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她坐火车回南海,到了童贝洁楼下,才打了个电话。徐砚君闻讯也立即赶来了,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

两个闺蜜说着说着都哭了,她反倒一滴眼泪也没有,收好证件,笑嘻嘻地扬手:“走了啊!不许想我!”然后赶快逃掉了。

她订了一晚的酒店,礼拜天回广州。

没有原因,她就是不想住在闺蜜家。

多留一点时间,再看看南海城吧。也就这一天了。

这次走了,再回来就难了。

这座生她养她,又爱又恨的城市。湿润的空气,整洁的街道,亲切的粤语,充满活力的青年人。

她留恋地看了又看,走了又走。

走着走着才发觉,竟然习惯性地回到她当初住的公寓楼下。保安还认得她,笑嘻嘻地打招呼。

其实早都不住这,回来做什么?

可是也无处可去。她想起旁边的社区公园有椅子,便往那边走。

南国的春天来得早,下午的阳光暖和,各种各样的狗狗在公园草地上撒着欢地奔跑嬉闹。

乔樾爬上草坡,慢慢停在灌木丛后面。

只看了一眼,心里就狂跳起来。

全身白毛的萨摩犬,高大帅气,围着主人兜来兜去,费心心机地讨好献媚。主人坐在草地上的寂静角落。周围春光明媚,花香醉人,他的背影却仿佛入定,孤寂冷清,跟红尘毫无干系。

萨摩犬一会儿领着别的狗耀武扬威地打架,一会和跑过来蹭他,用爪子挠他的膝盖,一别无赖模样。

男人还是没有动。萨摩犬索性趴在他脚下,脑袋搁在主人腿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哈嗤哈嗤”吐着红红的舌头。

男人大概觉得过意不去,拍了拍它的头,萨摩犬立即站起来。男人拿起飞盘往前一扔,飞盘飞出去好远,萨摩犬撒腿狂奔,一个跃身接住主人扔出去的飞盘,乐颠颠地叼回来,往主人脚下一放,摇着尾巴似乎在说“再来呀,再来呀”。

男人再扔,狗再追。周而复始。

后来一人一狗都停下来,坐在草地上休息。

天光已经慢慢淡下来,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只有他们还在原地。男人一直没有动,狗也趴在地上。乔樾这才发现,自己就这样站了一下午,腿都僵了。看看天色,她转身悄悄离去。

萨摩犬突然竖起耳朵,立起身子,耳朵转了两下,然后飞奔出去。

男人莫名其妙,朝背后吹了声口哨:“达芬奇,回来。”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它返回,只听到狗“汪汪汪”地叫,但并不凶。

他再吹了声口哨,提高声音:“达芬奇!回来。别吓着小朋友。”

狗叫得更大声了,很着急的样子。

连他的口令都不听,史无前例。

他本来打算回去再收拾它,无意间却看见疏密的树丛外,有一角淡淡的衣袂。他愣了两秒钟,大脑还没做出决定,人已经跃起来,奔了过去。

绕过那株大散尾葵,他看到原来达芬奇咬住了女人的裤脚,往公园里拖。女人急得脸都红了,又不敢声张,一边安抚一边试图脱身,看见男人出现,神色复杂地停了手。

美丽的羽状枝叶交错重叠。她就在婆娑的光影下,那么不真实。

男人猝不及防地僵在原地。

他屏住了呼吸,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她还在。

乔樾抬头望他。

是要这样面对面,才能清晰地看见,褪去光环的定一安面容憔悴,眼里翻涌着求知的情绪,还有一丝不不及掩饰的狼狈。脸也没有刮,和电视上判若两人。自虐式的超负荷工作,让他瘦了一圈,五官更深邃,可是也更冷。

他沉默地紧锁着眉,只是紧锁着眉,把脸别到一边,不看她。

隔了很久,他才慢慢说:“是你。”

她低声应:“是我。”

又隔了很久,他说:“回来了?”

他的眼神让她为之一震。他从来都是又骄傲又孤独的一个人。发生过那么多事,他都是这样的不开口。今天竟然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她看着她,小声说:“回来拿东西。”

他蓦然转头盯住她,眯起眼睛:“还要走?”脸色乌黑。

“是。”

“去哪里?”

她没有做声,低下头。

他终于吼起来:“说话!”

她终于开口:“去,美国,德州。”为什么她总在这个男人面前觉得心虚?

“德州?”他死死盯着她,过了一阵子才点点头,声线凝成冰:“出息了。”

她再次抬头定睛看他。

他的眼眸依旧很黑,可是黑得光亮全无。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他:“还给你。”

“什么东西?分手信?”他睥睨着她,森然冷笑一声,接过来随手捏成了一团,扬手抛到了灌木丛底下,桀骜地抬起下巴,“没必要。”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得万箭穿心而去,剩下一个一个的血窟窿。

宁肇安,一直是她最恨的那个。

特别恨。

她连哭都没有理由,只好说:“那,再见。”

宁肇安看了她这副模样,只觉痛快。

可是越痛快,心里也越疼,疼得喉头有腥甜的味道。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于是客气地欠欠身:“再见。”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发觉狗没有跟上,他扭头一看,达芬奇抱着乔樾的腿,叼着衣角不放。

他的脸色愈加难看,几乎要发作:“达芬奇!”

达芬奇不解地咕哝着,那么大的狗,叫得像猫咪。迫于主人的威严,它松开了牙齿,可依旧不肯走,绕着乔樾不停地转圈。

宁肇安怒声说:“过来!”

她猛然抬起头,看见他把链子扣在达芬奇的项圈上。

原来是叫狗。

扣好项圈,宁肇安起身拉着狗离开。狗站着不肯动,无论主人怎么怒目而视,就是不肯走。一人一狗在角力。

男人很生气,手上使了点力气,强行拖狗离开。达芬奇身体往后坐,四条腿刨在地上,草地被拉出几条褐色的泥痕。

宁肇安停下来看着达芬奇,犹如看到另一个自己,他只觉得肝肠寸断,嗓音都变得粗噶:“你就这么贱?她不喜欢你,明白吗!”

一人一狗对视,一个决绝,一个哀恳。

达芬奇的尾巴都快摇断了。

“不想跟我就滚!”男人终于狠狠摔掉绳索,转身径自离开,大步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达芬奇不知所措,委屈又纳闷地吠了几声,跑过来恋恋不舍地舔舔乔樾的手,叼起绳子一步三回头地追主人去了。

暮色四合。

乔樾穿过小公园,穿过林荫道,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却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明明还没有到春分,天气已经这样暖。

错乱的季节。一切都乱了。

她从包里取出墨镜戴上。

不哭。

再见,宁肇安。

我爱你。

宁肇安满脸怒容大步走在前面。一步之遥,达芬奇沮丧地跟在后面。

他进了大堂,却没有按电梯。

有人乘电梯下楼来,他转身出了小区。白色的萨摩犬紧紧跟随。

天色很暗。他一路大步流星,走到公园里刚才待过的地方,借着黯淡的天色,努力逡巡再三,终于从灌木丛下找到那个纸团。到底是什么?

他把它拾起来。公园里没有装路灯,他走到入口处的灯下,慢慢打开看。

一张电影票。《皇家赌场》,10月31号,她的生日。他替她订了蛋糕,请她吃饭,陪她看了电影,然后送她回家。结果遇到林霏白,同样也送了蛋糕。

幸好那天一直陪着她的人是他。

没想到她还收着。他胸口不由得一热。

还有一张是会洲酒店结账的小票清单,盖着税务局的红章,写着房费多少多少,还有一项是…

安全套?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

没错,上面写着安全套,数量1只,房号是8016,吉利号,是他住的房间,电脑打印的,清清楚楚。

日期是会洲出差的时间,签名栏里的字体秀润:乔樾。

宁肇安站在原地,只觉得天崩地裂。

一切都明白了。颜嘉莉!乔樾一定看见了!她误会了,生气了!她是来找他的!天啊!这是她的质疑,也是她的表白!他竟然随手把它扔掉!

他宁肇安是世界上最蠢的男人!

他只觉得焚心煮骨的焦急。

乔樾,不要走!

求你。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遍了公园所有的出口,可是哪还有她的影子?他根本不知道她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她住哪里,连乔子愚都不知道。她的手机又关机,铁了心要做个了结。

宁肇安站在分叉路口,满头大汗,命令自己立刻冷静下来。

达芬奇在脚边汪汪地狂吠。宁肇安如梦初醒,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稻草,跪下来一把抱住萨摩犬:“达芬奇,帮我!”一把解开了它身上的一切锁链。

达芬奇舔了一下他的脸,转身撒开四腿狂奔。男人像是看到了一线希望,精神抖擞,拔足紧跟其后。

萨摩犬吐着红红的舌头,终于停下来,不停地转来转去。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公交站台?宁肇安心里一沉。

她应该还没走远。可是她会去哪里?上什么车?在哪里下?

这是个大站,有二十几条公交线路。旁边还有个出租车停靠站,最前面的那辆,副驾驶位有个人影,衣衫淡雅。

他眼睛一亮,快步跑过去,却已经赶不上。转身打开下一辆出租车的门,萨摩犬嗖地钻进去,他也钻进去:“跟上!”

他们跟得很紧,中间只隔着辆38路公车。讨厌极了!老是挡路,无法超车。

在红灯变绿的时候,出租车终于瞅了个空,绕过公交车,将它远远抛在后面。

傍晚华灯初上。南方天气春来早,南海大道两旁种着木棉,蔚为壮观。挺秀的枝干上布满一粒粒丰满的花苞,似乎在等待盛开的时机,黄绿的叶子簌簌地落了一地。

乔樾想起了曾经画过的一种颜色:秋香色。明明是春天,却是一副深夜的落寞景象。

这是南方特有的树木,常常被诗人礼赞,开花时如同十丈珊瑚,红云斑斓。花朵可煲汤,树皮与根可入药,花絮可做枕褥。

就是这种美丽乔木,开花之前必须落叶。奇异的生存规律。

仿佛重生之前,必须涅磐。

她坐在38路后排的窗边,隔着墨镜,看窗外渐暗的春色。司机似乎猛踩了一脚煞车,乘客们身体猛然一倾。原来是有出租车抢道。有小青年用粤语骂起来。而她还是那个姿势神态,毫无知觉。

水从花洒里哗哗地流下,冲刷着女人的脸。头发乌黑,缎子一样泛着光。

青春如此短暂!

二十八了。她二十八了,不是绝色美女,现在连处女也不是。爱过两个男人,一个十六年,一个一年,都毫无结果。本来有不错的工作,结果被自己搞得一塌糊涂。她很快只能在陌生的国度,从零开始,租房子、煮方便面、看人脸色。

孤身一人。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车子,也没有人爱她。一无所有。

明明是良家女子,也受过教育,相貌也不算太抱歉,身心健康,工作认真,生活向上,没做过什么坏事,更没害过人。不过是想好好爱一个人,却不知道应该爱谁。到最后,还是只剩她孤身一个人。

竟然弄到如此惨烈的境地。

人活着太不容易。尤其是女人。

甩甩头,她清清嗓子唱起来。声音圆润,在浴室里荡漾:

“忽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他人…”

从小在奶奶身边耳濡目染,摆个花架了还是不成问题。

然而她再也唱不下去,她扑在墙壁的瓷砖上痛哭失声。

多么希望,这是他的胸膛。

那个男人,欺负她又保护她的那个男人,霸道温柔的那个男人,让她从女孩变成女人的那个男人,不要她了。

就是他,强行闯入她的身体和生命,成为再也抹不掉的印记。

他扰乱了她的一切,如今却再也不要她了。

他怎么能这样?什么都不留给她。

他怎么能这样?

下午的相遇几乎是奇迹。然而重逢了,终于也只是这样的结果。

明天她就走了,回广州办签证和手续。

也许再不回来了。

再见,宁肇安。

Chapter 23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