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已经很难再留住我了——从很久以前我就试图走出去,哪怕用流浪的方式。初三的时候,我中考失利,没有考到妈妈希望的学校里去,并且一下子从全市最好的四所中学之一,险些掉到一所职业中专里去,可是因为我“师出名门”,我老师就用了一句话来形容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言下之意,我是死掉的骆驼,在考试这样茫茫的沙漠中,是被淘汰的一员。

于是不甘于沉溺平庸的我出走了,在那个炎热的夏天的晚上。带着我妈妈抽屉里五十个准备用来买菜的钢釴儿——那时的五十块对我可是个大数目,因为妈妈第一次投资上的失败,我家处于一种经济上的黑洞,而且那次贫穷几乎整个扭转了我们的消费观念。当时,我很努力地对自己讲,我不是在偷她的钱,我会用零花钱慢慢还上的。

我的打算是,在离家不远的市民广场,通宵达旦地坐着。我不知道自己会离开家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性质的出走是否算抗议,我当时的心态真是很茫然,我只想离开家而已。那个广场很美丽,灯火总是通明,还有纳凉的石凳。平时,我爱去那里,也总是一坐就记不起来回去的时间。可是那个出走的夜里,我坐在空旷的广场上,冰凉的石凳上,看着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的街灯,第一次觉得这里真是荒凉,可是我又不能回去,所以那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无家可归。

白天,我徘徊在广场,或者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到处逛,为了翻新我的心情,或者说为了体现自己的独特处,我拿那五十块钱在附近的二手市场买了一个半旧的随身听,戴着它,以区别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流浪儿。我根本没想过没有钱,我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要怎么过,也许在我心底深处,还是惦记着那个并不怎么温暖的家,还是觉得在万不得已的时刻,我还可以一下子从那些可怜的流浪者行列,跻身到这个城市里的正牌居民。

现在想起来,我这种思维真是对那些流浪者的侮辱。

现在,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要不是因为有日记在身,我已经忘记了那时的心情。

事情总是螺旋形地周而复始,去年大学毕业后,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流浪。

真正意义上的流浪,这次,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别人问起我是哪里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出生地、成长地,以及户口本身份证上所写的籍贯,从来就没有统一过,答案总是五花八门:有遵义,有赤水,有上海,有浙江,有成都,有重庆。我只能回答他,我是中国人。我的心,也从来不曾属于哪一个专门的地域,尽管那里有那么多美丽的回忆,尽管每个地方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宁静和温馨,美好与繁华——却也再不能唤起我的任何眷顾。所有我曾经待过的地方,一旦离开了,就再也不愿回头看它们一眼。

第84节:一直不说永远(84)

而且在我努力试图想要使自己安定下来,来适应我所在的城市时,事实证明都是徒劳无功。我大概是一个注定了没有根,到处漂泊的人,这点,lilith你远在异国他乡,是否可以明白?

当我认识你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来写作,写出你心中的感觉。我永远都觉得,我和你之间的不同,只在于我写完了,而你还未动笔,只要你和我一样完结了你的故事,必然是一样的轰动,甚至过之。和你谈话的时候,你的一些真知灼见,确确实实震撼了我,让我产生“为什么我就想不到”这样的遗憾。也许是因为我的工作缘故,我写作的时间和机会比你多,可是也正是这个工作,让我作为代价而舍弃的东西,永远都找不回来。

我高中的时候曾经恐惧,万一有天我不再爱写作,换而爱上了一种荒谬肤浅的东西怎么办?我祈祷神,让我永远爱写作,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永远,不过就是比暂时长久一分钟而已。我平静地等待着不爱它的那一天到来,可是随着几年时间过去,我越来越喜欢它了。

我现在正在设想,你的二十年是如何过来的。在你家里的那些天,老实说,我有些不习惯呢,因为我觉得你家真是太豪华了;而对于我,一进到这样的地方,就有些反应不过来,头脑也迟钝很多。我小时候寄居在外公家里时,过着军事化的生活,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能不和外婆睡,而一个人拥有一张四姨那样带着蚊帐的小床。因为不停地搬家,再搬家,或者旅游,又旅游,我的东西都是打包放置,家里也搞得像个集中营,什么时候想走了,抬腿拎包就好。大概也只有狗窝似的家,小丁点的房间最适合我了——你可不要笑我啊。

我现在和你,应该算是天各一方了吧。对于热爱漂泊的我来说,能够去塞纳河畔,未尝不是一件令我向往的事。只怕我写一辈子小说也没那个能耐呢。也许某一天,我想你了,就会努力赚钱,等够买机票了,我就飞去看你,等我变成穷光蛋了,再被移民局遣送回来,哈哈,那也是一种可爱的相见方式。

如果说有一千个写作的人,恐怕就有一千个迷恋它的理由。这些原因,因为时间流水的冲刷,或者渐渐消逝或者慢慢积淀,形成了另外的风景。只是有句话叫“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最美的景色永远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我觉得只要是你路过的地方,都是一道地平线,美丽永恒却无法触摸;而只有你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才是属于你的,在这个地球上真正的领土。

所以,写点东西吧,哪怕一段话也好。你学心理学,一定知道捉迷藏的道理——永远别把自己藏得太深,让人找不到。那是悲哀,并不值得高兴。

在异国,保重身体。

往手里呵了口气,不知不觉,手指已经有些僵了。我揉着关节回忆起记忆中的死角,从来没有小孩敢钻的柜子里,黑黝黝的石洞里,有毛毛虫的树上……为了不被人找到,我全都躲过。并不是不害怕,而是比起那些轻微的恐惧,被人发现藏身之处简直就像灭顶之灾一样可怕,这驱使我一定要克服各种艰难、障碍,把自己严实地隐藏起来。

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只不过是被找到,刮一下鼻子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是啊……有什么大不了。

第85节:一直不说永远(85)

17

从峨眉山下来后,我去了秘密基地。

我人生的第一个藏匿之处。

赤水河上有一座桥,分隔四川和贵州两个省。桥的一边是贵州的赤水,另一边则是四川的九支。

桥很小,在地图上不用标出来。小时候我站在桥上,觉得它是建筑中的庞然大物,当我得知它竟然连接了两个如此大的省域,对它更是充满了崇敬之情。

它对我而言如此特殊,以至于后来,无论是号称东方威尼斯苏州的三百八十多座形态各异的桥,还是连接天堑变为通途的长江大桥、扬浦大桥……通通无法取代这座无名小桥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从成都坐车到泸州,再从那里转车去赤水,一整天都在长途汽车上颠簸。

到了赤水,交通就变得便利起来。随处可见的面包车、摩托车,全部都是出租的交通工具,因为数量多,而且路途近,计程车不按照公里,而是按照人头计算——一个人一块钱,就像公共汽车一样,这真是我坐过的最便宜的出租车了。

只消五分钟就抵达目的地,一个叫赤天化的地方。

整个赤天化,实际上就是一座天然气加工厂。几乎是垄断式的,除了厂房,还有几千员工的宿舍,以及供他们娱乐的电影院、游乐场、浴室、文化宫,供员工子女受教育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技校。

在这里的人,完全可以不用踏出几平方公里面积的赤天化,就可以终老一生。

我一直觉得它是一个世外桃源,如果我从来不曾离开的话。

即使我隔了十几年回来,它依然是那个样子,没有改变。卖着一块钱一碗大肠粉的摊子,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味道,原来的布置,连物价都不曾涨。

在这里,时间几乎就是停滞的。

我挽起裤脚下了小时候下过的河,爬上小时候爬过的树,骑在小时候骑过的大象滑梯的鼻子上,躺在小时候滚过的草堆里……我的心情就像小时候一样,什么也没多想,只是单纯地玩耍。

也有一些轻微的改变——比如我小时候始终坚信是一个无底洞,人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水潭,我现在毫不犹豫就能赤着脚下去,并且大大咧咧地跋涉到对岸;小时候始终不敢靠近的几块墓碑,现在则很好奇地揪着野藤爬上陡坡去,仔细辨认上面的字:人民……黄……

我逗留的时间很短,似乎只是为了缅怀过去的自己。离开的时候,我想着要带点什么作为纪念,很巧的是,墓碑山下的殡仪馆里,有人刚刚去世。我一从山上跳下来,一朵白色的纸花就随风滚到我的脚边。

我把它放进了包里。

离开赤天化后,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在长途汽车站徘徊的时候,接到高傲的短信。

“你现在在地球哪个角落啊?或者你现在在哪个异次元空间?”

我回他,“太阳系第三大行星亚洲中国贵州省赤水市长途汽车站左边一排小面店儿的第三家进门第二张桌子。”

“感觉你很潦倒,贵州那边是不是很穷啊?你有肉吃吗?”他说,“有空的话,到上海来吧,我正好要去那里出差,9月17号,逗留一个礼拜。这个礼拜我管你饭、管你住。”

“怎么会没肉?我吃豆花饭,番水鱼,过桥米线和烧烤都快活死了。”我编辑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劲,赶紧倒回去重新看他发来的信息,“你出差?你出什么差?难道……你工作了?”

“不要像火星人进攻地球了一样的恐慌。就这样,17号上海见,你会坐火车吧?你个穷鬼!我是坐飞机,就不去接你了,你也别来接我,我和公司里的人一起。”

17号……我算一下,也没剩几天了,但愿赶得及。

虽然9月5号就已经从赤水动身前往上海,却因为我玩心太重,一路上耽搁了不少日子,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17号晚上10点多了。

高傲可能以为我无论如何都该在他之前到,所以当他收到“我还在火车上”这样的短信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回复道:“你!说!什!么!”

结果还是他来接我。

高傲再三嘱咐我要从北广场那个出站口出来,我心想,又不是第一次来上海,难道还能迷路不成。这样的心态往往会报复我,于是我迷路了。

高傲等在北广场,我却跑到西南广场;等我经过地下隧道跑到北广场,他又冲到东南出口……最后他火了,勒令我除了站在一块出租车牌子下面之外哪里也不许去,要是他抵达那里看不见人,他就立刻抬腿走人。

我哪敢怠慢,这位将是我未来一星期的衣食父母,我立刻连滚带爬地赶往出租车牌子下。

那块牌子虽然不大,但因为有内置灯管,所以非常显眼。我远远地看去,并没有看到高傲,心里一惊,难道这祖宗真的气跑了?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四下张望好一会儿,还是没发现他的影子。

第86节:一直不说永远(86)

混账,真的走了?我咋办!我气势汹汹地把包往地上一掷,掏出手机打算发信息,但是编辑了几个字又打消了这念头,明明是我迟到,哪能怨别人啊。他走就走了吧,我也不是一个人就对付不过去。

刚要转身,一只手从后面捂着我嘴,声音低低的:“老实点,把钱都拿出来。”

我耷拉下肩,回过头,毫不犹豫地就把手机塞给他,背包也丢过去,“都给你,只要你管我吃管我睡。”

高傲笑说:“你倒不怕嘛。”

“又没几个钱怕什么啊。”

他打量我一番,“晒黑了不少。”

我说:“我本来就不白!”

高傲穿了西装,虽然不难看,可是看惯他穿休闲类服饰的我,怎么瞧怎么别扭,刚想反唇相讥两句,被他看穿企图,立刻警告:“不想流落街头就少评论别人的衣着。”

我说:“你也知道你这身很奇怪?”

他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带,衬衫扣子早就解开了两个,“没办法,有人穿着夹克和客户谈业务的吗?”

“客户?高傲,你还真是人模狗样啊!”

此人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打得我往前一个趔趄。

“快点,计程车11点以后起步价就涨到13块了。”

我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说:“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过去就行了,干吗跑来接啊。”

“你单独去,总台会盘问啊。”他打开皮夹,抽张卡片出来,“我叫他们多做了一张房卡,白天我工作的时候你进出可以稍微自由点。”

我接过来,放进口袋,“你还挺细心的嘛,不过——我和你住一个房间吗?”

他立刻瞪我一眼,“标准间两张床,你还想怎样!”

我笑起来,“知道了知道了,我也不会那么没良心地要你另外开一个房间给我——就算要我睡你房间的地毯我也认了。”

他哼了一声,对司机说:“曲阳路1000号,兰生大酒店。”

出租车在夜色里快速无声地疾驰,我忍不住问:“高傲,你做什么样的工作?”

他低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丢给我,“业务代理?。”

我仔细一看,是一个经销展览会的工作入场证,我说:“你在什么样的地方工作?”

他说:“医药公司,这次是想买几条专门负责医药包装的流水线设备。”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懂,不过似乎很厉害——你工作的会场可以让我进去吗?”

“你想去?”高傲有点意外,“我是有一叠子票,不过很枯燥,而且会场又远,根本没必要去。”

我不怀好意,“我对这种展销会的确是没兴趣,可是很好奇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切!”高傲瞪我一下,“有什么好看的,随便你,不过我可告诉你,我要和代表团的车一起走,你得自己打车去。”

“哦,打车多少钱?”

“不贵,也就五十几块吧。”

“这叫不贵?!”我哀嚎起来,“在上海另一头了吧?”看见此人似笑非笑的神情,立刻明白过来,“你故意耍我玩呢,哎,不去就不去,我乐得赖在酒店里睡懒觉。”

他嗤笑几声,说:“不是我不想让你去,确实没意思。不过你要想看我工作的样子,我可以在跟客户吃饭的时候叫上你,怎样?”

“还有得吃?”我不点头我是个棒槌,“那太好了,高傲同志,谢谢你。”

车停稳了,我拽着背包跳下去,趁着高傲问司机要发票,抬头打量了一下酒店大门。

穿着红色制服的接待生,还有大厅里的喷泉让我眼花缭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高傲,没跑错地方吧?”

“发什么傻,人家给你开门你没看见啊。”高傲催促道。

我发现那服务生已经拉着弹簧门等了许久了,“谢谢!”我朝服务员感激地微笑。

高傲把我踢进电梯里,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说,要是和你一起工作的代表团看见我睡你房间,会怎么想呢?”他掏出房卡,“还用你问?订房的时候我特意把其他人的房间都订在17层,15那层就我一个人,不用担心碰到什么闲杂人。”

第87节:一直不说永远(87)

“哎,好像偷情哦。”我喃喃自语,“这就是寄人篱下的感觉吧。高傲,我忽然想去住青年旅社了。”

“你闭嘴。”

他把我拖出电梯,向右向右向前进,绕得我七荤八素后停在1512房门口。

“记得房间号,别迷路了。”

“你带着我绕我才会迷路呢,那边就是电梯,我们直接左拐走过来不得了?”

高傲把我踢进房里。

“酒店冰箱里的东西不要吃,贵得要死。我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在茶几上——你吃过饭了没?”

“没啊,火车上的盒饭难吃死了。”

“怎么不早说!”他怒目而视。

“你又没问我。”

“算了,懒得再出去,叫room servers吧,菜单在抽屉里。”

我在印了华联超市的袋子里找出酸奶吮了一大口,“我不饿呀。”

“少废话,让你叫你就叫。”高傲从浴室出来,头发梢上滴着水,扯下领带丢在床上,找出菜单随便翻了翻,拨电话,“请送一份素胶面和一杯牛奶到1512房。”

挂上电话,他盯着我瞧了几眼,“我去洗澡,待会儿送来了你签单——别给他钱,签字就行!”

我恼羞成怒,“你真当我是土包子啊!”

“差不多,你不刚从贵州回来吗,谁知道睡在哪个窝棚里,待会儿洗澡好好泡一泡。”

他一身睡衣舒舒服服地出来时,我正盘腿坐在地毯上吸面条,“高傲,我太爱你了,你这素胶面好吃得不行,我本来不饿,闻到味道就饥肠辘辘的——你吃过这家酒店的素胶面?”

“怎么可能!”

“那你怎么知道在这么多菜里选素胶面?”

“我只是凭感觉而已——再说大部分酒店里的素胶面都是便宜又量多。”

我无语地抬头,“我这辈子就只能吃便宜又量多的吗?”

“不是挺适合你的?”

他跷着二郎腿坐在床沿一边擦头发一边朝我笑了。

第二天睡得迷糊的时候,只听见高傲在耳朵边上说:“我走了,出去一定要带上房卡。没事我会早点联系你,手机开着啊。”

“哦……”我揉揉鼻子。

“冷气太强我关小了点,别再开大了,被子别乱蹬。”

“我知……”

“早餐的券放在桌子上——算了,估计你也起不来。中午简单吃些饼干泡面,晚上带你去吃好吃的。”

“嗯嗯嗯。”我点头如捣蒜,求他快走。

几秒钟后,门轻轻地被带上。

中途我又醒了一次,只觉得房间里昏暗无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于是翻个身继续大睡。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依然是一片昏黑,我大脑已经完全清醒,诧异地摸过手机看时间:12:48!我跳起来,都中午了?为什么还这么暗?

拧开灯,这才发现落地窗那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没有。

我把窗帘朝两边推开,外面的高架桥映入眼帘,高度与我平齐。

居然一口气睡了十几个小时,真是奇迹啊。我在落地窗前蹦蹦跳跳地做早操,找出电热水壶灌了水插上电,进浴室刷牙。

梳洗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高傲自己带的沐浴露、润肤霜、洗发膏、?喱水、剃须膏等瓶瓶罐罐,此外还有一些形状奇怪五颜六色的小香皂,像贝壳、熊猫、花、糖果、海星……高傲自己肯定不会用这么娘娘腔的东西,那他是给我带的?

我拆了一个拿来洗手,没想到居然遇水即溶,冲出一洗脸池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