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不过爱上了林霏白。

宁肇安在大堂门口捉住她:“哪里去?”烟草味的气息很陌生。

她用力打开他的手臂,冷冷地看着他,突然问:“你和丛骞,是什么关系?”

他微诧地皱眉:“她说什么了?”

她不答,依旧怒目而视。

宁肇安摁灭烟头,沉默两秒钟,干脆地说:“很简单,丛骞的母亲是我父亲的胞妹。”

“好。”她点着头,“好。”难怪他一去欧洲就认识了林霏白,难怪那么熟,原来是林姐夫。难怪他什么都知道,难怪!

被蒙蔽的愤怒和屈辱翻涌上来,什么都明白了。

丛骞的无礼可以接受。宁肇安的欺骗,却无法原谅,她甚至恨之入骨。他承认得这样干脆,她还是恨他,更恨!

“所有事情,你一开始就知道。你们是一起的。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宁肇安你就这样骗我!”

“是!”他直直地注视着她,竟然回答,“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一定会傻头傻脑地扑上去,而且油盐不进,不到头破血流,绝不悔改。我也知道,丛骞不会这么容易放弃。我还知道,你跟小林,你们不会有结果。”

很过分。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正正地戳到了痛处,她终于失控:“你凭什么来指手画脚?凭什么诅咒我们?我偏要跟他在一起,而且还要幸福给你们看!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谁?”他的脸越来越阴沉,一只手抓住她,像抓着一只小鸡,完全漠视她扑棱棱的挣扎,他拎着她进了电梯,打开房门,把她扔到床上,“我给你时间想清楚,我到底是谁。”“砰”地一声拉上了门。

连他也这么对她。

Chapter 16心病

酒会之后,乔樾每天胃痛,彻夜不止,几乎不能睡眠。请假去看大夫,足足等了三个小时才轮到她,结果坐下来还不到两分钟,大夫就公事公办地开了张单子,“先做个胃镜,明天早上八点,空腹。”

她呆了呆:“做胃镜疼吗?”

“不疼。”大夫答得很机械,“就是恶心。”

乔樾突然觉得很孤单,这是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晚上打电话给童贝洁,却是乔子愚接的。又打给徐砚君,徐砚君正在北疆度蜜月,烤羊腿,笑声朗朗。两个闺蜜都问她和林霏白的进展。她不敢说,胡说了几句匆匆挂掉。

从没有过的无助。

第二天一早,她顶着着熊猫眼去医院的检验科。做胃镜的人很多,有儿女陪父母的,有情侣相伴的。只乔樾是独自一人。大家都看着她。有女人扶着墙出来,旁边的老公拿着包和衣服,赶紧上前搀着妻子。

乔樾把脸别开。

小护士叫到她的名字,“咦”了一声,左右看看:“你一个人来的吗?没人陪你吗?你男朋友呢?”

她笑了笑:“他很忙。我一个人可以的。”

小护士“哦”一声,同情地看她一眼,递给她一支透明小瓶,里头是蓝色的液体:“这是钡剂,喏,喝下去。”

她接过来,仰着脖子喝下去,轻快地一笑:“味道不错。”很像牙膏。

医生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眼里有白口罩遮不住的笑意:“还行,尽管喝,别客气。”

她也笑,按照指示侧躺在台上。钡剂开始发挥作用,食道慢慢麻木。小护士拿来仪器,长长的塑料管,有手指那么粗。

她再也笑不出来:“就是这个?”

“对。来,张开嘴。”医生态度很好,把管子逐渐放进去,“心理上不要排斥,否则会更加难受。”

她已经尽量放松,还是止不住地干呕,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异物的入侵,身体难受得近乎痉挛。纯粹是生理上的条件反射,眼眶迅速蓄满泪水。

医生不停地鼓励她:“加油!你很勇敢!一会儿就好了。”他的声音亲切,那么像她的绘画老师。

她想朝他笑笑,但没有成功,只能不断在心里默念,别怕,别怕。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走马灯似的浮现一张张脸庞,一会儿是奶奶和乔子愚,一会儿是童贝洁徐砚君…到后来后来所有的脸都模糊不清了,只知道自己迫切需要某种力量,某种温暖。然而那张脸同样看不清,像隔着一层窗纱,拼命看也看不清,只是那种力量和温暖,令她本能地贪恋。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她的。没人接,所以越来越响亮,不屈不挠,在房间里十分突兀。

她费力地摸到手机,抓在手里才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说话,只是干呕。小护士十分不满,一只手夺过手机,按下接听键,快言快语地讲了几句,就扔在一边。

她感激地看了护士一眼。咽喉的刺激,让她止不住地汩汩流泪。

这两天的架势,简直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

后来乔樾回想起来,才知道,那是她这辈子最灰暗的时期,幸好挺过来了。

小护士终于把管子轻轻拉出来,叮嘱:“半小时内不要饮食。”

她连点头都没有了力气,只想呕吐,如果可以,简直想把心都吐出来。

她扶着墙走进洗手间,发现自己的力气还不够打开一只水龙头,心慌,乏力。她冷静地分析,大概是站得太久,或者是因为没吃早餐,血糖过低,要么就是因为休息不足。镜子里的人,眼眶通红,脸色枯槁,样子简直比丛骞还糟糕。

失恋一次,连人心都变得坚硬。

出来的时候,时钟刚好指向九点。电梯门打开,一个小男孩拿着玩具冲锋枪,挣脱大人跑出来,无意中撞了她一下。

那是最后一根稻草。她觉得自己飘起来了,眼前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嗡嗡的杂音变得空洞遥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寂。

在她倒在地上之前,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地、稳稳地接住了她。

乔樾独自在雪夜里赤足行走,冷得发抖,奄奄一息,像随时会死掉。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话,四下看却是漆黑一片,杳无人迹。突然脚下一陷,她跌进了温泉池子,火热的泉水环抱着她,身体的寒意渐渐被驱逐殆尽。热气腾腾的水面,一波一波熨贴着她的脸颊耳际,熟悉的甘冽气息。她伏在石壁上,舒服得不想动弹,微微地出汗。

可是温泉突然消失了,剩她一个人在雪地里站着,一急,就醒了。

睁眼的时候,她有一刻的怅然若失。

梦里的记忆那样真实贴切,那种寒意被驱散的温暖战栗,仿佛就是眼前。

此刻她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白色的被褥,床很大,枕头也很大。黑色的床头柜上有一个闹钟,还有一个亮晶晶的水杯,袅袅冒着热气。对面墙上一个大镜框,用蓝色的绸子包了起来。

印象里她不记得来过这个地方。大概是病得迟钝了,她竟然不觉得慌张。

房门关着,很安静。

她怀里放着一个取暖器,热乎乎的。床很舒适,她恍恍惚惚觉得有种熟悉的气息,于是把脸埋在被窝里,换个姿势又睡着了。她睡熟的时候也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像一只白色的茧。

第二次醒过来,才算是真正睡足了。杯子里的水,依旧热腾腾地冒着白色水汽,旁边多了盒药。她伸个懒腰,打着呵欠。

门被轻轻推开。

她抬眼看去,男人也看着她:“醒了?”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手撑在枕头上,另一只手伸过来捋了捋她耳际的发丝。

她呆呆地看着他。

宁肇安也低头看着她,隔了一会儿低声说:“起来吃饭。”

“这是哪儿?”

“我家。”

她还没完全清醒:“哦。”

“乖,先起来吃药。”他把她整个人用被子包起来,再拉起来坐着。乔樾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襁褓里的婴儿。

他手里拿着水和药。她看着药,才渐渐反应过来:“药不能乱吃的。我是胃痛。”

“听话。这药是刚才医生过来开的,一共两种,还有一种是饭后吃。”

“医生来了?”她呆了呆,“医生都不问诊,就开了药啊?药不能乱吃的。”

“你怎么知道医生没问诊?”

“我刚刚都睡着了。”她不以为然。

“谁说一定要问你本人?”他掀起浓眉,“问的是我。”

“问你?”

“有什么问题?”

“你对我什么都不了解,就叫我吃药?有点草率吧?”她几乎有些不理解。

宁肇安看着她。

假如面前是另一个男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哪怕是毒药。

“了解?”他把水杯一放,冷然直视着她,“我当然不如林霏白了解你。我只知道,你的年龄,马上满二十八。体质偏寒,缺乏运动,喜欢吃榴莲和西瓜。饮食结构均衡。口味清淡,偶尔吃川菜饮酒。晚上睡觉不早于十一点半,经常熬夜,睡眠不足,白天靠咖啡奶茶提神。天气变化、饮酒、情绪都会导致胃痛。生理周期,唔,你月底加班的时候,都要叫好几天的生姜红糖水的外卖,所以这个月你应该是25号到…”

她越听越不对劲,最后一句,脸都烧起来,大叫:“停!”扑倒在床上,脸埋到枕头里。

“我说的不对?”他挑挑眉,“或者,你还想考我什么?身高体重?还是性格脾气爱好?”

她抓狂地闷在枕头里哀号:“呜——”

丢死人了!丢死人了!她自己都经常记不准确。

这男人真让人…不知所措!

看见她的窘样,他终于微微一笑,起身把一件男式厚外套扔在她身上:“吃完药,穿上衣服出来。”转身走出去。

吃完药出去,看见宁肇安已经摆好饭菜,拉开椅子等她过去坐。竟然真的是他的公寓。

她见了他,仍旧觉得有点尴尬和不自在:“你会做饭?”

走过去一看,其实桌上只有一锅粥,一碟小菜,还有一盒下饭的酱。

啧啧,这就是宁肇安的待客之道。

她坐下来舀起粥尝了一口,突然觉得饿:“好香!这是什么米?”

他说了个名字,她没听明白,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咣咣舀了两大勺黄酱,拌进粥里,砂吃得不亦乐乎。她吃东西向来有种赤子般的天真。

人是铁,饭是钢。原来,有没有饭吃,真的会影响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宁肇安吃得斯文。他微笑起来的时候,整张脸的线条都显得柔和。

是真的饿了,吃什么都格外香甜。一碗粥很快见底。她专心地刮刮小碗,又舔舔小勺,连最后一粒米都刮干净了,才发现宁肇安一直看着她,于是尴尬地放下勺子。

他把她的碗拿去,盛好粥,放到她面前。

她吃完第二碗,还不解馋,又挖了一大匙酱。

“你喜欢?”他把酱全部舀出来放到她碗里,“都是你的了。还有很多。”

她很高兴:“真好吃。”

他也笑,是真的乐。

“谢谢你。”她突然认真地说,“其实我没那么脆弱。”

“嗯,什么?”他回过神来,淡淡的口气,“不用客气。礼尚往来,我在你家也蹭过饭。说起来,这事跟我也有一点关系。我替丛骞向你赔个罪。”

乔樾不再说话了。

住得这么近,彼此也算熟了,还是第一次来他家参观。她一直以为,宁肇安也是一套公寓,没想到他的一套是6套顶层复式单位打通的,宽敞明亮,厨房里都能看得到近处公园里的风筝;远处海面蔚蓝,白帆点点。卧室是整面的落地玻璃窗,拉开窗帘,阳光无遮无拦地洒进来。

只是色调太冷,黑与白,浅蓝,近乎墨色的黛蓝,连灯都是毫无温度的LED,充满科技的冰冷感觉,夏天看起来凉爽,冬天就有点令人生寒。屋内几乎没有任何饰物,简洁得近乎无情无义。

他的公寓朝南,斜对着就是她的小小公寓,各个角度几乎一览无余。乔樾吓一跳:“你这里还能看到我家的厨房?”

宁肇安只是笑,不答话。

岂止。

那么宽敞的面积,卧室倒只有一个。浴室跟书房一样大,有各式各样洗澡的设备。

资本家。住个公寓都这么讲究。她扒着门框忍不住问:“你洗澡要洗很多遍吗?”

他在她身后,也扒着门框,斜睨着她反问:“你洗澡要洗很多遍?”

“那为什么弄这么多设备呀?”

他想了想:“好玩。”以后用得着。

“达芬奇呢?”她看到露台上大大的狗屋。

他似乎在些意外,眼睛亮起一抹星光:“你想见它?今天它在郊区,有人照料。下午带你去看它?”顿了顿,又说:“它也很想你。”

她多少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别理我,我就是瞎问问。”

他没说话,隔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乔樾,我借你的画册,你还记得吧?”

她没想到他这会儿提起这件事:“记得。你现在要吗?我去拿给你。”

“不用。”他直接按住她的手,“我只想问你件事。”

他的目光炯炯,她迟疑地问:“什么事?”眼里闪过一抹紧张的悸动,胸口开始跳,怦,怦。不要。

不要是现在。

他注视她一会儿,突然笑起来,放开她的手:“没什么。我忽然很好奇,想问问你,莫奈和罗丹在美术史上的地位,谁高谁低?你更喜欢谁?”

“这个啊!”她松口气,微微笑着,“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艺术大师啊!一个是油画家,一个是雕塑家,没有可比性啊。不过,他俩非常有缘份!”说起来,莫奈和罗丹还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呢。

“的确,很有缘分。而且不止于此。”他转过头来,“塞尚的女人叫卡缪。”

她点头:“对。”

“那么,你该知道。”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令她不得不垂下眼睛,“罗丹,也深深地爱着卡缪。”

乔樾无言以对。

不能说是,也不是能说不是。胸口的心跳变得动力不足。

“塞尚爱卡缪,但她并不幸福。”他继续说,“罗丹才是她真正的爱人!只有罗丹才能给她真正完整的爱情和激情,并且爱她一生!”

“胡说!”她极力辩驳,“不是这样的!”

他毫不动摇:“我说是就是。卡缪会成为罗丹的妻子,他们会很幸福。”①

[①宁肇安在这里对塞尚和罗丹的史实进行了曲解。史实是:塞尚和罗丹同年同月同日生,相互认识,还一起办过展览。两位艺术家的爱人,碰巧都叫卡缪,都很美丽。塞尚的画很多都是以妻子卡缪为模特画的,但卡缪生了2个儿子之后就去世了,后来塞尚娶了第二任妻子。罗丹的学生兼情人卡缪,是天才雕塑家,也是罗丹的模特,很多年以后以分手告终。从那以后,罗丹再没创造出以前那样富有激情的作品。]

“卡缪没有嫁给罗丹!而且塞尚的卡缪,跟罗丹的卡缪,不是同一个人!”她还在竭力挣扎。

“是不是一个人,你心里清楚。乔樾——”他侧头看她,目光深不可测,“你知道你最大的本事是什么吗?”一字一顿,意味深长:“装傻。”

晚上童贝洁打电话叫她去吃饭。

去了才知道上当。哪里是吃饭,根本是做苦力。

童贝洁早已搬到乔子愚的公寓,两居室的空间整理得很时尚,一看就知道屋主是设计师出身。

“咦,你气色不好,怎么回事?”

乔樾拍掉她的手,在玄关换鞋子:“没事,减肥呢。”

童贝洁不屑:“你还减肥?你再减就偏瘦啦!”

乔樾不接话,环顾一圈:“就你在家?乔子愚呢?”

“去广州出差了?给我发短信说是在开投标会呢,陪客户吃完饭就赶回来。”童贝洁在厨房里大声说,“缺心眼子,快点过来帮忙!”

“都说了不准这样叫。叫家姐!”乔樾悻悻地嘀咕着走进去,白了她一眼,“请我吃饭,还要我亲自动手?你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

童贝洁系着围裙,笑得花枝乱颤:“本来就是一家人啊!不把你这个大厨请来,怎么学得到手艺呀?你们乔家的口味,问你最合适不过了!快啦,你家的鱼是怎么做的?快教教我!就当减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