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水,她就问落英,“你可知我昏睡了多久?”

“七日了。”落英说到这儿,拍拍心口,不无惊吓的样子,“我长那么大,没瞧见过有人跟姑娘似得能睡那么久,光吃药喝汤水,其他什么都不吃。我和桦英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门一开,元澄走了进来。

又是一身黑,织进银线,黑山白水的染色法,一幅画藏在线里面。同他的人一样,都是第二眼开始不对。穿在他身上,贵气中闲散,万般不愁无忧。

“元先生真喜欢黑色。”不得不承认黑色大概是最适合这个人的颜色,他的心放得太深,谁能看透?

元澄不回应墨紫这句话,在她床对面的圆桌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落英忙叫声大人,福身下去了。

这种一男一女独处的状况,墨紫就想起卫六赖上萧二的那台戏来,不过,对方是元澄,而她也不是卫六。

“墨紫姑娘饿不饿?要不要我嘱人准备吃的?”能醒,就能活,那个白发老头御医说的。看来不是庸医。

“我饿,但现在还不能吃固体食物,半流质的比较好。”醒来的感觉,很气虚,但很喜悦,“若不麻烦元先生府上的大厨,粥或者汤,鸡汤鱼汤骨头汤,各种汤类不拒。”吃什么补什么嘛。她差点心缺死翘,确实身体破了个洞,所以通通要补。

在他眼前昏过去的时候,血汩汩得流,脸色如纸,几乎没有脉博,以为她撑不到他找人来救她的小命。取镖上药,她动都不动,气若游丝。七日七夜,灌了多少汤药进去,他却能看出她一日好过一日。伤口不再流血,面容苍白,但气息稳定,脉搏由弱变强。差点死过的他,懂她。哪怕一口气,她都会缓过来。

她对他说,蝼蚁尚且偷生,要他向大周皇帝全力一争。

他争了。

她对他说,若能替元氏平冤昭雪,摇尾乞怜又何妨?

他乞了。

她对他说,南德既然弃他,他还需要忠于谁?当然是忠于自己。

他忠了。

所以,他活着。

所以,她也会活着。

那一镖,是往心脏去的。御医老头还说,绝对是故意的,有心的,狠毒的,先杀之而后快。

他觉得这老头听说书太多了,用那么多的的,唾沫星子乱飞,但至少有人要杀她是不争的事实。

她必定也知道这一点,又怎能让自己轻易死了?

一个私货贩子,一个在大户人家却整日往外跑的丫头,身份成迷,行踪成迷,可是杀身之祸,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墨紫则想到她睡了七天,还在他家里,裘三娘会不会以为自己卷款携逃?

“先生,可否请人送我过墙?我多日未归,想来主人必定着急。”说完,再度发现自己当这个丫环,越来越“奴”了。

“不必担心。墨紫姑娘受伤那日,我已经让华衣通知了他的小师妹,那个叫小衣的传回你主人的话。”喝口茶,继续当传声筒,“让你好好养伤,不用急着回去。”

这个传声筒,肯定传错声。裘三娘会这么说吗?好好养伤,不用急着回去?依墨紫对这位大小姐的了解,一定会问出了什么事,伤到什么程度,要是能搬,无论如何也得搬过墙去,亲眼看到了才相信。

不过,她现在也没力气跟元澄辩,眼皮累得有点抬不动了。想睡的念头刚刚冒出来,身体就自动往下滑。肚子饿的问题是小,不让她睡觉会有生命危险。

“墨哥。”元澄的声音听上去轻了。

“元先生。”音量轻,份量不轻。墨紫的头脑不能说很清醒,至少很警醒。天性使然。

“若墨哥这一觉能醒,性命更是无忧。元某可算报了墨哥之人情?”元澄望着床上渐渐躺下去的人儿,慢慢问道。

“元先生,这问题能不能等我一定成活再探讨?这报不报,还有怎么报的事情,总该坐下来喝杯茶,共同商量。你一人说了可不能算。”她受过一次重伤,吃过一次大亏,总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元澄轻笑,杯底与大理石的桌面相碰,清脆脆。

墨紫也微微笑,闭着眼,彻底躺平了,拉上丝被,“元先生可别以为我贪心。就是人生病的时候,脑袋糊里糊涂得不清楚,容易犯原则性的错误。先生才华盖世,总不能让我以后散播先生趁人之危的恶名吧?先生是太学博士了,可不能被人说成误人子弟啊。”

轻笑连连,元澄的话语有些模糊,“墨哥怕吃亏,元某等上一等便是。墨哥只管睡,待这觉睡醒,鸡汤鱼汤骨头汤,汤汤都有。你若做吃东西的梦,意思意思就成,留着胃口喝汤,元某就是再不济,管你饱总简单。”

墨紫心想,这人想得真多,连梦都替她考虑了。

什么事都等一等吧!被刺的事,取恩的事,船场的事,三娘的事。等她睡到精神饱满,活力四射,一件件拎出来,再看。

就在墨紫继续昏昏然沉睡之时,远在大周外的一座巍峨宫殿里,落下一只棕色的苍鹰。

一双大而有力的手伸出来,取下鹰爪上筒管中的字条,将它慢慢铺展开来,又在瞬间把它撕得粉碎。

雪白的纸片纷纷,从悬崖般高耸的窗口飘下。

但见那双衣袖,紫金色的,盘着双龙戏珠。修长而漂亮的无名指骨节下,一枚紫红色的凤凰石。

“王,可是有了下落?”紫袍人的身后传来一个娇美的声音。

单听声音,就能令人浮想翩翩。

“呼威找到了阿紫的梳子,却还是没找到人。”紫袍男子背对着窗口,背微弓,似乎因这个消息而疲惫不堪。

“王,不必担忧。上天好生之德,姐姐吉人天相,必能避过此劫。也说不定,明日她就站在您面前,跟您撒娇了呢。”也是一双手,小而无骨,指甲描金涂粉,戴着澄色的凤凰石尾指戒,挽进紫袍男子的臂弯。她的背影高傲得挺直了,一袭青天银蓝的宽袖袍,绣孔雀金翎羽。

“我怎能不担心?那日她气我不守信,说话间是决裂之意,我竟以为她闹意气,本想等事成之后再哄她回转,难不成竟是永诀?”男子说得悲戚。

“王不是说,一日不见姐姐尸身,便不相信姐姐的死讯?既然如此,又何必忧心过度?如今梳子已找到,许是王的真情感动上天,姐姐不久也会现身的。姐姐说过,梳在人在。王可别忘了,姐姐那么聪明,天下几人能及?王若是愁坏了身子,待姐姐回来,不是反让姐姐难受?”女子劝得熨贴到心。

男子缓缓抽出手臂,见女子僵住,又是不忍,最终牵了那只小手,勉强笑笑。

今夜又难眠。

第164章 三娘说媒

又过了三日,墨紫睡得昏昏沉沉醒来,看到裘三娘一人坐在窗前正发呆。她立时以为被元澄送回来了,可一瞧自己还躺在大床上。

“奶奶这是走门过来的,还是跳墙过来的?”墨紫扯出一丝笑,抓了垫子,支撑着坐起身。

裘三娘本想帮一把,却见墨紫的动作虽然慢一些,精神瞧着不错,就又坐了下来。

“你不早知道我如今出门不易吗?”连望秋楼开张都没能去成,心里闷气,“我跟我婆婆刚起个要出门的头,还没明说呢,她就借老王妃的寿辰说这个那个要我准备,离了我不行这些话,把我挡了个灰头土脸。我呀,越想上回小衣说的话,越觉得有道理,全都是萧三这厮休了两妻惹出来的。”

墨紫一听,这口气不对啊。

“你跟姑爷吵架了?”欸——她好歹是差点死掉的人,为什么要操心别人的事?偏生心软。

“没有。”回答得很干脆,哼一声,“前两天,老太太暗示要把丝娘的孩子放到默知居养,也不知丝娘哪得的消息,就跑到我那儿哭了一场,要我跟老太太求求情,让她养自己的孩子。巧不巧,萧三正好进来,瞧她带了一对儿女跪着泪双爬。我怕吃饭心情不好,让他们夫妻回自己巢里哭去。你猜怎么?”

墨紫虚弱笑笑,“你就别让我费脑子了。万一伤重,岂不是白喝人家那么多汤水?”

“他立刻摆了脸色给我瞧,二话不说,甩帘子走了。好好的,我替他着想,他还不高兴。我可是记得,红梅刚来那会儿要给丝娘立规矩,让她来伺候我吃饭,他还说伺候归伺候,别无缘无故摆正妻的架子。天知道,那哪是给那位立规矩,分明是折磨我吃饭呢。我脸色能好看吗?又不是对那只金丝儿鸟的。”能发发牢骚的,只有小衣和墨紫。小衣话少,她说十句,也得不到半句回应。墨紫就好得多,很懂她的心思。

想起那段日子,墨紫不知怎的,觉得离自己很遥远了。

“奶奶,姑爷这脸色,要看摆在什么时候。要是摆在他一见到丝娘的时候,那自然是他不分青红皂白;要是摆在你让他和丝娘自己哭去之后,这脸色也不算错。他引你为知己,便是那当宝贝的藏书阁,也对你开放了,你却轻慢待他。”心里干涸裂缝的某部分,已经是一片汪洋。大浪滔天,一浪高过一浪,她藉着同裘三娘说话,分寸不撼。

裘三娘垂下眼眸,半晌没出声,再开口不说萧三金丝,问她,“你这伤怎么弄来的?小衣看过你之后,回来跟我说得不清楚,脸色惨白,眼圈都红的。以为我瞧不出来她哭过,却一个劲得眨眼。我想自己过来瞧,又轮红梅默钰她们几个值夜。”

“也不知是绿菊做的新衣手工太好,让人当了我有钱,还不知是我命中有此劫,碰到蒙面的要收过路钱,我把身上银子都掏出来,他却以为我还藏了,就来扯我衣服。我想那还了得,揪打起来。谁知竟是穷凶极恶的,拿匕首扎我一刀,当时我晕死了过去。等醒来就看到住咱们隔壁的元大人,多亏他救我,否则必死无疑。遇劫时,也没他人经过,便是元大人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何况是小衣。”墨紫撒了谎。她不是第一次对裘三娘撒谎,但却是第一次有内疚感。

“怪不得我问元大人,他只说看你受重伤躺在路旁,却不知是何人所为。”在墨紫受伤之前,裘三娘根本不知道这荒府有了人住。这么大的事,小衣和墨紫没跟她透露一个字,要不是墨紫危在旦夕,她会发难的。明知隔壁有人住,还借墙跳,万一传到敬王府那些人耳里,她怎么解释得清?她可以下堂,但决不能是对方赶她的情况下。

小衣再三保证,还扯出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小师兄来,用同门之谊说隔壁会替她们保守秘密。她半信半疑间,元澄又让小衣捎给她一个口信,差不多也是不会多嘴的意思,更心安了些。

亲自过来,除了探探墨紫的伤势,同时也想亲眼瞧瞧那位元大人。一眼看过后,发现对方是个斯文相的太学博士,彬彬有礼,说话诚意,终于放下一颗心。

正如元澄之前所说,天下元姓何其多。裘三娘一点都没有将这个元大人同墨紫渡过来的那个第一贪官联系到一起。

“你编的理由是抄近路?”裘三娘嫣然一笑,“看他这么好骗?”

“他不好骗,不过君子有成人之美罢了。我一个小小丫头,挺老实的样貌。他穷得连清理园子的银子都没有,仆人两三个,我难道还能偷他什么东西不成。”不想把元澄说老实,因为裘三娘不是没有判断力的人。

裘三娘挑挑眉,似乎不信,接下来的话则让墨紫差点伤口裂开,“墨紫,我听说你伤在胸口,差点穿心而死。若是女子救了你还好说,可如今救你的却是一个男人。虽说元大人好心,不过坏了你的名节也是事实。太学博士跟教书先生差不多,从六品的官,没有实权,逢年过节收收学生的礼了不起了。不过,有你当贤内助,说不准就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不如我同他说,把你许了他如何?”

“…”瞠目结舌。

“怎么?害羞得说不了话?你也知道我这人心肠不好,救你一命却非逼得你少十年自由。他若愿意娶你,我二话不说,船场的约即废,卖身契立刻还给你。”裘三娘似笑非笑,恶作剧般对墨紫眨眨眼。

这是玩笑话?

墨紫找回自己的声音:“照你这么说,我要嫁的,不是元大人,而是大夫了。”

“墨紫姑娘放心,为你治伤那日,全身上下都裹严实了,拔刀的是大夫,敷药止血的却是大夫的夫人。”元澄又来接话说。

这个人办事,一向周全。墨紫看看裘三娘,对她反过来眨眨眼。

裘三娘不急不忙,端坐好,笑道,“我家丫头嘴刁,我懒得理她的歪辞。只不过,大人是饱读诗书的士子,说出来的话却怎生没有道理?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大人虽是好心救了我家丫头,但她独自住在大人府上已十日多,不管你二人是否清白,在外人看来,墨紫名节已损。大人,可是这么个说法?”

元澄一笑,淡淡扫过墨紫,点头,“的确如此。”

“…”某墨再瞠目结舌。

“不知大人可有妻室?若夫人明理,自当能接受我家墨紫。”裘三娘本是说说而已,却突然热血了。

“元某不曾娶妻纳妾,至今孑然一身。”恶人,要什么家累?

墨紫一怔,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居然没大老婆小老婆一堆老婆?这人,是打算全副身心报仇,还是太花了准备玩一辈子?

裘三娘也是一怔。萧二要娶公主的,二十多岁还不成亲那叫没办法,难道教贵族子弟的老师真有那么穷,连老婆都娶不了?

“看大人年纪也二十过了吧,怎还未娶?”裘三娘奇怪。

元澄还没说话,墨紫开了口,“我的奶奶欸,我一个没有身份的丫头,名节之说根本套不上。再者,你这是打算闹得王府里的人都知道咱们偷跑出府的事,是不是?”

后面一句话,如一盆水,浇熄裘三娘的热血。

元澄垂眸,笑深了。

裘三娘走后,又剩这二人独处。

一个视封建礼教如粪土,一个持胸怀坦荡无歪心。

“没想到我的主人是女子吧?”墨紫今天精神不错,还不觉得累。

“没想到,不过无甚关系。女子也好,男子也好,以墨紫姑娘的聪慧,都能善加利用。”一句话,精准定位。

“我在先生面前无所遁形,先生未免太厉害了点。这世上,大概没人敢对先生撒谎。”夸得夸张,水分不多。

“我没那么厉害。”不自称元某,且话锋一转,“你可饿了?”

又问她饿不饿?这是要来讨论人情问题了。

墨紫已有打算,“我饿,不过,咱们边吃边聊,也可。”

元澄叫来落英和铭年,嘱咐两人去准备吃食,然后自己撩了黑衫,在原来那张圆桌上坐下。

“墨紫本有意不认先生,不过看到先生既然这般惦记着这人情,倒叫我不好意思不让先生还了。”睡足了,营养不错,她脑袋都转过来了。

元澄哦了一声,“不知此话怎讲?”

“当日,墨紫明明一身男装,先生开口就叫我墨紫,这是为何?”以元澄的心计,该叫她墨哥才对,不是她不认,他就不认吗?

元澄突然起身,高大的影子渐渐伸展到墨紫床前。

“先生若不认我,而叫我墨哥,那么,我虽然向先生求救,却并未承认双身份。先生如今所救的,就只是墨哥而已,不是墨紫。”墨紫望着元澄走近,眼眯唇勾,让她说中了吧?他在称呼上技巧性一换,她就等于承认了墨哥就是墨紫。

元澄俯下身,抬眼,与墨紫相对。眸色如雾,让人看不到底。

“墨紫姑娘,你错了。元澄是个守信之人。那日,我叫你墨紫姑娘,你若不说墨哥二字,那么如今,墨哥就是死人了。”他不过设计得很巧妙,让自己背信的可能性变为零而已。

可这样的话,不说也罢,尽管他吃惊墨紫竟然发现了。

第165章 互利者友

 落英端着汤药进来,见自己的主人离墨紫姑娘那么近,几乎鼻子顶鼻子了,大吃一惊,差点没拿稳托盘。

墨紫看到落英诧异的表情,对元澄说道,“先生还是不要靠太近的好,我倒是不怕,就怕别人误会。”

元澄听到身后有动静,却不急于退开,伸手,居然是将墨紫身上垂落的丝锦替她盖好,“墨紫姑娘身子尚虚,小心别着了凉。”

在落英眼里是亲密之极的动作,在墨紫眼里是元澄给他自己找个特地靠近床的掩护。

“谢先生关心。”墨紫抚平丝锦。

元澄退到圆桌那儿。

汤足粥饱,落英收拾了下去,双方谈话才算真正开始。

“在南德时,墨紫亦非真心实意救先生,若不是先生开了好价钱,先生也说不定就是死人了。不过,那时我要是不救先生,先生应该不会怨我吧?”她当时是想一走了之的,管他是谁,要死要活跟她可没关系。

“自然不会。”元澄答道。

“那我也自然不会怨先生。先生与我有一月之约,我若犯了傻,也是我自取死路,同先生无关。可是,先生莫小看了我。”墨紫一笑,“当日要是先生叫我墨哥,我会说得更仔细些的,绝对会让先生守信。”不然,厉鬼上!

元澄黑眸晶亮,也笑了,“墨紫姑娘坚韧,我佩服之极。”

“如今,我救你一命,你救我一命。”墨紫在床上抱拳,“先生这人情,不欠墨哥,更不欠墨紫的了。”

元澄是文人,不来墨紫那市井一套,但微笑颔首,“多谢墨紫姑娘。”

“先生,这人情你我虽然两清,倒也无需如同陌路。”墨紫这话出乎元澄意料之外。

墨紫看不清元澄,元澄也同样看不清墨紫,于是问道,“墨紫姑娘说人各有志,往事不提也罢——这话令我以为,你并不想与我牵扯太多,便是求救,亦有不愿。”

“此一时,彼一时。”谁想得到呢,她的过去竟找上门来。

“想来我不该问何为此一时,何为彼一时?”无需如同陌路?

“在我回答先生的问题前,可否问先生一件事?”三日来昏昏沉沉之间,她想得并不少。没有恢复记忆之前,裘三娘挡风遮雨已足够。现在,龙卷风要来,裘三娘也不管用了。她需要铜墙铁壁,需要钢筋水泥,需要一切坚固不可摧的东西来抵御。

元澄,无疑是块难得的好材料。

“墨紫姑娘请问。”元澄彬彬有礼。

“先生如何从宫中出来的,墨紫不问。只问,先生身上背负的,可曾放下?”元澄与同僚饮酒,与江湖中人逛花楼,忙得不亦乐乎。墨紫看在眼里,很想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

元澄目光一敛,她这么问他的国仇家恨,为什么?

“放下又如何,未放下又如何?”但,既然墨紫直接,他也不藏。

“先生若放下了,闲云散鹤一般过日子,墨紫便从此当先生一谈天说地的好友,不讲麻烦的事。先生若放不下,无论如何要替亲人讨个公道,却缺人手帮忙,只要先生不嫌,墨紫愿分担一分,尽力一分。”她无钱无势,唯有一生所学和左右开弓的一双手。

这是要向他献力之意,元澄便是再温润的外表,眸光也漾起惊诧。他不是神,自然不知道墨紫身上那么多的故事。

“墨紫姑娘,你我虽未有深交,不过以我对姑娘的了解,姑娘不是三心二意之人。莫非与你此次受伤有关?”只有这般解释,才能通畅。

“先生还未答我。”她必须要知道元澄的打算,才能决定自己是不是该与他同舟。

“我诚答你一句,不知。”元澄望着墨紫,眼神清澈,并没有撒谎,“放与不放,至少到你问我的此时,我未决定。”

“那先生就是在随波逐流了?”元澄身后有一团试图操纵他的力量,她能感觉到。

再不赞赏她一下,元澄觉得对不起老天爷安排了这个人到自己跟前来,点头笑道,“随波逐流四个字用得好。”

“谢先生夸奖。不过,我瞧先生随波逐流中,似乎有意弄条暗流出来。”未决定,就是在挣扎。在挣扎,本能就引领方向。元澄的心思越深沉,在她看来,越可能就是放不开。

“墨紫姑娘,我是南德的第一贪官,来了这大周,不可能变成两袖清风的吧。一个太学博士,朝廷那点月俸还不知几时能修缮园子。若非姑娘提醒兔子多,顿顿大鱼大肉,我又是热情好客的,常招待人上家里好酒好菜,早就坐吃山空了。人穷志短,我以为你该深有体会才是。”兔子,果然就是这么少的。

墨紫这么顶回去,“先生由奢入俭难,不必拿我来说。我虽然没钱,可也没地方让我花钱。”

“墨紫姑娘说的是,我惭愧。”元澄承认得痛快,“我已回答了你的问题,还请你答了我的。何为此一时彼一时?”

“彼一时,是我以为无求于先生之时;此一时,却是我想通了,事事无绝对。都说先生有惊世才华,有朝一日在大周飞黄腾达,我若自扮清高,岂非愚昧?”打好交情,有事求救,无事靠靠。

“这是狐狸又在夸乌鸦了?”以前说他是蝎子,上回又说他是乌鸦,都不怎么样的。

墨紫呵呵一笑,摇头不承认自己谄媚,“先生,我知人情已清,互不相欠,只是可容我高攀为友?”最普通那种也行。

元澄突然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墨紫。

墨紫表面上大大方方让他瞧,心中苦笑。能说出那样的话来,她脸皮梆梆响了。

“墨哥。”良久之后,他喊她男儿装时的名字。

墨紫禁不住坐直了腰板,说了声是。

“你虽不肯与我说实话,不过你不说,我就不问。若你不介意我会利用你,与我为友有何不可?”就是说,他会利用她,她还愿意的话,朋友就朋友。

“元澄,这话,我还给你。”墨紫自此开始,直呼其名,“我听一个人说过,共利者友。如今看来,互利者也可结友。”

人说,这交朋友还有这么弄的?

没错,这两个就这么弄,还弄得挺顺利。前第一贪官和后最末丫头,当起朋友来了。友情真不真,谁也别操心。

西方俗语说,你需要中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墨紫取的是前头那半句。如果元澄听过,一定也是前半句。两人都看重对方的——头脑。

元澄走了。

墨紫滑进丝被里,合头抱住了双膝,咬着牙,浑身颤栗。

你道她为何一改志气的初衷,打算同元澄搞好关系?

因为,她想起来了,全部。就在苏醒的三日之内,一波一波的回忆之潮,将过去的日子一一再现。

只能说,她的直觉不错,不如一切都忘记了好。

她不是玉陵人,是大求人。她父亲宋玉是大求宫中一名御用匠师。自她穿到十岁的宋墨紫身上,就没有对母亲的记忆,有一个大她五岁的哥哥叫宋振,还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妹妹宋豆绿,本来就是很平凡的四口之家。

大求是马背上的民族所建的国,最缺的便是能工巧匠。这也是宋玉资质平平,却能成为御用匠师的原因。墨紫的哥哥宋振更是对木器工活毫无兴趣,一心念四书五经,想当状元。墨紫本尊不雕木不玩刻具,是后来墨紫发现左手比右手灵活得多,又有对前生造船的执念,求宋玉教她基础功,然后竟无师自通了。识木之能是天生的,刚开始一摸就能分辨好坏,再后来,读的书多了,就能直接套用到具体的树名上去,精准到连墨紫自己都吃惊。

刚穿越过去的她没有心计,军人的耿直和职业病让她不自觉在木艺和造船术上展现出惊人的才华。宋玉借此,成为匠作少监。宋振借此,得了官位。宋家从此平步青云,得到大求皇帝的重用。好在那些知情人认为墨紫之才不可外露,高度隐藏了她的天赋能力,大求百姓只知宋玉宋振之名。

当墨紫发现自己的造船术被当权者利用,要发动战争时,便开始与大求王室产生矛盾,到后来更是激烈冲突。

十六岁那年,宋玉突然带他们兄妹三人去了玉陵。玉陵皇帝爱木雕工艺,久闻宋玉其名,立刻给他高官厚禄。她天真以为,是宋玉被自己说服了,不想当帮凶,才投了玉陵。在玉陵,她再没显露过自己的造船术,而专注于农业用具的改良,过了两年平静生活。谁知,两年后她才知道父亲和大哥根本就是大求派到玉陵的细作。

大求水师打败玉陵的那日,她父兄与大求之间的来往信件被呈到玉陵皇帝面前,当即推出去砍了头。而她得了消息,忙带豆绿逃出,却遇到追杀。为了保护妹妹,她引开追兵,不幸重伤跌落崖下,落入江里。结果,让裘三娘捡走。

对父兄的亲情,是一切事情的起源,然而,她最大的错误是误信了一个人。或者该说,是那个人变了,她却自欺欺人。湘儿,叶儿,谁骗她都可以无所谓,唯独那人啊!

经历如斯,哪怕是失忆中,她的本能变得多狡,谨慎,算计重重,再难打开心扉。

而今,她要保命,还要寻找失散的豆绿,最快的方法,就是找到最强的联盟!

元澄,就是一个。

第166章 竹子霸道

在元澄那儿住了半旬,能下床走动的时候,墨紫让小衣带回了默知居竹林,由白荷绿菊轮流照顾。对其他丫头,只说她干活时不小心摔了腰,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墨紫在默知居低头做人,新进的丫头中,除了红梅,也没谁跟她熟,自然不会嚷着要来看她什么的。倒是红梅,来瞧过她一次,看她面色苍白卧床不起的样子,也不疑有它。

这日,绿菊给墨紫送饭来,边看她吃饭,边在一旁拿个竹架子绣花,边跟她聊天,一心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