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埋头吃我的东西。

这个暑假一点都不比寒假轻松。

我起得很早,骑着车到十几站路以外的郊区爬山。夏天,天亮得很早,我在大街小巷穿行畅通无阻,感觉非常美妙。只是回来的路上要顶着大太阳,那时候还不知道防晒霜这种东西的存在。我只有戴顶草帽,任凭太阳把我晒得又黑又亮。

雪经常打电话到家里来找我,可是多半没人接听。她有几次直接到我家楼下堵截住我,急吼吼地说:“快点,今晚7点范晓萱在省广播电台作节目”或者“梁天要到市民广场拍外景”、“林志炫在XX大学开演唱会”……我都不知道她是哪里得到的消息,就一头雾水地被抓着跑。

这些明星抵达的现场往往围着很多记者和歌迷影迷,负责维持秩序的保安们有的看看证件就放我们进去,有的却毫不通融地把我们和歌迷一起赶,“不行,不许进去!”

为了采访范晓萱,我们一共等了9个小时,从主持人到经纪人,排除万难,最后在她下榻的希尔顿得到10分钟的会见,而且只是例行地塞给我们一叠介绍性资料就算完事。

当时的情景我历历在目,那个娱乐主持人坐在沙发上悠闲舒适地和范晓萱笑盈盈地谈着她的新专辑,我们则站在门口等待结束的时刻。身上被汗水湿透不说,还忍受着9个小时没有进食不停奔波的饥饿感。

雪的嘴唇在我耳边轻轻地擦过,她说:“小年,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们会坐在这样的房间里,悠闲地看着马路上为生活奔走的人群。”

我看了她一眼,我并没有想到那么远,我一心希望眼前这种谈笑拉家常的采访快点结束。我早没有采访范晓萱的兴致了。要不是雪坚持跟她合影,我已经爬回家休息。

又1个小时过去,他们终于收起了仪器。我和雪来到范晓萱身边,在傻瓜机的闪光灯亮起的时候,我努力挤出一个疲惫不堪的笑脸。

两天后,我坐在桌子前努力地写采访范晓萱的稿件,可是除了手头那叠资料之外我甚至没跟她说过话,这算哪门子采访。

雪打电话来,“照片洗出来了,我给你送过来!”

我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继续回到桌子前去咬笔杆。

雪来的时候,我的脸上遍布圆珠笔印子。我打开门,对她说了句“自己去冰箱里找东西喝”,就爬回桌子边。

雪喝着可乐把照片摔在我桌上,我拿起来看,不由得惊呼:“这傻冒是谁?”

雪一巴掌拍上我后脑勺,“混账!这是我们采访范晓萱的合影!”

一听见范晓萱,我立刻痛苦地滚倒在地,“求你了,别提她……”

照片上的范晓萱倒是青春靓丽,她旁边两只像非洲鸡和灾区猴一样的东西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范晓萱给我的后遗症还没有结束,雪又把我拖了出去。

“这次又是哪位?”我在公车上无精打采地望着窗外。

“你放心啦,我都约好了,绝对不会等,一去就能见。”

我半信半疑地扭过头来看着她。

到了省电视台的会客厅,没等我反应过来,雪跑到一个男子身后,“啪”地拍了他一下。

男子转过身来,我觉得他有几分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哟,来啦。”他微笑着指指大厅角落的沙发,“可以在那里谈吗?”

我们坐下来,他给我们开了两瓶可乐。

雪问:“杨先生,听说电视台有一个新的娱乐策划?”

至此我才猛地想起,这不是杨昕远吗……

杨昕远说:“是啊,这个策划势必会掀起整个娱乐圈的跟风。我们打算推出一个综艺性质的互动节目,每期邀请4位明星做嘉宾,和观众一起做游戏,猜谜题,拿奖金等等。第一期定在8月上旬,估计一经推出一定会造成很大规模的流行趋势。”

第20节:一直不说永远(20)

雪对此非常感兴趣,“你们决定给这个节目起什么名字?”

杨昕远稍微思索了一下,声音不大但铿锵有力地说:“非常周末。”

就这样,整个暑假,雪一直都在不遗余力地拉着我周旋于这个文艺圈中。自从非常周末在8月8号推出了第一期之后,雪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往那里跑一趟。

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管这些娱乐界的新闻,很多的作业要做,而且开学的时间提前了,必须参加很多补习班。

雪频繁的电话让我知道她和那些娱乐节目的主持人,甚至一些明星,保持着很友好的关系,她说她还认识了一个摄影记者,现在他们组成了拍档。

每次接到雪的电话,听她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经历的趣闻,我会产生一种她不用参加高考的错觉。

“小年,昨天看完他们录制的节目出来后,回家的公车最后一班都开走了。我和席赞走在一个人都没有的马路上,我唱一句‘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他就拍手,我说‘你傻啊,我们没车坐没东西吃,你还幸福,幸福你个头!’他就继续拍手,还跺脚。”

席赞是那个摄影记者,和我们差不多大。我没有见过他,不过听雪的描述,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小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雪问。

“看书,考试,做习题。”

“对了,你很喜欢熊天平的歌对不对?他下个礼拜来做嘉宾。”

我抽屉里熊天平的磁带估计落灰都落得跑调了,我捂着听筒抽搐着说:“下个礼拜……有三场考试……”

“哦……”雪说,然后很久都没有声音。

“我忘了,你是好学生。”她慢慢说,“我都不想回学校了,我根本不是念书的料”,她接着说。

我沉默。

“小年,如果有机会,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做永远的拍档。真的,我会搞定一切采访,然后你来写成稿子。这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比我们更默契的合作伙伴了。”说完,她就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然后她再没联系过我。

暑假结束的时候,报社通知我去,要我带话给雪。主编和副主编经过商量,决定收回雪特约通讯员的资格,原因很简单,她没有交过半个字的稿件到编辑部。

我连忙把赶出来的范晓萱的稿子交过去,可是副主编翻着白眼对天花板叹气:“现在要这个还有什么用……我等了你两个礼拜,你没一点动静。我只好凑了一篇发,这刚排版完,你就送过来,小姐,你说我要了干吗?”

我脸上一阵发烧,没好意思说这篇完全是根据资料修改的。要是让他们知道我等了9个钟头只合了张影,我就要荣登该社最无能记者排行榜榜首了。

主编接着说:“你是正式记者,为什么老跟非正式的通讯员走在一起?也不见你们有什么好质量的稿子出来。我们有很多优秀的记者值得合作啊,前段时间陈睫有一个专题想交给你做,结果横竖找不到人。”

走出来后我有点索然无味,就爬进一家冷饮店要了份黑森林,一边慢慢地吃一边观察路过的行人。

主编也好班主任也好,不约而同地要我离雪远一点。他们是过来人,眼睛毒不是毫无根据。

可我虽然早知道,还是试了一试。

以雪对我的了解,她绝对明白我不适合做记者。我不爱说话,不爱与人交际,即使是和我交往不深的人亦觉得记者和我这样一个人半点不搭调。

可她还是让我去考,她知道我能够完成她不能完成的任务。

于是我替雪考上了报社,我替她成为了记者。

然而想起雪对我说“我们是最好的拍档”时的语气,我宁肯相信她是真的那么想。

吃掉最后一口黑森林,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

雪很快就去退还了特约通讯员的证件,她已经不再需要那个了。

雪离开报社后,我整整半年一个字的稿件都没有交。主编们把我拿去应聘的文章都刊登了来充数,可是依然凑不齐我的任务稿,无可奈何之下,按照规矩,让我退社。

我把红马甲叠好,证件和没用完的名片放在马甲口袋里,恭敬地交给主编。

第21节:一直不说永远(21)

他似乎在想什么,有点惋惜地对我说:“其实……你很能写。”

我点点头,我知道他一定会说些什么来安慰我。可是退出报社并不让我觉得难过,我觉得我原本就不应该进来。

主编说:“也许你会成为一个很不错的作家,但,绝对不是个好记者,永远都不可能。”

我很感激地看着他。

“所以不要花时间埋怨我们开除你这件事,你该把时间花在成为一个好作家上。”主编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语气促狭,“要成为一代名记,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哟!”

我喷出嘴里的一口水,大笑不止。

报社和雪,似乎在那一刻起就成了过去的内容。

人生有很多形式的失去,其中一种则令你觉得平静。并不是你不在乎,而是因为你知道留不住。

只有留不住这样的理由,才可以慰藉一无所有的内心。

得知我既退出了报社,又不再跟雪在一起的班主任许万萍松了口气。为了使我们专心学习,她让学校包下一幢旅馆做学生公寓,挑选了一批成绩优秀的学生住进去,把每天在路上的时间节省下来念书。

她真的为了学生呕心沥血煞费苦心,为我们提供了她所能提供的一切,她都做了。

茜伶和我分在同一间寝室里,我们几乎朝夕相对。

看不出她是一个K书如此用功的女孩。从小,大人们就教导我们不能把心思用在打扮上,还说女孩虽然比男孩开窍早,可是也容易分心。到了高中,男孩子就很容易追上来,因为他们那时候才懂事。

茜伶明显是个例外,她打扮读书两不误。

比起她来,我就力不从心许多。痛苦地和几何代数搏斗的同时,还要背几大本历史政治。听说轮到我们高考的时候会出大综合,把地理历史政治知识集中在一起考,导致我在死背书时把不相干的内容串起来,比如站在阳台上理直气壮地大声背诵“太平天国是一国两制……”。

茜伶说我没睡醒,净说梦话。

也许她是对的,如今想起来我依然觉得自己高中三年压根就没清醒过。

他住在我们寝室的楼下。有一次茜伶的内衣掉在下面的阳台上,她故意不去讨要,铁了心要看那些男生怎么送过来。

“要是他们不送回来呢?”我问。

茜伶说,“那我就有机会说他们是一窝色狼变态,哈哈哈哈!”我说,“这也太损了,你才是变态呢。”

可是让茜伶觉得索然无味的是:他在看到那粉红色的内衣之后,只是朝楼上的我们喊了一声“谁的衣服掉了,自己下来取”,就任那内衣撩在阳台上风吹日晒再也不管了。茜伶心疼她昂贵的黛安芬,只好亲自跑下去。

因为这个原因,茜伶一直说要整治他。我简直佩服她,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想这些无聊的事。

“我就要看看这家伙到底是真的无能还是装酷。”茜伶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又继续心疼地搓洗她那件被称为小可爱的内衣。

茜伶还是有资格为自己鸣不平的,她不但模样漂亮身材还好,那件内衣的尺码就足够说明。听说本市有所高中,男生偷女生内衣的事情屡见不鲜,他们甚至以内衣被偷次数的多少作为一个女生身材好坏的评比标准。茜伶要是搁在那样的学校,恐怕光买内衣就要破产了。

但那都是别人的事,我继续为几何痛苦着。

茜伶教导我去买件像样的内衣。

女人外表重要不假,优雅的内涵也一样不可或缺。

我才知道原来内涵指的是这个。

茜伶说换脑子,周末把我拖去了内衣店。

营业员滔滔不绝地向我们介绍着,我想睡觉。我觉得弹力运动背心没什么不好,又方便,又舒服。

茜伶看中了一套龙凤呈祥,鲜红色。是那种欧洲宫廷的红,华贵高雅,咄咄逼人。

她大叫:“400打折到88!你们这里可以刷卡吗?”

一阵闹腾,我还是被强迫买了两套。柠檬黄的向日葵和嫩绿色的青草娃娃,我觉得很可爱而且是纯棉质地的,茜伶对着我直翻白眼。

“怎么啦?”

第22节:一直不说永远(22)

“这是童装啊!”

“儿童怎么会穿内衣?”

“我说这和童装有什么区别啊?”

她对我的内涵不屑一顾,我对她的内涵置若罔闻。

我和茜伶的分歧很多,我受不了她身边总围绕着各式各样的男生。我觉得漂亮女子被异性青睐是很正常的,但茜伶几乎是来者不拒。这就让我觉得困惑,凭她的条件,为什么要给一些明明就是癞蛤蟆的男生可以吃到天鹅肉的幻想呢?

我曾经多管闲事地暗自替她做了一个筛选,得出结论是那帮人中够资格追她的只有我们班体育委员张健,除此之外其他人都纯属痴心妄想。

而且张健的攻势又猛又公开,茜伶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她就像猫儿一样耍着一群大大小小的耗子。

茜伶对我不满的原因,我猜可能是因为如果有盘黑椒牛柳,我一定会和她抢着夹牛柳,不肯谦让一步的缘故。

我到底不是男生,不懂怜香惜玉。跟我一起,她备觉无趣。

可我不得不经常找茜伶,她的强项是我最痛不欲生的数学,而她的解题速度总是把我刺激得生不如死。

而茜伶也有不会的数学题,这个时候,她就会去找张天叙,那个非人类的男生,据说没有他解不出来的题。

他们一个是年级第一,一个是年级第二,每次考试都成了他们血拼的战场。而他们之间的名次争夺战则时常牵连到可怜的我。

“Kao!居然在这个地方出错,真是粗心大意!”茜伶趴在床上愤愤地订正卷子。

我抱着头,“求你不要再说了,你可是第二名,我差点就不及格。”

每当我这么哭喊,茜伶就不再?嗦,心满意足地去打开水。我怀疑这就是她的目的,难不成她是故意刺激我的?

我一直都觉得我是学校里永无出头之日的那种学生。不管有多努力,都无法得到相对的回报。其实我很知足,我只想每科及格而已,可是供我念书的亲人们不会这么想。他们大概都认为我一定会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不是清华就是北大,这跟我究竟具不具备考清华的实力没关系,只是每个家长习惯性的思维而已。

记得母亲漫不经心地说过:“你考大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就是万一考上国外的大学,生活费要麻烦一点。”

而我一直都在想,我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尤其是和茜伶在一起做习题时,我从压倒性的劣势中常常感到对生活的绝望。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从来都不是被人羡慕的对象。我拥有得少,虽然我自己满足,可是别人总替我觉得贫乏。

我一直在争取的其实并不是我想要的,想想就觉得无可奈何。而我什么时候才能从中解脱出来,谁知道。

数学课上老师留了六道题,说是六个级别。

我痛苦地撑着下巴,笔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我只会两题,我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个弱智。

数学老师走到茜伶身边,问她解了几题。

茜伶很清脆地回答说四题了,数学老师点点头,说:“好,不错,这么快。”

我就坐在茜伶旁边,深深叹口气。

数学老师往后排走去。

我听到他说:“不错不错,加油。最后一题可是附加题水平,做出来的可以直接上大学了。”

茜伶扭头看了一眼,笔动得更快。不用看我也知道,一定是他没错。

我把笔放进铅笔盒,不写了,等老师讲解。

老师只讲解了前五题,正好下课。于是老师说:“最后一题就不讲了,那是大学生水平的题。”说完就摇着扇子走出教室。

茜伶一直在与那道题奋斗,但是解不出来。

我说:“不是说不用解出来也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