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我们形影不离,比如我们打游戏打到睡死在地毯上。

  只要,稍微淡化,只要,没有碍到老爷子的眼。

  李是个有温度的人,虽然被陆家收养,似乎还有那么点儿情味儿,他确实隐瞒,但手段不高明,事情没有按我想的这样平衡下去。

  老爷子是个眼里不揉沙的人,要把李赶走。

  我那天,哭得当真惨烈,害自己都以为,我与这人感情深厚之极。

  老爷子一直审视着我,看我是否在演戏。

  我不得不疏远了言希,和李走得越发近。

  我默念,兄弟啊兄弟,大家活着都不容易,不要怪我。

  言希很假惺惺地拉我去紫竹林溜了一圈儿,他说,我们永远不分开。

  那语气,他说得虚伪,我索性不听。

  那段日子,他确实沉默,我不知道看到旁人的眼中我们是个什么样子,可这样的言希,确实不是正常的言希。

  他不上课,只顾画画,老师告到言老那里,言希又被饿着肚子关到了一楼的书房。

  我偷偷摸摸给他送饭,他骂我,你个畜生,怎么才来,饿死老子了。

  我也恼了,言希你个畜生,我给你送饭就不错了,招你了,妈的老子真贱啊,自个儿跑来让你骂。

  他埋头吃东西,东挑西捡,不爱吃的统统扔到了窗外。

  八岁那年,也是如此的场景。

  我摸他头发,叹息——兄弟,我再挖最后一次坑,成么。

  我手掌中的头发顿了顿,他淡淡笑了——这算良心发现吗,还懂通知一声。

  我下了狠心,语气却很无奈,我说——言希,我必须出国,离开一段时间了。这是摆脱我爷爷和我妈,唯一的时机。他们两败俱伤,我才能……

  他打断我的话,说行了,随便。

  他笑了,弯眼——在国外,如果你能收敛收敛本性,多交几个没有压力的朋友。

  我却笃定,言希,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会恨我的。

  一贯地,我爱在他面前虚张声势。八岁时,我板着脸说,言希,我要的从来不是这样弱小的你;又哪知,言希唱做俱佳,只是装哭,转眼却做了鬼脸——知道了。

  不知道,是谁更弱小。

  放下筷子,他坐在书房的转椅上,忽然,眼凉如水,伸出手,攥住我的颈,使力,微笑问我——害怕吗,告诉我,陆流,你害怕吗。

  我无法呼吸,却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摇头。

  他一字一句——为什么,陆流,说说你的理由。

  我说——这个世界,只有我的兄弟……言希,不会……害我。

  他松手,指如玉般白皙,放在窗台。面容高傲着,平淡开口——记住你的话。我希望,有一天,这句话,也成为我原谅你的理由。

  而我,终究,害了他。

  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疯狂炙热的火焰中,第一次,清楚了,背叛伤的永远不是一个人。

  我无暇自顾,如果想要拥有一个一辈子可以在一起的人,他务必,与我一般,心硬如铁。

  时常在想,那场大火,如果言希死了,如果他死了,我会后悔吗。

  可是,他熬不过,即便活着,如此弱小,也终究与我陌路。

  而与其是陌路人,还不如是死去的兄弟。

  他说,陆流,我不会恨你。我要站在你面前,即使比你活得长一天,也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活。

  我趴在他的耳畔,轻声开口——言希,四年,给我四年时间。

  老爷子,终于相信我与言希毫无情义,反而把李留下,当做拿捏我的筹码。

  我离了国,却没有想到,我妈会如此雷厉风行,把言希打入尘埃中。

  我煞费心思,瞒住了老爷子,却没有瞒住这个女人。

  为什么。

  我问她。

  她却说,儿子,好好收敛你的眼睛,如果,你真的没有这样在乎一个人。

  我喃喃问她,你知道什么是兄弟吗,兄弟,兄弟,不是筹码,不是交易品,不是敌人。

  她看着我,同情怜悯,这是一个自诩温柔和蔼的母亲。她很大度,把照片的底片扔到我的面前——陆流,如果,这些,能让他永远留在你的身边。你这个好兄弟,还愿意毁掉吗。

  陆流。

  陆流,问问你的心。

  她说,言希很思念你,很思念。我给了他绝境,他无法回寰,而你,如果不能击败我和你爷爷,完全地掌握陆氏,就永远没有挽救他的资格。

  她的眼睛,望去了,是深刻的爱意和绝望,深潭一般。

  我留在维也纳。

  黑夜经常做噩梦,有人一寸一寸碾去言希的脊骨,我却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我无能为力,一直吞食安眠药助眠。

  忘去,睡去。

  认识了陈倦,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照言希的嘱咐,没有压力,与他相处,常常被他滑稽刻意的装扮逗得大笑。

  这是个美国的孩子,带着美式的开放,行为荒诞肆意。

  他的眼睛很干净,像鸽子。

  他说我,陆流,中国男人可以喜欢男人么。

  我笑,摇头,不知道。

  明白了他的欲望和意图,这相交,这友谊,变得让人惶然难过。

  第一次,不带目的,与人交友,依旧不得善终。他告白,我拒绝,这人愤而归国。

  吃了安眠药,梦是好梦,在梦中,与看不到模样的人背靠背,他递给幼年弱小的我红红大大的苹果,那滋味,真香甜。

  我们,相互依偎,汲取余暖。

  母亲在陆氏更加猖獗,大用外戚,上上下下,血流成河。

  爷爷含而不露,递给我几个企划案,问我怎样处理。

  他加速步伐,培养我。

  却不知道,再怎么弱小的狼崽子长大了,也会撕人。

  这世界,黑不是黑,白不是白。

  太荒唐。

  我常常转到唯一的中文频道,盯着天气预报,首都阴晴雨雾,天色好不好。

  2000年,无雪。

  从思莞处知道正牌温姑娘回到家,亦接过孙鹏的电话,提到言希的时候,偶尔,不经意,就挂了这姑娘的名字。

  言希,温衡,成双四字,好似它们原本的天造地设,不见突兀。

  我挂掉电话,心中愈发痛楚,却不知道,痛来自哪里,又有什么心力,去痛。

  可惜了。

  陆流,言希。

  也曾经如此。

  安眠药的量加大了,陷入黑甜乡时,幼年的我,常常望着苍茫,背后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年前,我邀四人到维也纳赏雪,独独漏了温衡。

  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的兄弟。

  他抱我,低笑——我还活着,你看。

  我回抱,这样舒服,这样融洽。

  不想去问,他要不要原谅我,或者,这本与我无关。

  与人比肩伫立,何问前尘。

  他总要娶妻,总要生子,总要百年长岁,我们彼时,当了老爷爷,坐在棋盘前,对笑一局,亦好。

  我妈问我,知道为什么大家爱叫你小菩萨吗。

  我笑,他们青光近视加散光,我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