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是玉陵逃过来的,途中与丈夫儿子失散了,带着两岁的女儿,好不容易到了上都来投亲,谁知饱受亲戚白眼,还被他们骗走钱财,无处安身,只能变卖首饰做这小买卖谋生,买卖却是难做。我一个妇道人家,人生地不熟,官府不给上户本,税也高,十文钱要收三文,本钱就得五文。如今,妇人也不盼别的,但愿我相公和大儿平安,能来上都早日与我和女儿团聚。”说着说着,悲从心中来,竟抹起眼泪。

墨紫听她是从玉陵来的,就没了心思挑货,手轻轻拨着小柜里的货,问那妇人,“玉陵真得破国了不成?”

妇人点点头,愤愤然道,“我出王城之日,正是大求蛮骑踏入我王皇宫之时,我夫自宫中逃出,急匆匆带了我们离开,细软不及收拾,家门不及上锁,还有仆人未能知会其散去,真是祸从天降。在路上,听到的都是坏消息。我王驾崩,皇后自尽,唯一的王子被俘,公主贵女们沦为蛮子们的妻妾玩物,简直骇人听闻。我听逃出来的大官家眷们说,是咱们玉陵国内出了通敌叛国的内臣贼子,所以大求兵马才一举攻破我玉陵水军,进而夺了王城。虽然内臣贼子已诛杀之,但为时已晚了。”她原不贫穷,家中也有仆人丫环十来人,现在,却连日要忍受饥饿。

墨紫倒有些佩服这妇人,一昔之间,什么都没了,遭遇这么多,还能做起小生意养活自己和女儿。

手感一变,是好木啊!盛暑之中依旧沁凉漫上指尖,没有半分毛刺或粗糙,是华丽的木纹,那般流畅,又有玉的润美。

玉陵有一种独有的树,专生长在泉水边,大家就称为泉树。泉树少见,这木是泉树的心弦木,树枯泽而心木成玉,越古越红澈,如心血般艳丽。取木时稍有不慎,心木即死,段段成灰。此心木多入贡与宫廷,做成的各种饰物,为皇家和贵族女子所珍爱。

墨紫读过的书籍上记载,泉心木所制的饰物常用来作为皇族贵仕间的定情之物,不仅因为所费的工序实在复杂精密,还有心木所代表的含义。

她过去的记忆全失,但对木却始终是一摸就知。如今,掌下指尖探到的,正是泉心木。

墨紫低眸,将那些便宜货移开,看到一把通红的梳子静静躺在那儿。

刹那,眼前天崩地裂,心中有人唱响——

“梳梳与女,我心悦之;梳梳与女,我心欢之;我与女梳,梳至情长;我与女梳,梳至白首…”

不要唱了啊!不要唱了!墨紫头突然疼得要炸了一样,双手抱着,蹲在地上,双目已经看不清东西。

求求你,别再唱了!她要死了啊!

是谁?究竟是谁?

自裘三娘出嫁,她还没有犯过头痛症,以为永远也想不起来过去,她坦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可能性。没什么不好。每次她头疼起来的时候,就好像灵魂要被剥离了似的,令她惊恐不安。总觉得,那个过去,不会是很愉快的。那些零星的片断,快乐的,只有童年,然后就是如巨浪大潮一般的惶惶,成年的,华丽的,却苍凉。

遇到大求小侯爷和叶儿姑娘时,她曾经有过记忆好像要涌现的惊魂感觉,而被她自己强压下了。然而,这把泉心木的梳子所带来的撼动,她已无力压下。

顷刻间,将心劈裂。

第160章 梳梳与女(二)

那把梳子,很旧。原本镶嵌着宝石的地方,现在只有坑坑洞洞。梳牙残缺不全,断了不少。

但,她记得。

梳篦背上,有十六颗凤凰石,紫色和墨色相互交错,三十二颗水晶石,白色的,在一端如彗星一般散落在尾。

她记得那么清楚,因为,这把梳子是自己亲手做的。脑海中浮现着她的那双手捧着心血红的泉心木,将它一点点做成梳子的形状,又用极小极细的刀面雕出根根梳牙来。凤凰石,水晶石,她一颗颗镶上去,紫色的,墨色的,白色的,颗颗珍贵。

泉心木是谁送的?又是谁用这把梳为她梳头?迷雾中的影子站在清晰的边界,只差一步。可她瞧见了那人的衣袖,紫色的,绣着云纹海涛,无名指上一枚深紫的宝石,那是比叶儿姑娘发间那枚别针更光亮的凤凰石。

小侯爷吗?

不是,那人的影像比小侯爷高大些,魁梧些。小侯爷给她的感觉,有些怀念的;但她,怕那人!

不,不要靠近她!回去吧!回到迷雾深处去,永远不要出现!她在心里呐喊,无力坐在地上的身体抖若筛糠。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墨紫突然跌坐,自然吓到了那个妇人,忙转出来瞧她。见她不理,就伸手去推她的肩。可别在自己的货摊前出事,不然真是雪上加霜。

妇人一推,墨紫方醒,体温从冰窟回到正常温暖,视力也恢复了,不再有片断乱舞,但这次头痛没有立刻恢复,她就觉得后脑的某处灼烧灼烧得疼,太阳穴跳得厉害。试图爬起来,脚一软,又坐了回去。

妇人惊呼一声。

墨紫深呼吸调节几次,一提气,强行站起,苍白着脸色,她对妇人勉强笑笑,“大婶,我想是天热中暑了。”

妇人倒是备了水,赶忙用个碗装了,送上来,“公子,这是我住的后山泉水,干净的,消暑最好。”

墨紫此时也无法假客气,她浑身冒汗,需要补充水分,接过去大口大口喝了,真觉得清凉解热。

“大婶,这时节,你若能挑些这等清凉甘泉到大户人家门前叫卖,许比你卖杂货强些。”她突然有这么个主意。

妇人想了想,眼睛一亮,“我起早些,赶第一拨,天不亮进城,说不定真有人图这水好。”

“虽说辛劳,却是无本的买卖,试着不行,你再卖回杂货就是。你叫卖时,得把泉水的优点凸显出来,好比天地灵气,延年益寿,纯净甘甜啦,免费试喝一小碗什么的。看着精明的客,就给他点甜头,比如说,买二瓮免费送一坛;看着财大气粗的,就争取日日送上门的便利服务。总之,灵活机动,看什么人做什么买卖。”喝完水,心里恐慌才平息,还好心指点指点人迷津?

墨紫只是想借跟妇人说话的机会,平衡现在和过去这块翘翘板,粉饰心上的裂缝而已。

“公子这么一说,我还跃跃欲试了。没错,无本的生意,不行也不亏。”这妇人是个强韧的,“多谢公子为我母女想了这个营生。请问公子家住何处,今夏我母女若能得温饱,定上门给公子磕头。”

“大婶不必客气,我不过耍个嘴皮子。”墨紫心里正在挣扎,这梳子,买还是不买?

“公子,今日这柜里的东西你就挑喜欢的,我不收你钱。”妇人见墨紫良善,就想以此感谢她,“公子可是喜欢这把梳子?若是不嫌弃是旧货,拿去便是。”

墨紫让妇人一说,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拿起梳子,有点尴尬,想放下又放不下。

“公子眼光真好,这梳子是玉陵宫中之物。我相公是宫中在学的匠师,许是混乱还怎的,等我们逃出城,才从他当宝贝的一本工艺书中掉了出来。虽是旧物,做工便是我相公都说好。还有背面那牡丹的雕工,可谓传神。我女儿说,那花会开,还随风摆呢。我起初以为孩子乱说话,后来盯着看上一会儿,花好像真活了似的。再细数,小小梳子上竟雕了数十朵牡丹。我相公说这梳子值钱,可我前两天找了当铺的瞧,说是木梳子,只给我十文钱,我就没卖。”宁可送给好人。

墨紫将梳子翻过面,果然刻了牡丹。有些印象,却不如镶宝石的那面记忆清晰。是自己刻的,怎么刻的,不知道。

“大婶,既是宫里的东西,想来不凡,我怎能白拿?”这把梳子,完好的时候,是无价宝。

“再不凡,上头的宝石也没了,梳齿落残,便是那牡丹好看,一把梳子已经不能梳发,还能值几个钱?”妇人一言,惊醒梦中人。

墨紫笑得万般自嘲,可不是,一把梳子不能梳发,还有何价值?不过,既然是自己做出来的,就由自己收回吧。

“我确实喜欢这上面的牡丹,倒可用来临摹作画。”没说真话,但却是善意的谎言,“大婶不妨开个价,若力所能及,我便买下。”她那点财产,经过数月,如今有十来两。

“公子,都说送给你了。”妇人不肯开价。

女娃娃又哭。

墨紫趁机说道:“大婶,我瞧你女儿饿了,没银子怎能填饱肚子?这样吧,我身边银两带的不多,只有五两,都与你便是。”

妇人没想到墨紫居然愿意给这么多银子,忙摆手说不要,“公子大善人发善心,五两银子却是同情过了头。我虽是女子,也懂骨节之气。我母女确实缺吃少穿,但凭自己本事生活,睡觉安心。当然,公子说得对,也不能因为我这个没出息的娘,苦了我儿。那我厚颜开个价,一两银子,感激不尽。”

墨紫假装拿不出一两的来,硬塞了二两,拿梳子走人。

妇人对着墨紫的背影深深福身,拍着女儿说,今日有饱饭可以吃,再忍耐一会儿。

却不知: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妇人正打算收摊,去买些米面,好趁太阳下山之前回家去,却突然板车前又多了几个人。今天,女客一个没来光顾,男客却一个接一个。但她瞧这几个,跟刚才秀气的男子全然不同的气息。

其中一个,她想起来了,正是几日前当铺里的掌柜,说梳子值十文钱的那个。

第161章 对面不识

“这位大嫂,你可还记得我?”当铺掌柜笑嘻嘻问道。

妇人见他和身后几个男人把自己的小板车围了起来,有点善者不来的意味,不由往后退了退,却已是墙角,无处可退了。

“记得是记得,只是你找我做甚?我也没什么东西好当的。”

“大嫂不要害怕,我没恶意,就是你那日拿来的那个旧梳子,不知带没带在身边?若是带了,可否再让我瞧上一瞧?”当铺掌柜为梳子而来。

妇人对这个势利的掌柜没好印象,冷冷回他,“梳子没了,让人买走了。你只肯给十文,而那位给了我二两银子呢。”

掌柜一听,急了眼,“二两银子你就卖?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那日跟我你相公说那梳子值不少,怎么转眼就贱卖了别人?”

妇人瞧掌柜的嘴脸,觉得可笑,“我跟你说这梳子值不少,可你也说要么十个铜板,要么就滚。我怎的不能卖给别人?如今,你这是知道宝了,追上来给我加银子?可惜,晚了。请你们几位让让,我要收摊回家。”

当铺掌柜蹬起尖刻的细目,刚说了声你,在他身后就传来一个极冷的声音。

“我问你,那把梳子从何而来?又卖给了何人?”那声音,令听者骨子里发寒。

娃娃大哭起来。

说话的那人从当铺掌柜身旁走出来,身材瘦小,黑绸长衫,袖子挽起雪白一截,上面绣两片金色花瓣。眼睛斜长,眼白比眼黑多得多,眉间一点鲜红痣,嘴大而脸削,神情肃杀气。腰上佩黑柄刀,柄上扎一雪色汗巾子。

再看站那人两旁的男子,个个黑衣白袖边,却无花瓣,但气势凌人。

妇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人物,有点吓到,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人目光如削薄刀片扫过妇人,手按在刀柄上,大拇指一推,露鞘中银亮的刀刃,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将小板车砍为两半。

“说。”

妇人并非未见过世面的拙妇,眼见板车被毁,车上的货物落了满地,最后的积蓄毁于一旦,悲愤远远大于恐惧,凄声说道,“你们究竟是谁?凭什么我要告诉你们?有本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我母女便罢。”

到哪里都有看热闹的人,更何况这是在一个小的集市上,小贩也多,行人也多。当铺掌柜的瞧见不少人开始朝他们这儿看,不由心虚,拽拽黑衣男,说适可而止。可让那黑衣人狠狠一眼,被吓得缩手冒冷汗。

“不说,你活着也没用。”男人冰冷冷吐出这句话,还没说完,“你女儿我可以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养个几年,就能接客了。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都是你这个没用的娘造成的,可别怨我。”

妇人惊惧得圆睁双眼,看那男人仿佛是地狱里来的恶鬼,再也顾不得板车和货物,将女儿以全身护住。

“说!你要是再让我说一次,我保证兑现我的话。”那男人将妇人的惊惧看在眼里,嘴边现出一丝冷酷的笑意。人,只要有感情,就有弱点。没有所谓的正义,只有力量强弱之分。凡是比他弱的人,全部死不足惜。

妇人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等她说到买梳子的人刚离开,那黑衣男人立刻带他的人匆忙去追。

当铺掌柜抬袖擦擦冷汗,看着满地狼藉,对妇人有那么点点同情,但当铺的,说出来话也不中听,“算你命大,至少母女平安。至于这些便宜货,本来就不值多少,给我都不收。你也别当那梳子很值钱,在刚才那些人来说,是不惜杀人也要追回的物什,对咱们来说,便是再上等的玉,碎了还不一样不值钱。”怎么都不能承认是自己看走了眼。

妇人受惊的魂儿还没收回来,又担心她的多言会给那个善心的公子招来大祸,根本不理会当铺掌柜的话,坐在地上,失神。

墨紫并不知道她走后,那妇人经受了恐吓,怀里揣着梳子,只觉得和心情一样沉甸甸。

自己做的梳子,为何出现在玉陵宫中?不过,既然是从一本工艺书中掉出来的,或许失忆前自己是皇宫里的匠师?女扮男装了?也不是没想过公主或贵女的身份,但她的童年记忆中,衣食住行并不奢侈,应该没那么有幸,穿越到十分了不得的身体里。

最让她在意的,有两件事。一件,就是她和大求的关系,为什么有极亲近又憎恶的感觉?还有一件,那个唱梳梳与女,送她泉心木的男子,是谁?

她脑袋里很在意,但本能却坚决排拒靠近心里的缝隙。

路上有条小沟,她跳过去,感觉梳子在怀里也跳了跳,心就跟着跳了跳,有什么东西从裂处晃荡出来,灼痛的。

记忆会很快恢复吗?该不该找个医术高明点的大夫,给自己脑袋针灸针灸?电视里演得有专门锁人记忆的那种针法,不知道是不是真存在?而她自从让裘三娘找来的江湖郎中看过,也没正正经经复个诊什么的。

她走路不专心,没听到越来越近的疾步声,直到肩上多出一只手,才反射性跳了开去,喝道,“什么人?”

几个身着黑衣劲装的男子,腰系长刀,面无表情盯着她。

为首眉心红痣那个,面相比华衣还恶,且气息极冷寒,目光阴森。却在看到她的霎那,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膝盖甚至禁不住微屈了一下。

“你们谁啊?”墨紫直觉对方气势汹汹,还佩带武器,暗地懊恼今天太大意,没把赞进叫出来。

眉心痣怔住,目光里就有了迷惑,但他很快作出了反应,收敛神色,借抱拳之姿,膝盖也直了,这么说道,“小哥,你刚才可是买了一把梳子?”

墨紫虽然留心到此人神情变化多端,可她就是再厉害,也不会读心术,猜不出陌生人想什么,只是十分戒备眼前这个看上去很危险的男人。

问她梳子?为什么?该答是,还是不是?墨紫是工科出身,任何决定之前先用逻辑理顺了。这些人找到她,显然是卖胭脂的那位大婶说的。她若是不承认,恐怕对方再回去寻大婶麻烦。这么一想,她的答案就有了。

“正是。”她还很老实得把梳子掏出来,“便是这把。”

眉心痣不看梳子却看墨紫,眼内的疑惑更深。

他没有下文,手下们就很奇怪,心想不是要追梳子吗?有个平日胆大的,小心翼翼在他身后问了一声。

眉心痣实在忍不住,沉声开口,“小哥好生面熟,以前你我可曾见过?”

墨紫摇头答道:“没有印象。”说完,想起今日素面,难道是自己失忆之前认识的人?却又觉得对方问得不太确定,补了一句,“这位大哥认错人了罢。”

眉心痣大嘴一抿,干笑着说,“恐怕是我认错了,小哥除了跟我认识的那人五官身材有些相似,别的却是完全不同。”好比,性别。

但,女人是可以扮成男人的。他眸中闪烁,眉头却舒展开去。

“小哥,我瞧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买女人家的梳子用?”看墨紫长得极秀气,可双眉成峰,站姿笔直,声音低沉有力,没有女扮男装的扭捏气,他就想也许真只是相像。

“我本来不想买的,看那大婶和女儿可怜,就想替家中姐妹们买些胭脂水粉。不小心碰到这把旧梳子,大婶以为我喜欢,一个劲跟我说这梳子好。我看梳背上的牡丹雕得别致,用来作画不错,就买了。不知这梳子有何不对,劳几位大哥追来?”墨紫说话时,发现身处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

“不瞒小哥,这把梳子乃是我家主人珍爱之物。不知怎的,让宵小偷去,派我等追寻已久。终于打听到在一位小贩手里,却又让小哥买了去。小哥,你若不介意,可否转卖给我们,也好让我等回去交差?”对无知妇孺是狠极的态度,对墨紫却极为客气。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手下们不解其意。

这是注定她手上不能有好东西?水净珠没了,泉心木也要没了。

别说她没志气,打算把梳子给人。当一个人面对五六个杀手样的人,相信她,绝对不值得为了一把旧梳子丢掉性命。哪怕这梳子,说不定能恢复她的记忆。

“君子不夺人所好。”墨紫双手奉上梳子,单是十指接触,心就颤动不停,“几位只管拿去就是。”

眉心痣的疑虑更少几分,心道,若是她的话,怎么可能这般容易交出梳子来?

他当即笑着接过,示意手下拿出一包银子来,“小哥,你痛快,我也不含糊。这里纹银一百两,就当是我家主人多谢小哥你割爱吧。”

“呵呵,你家主人这么大方,想来此物对他确实珍贵。今日运气还真不错,花了二两,回来了一百两。一百两银子,我都能买上一株牡丹了。多谢,多谢。”墨紫当然收下这银子。

二两变百两,敢情这是她发家之路的第一步?

第162章 赐你一死

那些黑衣人刚消失在街尾,墨紫揉揉笑僵了的脸,转身拔腿就跑。

她跑得飞快,前所未有的快。这具身体能适应她想要的速度和力度,多半是穿越以后锻炼过的缘故。当了裘三娘的丫头后,反而不能随意练胳膊练腿。在裘府,睡得是丫头通铺,干得是贴身服务的工作,躲起来强身健体的机会实在少。

风呼呼在耳边吹,跑过两条街,呼吸终于开始紊乱。感觉喘不上气,她弯下身,双手撑膝,大口大口吸气。大热的天,不能穿短袖,长衫加长裤,汗流得稀里哗啦。

这片都是住家,且日近黄昏。很安静,却让她觉得不安。

离元澄他家的小门,到底还有多远?

早知如此,今天回城后不该早早把马还给驿站的。

“小哥,你跑这么快,莫不是心里有鬼?”话音仿佛就落在墨紫耳边。

墨紫大骇,回头一张望,瞧见路那头有一个人。

黑衣黑面黑帽,嘿嘿笑,只路一双眼,眼白多,眼黑两点。明晃晃的刀一截截亮了出来,叫天边的红云映得通红。

尽管遮面遮额,遮头遮声,墨紫仍立即认出这人便是刚才的眉心痣。她回头时,他还距离她百米远,等说完话,便拉近了三十米。这人也在疾奔,但他的疾奔,就像影子飘荡着一样,不费力却惊人的快。

墨紫大叫一声停。

眉心痣还真停了。或许他认为,以自己的身手取对方性命实在易如反掌。

“要死,也得当个明白鬼。”这招让古人用烂了,但她真想弄弄明白,也没别的招了,“天很热,你不用遮得这么严实捂一头一脸的绯子,我知道你就是刚才给我一百两银子的那个人。都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还想呢,今日这财发得我心里慌慌的,果然催来夺命的阎王。你若舍不得这一百两,为何不早说?不知我现在还给你的话,是不是还能保我一条小命?”拖延术。

眉心痣冷笑道:“你何必同我装傻呢,宋小姐?你那么聪明,应该想得到我遮头遮面,根本不是为了瞒住你,而是不让别人看到。也就是说,今天,不管这街上有多少人,我一定得要你的命!”

宋小姐?!墨紫这天接二连三撞击到了过去。但,她迫使自己不受一点影响,集中脑力想逃生之计。

“我都说你认错人,原来这般离谱。我堂堂男儿身,却让你羞辱于我。咱们去见官,当场验明正身。”这话对眉心痣来说,废话。但墨紫已经看好了南面数米远的矮墙,她得翻过去,抄近道,求救。

眉心痣果然不理会这番说辞,杀气森然,“宋小姐,想是你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从前我这个小小侍卫队长。如今蒙我王抬爱,我已是殿前少将军了。上旨既然已经赐你一死,你又偏偏让我瞧见了,还是乖乖受死得好,帮我升官发财。”真没想到,她还活着。老天爷给他立大功的机会,他怎能浪费?

“上旨赐我一死?”墨紫看到有某户人家的门开了又关,想是不愿惹上这等事。她心里沉了沉,离她最近的,能求救的地方只有一处了。“谁的旨意?你是玉陵来的,还是大求来的?”

“宋墨紫,你打算跟我装傻到底?可惜终究装不下去。你若不是她,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刚才你故意不认识我,还那么爽快交出梳子,本来我差点就让你骗过去了,可你那张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总觉得世上难有这般相像的人,才想再确认一回。你跑得可真够快,要不是歇口气,我没准会追丢的。”眉心痣继续向她走来,不过没用轻功,“玉陵已经让我们大求灭国了。如何?死也安心了吧?”

墨紫慢慢后退。这种要命的时候,她还想,至少墨紫这名没蒙错。

“谁说我一定会死呢?我既然逃过一次,要逃第二次,也不是很难——”难字一出口,她就踩上墙,一下子翻了过去。还好,墙下一片园林山石,能暂时混淆眉心痣的视线。

眉心痣暗叫不好,没想到墨紫虽然不会武功,身手却这么敏捷,竟在自己眼前翻了墙。提气忙赶,跃上墙头,但见是一户富裕人家的花园,立刻往容易藏身的假山处追去。

等眉心痣过去了不一会儿,就在他落地的数米开外,一丛矮荆耸动起来,站直了一个人。

正是墨紫。

她根本没有逃到别处,也没有所谓的近路,不过是幌子而已。再次爬过墙去,她拔腿继续奔,只是这一次,可不敢再歇了。一条街,两条街,速度慢了,但至少还在跑动。

离目的地只有一街之隔。

突然,胸口剧痛,整个人扑在地上。低头,看见明亮的金属尖上滴滴答答沁血珠子。

这不是西瓜汁。

“不愧是宋墨紫。虽说每个人都说你的智慧举世无双,我还没亲身经历过。今日一见,方知为何。好在我不笨,而你毕竟是个不会武的女人。不过,能让我弃刀用镖,算是丢脸了。”声音有点远。

墨紫疼得咬紧牙,便是这当口,她的脑袋还在转,想眉心痣为什么弃刀。他若要杀自己,完全可以追上来拔刀相向。用镖,就是他不能过来的意思。不能过来,就是遇到了某种阻碍。她得利用这种阻碍。

一呼吸就撕心裂肺,但这时,她还是费力翻过身来,梗着头找眉心痣。

他在离她二三十米处,谁家的屋顶上冷眼看她。

她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颤抖指向他,怒瞪,然后眼一翻白,倒地歪头,不动弹了。

他不是说奉命赐她一死么?那她装死吧!

那飞镖并没有正中她的心脏。只要还差一点,她就不会立刻毙命,就有求生的希望。她不能死,不想死,就是要死,也要抱着害她的人一起死!

上苍保佑,别让眉心痣来补一刀。

等,等,等——她强撑着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马蹄和车?辘的声音。

墨紫吃力得睁眼,眼前时而昏黄,时而漆黑,但认得出那是一辆官车,车上有人影。

她想呼救,一张嘴,一口血。

车走得不快,在她看来,简直要走到天荒地老去。而当车停下,有个人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经觉得自己撑不住那口气。

“墨紫姑娘。”清悠而明远。

她用最后的力气捉住那垂地的黑袍,“元先生,请救墨哥一命。”

没记错吧?还在一个月的期限里面吧?昏过去之前,还在想有没有过期。

奶奶的熊,他要敢不守信用,她就变成厉鬼,叫他永无宁日!

第162章 汤汤不拒

香,是南德翠华山上的松木香,沉稳的,舒雅的。

深吸浅吐,墨紫睁开眼睛。自己还活着!她因这香气,那般确信。

绵纸窗发白,天色是亮的。两边望,四柱的大床,挂黑纱薄幔。身子一动,雪白丝亮的单锦滑到一侧。忘了哪里受伤,抬手,顿时疼得倒抽气。四肢无力,身体软绵,头重千斤。只是睁了一会儿眼,就觉得眼皮累。

“姑娘,大夫说了,你伤及筋骨,失血过多,极需静养,切不可乱动伤口,以免再度血流不止,引起伤势恶化。”一个小婢出现在幔帐前,声音极其轻柔。

“你是哪位?”墨紫一出声,嗓子半哑。

“婢子落英,是元大人府上的丫头。因姑娘需要人照顾,调了我来服侍。姑娘,可要喝水?”落英的身影很是帖服着。

“好,麻烦你。”的确口干舌燥,墨紫想起身。

“姑娘千万别用力,若是要起身,就跟婢子说一声。”幔帐收起来,一位青衫绿裙的少女有点怯生生,相貌寻常,却生得一双大手大脚。衣衫是新的,还不合她的身量,大了些。

墨紫笑了笑,“落英,你以前是服侍大人的?”不像啊。

“不是,婢子之前是专门洗衣的丫头。华队长说姑娘受伤,男子不方便照料,才特地让我们来的。公子刚住进来,府里没多少仆人,丫环只有两个,都是干粗活的。婢子手脚笨拙,光会洗衣服,没服侍过像姑娘这么好看的人儿,更没穿过这么漂亮的绸缎衣服。要是伺候得不周到,姑娘只管打骂便是,婢子一定改。”大概察觉墨紫在看她的手,落英不好意思地将手放在裙子上搓擦着,那是洗衣服时的习惯。

墨紫心想,上一次差点翘掉的时候,她醒来就成了人的丫头;这一次差点翘掉的时候,醒来居然有了使唤丫头。说起来,那一百两的钱袋不知还在不在?

落英动作虽说有些拙,力气挺大,也很细心,扶墨紫起身靠上垫子,说声稍等就去拿水。

墨紫看自己身上是件白绸里衣,胸口绑了层层纱布,也是洁白一片。她不担心什么春光外泄,保住命最要紧,要她守礼教未免太可笑。她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昏迷多久,连血都已经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