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程绪兰哄他:“小妹妹在洗澡。待会儿再看好不好?”

“不好。我还没看过女人洗澡呢。”宁宁甩开她的手,扭头往后院跑,拉都拉不住。不一会儿,又失望地跑回来:“不好看。好丑,还有一对招风耳。”

“又胡说八道。”宁程绪兰尴尬万分,看了一眼岳静舫,“你看人家洗澡了,可是要负责的啊!要是岳先生乐意,将来把小妹妹嫁给你当太太,好不?”

“还是算了吧!”宁宁不屑,扳着指头数,“我都有好几个女朋友了。老大是幼儿园的园花,老二是我们班的班花,老三是小班的班花…看她的样子,将来顶多也就是个巷花,弄不好还嫁不出去。”

宁程绪兰脸色血红,掐得儿子直叫唤。

岳静舫不以为意,笑起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宁宁很不服气:“妈妈,你为什么要掐我?我最多就是拉拉手,又没有亲过她们。”

“泼猴。”宁程绪兰轻斥一声,“你还要不要脸?”

岳静舫简直乐不可支,这小孩真有意思。

大概被吵醒了,隔壁婴儿大声啼哭起来。

宁程绪兰自觉无颜再坐下去,于是告辞。岳静舫招呼说:“不急不急,再坐一会儿,我让老吴师傅送送你。”

宁程寺忙拉住他她,只差没作揖:“怎么敢劳烦先生?千万不要折煞我们晚辈!留步,留步。”

岳静舫也不好再坚持。

等客人走出门,她才想来,连忙拿起绸缎盒子追出去,看见巷口停着一辆黑色别克,司机殷勤地打开门。宁程绪兰带着儿子上了后座,车子发动,然后拐个弯不见了。

宁程绪兰跟她学戏,天资陪颖,衣着朴素,温文有礼,岳静舫对她格外青睐。没想到她结了婚,看起来应该是富贵人家。

回到小院,听见哇哇的哭声,岳静舫到房间抱起婴儿:“不哭不哭,乖孙女,奶奶抱,不哭啊!”

女婴仍然啼哭不止,岳静舫一边轻轻摇着,一边哄着说:“乖孙女,别哭啊,不嫁不嫁,咱们不嫁花心少爷,好不好?将来求咱们也不嫁,好不好?”

摇着摇着,女婴渐渐止住啼哭,慢慢睡着了。

岳静舫抱着女婴,踱步到院子里。

一轮皓月渐渐上升。岳静舫若有所思,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女婴:“乖乖,还没给你取名字呢。”她眯眼看了看月亮,“奶奶姓岳,你就叫‘月’,好不好?”

“唔,还是不妥,不妥。”她想了想,看着院子里的乔木,眼睛一亮,“叫‘樾’吧?‘歌声振林樾’,乔樾,乔樾,这名字喜不喜欢?”

熟睡的女婴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甜美的微笑,宛如天使。

番外2:绿端

宁肇安把书一本一本收进纸箱:“以后都放进书房,不用再搬了。”

乔樾一边收拾毛笔,一边笑:“嗯。”

书架上有个木盒,他取下来看,是酸枝木砚盒。他打开盒子掀开绸缎,看了看问:“这东西哪来的?”

乔樾伸长脖子望了一眼:“小心轻放哦!宝贝来的。奶奶说我出生的时候,她学生送的。还说以后给我当嫁妆。就是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故事,也没人钻研。”

这砚确实好用,储墨不涸,发墨也快,而且不起泡,不伤笔,写起来特别舒服。奶奶留下的东西,她珍之重之,只用过几次,平日都宝贝一样收在书柜里。

吃饭时间都快过了。她拍拍手站起来,摸摸肚子。

他俯首亲她:“桃红柳绿。”

她忍不住笑:“知道啦。”

等她走进厨房,宁肇安取出砚台。

原来是一方端砚,古朴隽雅,跟他手掌差不多大,石色中隐隐透出一股碧气。质料紧密,手感细嫩水润,指头摁上去会出现浅湿的水印,像冬天呵气成霜,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消失。

砚雕成荷叶与莲蓬的样子,叶脉鲜活。有片荷叶一直蔓延到砚台的背面才卷缩回来,被虫蛀了三五小洞,惟妙惟肖。

砚体上有十来个石眼,是难得的稀罕物,可惜大多是没有核的,真正的“缺心眼”,有的雕成珍珠,有的雕成莲蓬,滚圆可爱。

最惹眼的是砚池当中微微高起处,石眼比其他的都大,圆润皎洁,犹如皓月当空,照彻澄宇。

的确是罕见的一方宝砚。

宁肇安心潮起伏。

他想起幼时母亲教他读过一首诗: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当时年纪太小,哪里读得懂?莲子有什么好弄的?只惦记着快点背完,好出去玩。

大了以后才知道,这是首情诗。读过了英文、法文情诗,看遍了所有风情,才发现,最美的情诗,原来在中国。

那样含蓄真纯的感情,他几乎以为自己不可能遇到。

幸好,一切都很完美。

他把砚台翻过来看,上面镌刻着管道升(此处字为上面一个曰下面一个升,字典里都没查到这个字读什么,以升字代替了)的署款和钤印,仍然可辨。

他盖好木盒,却并不急于放回去,眯着眼睛抬头看着窗外。

很多年前的事了。

如果没有记错,另一方砚,他记得是紫端。

传说是同一块石头,开出来一半紫一半绿,都是带眼的,索性做成了一对。

绿的,被雕成荷叶莲蓬。

紫的,石眼很活,清亮灵动,所以雕成游龙吐珠,寓意吉祥,造型同样以简洁大气取胜。底面是赵孟俯(此处字为左边兆,右边頁,是俯的异体字,打不出来,用俯代替)和管道升夫妇所藏。

最好的当然要自己留着啊,要送就送那个比较差的吧。

他把紫端藏了起来。

母亲气得拎他耳朵:“家里的砚台上千,你藏哪个不好,偏要藏这一只。这两个是一对,襄助姻缘的,从来都没拆开过,这下只剩下一只叫我怎么好送人?快点找出来!”

他一口咬定没有见到,打死也不交。母亲没办法,仓促之中只好送了那只绿端。

其实只是一时小孩心性,没过多久连他自己都忘了。

再后来读书,出国,更想不起来了。

直到有一年除夕大扫除,赵姨才从堆满灰尘的鞋盒子里把那个木盒找出来。

这一藏可藏得够久。足有十几二十年。打开来看,砚台还在,石质坚润。

“肇安,宁肇安,吃饭啦!快来帮我摆碗筷。”乔樾在厨房里叫他。

“来了。”宁肇安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他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手指在木盒盖上慢慢摩挲。

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她?

还是留着以后慢慢讲给她听?等着她发现的东西还多着呢。

他捧着那方砚,默默地笑起来。

番外3:调琴

宁肇安拉着乔樾上楼,打开主人书房的门,把她推进去。

落地窗晶莹剔透,旁边伫着一架桐木琴桌,上面静静地卧着一床仲尼式古琴。

“给你的。”他从后面搂住她,吻她耳后纤细的发根。

“为什么送我?”她感动莫名,又十分惊讶,“今天是老二的周岁,又不是我的。”

“也是你受苦的纪念日。”他亲亲她的额角,“谢谢你,宁太太。”

她莞尔一笑,闭上眼睛靠着他,稳稳的。

“对了,还有这个。”他微笑着把一本薄薄的线装册子放到她手上。

“《莲歌》?呀!你怎么找到的?”她跳起来,抱住他猛亲,“我找这个谱子找了好久!”

宁肇安拥住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啄一啄她的鼻梁:“弹弹看喜不喜欢。”

她走过去细细端详。

漆色温润雅致,流水断,肌理妙不可言。灰胎是碾碎了珠翠玛瑙一共八种珠宝,再调入生漆的“八宝灰”,年代久远,微微泛出贵气的艳色。

琴声幽邃雅绝,悠然空灵,余韵徘徊绵长,没有半分俗调。

他走上来:“它有名字。”指给她看。

名字在琴腹,阴刻填金的两字:“樵月。”

她捂住嘴。

原来是他!

上个月在报纸上看到春拍的新闻,通篇都在描述这床宋代古琴如何珍稀,乾隆如何对这爱不释手。而对那位神秘买家,记者经过多方打探,也只有一句报导:“他为人低调,之所以对此琴志在必得,只是因为实在太喜欢,价格并未考虑太多。”

他搂着她一块看的报纸,也看到这条消息。她记得很清楚,他只是笑了笑:“这琴还可以。”

他的最高评价,也不过就是“还可以”。

真是骄傲的男人。她听了忍不住乐,看着丈夫的侧脸,觉得心中欢喜,于是吻他。然后他就心满意足地洗澡去了。这事她转头就给忘的一干二净。

现在樵月就放在她面前。她跳起来扑到他怀里,拼命捶他:“宁肇安你太坏了!太坏了!我受不了了!”

宁肇安抱住她放声大笑,声音震得房顶的木梁都“嗡嗡”作响。

他笑了好久。他很开心。

“去,弹几首给我听。”

她听话地走过去坐下,先弹了一首《碧涧流泉》,又弹了一首《阳春》。

他静静立在落地窗的另一头。

她的手指在弦上行去流水,亭亭立在弦上,宛在枝头迎风轻颤,突然起手潇洒撞拨,指间蓦然绽开莲花,惊鸿一瞥,又化作春风润雨。人琴合一。

眼下正是草长莺飞的暖春。窗外碧草如丝,底下正对着莲池,泉水从山顶引到池里,潺然叮咚。一池红红白白的锦鲤正在嬉戏穿梭。粉彩瓷瓶里插着一树繁花,和着琴声,绢薄的花瓣飘落在池子里,引得鱼儿纷纷吸食。

室内袅袅余音,整个屋子都笼罩在古朴雅洁的空气中。抚在弦上的手指,清匀细腻,仿佛傍晚悄悄安憩的睡莲。

她听见他的掌声,回眸陶然一笑。

他走过去从背后拥住她。

她的琴,再昂贵也是有数的。

他的琴,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我也要弹琴。”

她觉得意外:“你会?”

说话间,他已经抱起她,往卧室走去:“琴要经常弹才好。”

琴身温润,丝弦轻颤,发出最美妙悦耳的共鸣。

她软声逗他:“你弹什么曲子啊?”

这怎么难得倒他?黑眸里的火焰已经燃烧:“我最拿手的是《良宵引》…”

番外4:兰叶春葳蕤

“小樾!”

隔了一小会儿又喊:“小樾!”

春天的午后,泛着令人昏昏欲醉的暖意。

少女急急忙忙奔出来,蹲在石阶上系鞋带,双颊透红。一双透澈的黑亮眼眸,只那么一抬,万物都变得清明柔和。食指放在唇边:“嘘——细声点啦,嬷嬷在困觉。”

年轻清俊的男子踩着自行车,一条长腿支在石板路上,靠在乔家小院的墙头,春风拂面,眼里笑意盈盈。

他朝她偏一偏头,少女轻手轻脚跑出来。年轻的男子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这是什么?”少女惊喜不已,“是雪糕吗?好可爱!”伸出舌尖,爱惜地舔舔巧克力的帽子,眯起眼睛憨然一笑,“好甜!”

“卖冰棒的大娘说是刚到的,叫娃娃头雪糕。”年轻男子伸手刮刮她的鼻子,“今天天气暖和,可以尝尝新鲜。”

“你没有吗?”

“谁说我没有?”年轻男子大笑起来,左手从背后伸出来晃一晃,一模一样的雪糕,“其实是我想吃,所以顺便拖你下水。”

少女笑起来,跳上后座,一手揽住他的腰:“你不是说今天要送我样东西吗?是什么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走了!哦嗬——”年轻男子吹声口哨,雪糕往嘴里一叼,自行车一路而去,朗朗的笑声和黑发在微风里飞扬,风把他的白衫吹得鼓起,像一桅即将起航的帆。

已经是春天。东郊河连年大榕树,黛色的枝干向天空蜿蜒,苍碧的老叶中发出了嫩青的新叶,冠盖如伞。

少女下了车:“这里是?”

“这里的土质好。”年轻男子笑嘻嘻的,从自行车的前筐里小心地捧出一个精美古朴的紫砂花盆,盆里装着一个塑料袋子。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揭开袋子,一簇簇盈翠的修长绿叶蓦然弹跳出来,茂密的叶丛中抽着一枝穗,点缀着数朵兰花,形状温润可爱,花瓣是玉石的质感,颜色似水似空,似青似碧,无法形容的剔透。幽幽的馨香沁人心脾,无声地抚平了春天的躁动。

“真美!”少女惊喜地脱口而出,“爷爷在世的时候就养了很多年的兰花。这一株肯定很稀罕!”

“你送我茉莉,我就送你兰花吧!”年轻男子得意地笑,“我去从化采风的时候,自己在野山里面挖出来的!厉害吧?真正的深山老林啊!”

“真的吗?”少女开心得不得了,笑容甜美,眼睛晶晶发亮:“那你去从化,看到野人没有?”

年轻男子眨眨眼睛:“野人?我就是啊。本地野人看到我,全吓跑了。”他的眼睛很漂亮,闪一闪,春光波动。

少女抿嘴直乐:“他们没有把你抢去做压寨姑爷?”

男子大笑:“那倒没有。他们嫌我胳膊腿上的毛太少了,年纪又太小了。”说着蹲焉,扬头拍拍身旁凹凸不平的树干:“榕树啊榕树,我们挖你一点土,你不要生气哈!”

少女噗地笑出来:“树又不是人。”

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微笑着说:“它会听到的。”

少女懵然地点点头,依旧他的指示,轻轻握住兰头,由他一点一点地往花盆里盛土。最后他到河边拾了几颗浅色的小石子,铺在上面。

兰叶在微风里飘逸。花朵清圆,映衬着深色的紫砂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