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机场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浓重。她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远远地看着新闻频道的播报。

新闻照例是考察,讲话,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群众发自肺腑的感言,各国外交。

看着看着,眼眶突如其来地一热,眼泪就那样流下来。

有一份平静愉快的生活,冬天跟爱人窝在温馨的家里,看无聊的新闻,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

真的。

然而就是这样简单,她也从来没有得到过。

检票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来。

谁会在这她电话呢?

“开门。”宁肇安的声音疲倦,然而不容置疑。

她沉默不语。

“你的灯亮着,开门,我有话说。”

“我已经退租了。”她不得已只好答,“马上要登机了。”

电话里只听见他越来越重的呼吸。

“你要去哪里?”他的声音强压着怒火。

她不出声。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的声音透着彻骨的绝望,“乔樾,我问你,你是不是打算永远都不给我机会?”

机场的广播响起,规范标准的女声:“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飞往…”眼看就要报出目的地,下一个轮到她检票,她手一抖,慌乱中就掐掉了电话。

落座以后,手机没有再响起。

她握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拨过去。乘务员已经走过来提醒她:“小姐,请暂时关闭您的手机。谢谢!”

所有乘客都在盯着她看,她只好关掉。

落地已经是若干小小时之后。她出了机舱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拨回去。

但怎么拨都拨不通了。“您呼叫的用户无法接通。”

第二天如此,第三天如此。

那个号码,她两地民没有拨通过。

宁肇安打开园林图册,随手翻了两页,扔在桌子上:“这就是园林公司交来的设计?”

建筑设计部的涂建文小心地点头:“是的。”

“理念?”宁肇安眯起眼睛。

“呃…”涂经理的汗如浆出,“园林公司设计的是‘流水’概念的别墅群落,主打的概念是…”

“水景的维护成本,你知道有多少?”宁肇安抬起下巴,“你要在海边的别墅里再造水景?”多此一举。

涂建文不敢说话。

“还有山景别墅,你布置那么多松柏,想干什么?”他的眼神阴鸷,手指狠狠点着图册,“麻烦你搞清楚,这是高尚别墅,不是烈士陵园。”

涂建文分辨说:“这都是园林公司设计的…”

“那你干什么去了?”他懒得再听任何解释,“重做。明天早,我要看到新方案。”

涂建文出来的时候是大祸临头的神情。

这些事都是乔经理负责,从来没出过差错。

要是她在就好了。

从财务部会议室出来,突然想起件事,宁肇安随手找了部电话分机,拨到前台去查号码。

“喂?找谁?”

宁肇安皱皱眉,掐掉电话,顺手又拨了总裁办:“Lily,新来的营销一部经理,姓什么?”

廉姐很快回答:“姓朱,英文名Juliet,分机3127,我给您转过去。”

宁肇安抬腕看表,耳朵却支着,听着话筒里的女人声音:“喂?谁找我?”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挂掉电话。

停了两秒,又拿起来拨人廉姐:“Lily,给那个Juliet和前台结算工资,叫她们走人。HR经理本月薪水减半。”

廉姐的声音在镇定中有点惊讶:“需不需要跟他们解释理由?”

“没有理由。”宁肇安的声音没有任何表情,“还有,这个周末你给全公司做个商务礼仪培训,教大家怎么接电话。缺席者辞退。”说完也不等回答,挂了电话回到电梯厅。

辉晟本来就挑剔。怪谁?

只是再没有人叫他“宁肇安”。

HR经理在总裁办,面对着宁肇安的大发雷霆,不敢吭气。

“这种人怎么招进来的?电话都不会接!每天穿得跟夜总会一样!”

HR经理欲言又止,十分委屈,低声说:“前两天您看到朱樾,哦,就是Juliet的简历,当时就拍板说要录用她。当时因为她的资历还不够,我个人并不建议录取的。您忘了?”

宁肇安往后靠在黑色转椅上,按着眉心不说话。

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

当然没有人阻止他。

过了半晌,他终于说:“是我疏忽了,多给她算一个月薪水,经理岗位继续招人,你的薪水保留。”他疲倦地挥挥手,“出去吧。”声音低微,透着深深的寥落。

他其实现在过得很好,很风光,所谓有上流顶尖人士,鲜衣怒马,叱咤风云。

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他的世界依旧很丰富。

只是全都褪了色,变了形,不堪入目。

乔樾终于去了一趟巴黎。

协和广场,咖啡馆,她沿着林霏白曾经描述过的路线,细细地走了一遍。在拉丁区的小街巷里,在街头露天咖啡座里,在他最喜欢的咖啡馆,一泡就是半天。她这辈子从来没喝过这么多咖啡,弄得胃都有些难受。

坐在图书馆的五十二级木制台阶上,她想,她在巴黎的脚印,有多少会和林霏白的相叠?

他曾经说过,下次带她乘船喝咖啡。

她买了张船票,在塞纳河上整整漂了大半天。河流平缓,慢慢地流淌。船上、岸上都有恋人在拥吻,这真是个浪漫的城市。阳光这样美好,照得她眼睛发痒。

她终于来过巴黎了,他生活过的地方。

早该来了,这是她欠他的。

她曾经深深懊恼,当时为什么没有追着林霏白来巴黎?一次也没来过。

如果当初来了,她应该可以找一个语言学校学法语,然后谋一份工作,就在拉德芳斯这样的地方上班,也许一开始只是份文职,也许会混出头也说不定。

可是到了今天她知道,她不喜欢拉德芳斯,一点都不。冷冰冰的没有人气,到了晚上简直吓人。她更喜欢中国,写字楼里鱼贯而出的人群,热闹的步行街,熟悉而美味的小吃。

有些心事,隔了十六年,终于释然。

站在河畔的旧书报摊前,她背对着整整一面墙的怀旧明信片,用手机自拍了张照片发出去。

短信只有寥寥两句:“林霏白,你不要等我。我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一定知道她在哪里。他画的速写,他的摄影集子里,这个角度,这个报摊,几乎一模一样。他一定明白。

她已经来过了。

他不在,就这样。

就这样。

乔樾最后在广州市落脚,从找房子、挤人才市场、挤地铁开始。

凭着辉晟的金字招牌,沿海先进城市的地产经验,在正粤地产面试的时候,她从容作答,关于战略布局,关于产业结构调整,关于发展机遇,侃侃而谈。

回答完问题,自由不由得一怔。

这种口气,是谁的论调?谁的自信?谁的果决?

年轻的面试官并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只是掩饰住内心的喜悦。这样视野宽广,又富有实战经验的专业人才,十分少见。

竟然还是个气质很独特的年轻女子。

新工作很快庙宇,正粤给的待遇优厚。

她租了个简单精致的公寓,依旧是五楼。

她对自己说:“这就是你的家了。”

这个城市这个地址,没有任何人知道,连闺蜜和乔子愚都毫无办法。

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她还保留着原来的手机号码,打电话只报平安。

时至今日,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徐砚君当初会选择销声匿迹一段时间。

人心中某些极度脆弱的角落,一旦受损,只能自己修复,旁人爱莫能助。就算有亲友的安慰,也只好比消毒酒精,新肉总得要靠自己长出来。

午夜时分,偶尔会接到匿名电话。

没有号码,没有姓名,只响一声,不知道是谁。

是他吗?她很想拨回去。

可是万一不是呢?

结果每次都是握着手机睡着了。

她不知道,同一片星空下,电话那端的人也握着手机,夜不成寐。

南方的春天来得很早,乔樾觉得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跟闺蜜打电话,也能嬉皮笑脸地说:“等我钓到帅哥就回来”。

她有时会想起林霏白,淡淡的,想起他的时候,会惆怅地微笑。

希望他过得好。

另一个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想的。

只除了某些时候。

其实媒体上常常有他的报道。借着大量的别墅用地的吃进,辉晟地产的发展方向,已经顺利转型。

在一片降价声中,辉晟的别墅不跌反升。电视台引用宁肇安的原话是“辉晟有责任,也有能力,为财富阶层提供‘资金避难所’”。

事实的确如此。但凡手里有点闲钱的人,都想找个稳妥的投资渠道。如今证券市场低迷,投资实业又没空打理,如果要投资房地产,辉晟无疑是首选。

借助高端别墅这条业务线,2008年席卷而来的开发低潮、破产潮、降价潮,辉晟不仅没受到丝毫影响,反而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行业翘楚,并且意欲借机并购其他几家低端开始企业。

辉晟发展的另一条普通住宅的业务线,价格优惠,质量过硬,为许多中等收入家庭解决了居住问题,获得社会各阶层的一致褒奖。辉晟成为政府指定的经济适用房的房地产商。

这就是宁肇安之前告诉刀子的“双管齐下”。

电视上有他的镜头,大概是抢拍的,所以只得一两秒,一贯的前呼后拥,风度翩翩。眉宇间与生俱来的凌厉气势,丝毫未变。甚至更加慑人。

这才是宁肇安。他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强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

这个男人多么强大。只要他想,没有什么不能办到。

她的选择是对的。

他高高在上宛如神祗,而她太微不足道。

他和她,不可能真正走进彼此的生命。

此生相逢一秒钟,已经足够。

宁肇安从香港回来,已经快天亮了。他换了衣服走进浴室,闭上眼睛冲头发。手机在客厅里响,而他恍若未闻。

他洗了很久,酒气还是没有完全洗掉。出来的时候一边擦头发,一边拾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关机。

门一开,萨摩犬叼着一团布,站在卧室的地板上,心虚地狂摇尾巴。

“你知道你不能进卧室吗?”宁肇安看着它。

达芬奇的尾巴摇得更欢了。

他走到大床前,拈起一根狗毛,哼了一声:“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上床?”

达芬奇往门边后退了一点。

“站住。”他觉察有异,撩开被子,掀翻枕头,回头怒目而向:“东西呢?交出来!”

狗呜呜地叫,又后退了一步。

他终于发现了,走上去夺下狗嘴里的布团,展开来看,正是那方手帕,边角印着浅淡的蔷薇。上次他在湖边包扎用的。她没问他要,大概是忘了。他当然也忘了还,洗干净放好。

现在手帕沾着狗的口水。

他把手帕捏在手心,抱起胳膊,审视着它。

达芬奇被关了一天禁闭。

放出来已经是下午了,狗饿得直叫唤。

屋子里没有任何食物的气味,看来他也没有吃东西。

卧室已经换了床单。他往狗盆里倒了狗粮,自己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捏着手帕不知道在想什么。手帕已经洗干净,有一股洗衣粉的淡淡香气。

它吃饭了跑过去,讨好地摇着尾巴。

他大概睡了一觉,头发有点乱,眼底没有了怒气,只说:“算了。”

“达芬奇。”他的声音很低很深,“我很想她。”

达芬奇热情地蹭他的膝盖,舔他的手。

他被蹭得一晃一晃的,苦笑一下,拍拍它:“走吧,带你去遛遛。”

乔樾全身心地投入到正粤的新工作。面试官就是她的直接上司,分管营销的总经理郑霄昀,对她相当的常识和器重。新公司有一次出国进修的机会,是与美国公司交换人才培训,地点在德州,为期一年。

名额有限,很多人抢破了头。

她本来以为跟自己无关。公司写得清清楚楚,要求是奖赏员工,对公司有重大贡献。而她连试用期都还没过。

所以郑霄昀把表格交给她的时候,她很惊讶。

至于是如何拿到这个名额的,郑霄昀只字不提,只在顺路送她下班的时候说:“其实我也很矛盾。好在一年并不长。你好好学,回来当我的左膀右臂。有问题给我打电话。今年我也会过去一阵子,到时候你可要当好导游啊!”

她思索了一下,说:“我最好只能当餐馆的导游。”

他看一眼她说话的样子,忍不住乐。

报名表要附上各种证件的复印件。她回家找了半天,才想起证件在箱子里,箱子在童贝洁家。

顺便去了结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