薄轻盈的一条条浪花,涅磐在沙滩上,再从海里重生。

浅浪刷上来,马蹄小步溅起朵朵白雾。渐行渐远,身后长长的马蹄印慢慢被刷平,消匿。

大概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淡忘的吧。

海风温柔清新,微咸。她的头发飘起来,有几缕发丝贴往了他的颈项,奇痒无比。

“两个人骑,这马不会累吗?”她仰脸问他。

“它体力好得很。要不是拉得紧,早就憋不住要狂飙了。”他不看她,直视前方,声音沙哑。

她吐吐舌头。谢天谢地。

海滩后方是一片幽静的小树林,他们沿着林间小道穿过去,再经过一条溪谷,眼前豁然出现一大片辽阔的原野。风夹杂着旷野的气息,吹起一轮一轮碧绿的草浪。

不知不觉,Storm慢慢开始加快了速度。

乔樾毫不掩饰自己初学的喜悦,激动得嚷嚷:“快一点点!”

总算是笑了。

他也不禁微微扬起唇角。

Storm在旷野里轻捷地跑起来,鬃毛在风里飘飞。也只觉得两腋生风,畅快至极。

他的手臂把她拥牢:“别乱动。”

乔樾乖乖调整着自己的坐姿,往后缩,靠着背上的结实胸膛。这样最安全。

两人的身体靠得很紧。她的双肩陷在他怀里,玲珑的躯体贴着他的身体,一起同波浪似的起伏磨蹭,不轻不重。那样的默契生动。

已经很紧了。然而他还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她的气息依旧是那样清馨干净,像某种最致命的迷药。

他只觉得干渴,渴得喘不过气来。

手中的缰绳提醒他,这是光天化日,荒郊野外。

荒郊野外…

乔樾听见他突然说:“别乱动!”声音里有一丝狼狈的无奈。

“我没乱动啊。”她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

他的眸光幽暗迷离,转过脸,未作回答,勒住马,把她抱起来放在地上。

“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不要乱跑。”他咽了咽喉头,依旧别着脸,露出半边炽红的耳朵,“我去拿两瓶水过来。”说完掉头匆匆疾驰而去,马蹄翻出的泥块急如雨点。

她爬上旁边的小山坡,了望四周。天似穹庐,绿野葱茏,望之心旷神怡。

其实这儿离俱乐部并不太远。但刚才绕那么大一圈也不冤,因为沿途风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