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三娘心想,没得把车夫打发走,难道真是捡了宝?手一抬,弯身从车里出来,这回脚沾到地面。回身一瞧,除了墨紫之外,还多了一老一小。原来这红萸坳也有人住。

墨紫见车夫走远了,就对裘大东说,“东伯,这就是红萸坳现在的主人。”裘三娘性别的问题要由裘三娘自己选择说还是不说,她可不想多嘴。

裘大东赶紧放下妞妞,并带着孩子一起给裘三娘重重磕了个头。

“怎么回事?”裘三娘没明白。

“这位老伯是裘家先祖留下来的,看管红萸坳的,家仆的后人,叫裘大东。这是大东的孙女,小名妞妞。两人如今就住在坳里的石屋。”墨紫站在一旁答道。

“这红萸坳就你们祖孙俩了嘛?你儿子媳妇呢?”裘三娘没想到老祖宗还在这荒地留了家仆。不过,这样也好,能问个清楚明白。

“这个嘛——”裘大东有些吞吞吐吐,目光就落在妞妞身上。

墨紫正好留意到。心知老人不想让孙女听到有关爹娘的话,就让小衣给妞妞找点心去吃,把孩子带开了。

“会少爷话,妞妞不是我的亲孙女,是几年前有人丢在路上,我捡回来的。”裘大东仍然跪着,“不敢瞒主子,我也是我爹娘抱养的。”

但他却在这坳里替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的主人,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是他主人的人守了大半辈子的祖业!

墨紫不知道,这世上真有这么老实诚善的人,因为父母和祖辈传下来的话,而一丝不苟得执行到底,从来不去想自己的人生原本可以不同的。

“东伯,请起吧。”连很现实很精明的裘三娘都不得不感叹这位老人的孝义,她本来还有点不太相信对方身份的真实性,如今再也不疑有它,亲手将人扶了起来。

有谁,甘愿为奴仆?

裘大东何曾想过能有今日,湿花了一双沧桑的眼,用袖子擦过,哽咽地说,“自我先祖以后,红萸坳再未有人见过主人面,如今我得见了,想必他们在九泉之下也高兴。不知少爷这次是在上都久待,还是就要走的?”

“东伯,你也不要叫我少爷了。”裘三娘睨一眼墨紫。把车夫支开,是为了让她自曝女儿身吧?

墨紫正对上裘三娘那一眼,甜丝丝儿一笑。

“那…那要叫什么?”裘大东不解。

“小…小姐?”裘大东直结巴,“可…可这是祖业啊!”

自古祖业传男不传女。

“以前是祖业,现在就是嫁妆。”墨紫尽责补充,“东伯,您和您的孙女如今也是咱们姑娘的陪嫁了。不过,姑娘嫁到上都来,你们算是有靠山了。”人既然没有要自由的意思,那就跟着裘三娘混吃混喝吧。

“一直说祖业祖业的,我眼里光看到地,没看到营生。东伯,这红萸坳原本是做什么用的?田庄还是鱼业?”裘三娘问了一个她和墨紫都很感兴趣的问题。

裘大东骨子里就是主任说什么是什么。祖业变成了姑娘的嫁妆,他也只好跟着祖业变成了姑娘的陪嫁仆人。这个思想转得很快,他听裘三娘的问题,倒是一愣。

“姑娘不知道吗?红萸坳不产庄稼,河水急,也难捕鱼。你曾曾…”没人搞得清楚是哪一位,加上裘大东大字不识,“爷爷吧,当年在这儿开了个小小的船场子,专给人造捕鱼小船和那种一人两人坐的小舢板子。因为工活细,出的船又稳又快,赚了些钱。后来都乱了,他才带全家南下。以后捎过信来,说子孙们不想接手船场子的生意,让我先祖看着地,怕将来裘氏再遇到什么灾什么难得,说不定还需要干回老本行。”

墨紫听着,面色沉静,心涛起伏。

船场子?红萸坳!是了,那样外凸内凹的大鱼肚地形,宽阔的河面,布袋搬的河段,就近的江,别说造小船小舟,即便是千石载量的江船都能造好航出去。

这个坳,简直就是完美的船场地段。她一开始竟然没想到。

第113章 灿烂祖业(五)

“船场子?”裘三娘的反应和墨紫的心情截然不同,她本来就对红萸坳不抱希望,看到裘大东后,还以为可能祖业是指别的什么,谁知道只是造小船的工场。怪不得,裘氏子孙都不肯继承,她老爹常到上都只看铺子,也从来不曾来过这地方。

“我听我爷爷说,那时红萸坳可忙活了,从早到晚都是敲打声。”裘大东没察觉到裘三娘渐渐黑下去的面色。

裘三娘不耐得挥挥手,“东伯,行了,我对木匠活一窍不通,且一听梆子声都头疼。”

裘大东本来兴致正高,一下子就怏怏然,“小姐,那您会把船场重新办起来吗?”

“恐怕难,你不知道如今的形势,造船业全掌在朝廷手里,对民间私人船场控制很严,难以申请许可凭证。而且,不是内行人,吃不了那行饭。”裘三娘对船业还真得不了解,只知道几乎所有大的船场都由工部统设统管,而对民间有哪些人又做得好的,一无所知。

“再说,这行我瞧着,没什么大赚头。”顶多就是小利。

“小姐,咱有许可从业凭证呀。”裘大东一句话又让人诧异了。

墨紫偷偷造过橄榄船,因此对船业还算有点了解,裘三娘说的一点不错,造船业一向由朝廷把持,就好像是现代的国营企业。

因为,水运是最重要的国本之一,特别是四国由江而分,以水为界,一旦决裂,水战便是第一场仗,所以造船术的强弱,根本上决定了国家的强弱蚂,各都重点发展造船业,而大周在这个领域是皎皎领先者,当世最好的船工几乎都集中在工部之下,也因此,对民间获取从业许可的条件十分严苛。能进入者寥寥无几,而即使能把船场开出来,找好的船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优秀的,都被招到工部效力去了。所以,民间造船工艺十分贫乏落后,不能与官方船场造出的船相比。

即便环境如此苛刻,裘三娘有一点却说错了,造船的利润,一点都不少,不但不少,还很大。

首先,船的需求量大,官方船场虽是工艺好工匠能,但他们主要造的是官船,优先的也是官家订单。接民船的单子,但一年有限额。

买家得走后门,而且出船的效率实在不敢恭维,这么说吧,蚂墨紫曾蚁想过偷懒,请洛城船场把橄榄船上下两个盖给打出来,居然跟她说要三个月,后来她找了散工帮忙,二十天就弄好了,那些嫌官家船场速度太慢,又无门路的人,只要能转而寻求民间船场。

这就导致第二个潜在机会,因为私营船场屈指可数。

话说,整个洛州只有两家。墨紫找一家问,确实生意好得很,但工艺也很一般,造价却比官家船场的贵,裘三娘给的买船银子根本不够,不过,对一般的买家而言,没得选,贵也只能贵了,这个市场,几乎是不能讨价还价的,都得客人干巴巴求着船场老板。

为什么?

等于是官家,加上民营寥寥十来家的寡头市场,面对巨大的需求,买家要讨价还价,那就请找别人去,不过他们也笃定买家找不到别人,交通又不发达,骑驴赶马半个月找上一家,嫌价格不好,还得再花十天到另一家去?买得起船的人,是不在乎这路费,可时间还有费的功夫呢?所以,银子倒是小事,而更在乎这船造出来,行得稳不稳,走得安不安全,他的货能不能上得了岸,万一船发生事故又该怎么办。

综上所述,墨紫认为,船场是一个很难进入的行业,可是一旦进去了,其利润是可观的。

要不,她跟民营小船场老板讨价还价时,对方也不会理直气壮说订单已经接到明年年底,让她两年再来了,那个船场的面积只有红萸坳的五分之一大,普通的二十人画舫那种尺寸到顶了。

裘三娘对船业完全没概念,才轻而易举说出没有赚头这种话,因为普通的商人不会对船业有了解,只觉得官府限制得严,又几乎没有什么人做这一行,就认为无利可图而已。

“东伯,你可知从业许可证是有年限的。如果交税便罢,交不上税三年就会取消从业资格,得重新申请。”目前,入船业的本金条件是三万两,墨紫听人说后咋舌,从此对船业敬而远之,转而变成地下工作者,私造了那么一艘橄榄,“红萸坳荒了这么多年,应该早过了年限。”

“不是的,不是的。”裘大东着急摆手,“裘老太爷当初南下时,交清了税,又给我家祖爷爷留了银子可交十年税,船场子虽然已经没有再做,可休业期的税一年五十两,再加上这种地种不了田,官府征收也无用,就一直保留到现在,今年年初刚给咱们换了新的从业本,还有皮面子包着,我一向随身携带着的,怕家里万一遭偷儿,小姐,你请看。”

说完,就从怀里深掏出一个棕皮簿子。

墨紫接过,递给裘三娘。

裘三娘看完,就给墨紫,“你也看看。”

墨紫一看,果然是今年的日期,盖着上都工部大官印,写特许红萸坳经营船场等字样,续给了五十年期。

“可是,东伯,如果只给了你家祖爷爷十年的税银,之后怎么交的?”墨紫看过祖孙的生活环境,就是穷人一双,连鸡蛋都吃不起。

突然,墨紫明白了。

“老太爷也给了我祖爷爷安家费,差不多有百余两,我们都自己种菜种稻,养了些鸡鸭猪,虽说坳里没多少好地,总算能自己自足,用不上那笔银子,税银就可以多交两年,卖菜卖蛋卖家禽一年也有十来两的积蓄,这期间,战乱的年头和免税的年头倒不少。这么东拼西凑。再靠老天帮忙该交的都交上了。”裘大东的话,证实了墨紫所想。

“姑娘,东伯自己省吃俭用,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换钱上税。连妞妞吃个鸡蛋,都自己掏腰包贴钱。”墨紫觉得此刻她要不跟裘三娘说出这件事,会遭天谴的。

裘三娘也不是铁石心肠,红萸坳这么破败。裘大东还能这般赚钱为主死守了这份家业,她亦有些动容,“东伯,这么多年辛苦你们一家人了。”

“小姐,这是小的应该做的,没有裘家人,今天就没有我祖爷爷也没有我大东,更没有妞妞,小姐既然如今嫁到上都,这证您就收好吧,不管小姐要不要把祖业重新经营起来,可终于又回到主人手上,我心里也踏实。”实心肠的人说话句句肺腑。

裘三娘看着墨紫手里的棕本,虽然也知道裘大东几代能把这份祖业保留下来实属不易,换个居心不良的仆人,卷了银子就跑了,但裘家这三代只做丝绸米粮的买卖还有购肥地开庄子这些营生,对这片荒瘠的土地,实在提不起兴趣。

“东伯,这事我再想想吧,过两日,我便要嫁进夫家去,一切等我安顿完,是放着,还是转手,一定有安排就是,不过,即便卖了,你跟妞妞照跟我,不用担心没去处。”裘大东这样的仆人,能不能干另说,单忠心一样,裘三娘就不会亏待他。

“小姐,小的身份卑微,也不曾读过书,不过知道当初裘家先人的用心良苦,是想给后代哪怕一个念想,一个可以从头开始的地方,小姐若不急需用钱,要么觉得年年交税太费银子,小的会想办法的,请别卖出去。许是将来小少爷,小小少爷有兴趣了,接过去做,也算是祖业的继承。”裘大东没读过书。但说话条理分明,不是愚钝之人。

墨紫听到小少爷,小小少爷这两个词,笑得眼眸灿灿。

裘三娘瞪墨紫一眼,对裘大东的话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口中只敷衍应了,“再不回城就晚了,我以后会再来的,你也带孙女回去吧。”

“小姐,今日既然来了,要不要给东伯补些银两?”墨紫一直等到裘三娘提,但没等到,不知道这位是犯了小气的毛病,还是压根没想到。

“啊,对了,可也不叫补。既然如今才成了我名下的产业,日常开支就我这儿取,“不过,不可能补她那些爷爷们欠的,裘大东刚还说了,银子他自己能想办法,当然,她还不至于那么过份。”东伯,你平时就记个帐,用多少钱买了什么,卖多少鸡鸭赚了多少钱,每隔段时间,我让丫头来拿帐本派银子。

“小姐,小的不识字。”裘大东对这个任务犯了难,同时多看一眼墨紫,想不到这小哥是丫头。

墨紫真是服了裘三娘,嫁妆都几万两了,还斤斤计较卖鸡蛋鸭蛋的钱。

“东伯,那你就拿个小箱子,把姑娘给你的钱放在里头,用的时候取,卖了东西就把赚得钱放进去,我每次来,你跟我说说买了什么?卖了什么就成,具体的,我以后再教你。”墨紫劳意帮助弱势群体。

“这个钱,我平时存钱也这样。”裘大东憨笑。

“姑娘,给东伯多少银紫?”墨紫等人示下。

“二十两吧。时五两备个急,其中五两是给东伯爷孙俩的私用银子,以后按月给,每月二两,等妞妞长大一点会再多给一两,东伯,菜地从今就不用算主家的,还有家禽那些,分一半出来当作你们自己养的罢。”裘三娘这是发了一回大善心?

墨紫拿出几锭小银子,约二十两,塞进裘大东手里。

裘大东差点又老泪纵横,说谢谢主子,见妞妞喜滋滋吃着饼过来,忙拉着又磕头。

而且,怎么拉起来都不肯起,直到在载着他新主子的车转过弯去。

第114章 才子萧三(一)

花轿在震天的鞭炮声中入了敬王府大门。

照上都迎新娘的惯例,轿子该在大门外停下,由媒婆背进去。不过,这惯例在敬王府行不通,因为,太远了。

这个府邸住了萧家两代王爷,自老王爷而下四代同堂,全住在一起。

老王爷有三个嫡子,二子受皇命承得王爷位,大子三子均在朝中有武官位,因老太爷主张家和万事兴,嫡室子孙不分家,而皇上赞赏其治家有道,赐织云坊大一半拨为敬王府第。其中园林景致,碧湖绿岛,亭台楼阁,还有将近八百的三仆从,依然宽宽落落,平时三房互相串门子,轿子是必需的,马车是高效的,快马是紧急的。

敬王府粉为三个园子,敬芳园为主园,由敬王爷这家和老王爷王妃住着,华明园给了大房,惠喜园给了三房。

第三代萧姓子孙,尚且嫡庶同住,但庶子一成亲,就必须分家出去单过,这也是大部分贵族官家高门的作法。

李氏昨日给裘三娘她门说了整整一个时辰敬王府的事,不过墨紫也就记得这些,倒不是她的记性差,而是其他的,她不特别很赶兴趣,比方说,王爷的名头为何不传长子?因为谁优秀就传给谁呗,对这时的古人还觉得不太合乎常理,对墨紫来说,墨守成规传给长子才很有问题,再比方说;萧家三房之间看似和睦,其实有谣言说不合,这不废话吗?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更别说八百来号人都凑成一国了,还有她也看出来了,很多关于敬王府的事,李氏都是听人这么说的,一句话传十个人就变了味,更何况一个时辰的话,可能早歪没谱了。

亏白荷绿菊听得那个仔细,墨紫想她当时要是主动提出当文书,估计人抢着给她磨墨铺纸,然后给它装订成册,随身携带,没事时就巩固一下,最好因此就能让裘三娘变成王府里人见人爱的宠儿,从此婚姻美满爱情如意。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她看裘三娘,分明也是无趣。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

乐手在最前,媒婆接着走,新娘的轿子跟着,四个陪嫁丫头跟在后面,还有那已经风光游过四街的八十抬嫁装箱子,长长一条队伍。

前庭据说也是男子们会客的地方,却不像裘府的前园,这里树少花圃多,矮矮从地上拔起,没有花圃的地方,都铺了青石,屋子比洛州的高大,却全部是平房,整个庭院看上去空间很大,很高,多用青和乌双色,用花的明亮装点,门廊下一卷卷垂着苍洁的纱片,风一起,就飘动起来。

若说裘府偏南,因此庭院有江南的雅趣别致,那么敬王府的前庭,则实实在在是大唐建筑的风格,庄严中有灵秀,肃穆中有飘逸。

“敬王府好气派啊!”四个丫头中,绿菊随裘三娘在外走动的时间最少,而且从未到过北方。

近五十年来,南士北进的安居商贾和士者增多,整体风格产生了变化,学士府的建筑就偏江南调,讲究细巧精致的园林和楼阁的层次。因此,让她们这些南来的人,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落差。

绿菊觉得是气派,的确敬王府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比别人家的粗劲狂傲,不过,在墨紫眼里,更欣赏的是建筑本身传自于大唐的悠远旷然,真令人醉心不已,她甚至想,即便自己可能不喜欢住在这里的人,但对于这座王府恐怕是讨厌不起来了,也好,居住环境直接影响人的心理,至少能保持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

到了前庭,就见一条四马并行宽的过道,往两边弯伸过去,而乐手不拐过任何一边,直直上过道,进入对面贴着喜字的一扇大门。

这道门比敬王府的大门小一号,上挂牌匾金字,写着敬芳园。

门口迎出小厮,还有管家管事之类的人,请了媒婆说话,因此就停在门前。 

白荷回过头来,神情又是紧张又是喜悦,“就要进王府内园了,绿菊,你别东张西望了,让人以为咱们没见过世面似的。”

又交代墨紫,“墨紫,带着她点儿,这丫头平时就最爱瞧热闹,没人在耳边提着醒,我怕她忘了今天是什么日紫。”

“我才不会,放心,怎么都不能给咱们姑娘丢脸。”绿菊噘噘嘴,很不服气,却还是下了保证。

对丫鬟来说,小姐出嫁的日紫大概比她们自己出嫁还要重大。

“白荷,让我带着绿菊,还不如你紧带着小衣,她一进园子,就没了影。”小衣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不过墨紫这话有缓和大家紧张的意图。

“我都没看到什么树。”小衣也回头一说,那样子很是不满,她大概是四人中唯一对这种王府气派没兴趣的。

“小衣,知不知道为什么这里没大树?”墨紫看着管家样的男子和媒婆对着他们在那儿嘀嘀咕咕,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到如今,即便某人不肯娶,这门亲事也得进行到底,按道理,裘三娘踏出府门之时,已经是敬三王爷家的三儿媳了。

皇上还说老王爷治家有道,有个孙子休两任正妻,如果再毁一门婚,墨紫还真想问问看,到底有道理在哪里。

“为什么没大树?”小衣追问,“为什么没有?”对自己关心的问题,不但不沉默寡言,还重复说。

“因为怕刺客。”墨紫眼睛不离那两个还没嘀咕完的人,可怕刺客的说倒不是编的。

“刺客来了,打走就是,跟树有什么仇?”小衣一身武功,天不怕地不怕。

“大树靠墙,刺客就能进府,大树在园子里,刺客就能藏身,大树越多,能藏的刺客就越多,打也打不走,所以,干脆没有树。”至少,没有深根叶茂的那种大树。

小衣的脸垮下来,“我不喜欢这里,“还干脆直说了。”

媒婆那边的声音高了起来,“我说,新郎官不来,新娘子怎么进门啊?”

第115章 才子萧三(二)

敬芳园里有很多独院,除了老王爷王妃和敬王爷夫妇各自所住的院落之外,最大的三个是庭草院,维风居和咏古斋,由长子萧庭,次子萧维,三子萧咏分别居住。三院各有特色,其中咏古斋的净泉阁,是上都好学之士极想踏入一睹的地方。原因无它,这净泉阁有一万多册藏书,其中更是不少百年以来的孤本珍本,千金难求。

萧咏自幼不爱舞枪弄棒,懂事起就爱读书,琴棋书画一点便百通。萧家儿郎一向从武的多,也不是没有资质平庸之辈,但至少拿得起刀枪棍棒,偏出了个萧三郎,一碰兵书就睡觉,一拿兵器就脚软,却作得一手锦绣文章 。若不是连休两妻,引得皇上不悦,罚他当了个清闲的文库编修,本有可能提为大学士。

萧咏喜文,又不爱家里父兄舞剑弄刀的热闹,在敬芳园西北角,以竹为界,划出咏古斋清静一隅,而众屋舍之中,他最爱待的地方,就是净泉阁,其次,是他小妾金丝的住处——思丝屋,他该和正妻所住的默知居,本该在咏古斋的正中位,嫌离得思丝屋太近,休掉第二个正妻之后,就迁到咏古斋最偏一处去了。

听着隐隐约约的喜乐,萧咏的书僮青雀在净泉阁外急得团团转。

“公子,我的好公子,你快出来吧,能听到喜乐,这花轿八成到咱园子门口了。”不管新进门的三奶奶能不能得宠,拜堂这种事可马虎不得,上面的长辈都紧盯着呢。要出什么差错,他们这些贴身的小厮第一个倒霉。

净泉阁的木门纹丝儿不动。

青雀急得恨不能拍门,可他也懂自家公子的脾气,净泉阁大门一关,就是闲人免进的意思。

“青雀。”另一个书僮白鹄回来了。

青雀只往白鹄身后瞧,见到那个盈盈的身影,心里喊一声好了,忙走过去,“丝娘,可把你请了来。赶紧帮咱们劝劝公子,他要不去接轿,咏古斋谁都别想清静了。”

金丝金丝,紫萝草绕藤儿的百褶裙,青烟色的环臂云纱,未盘发,用一只铜簪在颈后松拢了,再往上瞧容貌,一双青黛眉,春叶卷儿的柔眸,笑若流云轻漾,气如兰花娇美。

那不是一个明光灿烂的大美人,却从头到脚让人看得心里舒服。

“把我请来也没用,我又进不得这净泉阁,不过和你们一起在外头干着急罢了。”金丝在木门前停住,既不伸手推门,也不扬声像青雀那般把人喊出来。

“丝娘,你虽然进不得,可公子最爱听你唱小曲。你一唱,公子一定出来。”青雀早想好了主意。

金丝柔眸轻轻一转,说话依旧淡声淡气,“你说的是多久前的事?如今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做小姑娘时候的事不成?”

“好丝娘,公子再不出来,误了良辰,王爷王妃怪罪下来,恐怕还累你受平白之冤,管那新娘子是谁,赶紧拜了堂成了礼就完了。今后,就是公子和新奶奶两人的事,合还是不合,长辈们也管不着了不是?要我说,长痛不如短痛,闹别扭也等以后关上咱们的院门,慢慢来呗。”青雀跟萧咏多年,对咏古斋了若指掌。

白鹄新顶上来,年龄还小,一切听青雀的。

“你这话要让新奶奶听见,还不扒了你的皮?”金丝白青雀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院里又要出什么事呢。”

“别管要不要出事,至少现下不能出。丝娘,不唱曲,那你就想个别的办法?”青雀突然听不到喜乐,脸色一变,“要命,要命,喜乐都不吹了,一定是新郎不到,新奶奶生气了。”

金丝往敬芳园大门的方向慢悠悠瞟了一眼,又将目光慢悠悠调了回来,扬起声,“咏郎,别误了吉时,快出来吧。”

门里头悄无声息。

“瞧吧,便是我来也无用。”净泉阁里的萧咏,从来不是她能撒娇的那一个柔情夫君,而是即便天塌下来,也我行我素的人。

所以,金丝不爱踏到净泉阁来。而萧咏也不爱她来,或者这么说,他不爱院里的任何人来这里打扰他。

萧咏说,只有真正爱书之人,能与他分享书中妙趣之人,才能入净泉阁,因此,他邀请他欣赏的有才之士来,也邀请他的知己好友们来,在这儿赏月喝酒,听风吟月,但这其中从来没有女人,也没有她金丝。

金丝知道,那是因为萧咏的正妻们中没有一个能有他欣赏的才华。而她,不过是侥幸早早遇到了他而已。她所懂得的琴棋书画,由他手把手教。她并无天分,却胜在努力。而他,可能正因教她费尽了心思,又获得的成就感,独钟爱了她,独放纵了她。

她一向很满足,只要不威胁到她如今夫爱子孝的生活。净泉阁的大门对任何女人紧闭,那她就可以忽略被排拒在门外的不快之意。

“我不管了,他去不去接他的新娘子,与我何干?”金丝调头要走。

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一只手伸出来握住了金丝。

“你新奶奶要来了,怎与你无关?”

金丝听得那熟悉的声音,不由一喜,顺势往后仰去。但她并没有如愿进得藏书楼里,反让一股力推回原点。

“金丝儿,小心,站稳了。”手的主人已经走了出来,双手离开金丝的肩,转身将木门关上,交待青雀落锁。

金丝回头,见他仍着一身书生灰袍,笑得柔情似水,“咏郎,那你还不快换了喜服,到门口牵了新奶奶拜堂成亲?明天一早,我给你们俩斟茶倒水,好好伺候着。”

“一张嘴,灌醋的酸,太明显了,这可不像我教出来的。”大手轻捏金丝的小嘴,“收着点儿,别让新奶奶看了不舒服。”

“青雀,把喜袍拿好,三爷我边走边换。”那手陡然离开金丝,人已经大步下了石阶。

青雀忙不迭将放在廊下的衣盒拿了起来,招呼着白鹄,小跑跟着出了净泉阁外的拱形门。

金丝愣愣望着那道青影,怅然之后,猛地眼神一凛。是了,刚才不知不觉软弱了,不像他教出来的。她可不能那么没出息,他若是不喜欢了,她和孩子们该如何是好呢?

“三爷,三爷,您慢点走。”青雀不高,前头萧咏一步,他要走两步。

“催的也是你,叫快的也是你。误了吉时,别怪我推你出去挡骂。”萧咏心情似乎好得很,健步如飞。

“三爷,我瞧丝娘有些难受呢。”白鹄还小,说话不经脑。

青雀差点没扇他脑袋,心里骂,人难受,关你什么事?刚才在金丝面前把新奶奶说轻了,那是讨她的好。他在这府里,人情世故学得最快最明白。

“我在净泉阁里有三不,就是我娘我奶奶来了都一样。青雀,告诉白鹄,免得下次还替人操心。”萧咏的背影成了大红色,喜袍已经穿上。

“白鹄,你听好,三爷在净泉阁闭门读书的时候,第一,什么人来都不给开门。第二,刚读完圣贤书,绝不说谎,第三,不出净泉阁的花园,绝不哄女人。”青雀给白鹄掰手指。

白鹄听了,嘴巴张得老大。

“张那么大嘴干什么,直说明白就是了。”青雀摇摇头,觉得此子还有得教呢。

“是,是,三爷。”很奇怪啊,平日里跟着公子在思丝屋,好似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再一想,丝娘大概也知道这点,所以他三请四请的,开始就不愿意跟他来。

“你教我他,我倒要问问你。”背影不回头,且越走越快,“既然知道规矩,你还找丝娘来做什么?”

青雀喉头一哽,磕磕噎噎说道,“小的…小的…不也是没办法了吗?想来…想去,说不准丝娘…一曲能把三爷唱出来。”

“你咏三爷我是鸟儿吗?金丝一唱,我就飞出来?”要不是赶吉时,真想回头拍一掌。

“三爷,您不是鸟儿,我是鸟儿。”青雀没法回嘴,只能自己认。

“可不是?一只金丝雀,一只青枝雀,在外头唱得那个热闹,本想把书看完,自打你俩唱,就硬没瞧进一个字。”萧咏的声却一直有笑音。

“三爷可是看了一本好书?”青雀闻声而上,不再说金丝。

“不错。整理几年前游玉陵时买的那箱子书,翻出一本玉陵花神传,讲得极有趣。可惜,还差几页就看完了。”已经走出了竹林,看到自家二哥正过来,想必是来抓自己,于是跑了起来,要显得不是故意不去接轿子。

“花神传?”这种书有那么好看吗?青雀跟着萧咏,能读不少书。“三爷不是不爱看神鬼怪谈?”

“不是神鬼传说。”萧咏气息有点急,见离得萧维已近,就没再说下去,而冲着面色沉冷的萧维解释,“二哥,我看书看忘的,不是不肯拜堂。我虽然本来不愿再娶一个,不过既然爷爷奶奶和爹娘非逼着娶,我也不能担不孝之名。”

萧家这俩儿子,别的不好说,至少都孝顺。

第116章 如此洞房

墨紫和绿菊派过给小丫头仆妇婆紫们的喜钱,往回走,虽然天色暗了下来,四周却让喜字灯笼照得十分明亮。

“这居所可比咱们在裘府的院紫都要大多了。”绿菊平日就是话多的,今日因喜气,更活泼些。

墨紫嗯一声,“居处是大,不过好像偏了些。”

拜堂在主院,墨紫是二等丫头,也没进去观礼,后来等裘三娘蒙着红头巾出来,她一路跟着走了半天,看到竹林时,媒婆说前头就是萧三爷住的地方,叫咏古斋,以为就到了,谁知还绕来绕去不少路,最后才看到挂着默知居的牌匾,只觉得咏古斋似乎已经够偏的,里头正妻住的默知居更偏的不得了。

虽说默知居很大,有厨房,绣房,书房。有冬居的暖屋,夏居的凉屋,还有普通的厢房十余间。中间有棵大树,四角还有凉亭花园,甚至一方小竹林,不过,当墨紫指着最西面比另两面要高出很多墙,问守门的婆子墙外是哪儿的时候,得到的答案居然是织云坊另外一家府邸,这偏的可不是一点半点,完全是敬芳园大门的另一头了。

闻着新漆味儿,手摸过走廊的雕栏木,新刨的刺手感,可过喜房门,手感就变得很平润,是旧房新漆,这地方不是新建的,而是在旧屋之上添建的,以萧三奶奶的身份,住在这儿,显然是冷遇,就如她来之前预料的一样,因此也不太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