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澄上下仔细瞧过墨紫,目光转而对着皇帝,“臣已查知玉陵太子所在之处。还有,这个。”他双手递上一卷帛书,“皇上请看,我等在大求驿馆找到南德与之秘密所签盟约。”

皇帝几眼看了,不由大怒,“岂有此理。朕两年前才将大公主嫁给太子,如今新登基就迫不及待与大求暗结鬼胎,欲共谋我大周;莫非,他们当真以为朕好欺辱不成?”

“皇上不必动怒。南德怯懦,一向依附强者。大求国力渐强,又凶猛彪悍,南德自然畏惧而攀附;况且,他们虽然与大求结盟,毁盟也易,实不足为惧。”元澄似乎胸有成竹。

“那份水寨布防图,也不知骗不骗得过乌延和可那真地?”皇帝说到这儿,看看墨紫,“丫头,你觉得呢?”

“嗯?”为什么问她?难道皇帝知道她以前是大求人?墨紫不自觉看向元澄。

元澄开口道:“皇上,墨紫不知此事,臣并未对她说起。”

“什么事?”墨紫完全糊涂了。

“今日和你对最后三箭之人,正是大求的王。”皇帝还有心思调侃,“如何,其俊可夺你芳心否?”

墨紫心中一定,看来皇帝不知道她和乌延的旧事,假装惊讶,又摇摇头,“手下败将,怎夺我心?皇上允我自择相公,定要选个胜得过我的大丈夫。只是,他既然是大求王,所来为何?”说什么为她而来,还好她学乖了,不为所动。

“两件事。”皇帝答她,“第一,为了偷大周水寨布防图;第二,来看他布下的棋。”

“水寨布防图,不但包括兵力和船型,还有附近详细的江流峡谷道路分布地图,每年由兵部增改之后,藏于宫中紫薇阁。紫薇阁是冷殿,知道布防图在里面的人寥寥无几,又有内卫高手暗中保护,大求王才带着他的影卫亲自前来。”元澄补充回答。

“可是,他怎么知道紫薇阁里有图呢?”墨紫问完,又想到,“难道是棋子?”

“陈二死了,曾海也死了,两人皆遭灭口,只不过对方不知道,我们已经顺着陈二义女金丝,摸到了敬王府这条线。”元澄看墨紫表情越来越惊讶,递给她一杯茶,“金丝的爹是萧元郎的一个采买,他曾介绍不少大府的采买给陈二,甚至还有宫里的。陈二最后买通的,是紫薇阁打扫的小太监,阴差阳错,竟然得到了布防图在紫薇阁的消息。”

“不会还有敬王府里的人出卖吧?”墨紫说这话并不挟带私怨,就事论事。

“虽然当初有着恩师笔迹的谋逆信,是萧老爷子呈给先帝的,但他说那信,是有人放在他书房,这一说辞,你家大人已查证确实。”皇帝长吁一口气,“还好不是,萧家一直对朕忠心耿耿,朕也不想错信他们。”

墨紫今夜听到太多震惊的信息,脑袋有点转不过来。萧老爷子即便没有陷害元家,但告状总是他干的,没错吧?这要愤世嫉俗的复仇者,会连带萧家一起仇视;不过,事实恰恰相反,是萧家不喜欢元澄多一点。

“不是萧家,却可能是朝中其他重臣,和大求勾结,陷害忠良。”元澄说起家仇,好像在说一桩公事,那么平静,“我祖父和父亲很可能发现了蛛丝马迹,因此被先下手为强,元氏惨遭灭门之祸。”

“二十多年前就和大求勾结,这人隐藏得好深。”简直可怕!

元澄也道:“而且,至今不露声色,我们找出来的,只是无足轻重的替死鬼,我本以为陈二与大求无关,现在看来,曾海与大求的关系最浅,仅止于私货运送,金钱交易,表面上是他选陈二帮忙送货,其实却是陈二设计好的,我们能抓到曾海,实属侥幸。只要稍弯一会儿,曾海就会知道陈二夺位失败的事,自然就不会出货了。”

“大求王此来,很可能就是要和这人见面。”皇帝说。

其实,和谈是假,谋动是真;大求,已经止不住它的铁蹄!

第301章 说说清

最先怀疑陈二的,是元澄。他在知道陈二和金丝的关系后,觉得陈二这么尽心帮一个义女的动机不纯,由此查出陈二的身份。

陈二的爹是大周某个船帮的小头目,而他娘是大求女子。陈二与外公家常来往,曾在大求住过五年之久,再回到大周时,武功就突飞猛进,很容易便加入豹帮,并成为华豹堂堂主。

元澄调查到这里,基本上确定,陈二在大求那五年间,被训练成细作。他曾是南德丞相,所派去各国的细作,以千数计,自然熟悉其中奥妙。

陈二死得有点冤。他细作的身份,本来没有曝露,反倒是因为暴毙得蹊跷,让徐九请了元澄出面,才导致这条线清晰起来。

船在对岸停下,刘公公领了墨紫华衣先上,皇帝拉元澄在后面多留了片刻。

皇帝说:“赏过了,还是重赏。朕因此让人明里暗里报怨,但既然答应过你,也就管不了其他了。”

元澄垂首轻揖,“皇上一言九鼎,臣感激不尽。”

“也是你料得准。大求今夜果然寻事,想以此为烟幕,实则入宫取图。却不知,被你反利用了一场;你说得对,墨紫丫头确实有应急变之能。朕本以为你夸大其词,把她叫出来,实在也是没得选,没想到竟是能文能武,好不机灵啊!”皇帝笑得呵呵声起,“以后得多她去给朕撑场面。”

元澄一笑,却不就此多言,只说,“皇上,照此看来,玉陵不能任由大求灭了。玉陵多河泽,为抗击大求之天然屏障,若成为大求土地,大周东南水域便犹在大求狼爪之下,岌岌可危。”

皇帝沉吟,“朕又何尝不知?只是,玉陵太子在大求人手中。大求以他为名代为统治,大周干涉,倒成了有野心。”

“玉陵太子虽然在大求,可玉陵二王子却在大周。不知皇上可听闻此事?”元澄墨眸闪星亮。

“市井传闻,不足为信。”皇帝说完这句,突然看定元澄,“莫非元卿有实据?”

元澄就地一跪,“请皇上恕臣未及时奏明。玉陵二王子楚毓是臣之义弟。因遭皇后太子陷害,其母惨死,而他作为质子在大求受屈辱多年。归国后,对他父王兄长失望之极,愤而出走,如今行商就市,倒当了几年逍遥人。臣与他结拜时,只知他是商人,完全不知他从前身份。”

“哦?果真如此,也是个可怜人。明明是王子,却被迫成了市侩商户。”皇帝摇摇头,颇为惋惜,“元卿请起,结拜本就是天命之缘。更何况,你便是同楚毓结拜,又何罪之有?朕想起江涛一本奏摺来,他说大周玉陵一脉相承,实在说得对极了。”

元澄站起,“楚毓原无意于王位,然玉陵被侵,父死兄俘,国内生灵涂炭。玉陵将军来请他回去主持大局,他也拒绝了。岂料,那位老将军率将士去刺杀大求使臣,全慷慨就义。老将军临死前仍请他回国,而那些将士让大求剥皮断肢,惨不能言。楚毓因此悲愤,他跟臣言,想送老将军骨灰回玉陵,让死者瞑目。”

“大求骁勇却也残忍,朕已经呀说不少屠城吃人的事,令人发指。”皇帝面色严峻。

“皇上,臣以为大求能挟玉陵太子而吞其国土,大周也能助玉陵王子匡扶正义夺回所有。而臣更以为,大周此举将得玉陵人心,再订前盟,相约安定百年。”元澄说完了。

皇帝皱深眉头,半天不语,最后说道,“爱卿所言,朕已知其意,只是兹事体大,容朕再想想。”

元澄低头遵命。

两人这才上岸。

皇帝嘱咐墨紫过几日去船司看看,便带着刘宁,坐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华衣亲自驾了车来。这时也没人再说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墨紫当然也不会傻到在这么大的宫里找路出去,二话不说,还抢在元澄之前,钻进车里去。

“解释。”元澄刚坐在她对面,墨紫就说道,“我不介意你利用我,不过我会很介意你不告诉我。”

“今日之宴,是我请皇上邀你来的。”元澄开始解释。

“因为想给我表现机会,让皇上赏我一个别人不可轻易拿捏的身份。”墨紫捂嘴笑,“你额头上是不是还有一只眼睛?比算命的利害。”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忘了恭喜你,船司监察,从五品上,虽然记名,也入吏部,官档,享从五品俸禄。而且皇上允你行走直谏,记名也有实,他对你似有所期望,不然也不会让你尽早去船司报到。”元澄的消息灵通,皇帝没说赏什么,那两道旨还没出门,他便知道了。

“想我查那艘将船沉底的原因。可这都已经过了多久,有证据都湮灭了。”墨紫觉得不太可能,还好皇帝只叫她试试。

元澄对此不发表看法,继续解释,“另一个原因,乌延。”

墨紫至今不曾对他说过以前那些人和事,听到他提乌延,神情微变,“你——”问什么呢?

“大求有南德的细作,我曾说过吧。”元澄见墨紫点头,又说,“这些人现在为我做事。乌延乔装从大求国都出发的第一日,消息就传出来了。”

“所以,我和乌延的事,你也知道。”这个人以前当的官太大,恐怕瞒不过他。

“过去的事我不曾再去打听,不过乌延调兵围都,逼众部答应他娶宋家长女为国后这件事,我却是听说了。”马车一震,袖子滑开,双手十指紧紧交叉,但他神情极淡,仿佛轻松,“墨紫,皇上刚才少说一个乌延来上都的理由。他,也是来找你的。”

墨紫收敛了笑意,“即便如此,难道我就会跟他走吗?我从来都不想当什么国后。他骗了我多年,连一开始对我的感情都是假的。有些东西,不是补偿,就能再得回来的。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尤其是信任。”

“大求若在今晚耍什么花样,而如果皇上能用得上你,我希望乌延会因为你而分心。”元澄并不隐瞒他的全部设想,“他的影卫偷图回到驿馆时,他本来应该在的,但他不在。这全是你的功劳。”

“他不在又如何?”墨紫不懂。

“他不在,我们就有机会将水寨布防图偷天换日。”这就是为什么他叫他的人转告她尽量拖延时间。

“可是,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假图?”墨紫奇怪。

“因为大求内应。不知道是他本人还是其他同伙,有个蒙面人在驿馆内等候,乌延的影卫给他看过图之后,确认了这是真本。当时如果乌延在场,就很难做手脚。”元澄望着墨紫,“这个计划,是以你为中心而改的。当我听说大求提出射铃,而驿馆出现蒙面人,就将原本的布置取消了。本来,是要给假图的。若让蒙面人揭穿,以乌延的聪明,必然会想到大周知道了他的意图,说不定会提前发兵攻打过来。而大周此时,还需要时间准备。”

“元澄,你是真的对大周忠心耿耿?”做起事来,可谓不遗余力。

“与忠心无关。两相比较,选一个不算最差的。大求兵强马壮,亦有吞并天下的野心和实力,只是人道惨寰,无法令人心服。南德是千疮百孔之腐木,自顾不暇。唯有大周能与大求一拼。统一或四分天下,要看大周最后选定的立场。若要帮你二哥金银,大周的暗中支持必不可少,否则复国只是空谈。”元澄完全没有当忠臣的自觉。

“他终于决定了吗?”金银还是要挑起那副担子来。

“他想至少要去玉陵一趟,亲眼看过。若大求治下百姓日子过得还不错,他便罢了,继续当他的小气鬼。如若不然…”马车颠簸了一下,他不得不停顿。

“如若不然,他就要自己当玉陵的皇帝?”墨紫虽说也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心中仍有惆怅,“可惜了,他本爱逍遥自在。”

“倒还不必消极,谁知道将来如何呢?如今,走一步看一步罢了。他逍遥自在的性子,便是当了皇帝,也不见得能改得了多少。”后天的影响力,大过天生的血脉承继。

“人在龙椅,身不由己。”墨紫不乐观。

“待会儿见了面,你自己问他会不会变成讨厌的糟老头模样。”元澄撩窗帘,吹进好些雪。

“我们去哪儿?”鞭炮声声,没停过片刻。

“去吃一顿真正的年夜饭。刚才那顿,叫应酬。作不得数。”他递给她一本书,“还有点距离,先打发时间吧。”

墨紫看窗外,不熟悉的衙景,“我还以为是去金银家。”

元澄说不是,“去你家。”

墨紫立刻想到,“红萸?”

“那里你最近还是少去的好。”元澄自己看起书来。

“为什么?”墨紫问。

“乌延派了人在那里等着捉你。”元澄抬眼,笑容温和,“不过,我帮你找了他一点麻烦。”

墨紫看他温和,顿生瓤疑,“什么麻烦?”

“我不小心把他住的地方烧了一半。”回到书本里去。

一个敢进皇宫偷东西,一个敢放火烧人住地,明摆着来,真了不起啊。

第302章 杨舍柳园

杨舍街。

“柳园?”墨紫望着门匾,又见门边贴着崭新的春联,挂了两盏简单却漂亮的大灯,梃气派的外相。不明所以,看看元澄。

元澄撑了伞,让进她半边,“你如今是有官职在身,担得女子楷模的宋家大小姐,总得有个招待客人的地方吧。难道,你请同僚喝酒吃饭,还让人去元府不成?你也无需在此常住,专用来应酬便罢,对外也让人有处寻门投贴。若有正事,自有小厮来元府报信。”

招待客人?请同僚喝酒?墨紫笑道,“我这官不过是空衔,谁会搭理我?大概能和杨悄作伴,两两呆望门口麻雀。”皇帝封她官,她可没打算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借此让大求那些人有所忌惮而已。

“也不是那么空的名头。”元澄示意她往前走,“你过几日要去走马上任,若有看不惯的事,难道不会管一管?别人要禀报上官,你直接进宫面圣去。我若是你同僚,叫我喝酒,决不缺席。”

“我是女子。我去船司,他们不给我臭脸看,我请你吃饭。”大臣们群起而攻之的话,来个百人千人联名上书反对,皇帝也会头疼妥协。“前提是,你别帮我事先打点过。”

元澄一笑,说声好,要烤肉宴,还说兔子最近吃没了,有点想念。

墨紫上前拍,就有一个长相很机灵的小厮来开门,见她便磕个五体投地的大头,直喊大小姐。

进了门,见屋宇几栋,青石褐瓦,池子木桥,一望明了。往里走,水阁镜台,花厢树楼,各有特色,尽显北方富贵的轩昂之气。府邸其实不大,但因为素朴的结构,身在其中很舒服。

除了开门的小厮,一路下来也没见其他人,直到穿过中堂,才听到笑声。

五彩烟花之下,有些陌生的面孔,但也有好些她很熟悉的。豆绿,白荷,阿月阿好,赞进丁狗,臭鱼三兄弟,甚至还有江涛,正接着雪,喝着酒,一片其乐融融。

墨紫心中,突然很暖,暖到眼角湿润了。不久前,她坐在高高的殿堂之中,美酒不香,佳肴已冷。你唱我贺,背后,阴谋阳谋,藏杀人之利剑,害人之快刀。偏偏那些人,决定了世间大多数人的命运,让他们安然就安然,让他们颠沛就颠沛。因为那些人的私欲,百姓的命如草芥,随意可弃。

“若大求开战…”望着缤纷中那些家人朋友,墨紫突然知道自己的路了,“我会迎头痛击。不为大周,不为玉陵,只为了我自己和我喜欢的所有人。”

“元澄,你要是想要避世,我可能没法跟着了呢。”在她彷徨的时候,他曾经给过她一个承诺,但她如今不怕了。

“墨紫。”元澄这声唤中,有真正的笑意,“你便是想避世,有人也不会让的。”终于齐心了。

“谁不让?”她不能逃吗?

“我不让。”淡淡的烟中,走出遍闪宝石光芒的金银,“你二哥我要卷进去了,三妹怎能独善其身?”

三弟变成三妹,因为墨紫从今以后都不用再扮男人而混,拜皇帝金口玉言所赐。

再冷冷一瞥元澄,“明明自己也不会让,说什么有人有人的。你说话不能干脆点吗?”

元澄垂眸一会儿,抬头便对墨紫笑言,“难得你二哥说得不错,我确实不想让你就此隐遁。这世道,便是要隐,也得天下平定。否则,所谓开一方乐土,不过自欺欺人。”

金银嘴合不拢,打着扇子,笑得猖獗,“元澄,你也有跟我承认错的一天。”

“我没有跟你承认我错,我是跟墨紫说你说得不错。”状元嘴,权相嘴,自然生花。

金银明骂他嘴刁,“我家三妹,你瞧瞧这宅子可喜欢?二哥送给你的。”

墨紫看元澄,挺老实地说,“我还以为是他买的。”

“他一个穷酸四品官,哪来闲钱?”金银似乎忘了自己在说一名贪官,“主意是他的,出钱的可是我。”

“不用你送,我自己买就是了。”墨紫真问,“多少银子?”

金银有点诧异,“我钱庄里虽然存着红萸的几千两银子,难道你想挪用?”他以为她只是帮元澄管。

“我自己有点钱。”最近刚赚的。

“哦?你才从敬王府出来几日,这就有私房钱了?”金银小佩服一下。

“你给的啊。”元澄说道。

墨紫急扯元澄的衣袖。

元澄眼睛一眯,没理,“她卖一颗珠子,两头收钱,你给她三万两,那头给她…”手臂吃痛,竟叫身旁女子掐了一把。

金银扇子狂扁雪花,“那珠子,卖二十万两?”眼睛眨得像扇子,装悲愤委屈,“三妹,我那么相信你,你竟骗我!”

墨紫忍住笑,正经着神色,“金大少精明不过我,还是大方些认了好。再说,那银子也不会白要了你的,以后总有好处。”

“哪里是我小气几万两银子?你对他…”金银指着元澄的鼻子,“什么事都不瞒着。咱们一起结拜的,实在厚此薄彼。”

“我哪有告诉他。不过住在他的地方,还有能藏起来的秘密么?”不知多少暗桩。

金银一想,也对,“你今后就住这儿了,再不用让他监视。”

“你住这儿,就让他监视了。”元澄凉来一句,“他无处躲,借你的名义买了宅子,想躲杀身之祸。小心你姐妹二人被他连累,让人一偷袭全拎走。”

墨紫终于忍俊不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 ◎ ◎

过了几日,吏部差人上柳园,为她送来特制的精美女官服,官聘文书以及官印。小吏走时,毕恭毕敬称一声宋监察,让她好半天才适应。

“姐姐,会不会有人叫你宋大人?”托金银暂住在柳园的福,姐妹俩能常见面,“要我说,宋监察和宋大人都挺奇怪的,叫墨紫大人好些。又有女子的名,又有官威。”豆绿拿着女官的玉冠,看姐姐换好官服,便帮她戴上。

锦松袖,团云边,牡丹花中藏大周官纹。玉带束腰,玉冠扎发。面若玉,双眼灵慧,美丽中自强不弱。

豆绿看得眼睛闪光,连说三次好看。

“墨紫大人?”墨紫对着铜镜,左照右照,老实说能见度很低,所以看不出漂亮在哪里,“这个好。等我让人在大门口贴张纸,凡称呼我为大人者,一律加我名,否则不见。”

姐妹玩笑一会儿,墨紫坐车去船司。

船司和上都船场都在江边。船司是负责全国船舶事务的衙门,这么放置,上都船场就等于是船司的直属部门,受到的重视远比其他地方的官船场多。墨紫上回进得是船场,但问她沉船事件的人却是船司司正官,且参与询问的大匠师们个个神气,言辞咄咄逼人,大概就是直属的优势。

由门官领着去见上司,留意到司府内其他官员偷偷打量的目光,墨紫报以微笑,却换束全然无视。

元澄这顿饭,她可以逃掉了。想着,眉挑眼弯,尽管受到很多的白眼,心情还挺好的。

半路遇到船场大掌事对面而来,她微微颔首,主动打招呼,“殷大掌事。”

此人,叫殷实,四十有五,曾是大匠师,后来手指受伤,转为掌事,七品的官儿。

殷实本想学他人避开,但让她报了姓,不好不开口,双手随意一拱,“宋…女官。”

这叫什么事?一个女子当官,空衔也还罢了,却许走动。虽说大他好几级,要喊出大人或监察来,实在难出口。

故意喊女官来贬低她么?墨紫思及此,淡淡一笑,仿佛没在意他的不恭敬,“殷实,皇上让我调查沉船一事。待我拜见过司正大人,就过去找你一叙。”

殷实见她从叫他大掌事到直呼其名,再听她提到皇帝,心中顿时一凛。暗道,此女上回在船场振振有词,已是难对付之人,如今不管她这官当不当得长,这会儿得罪她总不明智,还是虚应一下好。

当下,勉强堆起笑脸,“监察奉旨办事,下官自当竭力。”

“你不必以监察称我。不过是记名,叫宋姑娘即可。”墨紫大人也很奇怪的。

殷实道是,再虚拱手,走了。

墨紫看出他敷衍,也无所谓。要那么容易生气上火,早就别活了。话说得再漂亮,还是要办实事才行。殷实,她会跟他慢慢“沟通”。

司府大书房里,司正大人和他直属下官们已端坐在位。

墨紫以下官待上官之礼拜见后,在司正大人右手边落座。因为司正不过比她大一级,而在座的,除了副司与她同级,她比其他官都大。可她是女子,得不到他们的阿谀奉承。

“上回见红萸墨掌是女子,本官大觉新鲜。

没想到皇上封了百年来船司第一位女官,竟然还是宋姑娘。你真真好大的本事啊!”司正年纪也大了,六十开外,一脸白胡。

“大人过奖。皇上此次重赏,墨紫也是惶恐。”元澄曾说过她能为官,因她圆融。要她说,是她自知轻重。

众人一听她自己说出闺名来,不由交头接耳,目光轻蔑。

第303章 两大帮手

墨紫见状,这般说道,“我知大周女子不能随意说出闺名,只是皇上当着满殿重臣叫我的名了,如今又加我这身官服,思忖着不好以寻常规矩来束缚,故大胆以名代字而自称,才显天威皇恩官声。不然我说宋氏,各位恐怕还以为哪家家眷呢。”

司正想,好厉害的一张嘴。

“宋姑娘所言甚是。”副司说道,“听闻昨日杨侍郎千金至礼部拜见尚书大人,也以其字而称。皇上圣明之君,既破格任用女子为官,我等应一视同仁。不过觉着大人或监察这类不合姑娘之芳华,不若宋姑娘好。”面上和和气气。

“这倒无妨。”她完全不介意。

“宋姑娘,皇上虽许你行走,不过记名耳,无实位,本官也不好擅自违例,因此司府中并没安排下你办公之所,也无法调派属官。”船司违例多了去了,偏这次司正装模作样,不想看到女子在这里指手画脚的缘故。礼部就轻松,同样多个记名的女官,却不走动的。

墨紫心中笑这想让她少出现的法子幼稚,面上笑意盈盈,“大人不需为墨紫操心。虽说是船司的监察,其实只做皇上吩咐的事。其他司务,我不会也不愿多管,大人一切照常便是。至于属官,我明日进宫跟皇上借两人来用,不敢劳烦司正大人。皇上给了我一块出入宫中的牌子,正好可以用用看。”别说她没出息,把皇帝拿出来明着暗着要胁人,关键是管用。

司正一听,嘿,她不敢劳烦自己,却敢劳烦皇帝,倒说得他比皇帝都大了,那还得了。

老头连忙干咳两声,“这么点小事,你就不用跟皇上说了。我再看看,尽量调两个人帮你。”

“多谢司正大人。”总要有撑场面的和在前面开道的,靠她一个人,要多花脑力体力。

司正老脸僵笑着,点头湿过去。

看着不情愿,司正这回做起事来还真不含糊。墨紫进船场和殷实刚说了没一会儿话,外头就进来两人。

一老一少,一高一矮。老的那个板着脸,胡子稀稀拉拉抓不成一把,看到她就哼哼两声,大概思想工作还没做通。少的那个矮墩墩小胖子,鼹鼠黑豆眼,脸上嘻嘻笑。

墨紫注意看了殷实,见他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表情好像有点看好戏的幸灾乐祸,便明白这二人可能是司府里的刺头兵。不过她没指望两人能替她办事,只是用他们在前开道。既然刺头,说不定有出乎意料的大作用。

小胖子见墨紫打量到他,躬身而见,“下官郑文,新榜进士,新任司府簿记。年前来的,比宋姑娘早了几日。”

哦,蛮机灵,蛮会说,多半还没立稳脚跟,好调派,不好抱怨。典型的,欺负新人。

墨紫再看郑文旁边,那位老人家只当没瞧见,半个字不吐。

还是郑文积极,“这位是掌文库的齐修齐大人,博览全书,满腹经纶,大家称他齐博士。”

在船司里,满腹经纶给谁听?而且掌文库就是文档管理员,又是快退休的年龄,不是不得志,就是夸大其词。

墨紫姑且听着,“我初来乍到,本是闲职,蒙皇上看重帮些实事。经验浅陋,难于着手,得两位相助,心里稍安。今后仰仗你们的地方多多,请不吝赐教。”

齐博士听了,直讽,“监察大我二人数级,我等哪有什么可教大人的。有事吩咐我们做,我们就做。无事做便各忙各。大人可来可不来,我们却是日日必须到的。文库每日进卷,一日不理便乱糟糟。大人第一日上任,想来无甚要事,下官职微事不少,告退。”挥袖迳自走了。

郑文倒一脸尴尬相,“这…这个,宋姑娘,他脾气耿直,应无恶意,切勿见怪。我…我劝劝他去。”

这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殷实暗笑在心,偷眼想看墨紫红脸,却没想到对方气定神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直思怪哉。

“殷实,我想看看那艘沉船。”墨紫今日来,拜访司正只是顺便。